我的作文 我已经十岁,准备去圣约瑟教堂举行坚信礼了。奥狄老师在学校为我们做准备, 我们得知道“神恩”,这是耶稣临终时为我们换来的无价珍宝。奥狄先生的眼珠子 不停地转着,他告诉我们,举行过坚信礼后,我们就成为神的一部分了。我们将拥 有神灵的赋予:智慧、理解、忠告、坚毅、知识、怜悯,以及对主的畏惧。牧师和 老师告诉我们,坚信礼意味着你是一个真正的教堂战士了,这赋予了你一种权利, 即万一遭到新教徒、伊斯兰教徒或别的异教徒的侵犯,我们就要战死,要成为烈士。 又是死,我真想对他们说,我不想为信仰而死,因 为我已经预备为爱尔兰而死了。 米奇。莫雷说:你是开玩笑吧?为信仰而死的事全是扯淡,这不过是他们编来 吓唬你的,为爱尔兰而死也一样。没有人再为什么事情而死了,要死的人都已经死 了。我不为爱尔兰而死,也不为信仰而死。我可以为我妈妈而死,仅此而已。 米奇什么都懂,他快满十四岁了。他常常抽筋,常常产生幻觉。 成年人告诉我们,为信仰而死是件光荣的事情,只是我们还不准备为它而死。 因为坚信礼日就像首次圣餐日一样,你可以大街小巷地到处走,接受人们的蛋糕、 糖果和钱,也就是“收钱”。 这时,可怜的皮特。杜雷来了。我们都管他叫“卡髂唷保蛭暮蟊成铣 ぷ乓桓龃蠊陌屠枋ツ冈褐械耐毡橙艘谎K恼婷胁槎埂B宥佟?/P> 卡西莫多有九个姐妹,据说他的母亲从来没想要他,但是天使把他送来了。你 不能质问为什么要送他来,因为这是罪过。卡西莫多挺大了,有十五岁,他的红头 发向四面八方支棱着,眼睛发绿,其中一只眼睛转动得特别厉害,他要不时地敲敲 太阳穴,保证它在正常的地方待着。他的右腿短而弯曲,走起路来有点像舞蹈的旋 转动作,他可能随时会跌倒,把人吓一跳。他咒骂自己的腿,咒骂这个世界,但他 咒骂时总是操着从BBC 广播电台学来的动听的英语腔调。他出门前,总是先把脑袋 伸出门外,告诉眼前的小路:这是我的头,我的屁股随后就到。在十二岁的时候, 卡西莫多已经确立了人生目标,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什么德性,也知道别 人怎么看他,所以决定要找一份“让别人看不到他,却可以听到他”的工作。那么, 有什么能比坐在伦敦BBC 广播电台的麦克风后面念新闻更好的呢? 但是,没有钱去不了伦敦,这正是他在那个星期五(即坚信礼的前一天)一瘸 一拐地走向我们的原因。他打起我和比利的主意,他知道第二天我们会因为坚信礼 得到一些钱,要是答应每人给他一先令,就让我们当晚爬上他家房后的排水口,趁 他姐妹们一星期洗一次澡的机会,透过窗户看她们的裸体。我立刻同意了,比利却 说:我自己有姐妹,为什么还要付钱去看你那不穿衣服的姐妹? 卡西莫多说,看自己姐妹的裸体是所有罪过中最严重的,他不能断定世界上是 否有牧师能够宽恕你,也许你只能去找主教,而人人都知道主教庄严得让人害怕。 比利同意了。 星期五晚上,我们爬上卡西莫多家的后院墙。这是一个可爱的夜晚,六月的月 亮高悬在利默里克的上空,分明能感觉到从香农河吹来的阵阵和风。卡西莫多正要 让比利先上排水口,这时有人爬到墙上,原来是“抽筋的米奇。莫雷”。他低声对 卡西莫多说:给你一先令,卡西莫多,让我上排水口。米奇十四岁,比我们都大, 由于干送煤的活儿,他长得很强壮。他像帕。基廷姨父一样,全身都被煤染黑了, 只能看到眼珠上的一点白色,还有下嘴唇上的白沫———这表明他可能随时会犯病。 卡西莫多说:等等,米奇,他们先来的。等个屁,米奇说着,爬上排水口。比 利抱怨着,但卡西莫多摇头说:我也没办法,他每星期都带先令来。我不能不让他 上排水口,不然他会打我,向我母亲告状的。第二天,她会把我关在煤坑里,让我 整天跟老鼠待在一起。“癫痫病”一只手吊在排水口上,另一只手在裤兜里动来动 去。这时,排水口也动了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卡西莫多小声说:莫雷, 不要在排水口上胡来。他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不停地嘟囔。他的BBC 腔调不见了, 满嘴的利默里克口音:老天,莫雷,快给我下来,不然我就告诉我妈妈去。米奇的 手在裤兜里动得更快了,结果排水口一歪,掉了下来,米奇也滚落在地,他大叫着 :我死了,我不行了。啊,上帝,可以看见他嘴唇上的白沫,还有咬破舌头流出来 的血。 卡西莫多的母亲尖叫着推门出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怎么啦?!厨房的灯光顿 时照亮了整个院子,窗户上方传出卡西莫多姐妹们惊慌的叫声。她朝我们厉声吆喝 着,叫我们进厨房去。比利想跑,她一把把他从墙上拽了下来,让他快到拐角的药 剂师奥康纳那里打电话,为米奇叫救护车或医生。她把卡西莫多踢进过道,他倒在 地上,她把他拖进楼梯下的煤坑,关了起来:在里面待着吧,直到你脑子清醒为止。 他哭着,用地道的利默里克口音喊她:啊,妈妈,妈妈,放我出去,这儿有老 鼠。我只是想去BBC ,妈妈。啊,老天,妈妈,我再也不让别人爬咱们家的排水口 了。我会从伦敦寄钱给你的,妈妈,妈妈! 米奇还躺在地上,在院子里抽搐着、翻滚着,他摔断了肩膀,咬坏了舌头,救 护车把他拉走,送到了医院。 我们的母亲很快都赶来了,杜雷太太说:我太丢人了,我是太丢人了。我女儿 一在星期五的晚上洗澡,全世界的人都在窗户上傻看。这些男孩子都在犯罪,在明 天举行坚信礼以前,他们应该到牧师那里去忏悔。 但是我妈妈说: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我可是为弗兰克的这套坚信礼服省了 整整一年的钱,我可不想让牧师告诉我,我的儿子不适合参加坚信礼,结果只能再 等一年,等得这套衣服穿不上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爬上排水口,天真地看了莫 娜。杜雷那瘦骨嶙峋的屁股。 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带回家,让我在教皇的像前跪下。发誓,她说,向教皇 发誓,你没看没穿衣服的莫娜。杜雷。 我发誓。 要是你撒谎,明天的坚信礼上,你就没法进入神恩的宽恕之列,这可是一种最 严重的渎神行为。 我发誓。 只有主教能够宽恕这样的渎神行为。 我发誓。 好吧,上床睡觉去,从今天起,离那个不幸的卡西莫多。杜雷远点。 第二天,我们都举行了坚信礼。主教问宋摇督汤砦蚀稹分械囊桓鑫侍猓旱谒慕 胧鞘裁矗课一卮鹚喝僖ジ甘ツ浮K呐奈业牧臣眨梦页晌苏胬斫烫玫囊幻 绞俊N以诔ひ紊瞎蛳拢氲奖凰诼ヌ菹旅嚎永锏目ㄎ髂唷N蚁耄还茉跹 怂腂BC事业,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一先令给他呢? 后来,我把卡西莫多忘了个一干二净,因为我的鼻子开始淌血,我有些头晕眼 花。灿烂的阳光下,参加坚信礼的男孩和女孩都在圣约瑟教堂的外面和父母拥抱, 亲吻,我却毫不在乎;父亲在工作,我也毫不在乎;母亲在吻我,我也毫不在乎; 男孩们谈论着“收钱”,我也毫不在乎。我的鼻子血流不止,妈妈担心我会弄脏衣 服。她跑进教堂,想找司事斯蒂芬。凯里要一块破布,他只给她一些帆布,弄得我 的鼻子好痛。妈妈问:你想去“收钱”吗?我说我不在乎。小马拉奇说:收、收, 弗兰基。他很失望,因为我答应过要带他去利瑞克电影院看电影,再饱餐一顿糖果。 我只想躺下,只想躺在圣约瑟教堂的台阶上,永远睡去。妈妈说:外婆正在做好吃 的早餐呢。提到吃的,我特别恶心,跑到人行道边上呕吐起来,就是全世界的人都 在看我,我也不在乎。妈妈说她最好带我回家,让我在床上躺一会儿。我的伙伴们 都很惊奇,可以收钱的时候,谁会上床睡觉呀? 妈妈帮我脱下坚信礼服,扶我上床。她弄湿一块破布,放在我脖子下面,过了 一会儿,血就不流了。她端来茶,可我一看见它就恶心,又吐在了马桶里。汉农太 太从隔壁过来,我听见她说,这孩子病得很厉害,应该找医生。妈妈说今天是星期 六,给穷人看病的免费诊所不开门,我们上哪儿去找医生呢? 爸爸从兰克面粉厂下班回来了,他对妈妈说,我要进入青春期了,这只是成长 的必经之痛。外婆来了,也是这么说,她说男孩子从九岁到十岁时,身体正在发生 变化,容易流鼻血。她说我的体内可能有太多的血,好好流出去一些,没什么害处。 这一天过去了,我断断续续地睡着。晚上的时候,小马拉奇和迈克尔来到我床 边,我听见小马拉奇说:弗兰基很烫。迈克尔说:他的血流到我腿上了。妈妈把湿 布放到我鼻子上,又在我的脖子上放了一把钥匙,但血还是流个不停。星期天早上, 血都流到我的胸前了,弄得浑身都是。妈妈告诉爸爸,我的屁股在流血,他说我可 能是拉肚子,这是青春期常见的事。 特洛伊医生是负责为我们看病的医生,但他出去度假了。星期一来给我看病的 这个人带着一身的威士忌酒气,他给我做了检查,告诉妈妈我患了重感冒,让我待 在床上别动。几天过去了,我继续睡觉,继续流血。妈妈烧了牛肉茶,可我不想吃。 她甚至买来冰激凌,我看了一眼就开始恶心。汉农太太又来了,说那个医生在胡说 八道,还是去看看特洛伊医生回来了没有。 妈妈带着特洛伊医生来了,他摸摸我的额头,翻翻我的眼皮,把我翻个身,检 查我的后背,然后他抱起我,跑到他的车里。妈妈在后面追着,他告诉她我得了伤 寒病。妈妈哭了:啊,上帝呀,啊,上帝呀,我要失去所有的家人吗?什么时候是 个头啊?她上了车,把我抱在她的腿上,一路抽泣着到了“城市之家”的发烧医院。 床上铺着雪白凉爽的床单,护士们穿着雪白的干净制服,丽塔修女也是一身雪 白。汉弗莱医生和坎贝尔医生都穿着雪白的大褂,用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在我的胸部 听来听去。我睡了许久又醒过来,她们拿来几瓶鲜红的东西,把红东西吊在床边的 高杆子上,然后把管子插进我的脚踝和右手背。丽塔修女说:你在输血,弗兰西斯, 输的是萨斯菲德营士兵的血。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护士正在说:……你知道,太太,这很不寻常,我们从不 允许家属进发烧医院,害怕会传染他们,可却在你儿子病危的时候给你破了例。要 是他能挺过去,就一定会康复的。 我又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屋里有响动,是兄弟会的高 瑞神父。他正在屋角的桌子旁做弥撒。我又一次迷迷糊糊地漂进梦乡,她们却把我 弄醒了,脱下我的睡衣。高瑞神父在给我涂油,一边用拉丁语祈祷着,我才不在乎。 她们又把我弄醒了,让我领圣餐。我不想要,我害怕会恶心。我把圣饼含在舌头上, 又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圣饼已经融化了。 天黑了,坎贝尔医生坐在我的床边。他握着我的手腕,一边看着手表。他满头 红发,戴着眼镜,跟我说话时总是笑嘻嘻的。现在他坐在那里,嘴里哼哼着,望着 窗外。他的眼睛闭上了,开始轻轻地打鼾。他歪倒在椅子上,放了个屁,自顾自地 笑了一下。我知道我要好了,因为医生是从不在一个要死的孩子面前放屁的。 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丽塔的修女袍闪闪发亮。她握着我的手腕,看着自己 的手表, 脸上露出笑容。啊,她说,我们睡醒了,是吧?好啦,弗兰西斯,我想我们已 经度过了险关。我们的祷告见效了,兄弟会里几百名小男孩的祷告都见效了。你能 想像得出来吗?几百个男孩在为你念玫瑰经,奉上他们的圣餐。 输血的管子把我的脚踝和手背扎得特别疼,我才不在乎那些为我做祷告的男孩。 丽塔修女离开房间的时候,我听见她的修女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有念珠互相 碰撞的“喀哒”声。我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爸爸坐在我的床边,把他的 手盖在我的手上。 儿子,你醒啦? 我想说话,但嘴里很干,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指了指我的嘴。他把一杯水放到 我的唇边,那水好甜好爽啊。他按了按我的手,说我是个伟大的老兵,怎么不是呢? 我的体内不是流着士兵的血吗? 管子已经取下了,玻璃瓶也不见了。 丽塔修女走了进来,告诉爸爸他必须得走了。我不想让他走,因为他看上去很 难过,那天我给帕迪。克劳海西葡萄干时,帕迪就是这个样子。爸爸难过,是世界 上最糟糕的事情了。我开始哭泣。这是怎么啦?丽塔修女说,你身上有那么多士兵 的血,还哭鼻子?明天有个大惊喜给你,弗兰西斯。你一定猜不到,好啦,我告诉 你吧,明天早上给你送茶时,我们会给你好吃的饼干。这可是一项优待哦。而且, 你父亲过一两天就会来看你的,是吧,迈考特先生? 爸爸点点头,又把手放到我的手上。他看着我,走了几步,又停下,走回来亲 吻我的额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得到他的吻,我无比幸福,感觉像飞离了床 铺一样。 病房里的另外两个床铺没有人,修女说:我是仅有的伤寒病人,能战胜病魔真 是一个奇迹。 隔壁的病房是空的,一天早晨,我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哎,喂,谁在那儿? 我不能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在跟别的病房里的人说话。 哎,喂,患伤寒病的男孩,你醒着吗? 我醒着。 噢,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也不知道,我还得躺在床上,她们给我打针吃药。 你长得什么样? 我想,这是什么样的问题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哎,喂,你还在吗,伤寒病男孩? 我在。 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 这是个好名字,我叫派翠西亚。麦迪根。你多大啦? 十岁。 噢。她听上去挺失望。 不过我到八月份就十一岁了,就是下个月。 噢,这比十岁要好些,我九月份就十四岁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发烧医院吗? 想。 我得了白喉,还有其他的病。 还有什么病? 他们不知道,他们认为我感染了一种外国病,因为我父亲过去待在非洲。我差 点死了,你愿意告诉我你长得什么样吗? 我的头发是黑色的。 成千上万的人都是黑头发。 我的眼睛是棕色的,带点绿,人们叫淡褐色。 成千上万的人都有淡褐色的眼睛。 我的右手背和双脚上有针眼,她们从这儿给我输了士兵的血。 啊,上帝,她们这样干了? 她们这样干了。 那你要不停地齐步走,不停地敬礼了。 传来一阵修女袍的窸窣声和念珠的“喀哒”声,紧接着是丽塔修女的声音:嗨, 嗨,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个病房里的人是不可以说话的,特别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 孩。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派翠西亚? 我听见了,修女。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弗兰西斯? 我听见了,修女。 你们两个康复得这么好,应该向上帝表示感激。你们可以诵玫瑰经,可以读床 头的《圣心小信使》,但不要让我看到你们在说话。 她走进我的房间,用手指点着我:尤其是你,弗兰西斯,几千个男孩在兄弟会 为你祷告,表示感激吧,弗兰西斯,表示感激。 她走了,静了一会儿。派翠西亚小声说:表示感激,弗兰西斯,表示感激,念 玫瑰经,弗兰西斯。我大笑起来,一名护士跑来看我是怎么啦。她是一个从凯里郡 来的护士,非常严厉,她吓唬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弗兰西斯,笑?有什么可笑的? 你和麦迪根家的女孩在说话?我要报告给丽塔修女。不要笑,这样会严重损害你的 内脏的。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派翠西亚又用很重的凯里口音小声说:不要笑,弗兰 西斯,这样会严重损害你的内脏的。念你的玫瑰经去,弗兰西斯,为你的内脏祈祷 吧。 星期四,妈妈看我来了,我也想见爸爸,但我已脱离了危险,险情过去了,只 允许一个人探视我。妈妈说,他回兰克面粉厂工作去了,感谢主,这个工作会因为 战争持续一阵子,英国人迫切需要面粉。她给我带来一块巧克力,这证明爸爸有了 工作。用救济金她是买不起巧克力的。爸爸给了我几张便条,告诉我弟弟们都在为 我祈祷,我应该做个好孩子,听医生、修女和护士的话,不要忘了祷告。他确信是 圣犹大把我拖出了险境,因为圣犹大是危急关头的保护神,而当时我确实处在危急 关头。 派翠西亚说她的床头有两本书,一本是诗集,是她最喜欢的一本,另一本是英 格兰简史,问我想不想看。她把它交给天天拖地板的西穆斯,让他转给我。他说: 我不该在白喉病房和伤寒病房间传东西,细菌到处乱飞,藏在书页里。要是你再染 上白喉,她们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那我就要丢掉工作啦,只能流落街头,拿着个 小杯子,高唱爱国歌曲啦。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没有一首写爱尔兰之苦的歌是 我不知道的,我还知道几首写威士忌之乐的歌。 啊,是的,他知道罗迪。迈克考雷。他立即为我唱了起来,但刚唱到第一段, 那个凯里郡的护士就冲了进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西穆斯?唱歌?你是这个医院的 一员,应该知道不许唱歌的规定。我会把你的事向丽塔修女报告的。 啊,上帝,别那样,护士。 很好,西穆斯,这次我就饶了你。你知道唱歌会让这些人旧病复发的。 等她走后,他小声说他要教我几首歌,当你一个人待在伤寒病房时,唱歌是打 发时间的好办法。他说派翠西亚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常从她妈妈每隔两星期送来的 包裹里拿些糖果给他。他不再拖地板,朝隔壁的病房喊:我在告诉弗兰基,你是个 可爱的女孩,派翠西亚。她说:你是个可爱的男人,西穆斯。他笑了,他已经过了 四十岁,还没有孩子,只能同发烧医院的孩子们说说话。他说:给你书,弗兰基, 你要读英国历史,这实在是太遗憾了,他们都对我们干了些什么呀?这家医院就没 有一本关于爱尔兰历史的书吗? 这本书讲述的是阿尔弗瑞德国王和征服者威廉的生平,还包括爱德华国王之前 所有国王和王后的生平。这位爱德华要想成为国王,只能等待母亲维多利亚的死去。 这本书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诗句,这也是我第一次读到莎士比亚。 确凿的实例促使我必须相信, 你就是我的敌人。 这位史书的作者说,这是亨利八世的妻子凯瑟琳对红衣主教沃尔塞所说的话, 当时他正想砍掉她的头。我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我才不在乎,只要这是莎士 比亚写的就够了。我念叨这句话时,犹如口中含玉。要是能拥有一本完整的莎士比 亚的书,我愿意在这家医院待上一年。 派翠西亚说她也不明白“促使”和“确凿的实例”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并不看 重莎士比亚,她有自己的诗集。她在墙那头给我读了一首她的诗,写的是一只猫头 鹰和猫咪带着蜂蜜、钞票,乘坐一条绿船驶向大海。通篇没有任何意义。当我如实 说出自己的感受时,派翠西亚生气了,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读诗。她说我老是背 诵莎士比亚的诗句,它们一样没有意义。西穆斯停下拖把,说我们不该为诗争吵, 等我们长大结婚了,有的是可以争吵的东西。派翠西亚说对不起,我也说对不起。 于是,她又给我读起另一首诗的片段。我得记住它,好在清晨或深夜,趁修女和护 士不在的时候,再读给她听: 黑色波涛一般的狂风,在树丛中阵阵掠过, 月亮有如鬼船,在云海里不停地颠簸, 道路像紫色荒野上的一缕月光, 那拦路大盗恰在此时策马飞驰而来。 飞驰,飞驰, 拦路大盗策马飞驰而来,冲向那破旧的栈房。 法式三角帽罩着他的前额,一束带子系在下颏, 上穿深红的天鹅绒外套,下穿褐色的鹿皮马裤, 全身挺括恰到好处,一双长腰的马靴套在大腿上。 他飞驰起来宝石闪闪放光芒,在那缀满宝石的星空下, 这光芒来自他的短枪托, 这光芒来自他的利剑把。 每天,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医生和护士离开,好从派翠西亚那里再学一段新诗, 搞明白那个拦路大盗和店主的红唇女儿后来怎么样了。我喜欢这首诗,因为它写得 激动人心,几乎同那两句莎士比亚的诗一样好。英国兵在后面追赶着拦路大盗,因 为他们知道他曾对酒店老板的女儿说过:我将趁着月色来找你,纵使地狱就横在我 的路上。 我也想那么做,趁着月色,不顾一切地去找隔壁房间里的派翠西亚,纵使地狱 就横在我的路上。她正要读最后几行诗的时候,凯里郡的那个护士恰巧走了进来, 冲她和我喊:我告诉过恁们不要隔着房间讲话,从来不允许白喉病人同伤寒病人讲 话,反过来也一样。我警告过恁们。她大声唤道:西穆斯,把这个家伙带走,把这 个男挨(孩)带走。丽塔修女说过,他要再说一句话,就让他到楼上待着去。我们 警告过恁,不要胡说,可恁不听。把这个男挨(孩)带走,西穆斯,把他带走。 啊,好吧,护士,他其实没什么不好,只是一些诗罢了。 把那个男挨(孩)带走,西穆斯,马上把他带走。 他俯下身,对我小声说:啊,上帝呀,我很抱歉,弗兰基,这是你的英国历史 书。他非常麻利地把那本书塞进我的衬衫里,然后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他低声说我 轻得就像一根羽毛。当我们路过派翠西亚的房间时,我很想见见她,但我能看清的 仅仅是枕头上一个模糊的头影。 丽塔修女在过道里拦住我们,她说我令她非常失望,她指望我能成为一个好孩 子,因为上帝为我做了那么多,几百名男孩在兄弟会里为我祈祷,发烧医院的修女 和护士们也给了我那么多的照顾,还让我的父母进来看我,这是极少被允许的。可 我用这样的方式报答她们,在清楚白喉病人与伤寒病人之间禁止讲话的情况下,还 躺在床上同派翠西亚。麦迪根你来我往地背诵起愚蠢的诗来。她说我有足够的时间 在楼上那间大病房反思罪过,我应该乞求上帝,请他原谅我违规背诵一首英国异教 徒的诗歌———什么一个拦路大盗和一个犯下可怕罪过的红唇少女之间的故事。我 本该把这些时间用在祷告或者阅读圣徒传上的。她把读这首诗当成自己的分内事, 因此便读了一遍,还劝告我要向牧师忏悔。 凯里郡的那位护士气喘吁吁地跟上楼,一手牢牢地抓着楼梯的扶手。她告诉我, 最好不要以为我一有点头疼脑热,她就会跑到这个角落来。 这个病房有二十张床位,一律是白色的,一律是空的。护士告诉西穆斯,把我 放在病房最靠里的地方,以确保我没法同门口路过的人说话,其实大可不必,因为 这层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她告诉西穆斯,这是很久以前大饥荒时期的发烧病房,只 有上帝晓得有多少人因为送 来太晚而死在这里,没能在入土前洗一把身子。据说夜深的时候,这里总有哭 泣和呻吟的声音。她说一想到英国人对我们做的事情,你的心都会碎的。要不是他 们把害虫放到土豆上,我们也不必费力除虫。他们毫无同情之心,对死在这个病房 里的人无动于衷。这些小孩子因为吞吃田里的草,嘴都吃绿了,在这里痛苦地死去 ;英国人却在他们宽敞的房子里痛吃烤牛肉,狂饮上等葡萄酒。上帝赐福我们,救 助我们,保佑我们吧,让我们再也不会遇到饥荒了。 西穆斯说这的确是件恐怖的事情,他可不愿意在黑暗里从这些过道上走,让那 么多的小绿嘴朝他大张着。这位护士给我量体温。上升了一点,现在好好睡上一觉 吧,你已经不能和楼下的派翠西亚闲聊了,她将不会知道白发的滋味了。 她朝西穆斯摇摇头,他也朝她悲伤地摇了摇头。 护士和修女们以为你永远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算你快十一岁了,也会被想 得像我那摔过脑袋的舅舅帕特。西恩一样头脑简单。你不能提问题,不能显示你明 白那位护士在说派翠西亚就要死了;也不能表现出你想为这个女孩哭泣,她教过你 一首动人的诗歌,尽管修女说它糟透了。 那位护士告诉西穆斯她得走了,他也该清扫清扫我床下的那些药棉,再把病房 拖拖了。西穆斯对我说,她是个爱打小报告的婊子,就是她跑去丽塔修女那里告状, 说我们两个隔着病房念诗的。他说一首诗不可能让你得病,除非那是情诗,哈哈, 这是绝不可能的,在你这样的年纪———十岁还是十一岁?他说他从没听过这样的 事——— 一个小家伙因为读诗被转移到楼上。他有心去《利默里克导报》报社, 让他们把整个事件公之于众,但要是丽塔修女知道了,他会丢掉这份工作的。不管 怎样,弗兰基,反正你没几天就要出去了,这几天的天气都不错,你想读什么诗, 就可以读什么诗。但是楼下的派翠西亚我就不清楚了,我不清楚她会怎样,上帝保 佑我们。 没过两天,他便清楚派翠西亚会怎样了,尽管护士让她用床上的便盆,她还是 下床去厕所,结果倒在厕所里,死了。西穆斯当时正在拖地板,泪水从他的脸颊滚 落,他说:你本是纯洁可爱的,却死在厕所里,这真是脏得够惨。她对我说过,让 你背那样的诗,结果把你弄得离开原来的房间,她很抱歉,弗兰基。她说那是她的 错。 不是的,西穆斯。 我明白,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派翠西亚走了,我再也不会知道拦路大盗与店主的女儿贝丝后来怎么样了。我 问西穆斯,可他对诗一窍不通,尤其是对英国诗。他知道一首爱尔兰诗歌,但却是 关于小仙女的,里面没有一点拦路大盗的影子。不过,他要去问问当地酒吧里的人, 酒吧里总是有人背诵什么东西,他可以把听到的给我带回来。我实在很忙,一边阅 读英国简史,一边弄清英国人的种种背信弃义的行径。西穆斯是这样说的:背信弃 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是英国人做的,那就一定很恐怖。 他一周来拖三次地板,护士每天早上来给我量体温,测脉搏,医生用挂在脖子 上的东西听我的心脏。他们都这么问:我们的小士兵今天怎么样啊?一个穿蓝衣服 的姑娘每天给我送三餐,可她从来不跟我说话。西穆斯说她的脑子不大对劲,所以 别和她说话。 七月的白天挺长,可我还是害怕黑暗。病房的天花板上只有两盏灯,护士给我 服完药丸,茶盘一端走,灯就熄了。护士让我睡觉,但我睡不着,我看见那十九张 床上的人都奄奄一息,嘴边发绿,想吃草,还呻吟着要喝汤,喝新教徒的汤,什么 汤都可以。我用枕头把脸蒙住,希望他们不要过来,不要站在我的床边,朝我张牙 舞爪地哀嚎,要母亲上个星期带给我的巧克力糖。 不,并不是她亲自带来的,她只能让别人捎给我,我不能再接受任何人的探视 了。丽塔修女告诉我,进入发烧医院探视属于一种特权。鉴于我和派翠西亚。麦迪 根之间以及那首诗的恶劣行为,我不再享有这种特权了。她说几个星期后我就可以 回家了,我要做的事就是专心康复身体,重新学习走路,毕竟我已在床上躺了六个 星期。明天早餐后,我就可以下床走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我必须学习走路,从 婴儿时期起,我一直就在走路呀。当护士站在床边看着我时,我却跌倒在地上。护 士笑了:瞧,你又成了小宝宝了。 我开始在床之间来回地练习走路,我不想再变成婴儿,不想再待在这个空荡荡 的病房里,这里没有派翠西亚,没有拦路大盗,没有店主的红唇千金。我才不要那 些张着绿色大嘴的鬼孩子朝我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叫嚷着要我的巧克力糖。 西穆斯说酒吧里的一个人知道拦路大盗那首诗的全文,结局很悲惨。我请他讲 出来,他根本不识字,只能把整首诗记在脑子里。他站在病房的中央,靠在他的拖 把上,背了起来: “哒哒”的马蹄声打破沉寂! “哒哒”的马蹄声在深夜回响! 他越来越近!她满面红光! 她的双眸霎时张大,最后长吸一口气, 纤纤玉指在月色中轻轻一扬, 手中的长枪击碎一地月光, 击碎了她月光下的胸膛———她在用生命通知他逃亡。 他一听见枪响就赶紧逃走了。黎明,他得知贝丝是怎么死的,他怒不可遏,又 回来报仇,结果却不幸被英国兵击毙了: 金色骄阳下,他的马刺一片血红; 他的天鹅绒外套一片酒红, 他们将他击毙在公路上, 他像条狗似的躺在那里, 他倒在公路的血泊里,一束带子垂在他的脖子上。 西穆斯用袖子擦擦自己的脸,抽抽鼻子。他说:在你还不知道拦路大盗和贝丝 的结局时,根本就没有理由把你转走,让你离开派翠西亚。这是一个很悲惨的故事, 我讲给我老婆听,她整夜哭个没完。她说英国兵没有理由打死拦路大盗,他们应该 对这个世界上的半数苦难负责,他们对爱尔兰人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弗兰基,要是 你现在还想知道什么诗的话,就告诉我吧,我到酒吧去给你找,再用脑子把它们带 回来。 有一天,那个脑子不大对劲的蓝衣服姑娘突然跟我说话了:你想要本书读读吗? 后来,她给我拿来一本菲利普斯。奥本海默写的《厄内斯特。布利斯先生历险记》, 整本书讲的是一个每天为无事可做而发愁的英国人的故事。这个英国人非常富有, 钱多得数不过来。他的男仆给他送来早报、茶水、鸡蛋、烤面包和橘子酱,他却说 :统统拿走,生活真是空虚。他读不进报纸,吃不下蛋,日渐消瘦。他的医生让他 出去走走,在伦敦东郊的穷人中生活一阵子,这样他可以学会热爱生活。他真的去 了,结果爱上一个诚实又聪明的穷姑娘。他们结了婚,搬进了他在西郊富人区的房 子。帮助穷人其实是挺容易的,还使人顺心舒适,不会无聊厌倦。 西穆斯喜欢听我讲正在读的书,他说厄内斯特。布利斯先生的那个故事是瞎编 出来的,虽然你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但没有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因为钱太多和不 想吃蛋而去看病的。也许在英国有这种情况,但爱尔兰绝不会有。在这儿,要是你 不吃鸡蛋,就会被拉到疯人院,或者是被告发给主教。 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把这个不吃鸡蛋的人的故事讲给小马拉奇听。小马拉奇 会笑翻在地板上,因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会说是我瞎编的,要是我告 诉他,这个故事说的是英国人,他就会明白了。 我不能对那个蓝衣服姑娘说这个故事是愚蠢的,因为她可能有癫痫病。她说要 是你读完了这本书,我就再给你拿一本来,过去的病人们在这里留下了满满一箱子 的书。她又给我拿来一本名叫《汤姆。布朗的求学生涯》的书,这本书相当难读。 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给我拿沃德豪斯的书,他惹得我对乌克瑞奇、波蒂。沃斯特、 杰维斯以及穆利纳全家人都大笑不已。波蒂。沃斯特很有钱,可他每天早上都吃鸡 蛋,因为他怕杰维斯会说他。我希望可以跟那个蓝衣服姑娘,或别的什么人谈谈这 些书,但我又担心凯里郡的那位护士或者丽塔修女会发现,然后把我弄到楼上五十 张床一间的更大的病房里去,那里到处都是饿死鬼,它们张着绿色大嘴,伸着瘦骨 嶙峋的手指。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着汤姆。布朗在鲁格比学校的冒险活动,还有沃 德豪斯作品里的所有人物。我可以在梦中与那个店主的红唇千金和拦路大盗相会, 护士和修女们对此只能无可奈何。全世界的人都无法干涉你脑海里的想法,这真是 一件美事啊。 到了八月份,我十一岁了,已经在医院待了两个月,我想知道她们是不是会让 我出去过圣诞节。那位凯里郡的护士说,我竟然还活着,就应该跪下来感激上帝, 根本不应该抱怨什么了。 我不抱怨,护士,我只是想知道我能不能回家过圣诞节。 她没有回答我,她告诉我老实点,要不就让丽塔修女来,那样的话,我只能老 老实实了。 妈妈在我生日的这一天来到医院,给我带来一个小包,里面有两块巧克力糖和 签有邻居姓名的一张便条,那上面写道:早日康复回家,你是个了不起的战士,弗 兰基。护士让我隔着窗户同妈妈说话,这很困难,因为窗户很高,我得站在西穆斯 的肩膀上。我告诉妈妈我想回家,可她说我还是太虚弱了点,不过很快就会出院的。 西穆斯说:长到十一岁可是件大事,从此以后,你得天天像大老爷们那样刮胡子, 准备出去找份工作,干所有大老爷们都干的事情,喝起酒来也得和别的男人一样出 色。 十四周后,丽塔修女告诉我可以回家了,她说我是个多么幸运的孩子,今天正 好是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节。她说我是一个很乖的病人,除了在那首诗和派翠西亚。 麦迪根那里有点问题以外,上帝保佑她。丽塔修女还邀请我来医院玩,吃一顿圣诞 节大餐。妈妈来接我,我们都双腿无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联合十字路口的汽车 站。妈妈说:不着急,三个半月都过去了,咱们还在乎那一个小时吗? 巴拉克路和罗登巷的人们在自家门口对我说,看见我回来真是太好了,我是个 了不起的战士,是我父亲和母亲的光荣。小马拉奇和迈克尔从巷子里向我跑来,他 们说:上帝呀,你走得可真慢,你再也不能跑步了吗? 这天阳光明亮,我的心情很好,直到看见爸爸搂着阿非坐在厨房里,一种空落 落的情绪才涌上我的心头。我知道,他又失业了。我一直确信他在上班,妈妈就是 这么告诉我的,我还以为家里不会缺吃少穿呢。他冲我笑笑,对阿非说:哎呀,你 大哥出院回家了。 妈妈对他说了医生的嘱咐,我必须有充足的营养和休息,医生还说,牛肉最有 利于恢复体格。爸爸听了直点头。妈妈切了一块牛肉,做了牛肉茶。小马拉奇和迈 克尔眼巴巴地看着 我喝,他们说也想喝点,但妈妈说走开,恁们没得伤寒。她说医生让我早点睡 觉。她想消灭跳蚤,可由于天气暖和,它们比以往更厉害了。她说,你已瘦成了皮 包骨头,它们从你身上也捞不到多少东西了。 我在床上躺下来,想着医院,那里的白色床单每天一换,上面一个跳蚤也不会 有。厕所里有坐便器,可以坐在上面看书,一直待到有人问你是不是死在里面了。 那里还有浴池,可以泡在热水里洗澡。只要你喜欢,也可以背诗: 确凿的实例促使我必须相信, 你就是我的敌人。 背这首诗有助我入睡。 小马拉奇和迈克尔早晨起床上学时,妈妈告诉我可以继续睡。小马拉奇现在已 经上五年级了,在奥狄先生那个班。他对每个人炫耀,说他在学习为坚信礼准备的 大红本《教理问答》,奥狄先生正在给他们讲感恩、欧几里得,以及八百年来英国 人是如何折磨爱尔兰人的。 我不想再在床上待着了,十月的日子是可爱的,我想到户外去坐坐,在巷子里 看看太阳斜照在对面墙上的景象。米奇。莫雷给我拿来沃德豪斯的书,那是他父亲 从图书馆借来的。我和乌克瑞奇、波蒂。沃斯特以及穆利纳一家人,一起度过了一 段美妙的岁月。爸爸让我读读他最喜爱的一本书,约翰。米切尔的《狱中日志》, 讲的是一个伟大的爱尔兰人的故事,因为反抗罪恶的英国人,他被流放到了澳大利 亚的塔斯马尼亚岛。英国人对约翰。米切尔说,只要他像绅士那样,给一句不逃跑 的承诺,他便可以在塔斯马尼亚岛上随意走动。他做了承诺,等到有船帮助他逃跑 时,他来到英国地方长官的办公室,说:我要逃跑了。说着便跳上马,最后逃到了 纽约。爸爸说他不介意我读沃德豪斯写的那些愚蠢的英国书,只要我别忘了为爱尔 兰效过力、献出生命的人们就行了。 我不可能永远在家里待下去,十一月,妈妈把我送回利米国立学校。新校长奥 哈洛伦说他很遗憾,我耽误了两个多月的学习,只能再回到五年级。妈妈说我一定 能应付得了六年级。毕竟,她说,他只耽误了几个星期而已。奥哈洛伦先生说他很 遗憾,带这孩子去隔壁奥狄先生的那个班吧。 在过道里,我对妈妈说,我不想上五年级。小马拉奇在那个班,我不想和比我 小一岁的弟弟在同一个班里。我去年就举行过坚信礼,而他还没有举行坚信礼呢。 我年龄大,虽然因为伤寒,我的身材不比他高,可我的年龄到底还是大呀。 妈妈说:重上五年级,又死不了你。 她无所谓,我只好去了小马拉奇的那个班。我知道他所有的朋友都在讥笑我, 因为我留了级。奥狄先生让我坐在前排,警告我不要拉着脸,不然,就要尝尝他的 白腊树枝了。 然而,奇迹发生了。这全归功于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我最喜爱的圣徒, 还有我们的主。回到学校的第一天,我在街上捡到一便士,想跑到凯瑟琳。奥康纳 的小店去买一大块“克里夫”太妃糖。可是我不能跑,因为伤寒病,我的腿仍然没 有力气,有时还得扶着墙走路。我非常渴望那块“克里夫”太妃糖,也非常渴望离 开五年级。 我知道,我只能向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塑像求助了,他是惟一会听我祈祷的圣 徒。不过,他的塑像在利默里克城的另一头,走到那里花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路 上我时而在台阶上坐坐,时而扶扶墙。点蜡烛需要花一个便士,不知道能不能只点 蜡烛而不花那一便士?不,这样圣弗兰西斯会知道的。他虽然爱天空中的鸟儿和溪 水里的鱼儿,但并不是一个傻瓜。我点亮蜡烛,跪在他的塑像前,乞求他让我离开 五年级,我竟和自己的弟弟憋在一个班,他现在可能在巷子里到处散布我留级的消 息呢。圣弗兰西斯一言不发,但我知道他在听我诉说,知道他会让我离开五年级的。 毕竟,我是历经千辛万苦,又是坐在台阶上,又是扶着墙走路才来到他这里的,他 至少该为我做点事吧。其实,我本可以去圣约瑟教堂,在那里为“小花”或耶稣的 圣心点亮一支蜡烛的。但要是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抛弃我,那取他的名字又有什么 意义呢? 我只好坐在奥狄先生的班里听《教理问答》,和他去年教过的东西。我想举手 回答问题,但他说:安静,让你弟弟来回答吧。他给他们测验算术,让我坐在那儿 给他们纠正。他让他们听写爱尔兰文,又让我看他们写得对不对。后来,他还吩咐 我写一篇特殊的作文,读给全班的人听,因为这一切我去年统统学过了。他对全班 同学说:弗兰克。迈考特将向你们显示,去年在这个班里他的作文写得多么好,他 要写一篇关于我主的作文,是不是,迈考特?他要告诉我们,假如我主在拥有圣家 的“总兄弟会”的利默里克,在这座爱尔兰最神圣的城市里长大的话,那将是怎样 的一番情形?我们知道,假如我主是在利默里克长大的,他就绝不会被钉在十字架 上,因为利默里克的人民一贯是忠心耿耿的天主教徒,不会让他遭受这样的刑罚。 那么,迈考特,你回家去写这篇作文吧,明天把它带来。 爸爸说奥狄先生的想像力可真够了不起的,可是,难道我主在十字架上遭的罪 还不够吗?就算他没有被钉死在利默里克,也不该再受香农河的湿气这份罪。说完, 他戴上帽子,开始他的长途散步。而我只好独自构思关于我主的作文,不知道明天 都能写出些什么来。 第二天,奥狄先生说:好吧,迈考特,给全班同学念一下你的作文。 我的作文名字是——— 题目,迈考特,题目。 我的作文题目是《耶稣和天气》。 什么? 《耶稣和天气》。 好吧,念吧。 我的作文是这样写的:我认为,我主耶稣不会喜欢利默里克的天气,因为这里 老是下雨,香农河把整座城市搞得湿漉漉的。我的父亲说,香农河是一条杀人的河, 它杀死了我的两个弟弟。当你看耶稣的画像时,你会发现他总是裹着一张床单在古 代的以色列四处游走。那儿从来不下雨,你也从来不会听说有人咳嗽,或者是感染 上肺病。那里的人都不工作,他们只要站在那里,吃神赐的甘露,然后挥舞着拳头, 走上十字架。 耶稣觉得饿了,只需走到一棵无花果树或是桔树下,就可以填饱肚子。要是他 想喝一杯啤酒,他只要摇摇一个大杯子,酒就会满上。他也可以到抹大拉的马利亚 和她妹妹马大那里去,她们当然会管他饭的。他还可以让她们给他洗洗脚,再用马 利亚的头发把脚擦干。马大在一旁洗刷碗碟,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她就得 洗碗,而她的姐姐远远地坐在那儿跟我主聊天?耶稣决定做犹太人,生在那个温暖 的地方,是件好事,假如他生在利默里克,他就会得肺病,在一个月内死掉,那便 不会有什么天主教教堂,也不会有什么圣餐和坚信礼,我们也就不必再学《教理问 答》,写关于他的作文了。完了。 奥狄先生显得很平静,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担心,因为每当他显得很平 静,便意味着有人要遭殃了。他问:迈考特,是谁写的这篇作文? 是我,先生。 是你父亲写的这篇作文吗? 不是他,先生。 过来,迈考特。 我跟着他走出教室,沿着过道来到校长的房间。奥狄先生给他看了我的作文, 奥哈洛伦先生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这是你写的作文? 是我写的,先生。 就这样,我离开五年级,被安插进奥哈洛伦先生的六年级,同我认识的帕迪。 克劳海西、芬坦。斯莱特瑞和“问题奎格雷”待在一起。那天放学后,尽管伤寒病 害得我的腿依然软弱无力,我得时而在台阶上坐坐,时而扶扶墙,我还是得回到圣 弗兰西斯的塑像前感谢他,我不知道自己的那篇作文究竟写得好还是不好。 托马斯。奥哈洛伦先生在一间教室里带六、七、八三个年级。他长着一个罗斯 福总统那样的脑袋,戴着金边眼镜,穿着海蓝色或灰色的西装,金表链从裤兜横过 小腹,伸进马甲的口袋里。我们都叫他“单腿跳”,因为他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 跳一跳的。他知道我们叫他什么,他说:没错,我是“单腿跳”,我要在你们身上 跳。他手执一根长长的教鞭,一旦你上课走神或者是回答错了问题,就要在你两只 手上各抽三下,要么就猛击你的腿肚子。他会让你对每件事都刻骨铭心,这使他成 了学校里最严厉的老师。他喜欢美国,让我们按照字母顺序记住美国所有的州。他 在家里制作爱尔兰语法、爱尔兰历史和代数图表,把它们挂在黑板架子上,我们就 得一遍又一遍地吟诵这些东西,什么爱尔兰语动词的变化形式,词尾的变化形式, 名人的姓名,历史上的战役,比例,比率以及各种等式等等。我们还要记住爱尔兰 历史上所有重要的日期,他告诉我们什么是重要的,以及为什么重要,以前没有老 师给我们讲这些,要是你问为什么,脑袋就会挨敲。“单腿跳”不骂我们白痴,要 是你提问,他也不会勃然大怒。全校只有他会暂停一下,问我们:我讲的恁们都听 懂了吗?恁们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他说,一六○一年的金赛尔之战是爱尔兰历史上最悲惨的一刻,是双方旗鼓相 当的残暴战役,我们都震惊了。 双方都很残暴?爱尔兰一方也凶恶残暴?这怎么可能?其他的老师都告诉我们, 爱尔兰人始终在光明正大地战斗,他们一向进行公平的战斗。这时,他开始背诵诗 句,让我们记住这些: 他们纷纷走上战场,却总是一个个倒下, 在阴郁盾牌的上方,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们战斗得高贵又勇敢,结局却是不妙, 受伤的心,因为一句微妙的咒语就被击垮。 要是他们输了,那是由于叛徒和告密者的出卖。但是,我想知道的是爱尔兰人 的那些残暴行为。 先生,爱尔兰人在金赛尔之战中做了残暴的事情吗? 他们做了,的确做了。有记录为证,他们杀了战俘,但跟英国人相比,他们算 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奥哈洛伦先生不可能撒谎,他是校长。这些年来,所有的人都告诉我们,爱尔 兰人始终是光明正大的,在被英国人绞死前,他们发表着慷慨激昂的演说。而现在, “单腿跳”奥哈洛伦先生却说爱尔兰人同样干了坏事,下次他该说英国人干了好事 了。他说:你们必须得研究和学习,自我判断历史和其他东西,不过,要是大脑空 空的话,你们什么事也没法作决定。把你们的大脑充实起来吧,把你们的大脑充实 起来吧。大脑是你们的宝库,世界上没有人能干涉得了它。要是你赌赢爱尔兰赛马, 买下一套房子,房子需要家具,你会往里面塞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吗?你们的大脑就 是你们的房子,要是往里面塞从电影院看到的那些垃圾,你们的头脑便会腐烂。你 可能是个穷人,你的鞋子是破的,但你的大脑却是座宫殿。 他把我们挨个叫到教室前面,看我们的鞋子。他想搞清我们的鞋子为什么是破 的,或者为什么我们压根就没有鞋子穿。他说这是丢人的,他要用出售彩票的方式 筹些钱,为我们买结实又暖和的靴子过冬。他给了我们几本票券,我们蜂拥到利默 里克的每一个角落,为利米国立学校的靴子基金奔忙。一等奖五英镑,还有五个奖 项,各一英镑。有十一个没有靴子穿的男孩得到了新靴子。我和小马拉奇什么也没 得到,因为我们的脚上有鞋子,虽然鞋底已经破烂不堪了。我们很纳闷,为什么我 们跑遍利默里克全城兜售票券,结果只是让别的孩子得 到靴子?芬坦。斯莱特瑞说我们是做慈善工作,能让罪过获得赦免。帕迪。克 劳海西说:芬坦,你就好好管管自己那一屁股屎吧。 爸爸做坏事时,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喝光了救济金,绝望 的妈妈只好去向圣文森特保罗协会乞讨,向凯瑟琳。奥康纳的小店赊账。可是,我 并不想因此冷落他,站到妈妈那一边。我怎么能这样做呢?每天一大早,全世界的 人还在沉睡,我就跟他一同起床了。他生着炉子,烧好茶水,独自哼着小曲,有时 小声给我读报,不吵醒家里的其他人。米奇。莫雷偷走了库胡林,第七级楼梯上的 天使也去了别的地方,而我的父亲每天早晨依然属于我。他早早地拿到《爱尔兰新 闻》,给我讲天下大事,什么希特勒、墨索里尼、佛朗哥等等。他说这次战争用不 着我们操心,因为英国人的诡计会再次得逞。他给我讲了华盛顿伟大的罗斯福和都 柏林伟大的德。瓦勒拉。早晨,全世界只有我们俩,他从不说我应该为爱尔兰去死。 他给我讲爱尔兰的过去,说英国人不让天主教徒办学,想让爱尔兰人变成无知的民 族,天主教徒的孩子们就聚集在乡下偏僻的树篱学校里,在那儿学习英语、爱尔兰 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哪怕这对找工作毫无益处。爱尔兰人热爱学习,喜欢故事和 诗歌,男女老少都挤在沟渠里,聆听那些伟大导师们的教诲,每个人都很好奇,一 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的东西。那些导师冒着生命的危险,从一个沟渠到 另一个沟渠,从一个树篱到另一个树篱,一旦英国人抓住他们传授知识,他们便会 被放逐到异国他乡,甚至更糟。他对我说,现在上学很容易,你不必坐在沟渠里学 算术题和爱尔兰的光荣历史了。他说我应该在学校好好学习,将来有一天回到美国, 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坐在办公桌前,口袋里插着一红一蓝两支自来水笔,用来 签署意见。我可以整天西装革履的,住在温暖的地方,雨也淋不着我,一个男人还 有何求呢?他说在美国你可以随心所欲,那是一个充满机遇的地方。你可以到缅因 州当渔夫,也可以去加州做农民。美国不像利默里克,后者是个有条杀人河的灰蒙 蒙的地方。 早晨与父亲待在炉边时,你是不需要库胡林和第七级楼梯上的天使的,你什么 都不需要。 夜里,他帮我们做练习。妈妈说美国人把这叫做家庭作业,这里的人却把它叫 做练习,有算术题、英语、爱尔兰语、历史等。他没法帮我们学爱尔兰语,因为他 是北方人,不擅长本地的语言。小马拉奇要把自己认识的所有爱尔兰语单词教给他, 可爸爸说这太晚了,你没法教一条老狗换个花样叫。临睡前,我们围坐在炉子旁, 要是我们说:爸爸,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他就开始现编,讲的是巷子里的某个人。 这个故事会带着我们满世界地转,上天入海,最后再回到巷子里。故事里的每个人 都变了个样,所有的事件都是驴唇不对马嘴。汽车、飞机在水里开,潜水艇在天上 飞。鲨鱼坐到树上,大马哈鱼和袋鼠在月球上一块儿嬉戏,北极熊和大象在澳大利 亚摔跤,企鹅教祖鲁人吹苏格兰风笛。讲完故事,他把我们领到楼上,和我们一起 跪下祷告,我们祷告着,天父,三位尊敬的玛丽,上帝请赐福主教。我们还祷告上 帝保佑妈妈,保佑我们死去的妹妹和弟弟,保佑爱尔兰,保佑德。瓦勒拉,保佑给 爸爸工作的人。他说:睡觉去吧,孩子们,神圣的上帝正注视着你们,要是你们表 现得不好,他随时会知道。 我认为父亲就像是神圣的三位一体,他身上有三个人:早晨看报纸时是一个人 ;夜里讲故事、做祷告时是一个人;做了坏事,一身威士忌酒气地回到家,要我们 为爱尔兰去死时,又是一个人。 我对他做的坏事感到悲哀,但又不能为此疏远他,因为早晨的那个父亲是我真 正的父亲。要是在美国,我可以说:我爱你,爸爸。在电影里,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可在利默里克,你不可能这么说,人们会笑话你的。你可以说你爱上帝,爱婴儿, 爱获胜的马,而爱其他的东西只能说明你生性脆弱。 在厨房里,我们从早到晚忍受着邻居们的马桶的折磨,妈妈说要害死我们的不 是香农河,而是门外厕所的那股恶臭。冬天就已经够糟的了,厕所里乱七八糟的东 西流出来,从门缝里渗进来。而天气暖和的时候,情况就更恶劣了,绿头大苍蝇和 老鼠泛滥成灾。 厕所的旁边是一个马厩,里面关着加贝特煤场的一匹大马。它的名字叫芬马, 我们都很喜欢它,可煤场的那个马夫对马厩不上心,弄得臭气老往我们家里跑。厕 所和马厩里的臭气招来老鼠,我们只好让家里新养的狗拉奇去撵它们。拉奇喜欢把 老鼠撵到角落里,让我们用石块或木棍把它打得稀巴烂,再不就是用马厩里的干草 叉把它扎死。那匹马很怕老鼠,当它抬起前蹄时,我们就得倍加小心。它知道我们 不是老鼠,因为我们给它吃从乡下果园里偷来的苹果。 有时候老鼠会跑进我们家里,钻进楼梯下面的煤坑,那里漆黑一片,你看不见 它们,就算点着蜡烛也看不见它们,因为它们到处打洞,让你无从找起。要是家里 的炉子没灭,我们可以烧壶热水,慢慢地把热水浇进洞里,把老鼠从脚下的洞里赶 出来,让它们逃出屋外。要是拉奇在的话,会用利齿咬住老鼠,让它一命呜呼。我 们希望它能吃掉老鼠,可它把老鼠开膛破肚地丢在巷子里,再跑回来吃父亲蘸过茶 水的面包。巷子里的邻居都说这条狗的行为有些古怪,可你又能指望迈考特家的狗 怎么样呢? 一旦有老鼠的动静,或者提到老鼠,妈妈就会逃出家门,来到巷子里。她宁愿 永远在利默里克的大街上走下去,也不愿在有老鼠的家里待上一分钟。她一刻也不 得安宁,她知道要是马厩和厕所还存在,她的家里就有一窝老鼠在等着用餐。 我们同老鼠奋战,同厕所里的恶臭奋战。天气暖和时,我们想敞着门,可是不 行,巷子里不时有人提着满满的马桶从我们门前小跑过去,有些人家会更差劲。爸 爸恨这里所有的人,尽管妈妈对他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这些房子是一百年前盖 起来的,都没有厕所,只有我们门口那一个。可爸爸说,他们应该在半夜我们睡着 的时候倒马桶,这样我们就不会遭受恶臭的骚扰了。 苍蝇和老鼠一样讨厌,天气暖和的时候,它们就蜂拥到马厩里,一等有人倒马 桶,它们就蜂拥进厕所。要是妈妈做点吃的,它们立刻蜂拥进厨房。爸爸说,一想 到落在糖罐里的苍蝇刚刚还在粪池里待过,可能会在糖罐里留下点什么,就让人恶 心。要是你有一处裸露的伤口,肯定会被它们发现,来找你的麻烦。白天有苍蝇围 着你,夜晚有跳蚤陪着你。妈妈说跳蚤倒有一个好处,挺干净,苍蝇可是很脏的, 你从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飞来的,身上带有多少病菌。 我们可以撵老鼠,弄死它们,也可以把苍蝇和跳蚤打死。但对邻居和他们的马 桶,我们就无计可施了。我们在巷子里玩,要是看见有人提着马桶出来,就会朝家 里喊:马桶来了,快关门,快关门。不论是谁在家,都会急忙跑过去关门。天气暖 和的时候,我们整天都要跑去关门,我们知道谁家的马桶最臭。有些人家的父亲有 工作,要是他们习惯用咖喱做菜的话,他们家的马桶肯定会臭气熏天,叫我们犯晕。 随着战争的进行,男人们不断地从英国寄钱来,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用咖喱做菜, 我们家一天到晚充满恶臭。我们知道哪家做咖喱菜,哪家只做卷心菜。妈妈一直在 恶心,爸爸去乡村长途散步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也尽可能地在外面玩,尽可能地 远离那个厕所。爸爸不再抱怨香农河了,他现在明白厕所才是最可怕的。他带我上 市政厅抱怨,而市政厅的人说:先生,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以搬家。爸爸说我们搬 不起家,那个人说那他也没有办法。爸爸说:这里不是印度,这里是基督徒的国家, 巷子里需要多盖几个厕所。那个人说:你指望利默里克政府为早晚要倒掉的房子盖 厕所吗?那些房子战后会被拆毁的。爸爸说厕所会害死我们全家的,那个人说我们 目前就生活在一个危险的时代。 妈妈说,很难有火煮圣诞大餐,但要是我想去医院吃圣诞大餐的话,就得从头 到脚把自己洗干净,不能让丽塔修女说我没有得到好好的照顾,一不小心就会得上 其他病。一大清早,做弥撒前,她烧了壶热水,几乎能烫掉我的头皮。她使劲清理 我的耳朵,擦洗我的皮肤,疼得我龇牙咧嘴。她只能付得起去医院的那两便士车费, 回来时我就得步行了,不过这也好,因为我会吃撑的。现在,她得再次生着炉火, 准备烧猪头、卷心菜和白土豆,这些是她从好心的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弄来的。她下 了决心,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用猪头庆祝主的诞生,明年我们将会有一只鹅或一块不 错的火腿,为什么不会有呢?利默里克不是以火腿闻名世界的吗? 丽塔修女说:你们快看看,我们的小战士多么健康啊。虽然骨头上没有多少肉, 还是挺健康的。快告诉我,你今天早晨做弥撒了吗? 做了,修女。 领圣餐了吗? 领了,修女。 她把我领到一间空病房,让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用餐 了。她走了,我不知道我是要跟修女和护士们一起,还是要跟哪个病房里的孩子们 一起吃圣诞大餐。不大一会儿,那个拿书给我看的蓝衣服姑娘把晚饭给我端来了, 她把托盘放到一张床边上,我拉过来一把椅子。她朝我皱皱眉,脸扭作一团。你, 她说,这是你的晚饭,我再也不给你带书来了。 晚饭非常丰盛,有火鸡、土豆泥、果冻和牛奶蛋糊,还有一壶茶。果冻和牛奶 蛋糊看上去好吃极了,我实在忍不住,便趁没人注意,先尝了一口。偏偏就在这时, 蓝衣服姑娘拿着面包走进来,质问: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干了,你干了。你在吃正餐前,先吃了甜点。说完,她跑出去喊:丽塔修女, 快来呀。修女走了进来:弗兰西斯,你没事吧? 我没事,修女。 他有事,修女,他在吃正餐前,先吃了果冻和牛奶蛋糊。这是罪过,修女。 噢,好吧,亲爱的,你去吧,我要同弗兰西斯谈谈。 谈吧,修女,跟他谈谈,要不医院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在吃正餐前先吃甜点了。 那样的话,还要我们干什么? 确实是的,确实是的,还要我们干什么?你先去吧。 那个姑娘走了,丽塔修女冲我笑笑:上帝爱她,她脑子有点糊涂,但从没漏过 一件事情 。弗兰西斯,在她激动的时候,我们得对她有耐心。 她走了,空空的病房顿时变得很安静。吃完饭,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在这里你 不能随便乱动,要听从她们的吩咐,医院和学校总是发号施令的地方。我等了很长 一段时间,那个蓝衣服姑娘才进来取托盘。你吃完了吗?她问。 吃完了。 好吧,这就是你能得到的一切了,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当然,脑子不大对劲的姑娘是不能吩咐你回家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等一下丽 塔修女。可过道里的一位护士告诉我,丽塔修女正在用餐,不能打搅她。 从联合十字路口到巴拉克山的路很长,等我到家时,家里的人正在意大利享用 着猪头、卷心菜和白土豆。我对他们讲了我吃的圣诞节晚餐。妈妈想知道我是不是 跟护士和修女们一起吃的,当得知我是一个人在病房里吃的,她有点生气,让我坐 下吃些猪头,我硬着头皮把它塞进嘴里。我吃得实在太饱了,躺在床上,肚子鼓出 老高。 一大早,我们门口就开来一辆汽车,这个巷子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玩意。在 芬马的马厩门口,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朝里面张望。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绝不 会有穿西装的人在巷子里出现。 是芬马。它倒在地上,抬头望着巷子,嘴边粘着奶白色的东西。照顾芬马的马 夫说,他今天早上发现它这个样子,这很奇怪,因为它平时总是站着等喂食的。马 夫一个劲地摇头,我的弟弟迈克尔问那些穿西装的人:先生,芬马怎么了? 病了,孩子,回家去吧。 照顾芬马的马夫身上有一股威士忌的味道,他对迈克尔说:这马没救了,我们 必须用枪打死它。 迈克尔直拽我的手,说:弗兰克,他们不能打死它,快告诉他们,你是大孩子。 马夫说:回家去,小男孩,回家去。 迈克尔打他,踢他,挠他的手背。他把迈克尔推得飞了起来。抓住你弟弟,他 对我说,抓住他。 那伙人中有人从包里掏出一个黄褐色的东西,对准芬马的头,接着传出一阵尖 锐的爆裂声。芬马开始颤抖。迈克尔冲那个人一声狂吼,对他连打带踢。但那个人 只是说:这匹马病了,孩子,它不再难受了。 穿西装的人们开车走了,马夫说他得等卡车来把芬马拉走,他不能把它孤零零 地扔在这里,老鼠会盯上它的。他问我们,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家的狗拉奇看着这匹 马,他想去一趟酒吧,他心情不太好,需要喝杯酒。 迈克尔拿着一根和他一样短的木棍守在旁边,老鼠根本没有机会靠近芬马。马 夫带着一身的黑啤酒味回来了,接着,来了一辆大卡车,要把芬马拉走。车上拉着 三个男人,还有两块大木板。他们把木板斜放在车后,一直靠到芬马的头部。那三 个人和马夫用绳子捆住芬马,沿着木板把它往车上拖。巷子里的人开始朝他们嚷嚷, 因为木板上的钉子和木碴刮了芬马,把它的皮都刮破了,在木板上留下一道道鲜红 的血痕。 恁们在糟蹋这匹马! 恁们就不能善待一下这匹死马吗? 对这匹可怜的马小心一点吧! 马夫说:看在耶稣的分上,恁们都吵什么呀?不就是匹死马嘛。迈克尔又一次 扑向他,朝他挥舞着小拳头。马夫搡了他一把,把他搡倒在地上。妈妈不干了,怒 气冲冲地向马夫走过去。他赶紧跑上木板,躲到芬马的尸体后面,溜了。晚上,他 喝得醉醺醺的回来睡觉了。第二天他离开时,干草慢慢燃烧起来,烧毁了马厩,老 鼠都跑到巷子里,被孩子们和狗追撵着,逃进了体面人居住的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