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通常,每星期六上午安德鲁十点钟在诊室接待病人,中午前后去医院里。 今天他的安排倒了过来,九点钟就到圣比德医院了。 昨晚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今天早晨空气清新、万里无云,略感寒冷但阳光明媚。 安德鲁正在上医院的台阶时,前面的医院正门砰地一下打开,住院医生奥弗顿 大夫冲到他面前,奥弗顿似乎很激动。他头发乱七八糟,仿佛匆匆忙忙起床后忘了 梳。他抓住安德鲁的胳臂,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打电话找你来着,你已经走了。你公寓的看门人说,你正往医院这边来。我 就是要最先找到你。”安德鲁把胳臂挣脱了出来。“这是干什么?”住院医生忍住 了,“不用问,快来吧。”奥弗顿领着安德鲁匆匆穿过走廊进了电梯。在抵达四楼 以前,奥弗顿不说话,连看也不看安德鲁一眼。然后他急急走出电梯,安德鲁跟在 后面。 他们走到病房门口。昨天晚上安德鲁离开这病房时,里面有失去知觉的玛丽· 罗、她丈夫、护士和住院医生本人。 “进去!”奥弗顿急不可耐地指着门说,“快进去呀!”安德鲁进去了,一下 子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身后,住院医生在说话,“你真该跟我打赌的,乔丹大夫。”他又说,“要不 是我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会相信。”安德鲁轻轻地说,“我现在也说不上自己信不 信。”完全清醒过来的玛丽·罗靠在床上,穿一件蓝色有花边的睡衣,对他微笑着。 虽说她笑意淡淡的,而且人也显然很弱,但比起昨晚昏迷不醒的状态,区别之大就 像出现了奇迹。她已经抿过几口水,手上还拿着一只塑料杯子。 昨天加深的黄疸色皮肤,今天明显地淡了一些。安德鲁进屋时,她丈夫站起身, 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 “谢谢你,大夫!真谢谢你呀!”安德鲁握着他的手时,看见约翰·罗的喉结 牵动了一两下。 病床那边传来玛丽·罗接上来的一句话,声音虽轻但极其热情,“祝福你,大 夫!”现在轮到住院医生了。奥弗顿使劲握着安德鲁的手说,“祝贺你!”他又补 了一声“先生”,用这称呼可不像他平时的性格。安德鲁惊奇地发现,这粗犷的得 克萨斯人居然热泪盈眶。 病区护士长勒德洛太太也赶来了。她平时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今天却满面春 风。“医院里都传开了,乔丹大夫。大家都在说你的事情。”“你们瞧,”安德鲁 说,“有一种试验中的药叫罗特洛霉素,是别人送来的。我并没有做——”“在这 医院,”护士说,“你是个英雄。我要是你,才不会不承认哩。”“我开过一张化 验单,”住院医生在汇报,“验血结果表明,氨已下降到正常范围。胆红素没有上 升。因此,其他治疗措施都将按常规进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真难以 相信!”安德鲁对病人说,“我替你高兴,玛丽。”他突然想起,“有谁看见费尔 丁- 罗思公司的那位姑娘吗?那位德·格雷小姐?”“前一会儿她在这病房附近,” 勒德洛护士说。“她可能还在护士值班室那里。”“我去一下,”安德鲁说着走了 出去。 西莉亚·德·格雷在走廊上等候着。她已换掉昨晚那身衣服。脸上洋溢着柔和 的笑容。 他们彼此凝望时,安德鲁意识到双方都有些局促不安。 “你头发干后漂亮多了,”他说。 “你也不像昨天那样凶狠可怕了。”停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了吗?”“听 说了。”“那屋子里……”安德鲁指着病房说。“那屋子里,人家都在感谢我。 但我们全都需要感谢的人应该是你。”她微笑着说,“你是病人的医生呀!” 忽然一切屏障都已消除,他们俩一起高高兴兴地又是叫,又是笑。不一会儿,安德 鲁自己也没料到,居然把西莉亚搂在怀里,吻起她来。 在医院小吃部喝着咖啡,两人分吃一块蛋糕时,西莉亚·德·格雷摘下眼镜说, “我已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的医务主任,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我们的一些研 究人员讲了。他们都很高兴。”“他们有权高兴,”安德鲁说。“他们研制了一种 好药。”“他们要我问你:可愿写一篇病例报告,包括使用了罗特洛霉素的情况, 然后发表在医药刊物上。”他答道,“非常愿意。”“当然,这将对费尔丁- 罗思 公司有利。”女推销员俨然是谈公事的语气。 “因为我们指望罗特洛霉素闯出个牌子来,赚大钱。这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安德鲁微笑着承认,“多半不会。”他一边慢慢呷着咖啡,一边在想:他得以在医 学史上占一小小地位纯属偶然。这次侥幸成功,是此刻他见到的、坐在他对面的出 色而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子给他创造的机会。很少内科医生能碰到这种机会。 “瞧,”安德鲁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昨天,西莉亚,你说过我没礼貌,你 说得对。我当时是很粗暴,现在我道歉。”“没有必要,”她轻快地说,“我喜欢 你昨天的态度。你只记挂着你的病人,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你对病人关心一目了 然。而且你一向如此。”这看法使他一惊。“你怎么知道的?”“别人告诉我的。” 脸上又闪现出那暖人的微笑。她又把眼镜戴上了;摘摘戴戴似乎已是她的习惯。西 莉亚接着说,“我知道很多你的事情,安德鲁·乔丹。一半是因为我的工作需要认 识一些医生,一半是……好吧,以后再谈。”他想,这与众不同的姑娘心眼倒不少。 他问道,“你知道一些什么呢?”“比如说,我知道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学医时, 你的功课全班第一。另外,你是在马萨诸塞州总医院做实习和住院医生的;我知道, 只有最优秀的毕业生才能去那儿;还有,汤森大夫从五十个申请人中挑选你参加他 的诊所,因为他知道你是好样儿的。你还要我说下去吗?”他笑出了声音。“难道 还有吗?”“反正都是说你好的,安德鲁。大家都这么说。当然,我已经发现了一 些不足之处。”“这叫我吓一跳,”他对她说。“你的意思是,我毕竟不是完人, 对吗?”“你有一些盲点,”西莉亚说。“比如对医药公司吧。你对我们成见很深。 哦,我也同意,有些事情——”“别说下去了!”安德鲁举起一只手来。“我承认 我有成见,但我也要告诉你,今天上午我有心要改变我的看法。”“那很好,但不 要完全改变过来。”西莉亚谈公事的语气又来了。“我们这行业做了许多好事,其 中的一件好事你已亲眼看到起了作用。但也有一些事不那么好,我很不喜欢而且想 加以改变。”“你想加以改变。”他扬起眉毛。“就你自己吗?”“我知道你在想 什么,你在想,我是个妇女。”“既然你挑明了,我是这样想的。”西莉亚一本正 经地说,“妇女将要干许多她们从来没干过的事情,这日子就要到来,事实上,现 在已经到来。”“此刻连这一点我也相信,特别相信你可以干许多事情。”安德鲁 加了一句,“你起先讲过还有话要告诉我,又说以后再谈。”西莉亚·德·格雷第 一次犹豫了。 “是还有话。”她灰绿色的眼睛坚定地盯着安德鲁的眼睛。“本来我打算等我 们下次见面时才说的,不过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我决定嫁给你。”这姑娘真与众 不同呀!这样富有生气,这样强的个性,更不用提那些令人惊诧的言行了。他从来 没遇到过她这样的人。安德鲁刚想笑,突然改变了主意。 一个月以后,安德鲁·乔丹大夫和西莉亚·德·格雷悄悄地举行了非宗教式的 婚礼。只有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在场。 他俩蜜月的第二天,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美满。 我们要使它发挥作用。”“要是你问我……”安德鲁在他俩共垫的大浴巾上翻 转身子,吻了一下妻子的颈背。“要是你问我的话,我们的婚姻已经发挥作用了。” 他们此刻在巴哈马群岛的伊留特拉岛上。天空有暖洋洋的上午九十点钟的太阳,几 朵小小的薄云。一片白沙的海滩上只有他们俩,这沙滩似乎无穷无尽地伸向远处, 朝海上吹去的微风逗弄着棕榈树的树叶,在他们眼前那平静而清亮的海面上激起一 阵阵小小的波浪。 “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西莉亚说,“我们配合得不错,是吗?”安德鲁用 肘支起半个身子说,“不错吗?你真有劲儿。你从哪儿学——?”他停住了。“不, 你别告诉我。”“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她在逗趣。她的舌头沿着他嘴唇的 边缘轻轻地舔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大腿。 他伸手要拉她,低声说,“走!回咱们的小平房去。”“为什么不就在这里? 要不就到那边长着乱草的地方去?”“想把当地人吓一跳?”他拉起哈哈大笑的她, 手牵手跑过海滩。“你真迂,是个迂夫子。谁会知道呢?”安德鲁把她领进别致的、 盖着草屋顶的小平房。他们昨天才搬了进来,将在这里住十天。 “我不愿意让蚂蚁和小螃蟹分享我和你在一起的快乐,如果这叫迂夫子的话, 就算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游泳裤。 但西莉亚比他还快。她已脱掉比基尼泳衣,躺在床上,笑个不停。 一小时以后,他们又回到海边沙滩上,西莉亚说,“我起先说到我们的婚姻… …”“一定会非常美满,”安德鲁替她说完。“我同意。”“而要使它发挥作用, 我们俩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安德鲁心满意足地仰卧着,两手交叉枕在脑后。 “我也同意。”“因此我们必须有孩子。”“要是有什么办法我能促进这事的话, 就请——”“安德鲁!请严肃些。”“办不到。我太高兴了。”“那么,为了我们 两人,我要严肃对待。”“要几个孩子?”他问,“什么时候要?”“我想过,” 西莉亚说,“我想,我们应该有两个孩子——生第一个越早越好,两年以后再生第 二个。这样的话,在三十岁以前,我就完成生育任务了。”“那很好,”他说。 “也很利索。我感兴趣的是,你对老了以后有什么计划?我指的是你三十岁以后。” “我要干一番事业。难道没给你说起过吗?”“反正我不记得。不过,亲爱的,如 果你记得起的话,我们跳进结婚这玩艺儿的速度,简直让人没时间去讨论人生观什 么的。”“哦,”西莉亚说,“关于生孩子的计划,我对萨姆·霍索恩谈过,他认 为这样安排,效果会很好。”“好一个萨姆!他是何许人且不管。”安德鲁皱起眉 头。“你先别说,是代表费尔丁- 罗思公司参加我们婚礼的那个人吗?”“对了。 萨姆·霍索恩是我的上级,他是这地区销售部经理。那天他和他妻子莉莲一块儿来 的。”“知道了。一切都记起来了。”安德鲁现在记起来了:萨姆·霍索恩,个子 高高的,很和气,大约三十五六岁,过早地秃了顶,脸上棱角分明,神情坚毅,这 张脸使安德鲁想起那些雕刻在拉什莫尔山上的面孔;霍索恩的妻子莉莲,肤色微黑, 非常漂亮。 重温了三天前的感受,安德鲁说,“你得原谅我没记住萨姆,那时我有点儿神 不守舍。”他记起他神不守舍的原因之一:那是西莉亚的动人容貌,那时他一眼看 见西莉亚全身雪白,披着短短头纱,出现在当地一家饭店的会客厅(他们选定举行 婚礼的场所)。婚礼由一位与他们相熟的法官主持,这人恰巧也是圣比德医院董事 会的董事。西莉亚挽着汤森大夫的胳臂,由他伴送进来。 诺亚·汤森完全符合这种场合的要求。他具备经验丰富的不分科医生的特色, 两鬓染霜、气派十足,看起来很像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由于上一年在苏伊 士运河的问题上,英美两国有矛盾,最近报纸上常刊出麦克米伦的照片,用以缓和 两国之间的关系。 住在费城的西莉亚的母亲来参加了婚礼。她是个瘦小的,不愿意出头露面的寡 妇。西莉亚的父亲早在第二次大战中牺牲;这才由汤森来充当新娘家长的角色。 在巴哈马群岛的阳光下,安德鲁闭上眼睛,一来可以避过那刺眼的烈日,更重 要的是想回味一下,汤森把西莉亚带进来时的情景…… 自从那个值得纪念的上午西莉亚在医院小吃部宣称要嫁给他以来,这一个月中, 安德鲁除了被西莉亚的魅力所吸引以外,他还越来越感受到有一种和西莉亚的魅力 同样吸引他的东西。他想大概这就是爱情。但又不单单是爱情,和爱情也不尽相同。 比如他一直奉行的单身生活现在就要放弃了,把两个人的生活与个性完全缠结在一 起的这种方式,既使他迷惑不解,又使他非常高兴。找不出和西莉亚十分相似的人。 和她在一起从来不会觉得乏味。她见多识广、聪明伶俐、多谋善断,而且常出人不 意;这些都源源来自她那无拘无束、多姿多彩、坚强无比的性格。几乎从一开始, 他就觉得交了好运。 似乎通过什么摇奖机器,给他中了人人都渴望得到的头奖。当他把西莉亚介绍 给他的同事们时,他感觉到别人也对西莉亚怀有渴慕之情。 安德鲁曾和别的女人相好过,但时间都不长,没有一个人他曾认真考虑过要和 她结婚。而当西莉亚——用传统的说法——“求婚”时,他毫不怀疑、毫不犹豫就 一口答应了,根本就没有丝毫不愿意的念头。这就使他们的结合更显得非同一般。 但是……安德鲁真正爱上西莉亚,还是在看见她穿着白色结婚礼服时开始的。 在那奇妙的时刻,西莉亚年轻漂亮、光彩照人,一个男人要求女人的东西她全具备, 而且远不止这些。只有在这时,安德鲁心里才像一团火球爆炸似地顿时雪亮,他真 正爱上西莉亚了,而且他坚信不疑地知道——这种坚信不疑在人的一生中碰不到几 次——知道自己交了难以置信的好运;知道这正在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变更;还知 道,尽管当时许多人玩世不恭,他和西莉亚将来绝对不会分居或是离婚。 后来安德鲁想起当时的感受时,自忖道,正是“离婚”这个词使他此前一直不 想结婚,尽管他的同辈人都是二十三四岁就结婚了。当然,他这种想法是他父母离 婚造成的。他母亲代表(安德鲁这样认为)non grata 已离婚的家长参加了婚礼。 她像一只老蝴蝶似地从洛杉矶飞来,逢上愿听的人就叨叨,说她是正在办甩开她第 四任丈夫的事,但为了参加儿子的“首次婚礼”,她撇下那事就来了。安德鲁的父 亲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当安德鲁问起他父亲时,她说,“亲爱的孩子,你父亲长的 样子我都记不大清了。已有二十年没和他见过面,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这个 老浪荡子在巴黎和一个十七岁的妓女住在一起。”多年来,安德鲁力图理解自己的 母亲,想为她的行为寻找理由。但很遗憾,他总是得出同一个结论:她是一个浅薄 无知、自私自利的美人,只能吸引和她类似的男人。 他邀请母亲来参加婚礼——尽管后来他但愿自己没这样做——出于一种责任感, 也出于一种信念:每人对于自己的生身母亲应该体谅一些。他也根据他所知道的父 亲的最后一次通讯地址,发去了一封信,通知父亲他就要结婚,但并无回音。安德 鲁感到也许不会有回音了。每三年左右,他和他父亲互相寄一张祝贺圣诞节的卡片, 仅此而已。 安德鲁是他父母短暂婚姻中唯一的孩子。另一个安德鲁巴不得西莉亚能见到的 亲属,已在两年前去世了。那是他没结过婚的姑姑,安德鲁童年时代大多和她住在 一起。这姑姑并不富裕,可是在安德鲁双亲完全不资助的情况下,一点一滴地攒钱 供安德鲁上完了大学。她死后,在律师事务所,安德鲁看到了她原有财产的剩余部 分——可怜巴巴的,只值几百美元。只是在这时,安德鲁才意识到,他姑姑为他作 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事实上,婚礼那天,西莉亚对安德鲁的母亲处理得很轻松自如。不需要任何解 释她就胸中有数了。她对安德鲁的母亲真诚相待,甚至很热情,但也不是假惺惺地 过分亲热。后来,安德鲁为他母亲不得体的言行表示遗憾时,西莉亚回答说,“亲 爱的,是我们两人结婚,又不是我们两家结婚。”接着她又说,“现在我就是你的 家,你以前得到的爱太少,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多得多的爱。”今天在这海滩上,安 德鲁已体会到西莉亚的话兑了现。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准备,”西莉亚继续着他俩刚才的谈话,“在怀头一胎 的大部分时间里仍旧工作,然后在家待一年,以全部时间来当母亲。 随后再去工作,直到怀第二个孩子,再照此处理。”“成,我同意,”他说。 “在被你爱和使你怀孕期间,我计划少少地行医。”“你得多多地行医,你将仍是 一个关心病人的好大夫。”“但愿如此。”安德鲁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几分钟后就 睡着了。 随后几天,他们互相了解对方,在他们婚前可一直就没时间这样做。 他们的早餐每天有人送到他们的小平房来;送的人叫雷蒙娜,是个和颜悦色、 贤妻良母型的黑人妇女。西莉亚在一天吃早餐时说,“我喜欢这里。 这小岛,这里的人,这种静谧。你选中了这个地方度蜜月我真高兴,安德鲁,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一切。”“我也高兴,”他说。 安德鲁最初建议到夏威夷去度蜜月。可是他觉察出西莉亚不太愿意,马上就提 出这原先是第二位的选择。 现在西莉亚才说,“当时我没讲出来,如果去夏威夷的话,会使我难过的。” 他问她为什么。又一幅过去的画面呈现了出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西莉亚和她母亲住在费城;在美国海军中当士官的父 亲——威利斯·德·格雷——正在夏威夷,他是珍珠港内停泊的美国战舰“亚利桑 那号”上的军士长。日本人突然袭击的那一天,“亚利桑那号”被炸沉。船上一千 零二名水手失踪。大多数是困死在舱内的;他们的尸体根本就没有找到,其中之一 是威利斯·德·格雷。 在回答安德鲁的问题时,西莉亚说,“是的,我记得他。当然,他那时经常出 海。但只要他回来休假,家里就总是很热闹,很开心。知道他即将回家时,我们总 是很激动。连我的小妹妹珍妮特都安静不下来。尽管她对他的印象不如我深。”安 德鲁问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西莉亚在回答前想了一会儿。“他个子很大,说 话声音很响亮,他使人笑口常开,而且很喜欢小孩。他还是个强者——不单指身体, 尽管他确实身体强壮,主要指精神上他很坚强。我母亲就不行,你可能看到了。她 完全依赖他。甚至在他离家时,他也写信告诉她该怎么做。”“现在她就依赖你罗?” “看来结果是这样。事实上,从我父亲一死就这样了。”西莉亚微笑道。 “当然,我早熟得惹人厌,很可能现在还这样。”“有一点儿,”安德鲁说, “但我认定能忍受下去。”后来他温柔地说,“你不愿去夏威夷度蜜月,我现在理 解了。你到过那里吗?你去过珍珠港吗?”西莉亚摇摇头。“我母亲从来不想去, 而我尽管弄不清什么原因,至今还没打算去。”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听说可 以到‘亚利桑那号’下沉的地方去,可以看得见海底的那条船,但就是没办法把它 打捞上来。你会觉得我这念头奇怪,安德鲁,但总有一天我会乐于到我父亲牺牲的 地方去,但不是一个人去。我想带上儿女去。”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安德鲁 说,“我认为这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现在就向你保证:当我们有了儿女,当他们懂事的时候,那时我会安排这事 的。”另一天,在一只破旧不堪的渗水小划艇上,安德鲁一边不熟练地用力划桨, 一边同西莉亚谈她的工作。 “我从前总认为,”安德鲁评论说,“医药公司的新药推销员都是——嗯,都 是男人。”“不要划得离岸太远,我有预感,这破玩意儿快沉了。”西莉亚说, “你说得对——大多是男人,但也有少数女人;有些过去是军队的护士。不过在费 尔丁- 罗思公司,我是第一个,迄今为止还是唯一的女新药推销员。”“这可了不 起。你怎么做到的?”“兜了个圈子。”西莉亚回忆说,一九五二年她从宾州大学 毕业,得化学学士学位。她是靠奖学金以及夜晚和周末在药房打工上完大学的。 “在药房干的时候,一只手根据医生处方给顾客拿药,另一只手给顾客拿卷发 器、除臭剂等等,我学会了许多后来证明对我有用的东西。对了,有时我也私下卖 一些物品。”她作了点说明。 男人,多半是些年轻人,有时来到药房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总想引那男营业 员的注意。这些迹象逃不过西莉亚的眼睛。她就问,“你要买什么?”回答往往是, “他什么时候有空?”“如果你需要避孕套,”西莉亚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有不 少货供你挑选。”于是她就从柜台里拿出各种商标的盒子堆在柜台上。那些男人羞 红了脸,买后赶紧走了。 偶尔也有轻狂之徒问西莉亚,能不能帮他试一下这产品。对这种问题她备着回 答。“好吧。你说什么时候都行。我想现在我的梅毒已经没事了。”尽管有的人可 能意识到这是玩笑话,却显然没有人想冒这个险,因为凡是提过这种轻薄问题的人, 她再也没见过他们露面了。 安德鲁大笑,桨也不划了,随小艇去漂流。 西莉亚又说,凭着学士学位,她向费尔丁- 罗思制药公司申请做一个助理药剂 师。被录用后,她在制药实验室工作了两年。 “我在那里也学到一些东西——主要是,除非你有志于献身科学,实验室的工 作单调、重复,令人厌烦。销售和如何做买卖当时使我感兴趣。我现在仍对这两样 感兴趣。”她加了一句,“而且做买卖的部门是可以做出重大决策的地方。”可是 想从实验室工作转到销售部门去一事,做起来却很困难。起初她按常规打报告要求, 被回绝了。他们说,公司的政策是,销售部门只雇妇女当秘书。”她不愿接受上级 的这一决定,想好了一套办法。 “我认识到,如果公司改变政策,那么提议改变的人该是萨姆·霍索恩。 在我们的婚礼上你见到过他。”“就是你的上级,地区销售部的头儿,”安德 鲁说。“那个批准我们生两个孩子的人。”“对,他点头了,我将来才能干下去。 我当时可决定了,要影响霍索恩的唯一途径是通过他妻子。这要冒风险。这一着差 点儿行不通。”西莉亚发现,莉莲·霍索恩太太在一些妇女团体中很活跃,因此, 看来她可能同情一个有事业心的妇女。于是,一个白天,当萨姆在公司上班的时候, 西莉亚去他家里找他妻子。 “我从来没见过她,”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也没同她预约。我只是去按门 铃并闯了进去。”霍索恩太太的接待很不友好。她三十刚出头,比西莉亚大七岁, 是那种不说废话、性格坚强的人。她听西莉亚说明来意时,不耐烦地把乌黑的长发 往后面拢去。末了,莉莲·霍索恩说,“真可笑,我从不过问丈夫的工作。 而且,他要是知道你来过这里,他会大发雷霆的。”“我知道,”西莉亚说。 “这甚至可能使我失去工作。”“你事先就该考虑到这点。”“我考虑过的,霍索 恩太太。可是我想冒冒险,因为你思想很先进,你相信对妇女应该一视同仁,相信 妇女不应该由于性别不同就受到不公正的歧视。”有那么一会儿,莉莲·霍索恩看 来要发作了。她厉声对西莉亚说,“你胆子可真大!”“不错,”西莉亚说。“这 就说明,我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推销员。”对方盯着她看,突然放声大笑。 “天哪!”她说。“我确实相信你应该如此。”隔了一会儿:“我刚才正要去煮咖 啡,德·格雷小姐。到厨房来,咱们聊一聊。”这是她们友谊的开始,这友谊将要 延续许多年。 “甚至在那以后,”西莉亚对安德鲁说,“对萨姆还得做些说服工作。 他总算接见我了。我想他对所看到的比较满意,而且,莉莲不断地对他施加影 响。这时他必须征得他上级的同意。可到底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她低头看着,小 艇里的水这时已淹没了他们的踝关节。“安德鲁,我说对了!这玩意儿在往下沉!” 他们大笑着跳到船外,拖着小艇游到岸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