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 试 奥康纳太太让我给哈灵顿先生送唁电,他是个英国人,但他去世的太太是个土 生土长的利默里克人。邮局的男孩子们说送唁电纯粹是浪费时间,人们只顾痛哭呻 吟,认为完全有理由不付你小费。有时他们还会问你是否想进来看一眼死者,在床 边为他祷告一下,要是能让你喝点雪利酒,吃点火腿三明治,那还不算糟。啊,根 本别想,他们很高兴接受你的祷告,但你只是个电报童而已,能给一块干巴巴的饼 干,你就算走运了。老手们说,你得找对门道,才能拿到丧家的小费。要是他们请 你进去祷告一下,你就得跪在尸体旁,大大地叹口气, 求上帝保佑你,然后把额头埋在床单里,让他们看不见你的脸。你要抖动肩膀, 像是悲伤得不能自持;两手紧紧抓着床,好像他们得使劲拉你,你才能继续去送电 报似的;脸上要闪着泪光,要不就抹点口水;要是这样还拿不到小费,下次再有这 样的电报,就把它们从门底下塞进去,或是从门顶的窗户上扔进去,让他们自己哭 去吧。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到哈灵顿家送电报。哈灵顿先生总是为保险公司出差,哈灵 顿太太给小费很大方,但她已经不在了,开门的只能是哈灵顿先生。他的眼睛红红 的,抽着鼻子,问我:你是爱尔兰人吗? 爱尔兰人?站在利默里克他家的门前,手里拿着一沓电报,我还能是别的国家 的人吗?是的,先生。他说:进来吧,把电报放在过道的台子上。他关上过道的门, 锁上,把钥匙放在口袋里。我心想,英国人可真古怪。 你想要看看她?当然啦,看看你们爱尔兰人那该死的肺结核把她怎么样了!吸 血鬼,跟我来。 他先领我进厨房,拿了一碟火腿三明治和两瓶酒,随后上楼。哈灵顿太太躺在 床上,金发,粉面,神态安详,还是很好看。 这是我妻子,她可能是爱尔兰人,但看上去不像,感谢上帝。不像你,一个爱 尔兰人。你需要喝点东西,当然,你们爱尔兰人绝不放过每次狂饮的机会。还不等 断奶,就吵着要威士忌瓶子,喝烈性酒。你要什么?威士忌还是雪利? 啊,柠檬水更好一些。 我是在哀悼我妻子,不是要用该死的柠檬水欢庆。你喝杯雪利酒吧,从他妈的 天主教法西斯西班牙来的垃圾。 我吞下一大口雪利酒,他又给我倒满,给自己倒了威士忌。妈的,威士忌没了。 在这儿待着,你听见了吗?我去酒吧再买一瓶威士忌。等我回来,不要动。 我有些糊涂了,被雪利酒弄得头晕目眩。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悲伤的英国 人。哈灵顿太太,你躺在床上,看上去很美,但你是个新教徒,已经厄运临头了, 下地狱了,跟特丽莎一样。牧师说过:教堂之外没有救赎。等等,也许我能拯救你 的灵魂,给你施天主教的洗礼,弥补我给特丽莎造的孽。我要弄些水来。啊,上帝 呀,门锁上了。为什么?可能你压根就没有死,在看着我?你死了吗,哈灵顿太太? 我不怕,你的脸是凉的,啊,你是死了。我要用从他妈的天主教法西斯西班牙来的 雪利酒,为你施洗,我为你施洗,以圣父、圣子、圣…… 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别碰我妻子,你这个无耻的天主教白痴。你这是什么 爱尔兰蛮俗?你碰她了吗?碰了吗?我要拧断你的鸡脖子。 我……我…… 嗨,嗨,说英语,小杂碎! 我只是……用一点雪利酒送她上天堂。 天堂?我们曾经拥有过天堂,安、我、我们的女儿艾米莉,都有过天堂。别用 你那红猪眼看她!啊,基督,我真受不了了。来,再来点雪利酒。 啊,不了,谢谢。 啊,不了,谢谢,哼哼唧唧的小爱尔兰人。你们都嗜酒如命,让你爬!让你哼 哼唧唧!你也想吃点东西吧?你长着一副爱尔兰饿死鬼的样子。来,火腿,吃。 啊,不了,谢谢。 啊,不了?谢谢?再这么说,我就把火腿塞进你的屁眼里。 他朝我挥舞着火腿三明治,把它塞进我的嘴里。 他瘫坐在椅子上。啊,上帝,上帝,我这是要干什么?得休息一会儿了。 我的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我向窗子奔去,伸出头,吐了起来。他顿时从椅子 上跳起来,高声斥责我。 你,你,去死吧,你吐到我妻子的玫瑰园里了。 他向我猛冲过来,我一闪,他扑空了,倒在地上。我爬出窗子,抓着窗棂吊在 那里。他也来到窗前,捉住我的手。我一松手,掉在玫瑰丛上,那正好是我刚吐过 雪利酒和三明治的地方。我被玫瑰刺扎得疼痛难忍,脚脖子也扭了。他在窗台上怒 吼:回来,你这个爱尔兰小矬子。他说要向邮局告我的状,又用威士忌酒瓶子砸中 了我的后背。他恳求我:你就不能陪我一个小时吗? 他抄起雪利酒杯、威士忌酒杯、什锦火腿三明治,还有他妻子梳妆台上的香粉、 雪花膏、刷子之类的东西朝我砸来。 我爬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雪利酒和疼痛弄得我头昏眼 花。奥康纳太太批评我说:七封电报,都是一个地方,你就花了一整天。 我是……我是…… 你是,你是,你是喝醉了,你的确是喝醉了,酒气熏天。啊,我们都听说了。 那个漂亮的人儿来了电话,哈灵顿先生,可爱的英国人,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詹姆斯。 梅森。他让你进去为他不幸的妻子祷告,而你喝完雪利酒、吃完火腿,就跳窗跑了。 你那可怜的母亲呀,她带到世上来的是个什么货色啊? 是他逼我吃火腿,喝雪利酒的。 逼你?天啊,真不错,逼你。哈灵顿先生是一个有教养的英国人,他没有理由 说谎。我们邮局不要你这种人,见到火腿和雪利酒就管不住自己的手了。交出你的 电报袋和自行车,你在邮局的日子结束了。 可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得攒钱去美国。 美国?让你这种人去,美国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利默里克的街道,我真想回去,朝哈灵顿先生家的窗户扔砖 头。不行,应该尊重死者。我想到萨斯菲德桥去,可以下到河岸上,在那儿的灌木 丛里找个地方躺一躺。我丢掉了工作,我不知该怎么回家对母亲解释。但只能回家, 只能告诉她。在河岸上待一夜是不可能的,会让她发疯。 妈妈乞求邮局让我回去,可他们说不行。他们从没听说过这种荒唐事,电报童 竟胡乱摆弄尸体,吃了火腿、喝了雪利酒,然后就逃之夭夭。他再也甭想迈进邮局 了,甭想! 她设法拿到教区牧师的一封信,牧师在信上说:让这个男孩回去吧。邮局方面 说:啊,好的,神父,一定照办。他们决定让我干到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多一分钟 都不行。不过奥康纳太太却说:当你想到八百年来英国人对我们干下的那些事,那 个家伙也就无权抱怨那么一点火腿和雪利酒了。拿那点火腿和雪利酒跟大饥荒比比, 他这算什么?要是我那可怜的丈夫还在世,我把你干的事情告诉他,他一定会说你 干得漂亮,弗兰克。迈考特,干得漂亮。 每个星期六我都发誓要去忏悔,向牧师坦白我在家中,在利默里克僻静的小巷 当着牛羊的面,在卡瑞戈古诺城堡当着全世界的面干下的那些不纯洁行为。 我要告诉他特丽莎。卡莫迪的事情,告诉他我是怎么把她送进地狱的,这将是 我的末日,从此我会被教堂驱逐。 特丽莎让我很痛苦,每次送电报到她生前所住的那个街道,每次路过她的墓地, 我都能感觉到罪过像个脓疮似的在我身上变大。要是我不赶快去忏悔,就只能变成 骑在自行车上的脓疮,让别人指指点点:那就是他,那就是弗兰基。迈考特,把特 丽莎送进地狱的那个龌龊东西。 我看着人们星期天去领圣餐,每个人都能得到神恩的宽恕。他们回到自己的坐 位上,嘴巴里含着上帝,神情安详、平和,时刻准备去死,然后直奔天堂,或是无 忧无虑地回家吃熏肉和鸡蛋。 作为利默里克的头号罪人,我已经精疲力竭。我想摆脱它,想吃熏肉和鸡蛋, 想没有愧疚,没有折磨,像一个普通人那样。 牧师一直对我们说: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但有哪位牧师会赦免像我这样的人 呢?送着电报,却和一个快要死于肺病的姑娘在绿沙发上兴奋起来。 我拿着电报,骑遍利默里克城,见到教堂就停下来。我从至圣救主会骑到耶稣 会,再骑到奥古斯丁修会、多明我会和圣芳济会。我在圣弗兰西斯的塑像前跪下, 乞求他帮帮我。不过,我猜他已经非常讨厌我了。我和别人一起跪在忏悔室旁的长 椅上,但轮到我进去时,我又突然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额头直冒冷汗,只好溜之 大吉。 我发誓圣诞节去忏悔,但没有去。那就复活节吧,结果还是没有去。日子就这 么成星期成月地过去,转眼特丽莎已经死了一年了。我要在她周年忌日的那天去忏 悔,可是依然没有去。我已满十五岁,路过教堂再也不停下来了。那就只好等到去 美国再说吧,那里的牧师个个都像电影《与我同行》中的平。克罗斯贝,不会像利 默里克的牧师那样把我踢出忏悔室。 但我仍然觉得自己有罪,我希望在见到美国牧师前,那个脓疮不会要了我的命。 有一封电报是给一个老妇人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的,她问我:你多大啦,男 挨(孩)? 十五岁半,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是既能干傻事又知道好歹的年纪,你机林(灵)吗,男挨(孩)?算不算聪明? 我能读书写字,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唉呀呀,疯人院里的人也能读书写字,你会写信吗? 我会。 她想让我给她的客户写信。要是你想给孩子买一套西装或长裙,又没有现钱, 就可以来找她,她给你一张商品券,他们就把衣服给你了,她拿回扣,一点也不打 折,还加收利息。你要每星期还她一次钱。有些客户没有按时还款,就需要写信威 胁一下。她说:你写一封信,我给你三便士,要是要回了钱,我就再给你三便士, 要是你想干这个活儿,星期四和星期五的晚上过来,自带信纸和信封。 我很需要这个差事,我想到美国去,可我没钱买信纸和信封。不过明天有封电 报要送到伍尔沃斯百货公司,那里没准有门路,那里有成套的信纸和信封。我没钱, 就只能自力更生了。但怎么下手呢?结果那天两条狗帮了我,这两条狗正在“兴奋”, 在百货公司门口黏在一起了。它们转着圈不停嚎叫,顾客和营业员都在窃笑,却装 做看别的地方。趁这个工夫,我把信纸和信封迅速塞进自己的运动衫里,走出大门, 骑车一路狂奔,远离那对黏在一起的狗。 菲奴肯太太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说:你带来的信纸和信封很高档嘛,男挨 (孩),是你母亲的吧?等你拿到钱,会还给她的,不是吗,男挨(孩)? 啊,是的。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从她家的正门走了。她家的房子后面是一条巷子,我要从 后门走,以防被人看见。 她给我一个大账本,里面有六个拖欠贷款的客户的姓名和地址。吓唬吓唬他们, 男挨( 孩),吓丢他们的小命,她说。 我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奥布瑞恩太太: 鉴于未能看到你偿付给我的欠款,我可能将诉诸法律。看看你那个儿子迈克尔, 他穿着用我的钱买来的新西装招摇过市,而我本人却几乎已食不果腹。我坚信,你 不愿意远离朋友和亲人,在利默里克监狱的地牢里长久受苦。 想让您吃官司的 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她对我说:这是一封极有分量的信,男挨(孩),比你在《利默里克导报》上 读到的任何文章都有分量。“鉴于”这个词看起来挺吓人,它是什么意思? 我想就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这个意思吧。 我又写了五封信,她给了我买邮票的钱。在去邮局的路上,我想,我长着两条 腿,夜深人静的,可以自己把信送去嘛,何苦把钱浪费在邮票上?对穷人来说,恐 吓信就是恐吓信而已,谁管它是怎么送去的。 我跑进利默里克的小巷,从门底下把信塞了进去,希望没有人看见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菲奴肯太太开心地尖叫起来,其中的四个人都还了钱。啊, 现在坐下,再写,男挨(孩),让他们吓破胆。 我的恐吓信一星期比一星期尖锐,甚至开始用一些连我自己都不懂的词了。 亲爱的奥布瑞恩太太: 鉴于您并不屈服于我们在前封书信中所建议的法律行动的压力,我们只好找都 柏林的律师磋商。 第二个星期,奥布瑞恩太太开始还钱了。菲奴肯太太说:她哆哆嗦嗦地走进来, 眼里充满泪水,男挨(孩),她保证再也不会错过还款日期了。 星期五的晚上,菲奴肯太太总打发我去酒吧买瓶雪利酒。喝雪利酒你还太年轻, 男挨(孩),你可以自己动手来杯茶,不过得用今天早上剩下的茶叶。不,你不能 吃面包,面包太贵了,面包?接着你就要吃鸡蛋了。 她坐在炉子边的摇椅里晃来晃去,啜着雪利酒,数着钱包里的钱。她把还款都 记在自己的账本里,然后把所有的钱锁进楼上床下的箱子。她喝了一些雪利酒,对 我说,有点钱真好,可以把它留给教堂做弥撒,为你灵魂的安息祷告。想到入土后, 牧师会年复一年地为她做弥撒,她就感到很幸福。 有时候她在摇椅上坐着就睡着了,要是钱包掉到地上,我就顺手拿几个先令, 算是自己的加班费和那些新字眼的稿费。这样,留给牧师和弥撒的钱就会减少,可 一个人灵魂的安息得要多少次弥撒呢?在教堂屡次当着我的面摔上门后,我还没权 利给自己留下几英镑吗?他们不让我当辅祭,不让我当中学生,不让我当白衣神父, 我不在乎。我有一张邮政储蓄存折,要是我继续写恐吓信,再自己动手从她的钱包 里拿几个先令,再省下买邮票的钱,我就有去美国的路费了。就算全家人都要饿死 了,我也不会碰邮局里的这些钱。 我经常得给母亲的邻居和朋友们写恐吓信,我担心她们会发现我。她们向妈妈 抱怨说:那条老母狗,住在爱尔兰镇的菲奴肯,给我写了封恐吓信。这个地狱里跑 出来的老婊子,竟然用那些不知所云的信来折磨她的同胞,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 那些词。写这种信的人,比犹大和向英国人告密的叛徒还要坏。 母亲说:不管谁写这样的信,都应该下油锅,被瞎子拔指甲。 我十分同情她们的处境,但我要攒钱去美国,没办法啊。我知道,有一天我会 成为一个阔绰的美国佬,到时我会成百美元地往家里寄,让我的家人永远不再担心 会收到恐吓信。 有些送电报的临时工要参加八月份举行的转正考试,奥康纳太太说:你应该参 加考试,弗兰克。迈考特。你有点小聪明,考过没问题的。很快你就会当上一名邮 差,那可就帮了你可怜的母亲一个大忙。 妈妈也说我应该参加考试,当上一名邮差,攒些钱去美国,到那儿继续当邮差, 那将是多么美妙的生活啊。 一个星期六,我有封电报要送到南方酒吧。帕。基廷姨父正好坐在那儿,一如 既往地浑身漆黑。他说:来杯柠檬水吧,弗兰基,还是来杯啤酒?你快十六岁了吧? 柠檬水吧,帕。基廷姨父,谢谢。 到十六岁那一天,你想喝自己的第一杯啤酒吧,不想吗? 想,但是我父亲不在,不能带我来喝。 别担心这个,虽然你父亲不在,但我会带你喝第一杯啤酒的。要是我有个儿子, 我就会这么做。在你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到这儿来吧。 好的,帕姨父。 我听说你要参加邮局的考试? 是的。 干吗要做这种事? 那是个好工作,我可以很快当上邮差,那就有养老金了。 啊,养老金个屁。十六岁的年纪,谈什么养老金呀。骗我吧?你听见我说的了 吗?弗兰基,养老金个屁。要是你通过了考试,这一辈子就会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地待在邮局里。你会娶一个叫布瑞吉德的乡下妞,生下五个小天主教徒,在园子里 种些小玫瑰。不到三十岁,你的心就死了,鸡巴也干瘪了。好好下下你的决心,别 他妈的贪图安稳,目光短浅。你听见了吗?弗兰基。迈考特? 我听见了,帕姨父,奥哈洛伦先生也这么说过。 他说什么? 下定你的决心。 奥哈洛伦先生说得千真万确,这是你的生活,要你自己来决定,别他妈的目光 短浅,弗兰基,反正你最终的目标是去美国,不是吗? 是的,帕姨父。 考试那天,我请了假。奥康纳街道一家办公室的窗户上贴着一张启事:招聘书 写整洁、擅长算术的伶俐男孩,可向此处经理迈考弗雷先生申请。伊森斯有限公司。 我在考场外面站着,那是利默里克新教徒青年协会的房子。来自利默里克各地 的男孩爬上台阶,进去参加考试。门口有一个人,给他们发纸和铅笔,厉声催促他 们快点,快点。我看着门口这个人,想到帕。基廷姨父和他所说的话,还想到伊森 斯办公室的启事“招聘伶俐男孩”。我不想进去参加考试了,因为一旦通过考试, 我就成了一个穿着制服的正式电报童了,然后是邮差,再然后是卖一辈子邮票的办 事员。那样的话,我将要永远留在利默里克,心如死灰地种着玫瑰,鸡巴也完全干 瘪了。 门口的那个人问我:你,是进来还是拉着脸一直在那儿站着? 我真想对这个家伙说:你只配亲我的屁股,但我还要在邮局里干几个星期呢, 他可能会告状的。我摇摇头,走上有“招聘伶俐男孩”启事的那条街道。 经理迈考弗雷先生说:我要看看你这个家伙的字写得怎么样,得看,一句话, 只要你字写得漂亮就行。在这张桌子前坐下,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再写几句话, 说说你为什么要应聘这个工作,以及你计划怎样在伊森斯有限公司不断得到晋升。 对于一个一心积极进取、洁身自好、不为罪恶所诱惑的男孩来说,只要坚忍不拔, 勤奋刻苦,本公司有的是机会。 我写下: 弗兰克。迈考特 爱尔兰 利默里克郡 利默里克镇 小巴灵顿街四号 我申请此项工作是为了能在伊森斯有限公司晋升到最高层,我深知,凭着坚忍 不拔和勤奋刻苦,只要我一心向前、洁身自好,就能避免所有诱惑,为伊森斯和全 爱尔兰增光。 这是什么?迈考弗雷先生问,咱们这里与事实有些出入吧? 我不知道,迈考弗雷先生。 小巴灵顿街,哼,这明明是条巷子,你怎么把它叫做街?你家是在巷子里,不 是在街道上。 他们管它叫街,迈考弗雷先生。 不要抬高你自己,男孩。 啊,我没有,迈考弗雷先生。 你的家在巷子里,这就是说,除了往上爬你无路可走,你明白吗,迈考特? 我明白,迈考弗雷先生。 你得靠自己奋斗,才能走出巷子,麦考特。 是的,迈考弗雷先生。 你身上有巷子里的男孩的那种品性,迈考特。 是的,迈考弗雷先生。 你从头到脚看上去都有股巷子味,别想糊弄老百姓,迈考特,不用一大早起来 就糊弄像我这样的人。 啊,我没有,迈考弗雷先生。 再瞧瞧这双眼睛,你的眼睛发炎很厉害,你看得见吗? 我看得见,迈考弗雷先生。 你能读会写,但是会加减乘除吗? 我会,迈考弗雷先生。 好吧,我不知道公司对发炎的眼睛有什么规定。我得给都柏林打电话问一下。 不过你的字写得很清楚,迈考特,有一手。在作出有关发炎眼睛的决定前,我们先 雇用你,星期一早晨,六点半在火车站见。 早晨? 早晨,我们不能在晚上送他妈的早报,不是吗? 是的,迈考弗雷先生。 还有一件事,我们发行的《爱尔兰时报》是新教徒的报纸,由都柏林的共济会 主办。我们在火车站接货、清点,然后拿给报纸经销商。不过我们都不看,我也不 想看到你在看。否则你会丢掉信仰的,看了也会瞎掉你那双眼的,你听见了吗,迈 考特? 我听见了,迈考弗雷先生。 不要看《爱尔兰时报》,等你下星期来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所有的英国淫秽货, 那都不允许在这个办公室里看,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迈考弗雷先生。 奥康纳太太紧抿着嘴,不看我一眼。她对巴里小姐说:我听说某个从巷子里出 来的家伙自以为是,竟然躲开了邮局的考试。参加这个考试太委屈他了,我猜是。 你说得对,巴里小姐说。 与我们为伍也太委屈他了,我猜是。 你说得对。 你猜他会告诉我们为什么不参加考试吗? 啊,他可能会的,巴里小姐说,只要我们给他下跪。 我对她说:我想去美国,奥康纳太太。 你听见了吗,巴里小姐? 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奥康纳太太。 他开口了。 他开口了,的的确确。 他有一天会后悔的,巴里小姐。 他肯定会后悔的,奥康纳太太。 奥康纳太太说着话,从我面前走过去,走向那些坐在长凳上等电报的男孩子。 这就是弗兰基。迈考特,认为自己在这个邮局干,太委屈了。 我没有这样认为,奥康纳太太。 谁叫你张嘴了,“自高自大”先生?他在我们当中也太出类拔萃了,不是吗, 男孩们? 是,奥康纳太太。 我们好歹为他做了那么多。给他小费高的电报,天气好的时候派他去乡村;他 对那个英国人哈灵顿先生干下那么不要脸的事情,我们还是让他回来了;他对不幸 的哈灵顿太太的遗 体不敬,还自己塞饱火腿三明治,又喝了那么多雪利酒,东倒西歪的,最后从 窗户跳出去,把玫瑰丛都毁了,回来的时候醉得一塌糊涂。谁还知道他送电报这两 年都干了什么丑事?谁最清楚?尽管我们还知道一个大秘密,不是吗?巴里小姐? 是的,奥康纳太太,尽管它不适合公开讨论。 她对巴里小姐耳语着,她们都看着我,不停地摇头。 他是爱尔兰人和他那可怜母亲的耻辱,我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才好。但这家伙 出生在美国,父亲又是北佬,你能对他有什么指望呢?我们容忍了这一切,还是让 他回来了。 她又从我面前走过,继续说着话,走向坐在长凳上的那帮男孩子。 他要为伊森斯工作,为都柏林那帮共济会成员和新教徒工作。邮局太委屈他了, 但他却情愿满利默里克城去送各种淫秽的英国杂志。他每碰一次那种杂志,就是一 次道德犯罪。但他现在要离开,他是要离开了,对她那可怜的母亲来说,这是个遗 憾的日子,她祈祷儿子能有养老金,能照顾她以后的日子呢。好吧,来吧,拿走你 的工资,从我们眼前消失。 巴里小姐说:他是个坏孩子,不是吗?男孩们? 是的,巴里小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应该说对不起吗?应该说再 见吗? 我把自己的皮绳和邮袋放到奥康纳太太的桌上,她瞪着我,说:走吧,去伊森 斯那儿干你的工作吧,离开我们。下一个,来领你的电报。 他们都回去工作了,我走到楼下,走向我人生的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