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后来几天,萨姆和西莉亚很忙,安排着把费尔丁- 罗思的研究所设在哈洛的一 些具体问题。做这些必需的工作时,总觉得不如人意。他们两人的懊丧——认定马 丁·皮特- 史密斯博士是研究所主任的最佳人选,但萨姆还深信不疑:马丁决不会 同意从学术界转到企业界来——使他们深感失望,难以排解。 在他们去过剑桥后的那个星期里,萨姆声称,“我看了好几个候选人,但没有 一个人的能力及得上皮特- 史密斯,真遗憾,他使我再也看不上别人了。”西莉亚 提醒萨姆,她下个星期天还要去见马丁,让他领着逛剑桥。这时萨姆阴郁地点点头 说,“当然,你尽力而为,但我并不乐观。他有献身精神,是个意志坚定的年轻人。 有自己的主意。”然后萨姆告诫西莉亚说,“你和马丁谈话时,无论如何不要提钱 的问题——我指的是如果他来我们这里,我们将给他多少薪水。不用我们说,他也 清楚,那与他目前的收入相比要大得多。但如果你挑明了,就似乎我们认为可以把 他买到手,他就会把我们看成又是两个狂妄无礼的美国人——满以为世上万物都可 以用美元买到。”“但是萨姆,”西莉亚不赞成,“如果马丁来费尔丁- 罗思,你 总得有个当口讲一讲薪水问题。”“是要在一定的当口讲一讲的,但不能主动先说, 因为钱绝对不是主要问题。请相信我,西莉亚,我知道这些学究型的人是非常敏感 的,如果你以为马丁有改变主意的可能性,那么别由于鲁莽行事把这可能性打消了!” “算我感兴趣吧,”西莉亚问道,“究竟是个什么数目?”萨姆考虑了一会儿。 “据我所知,马丁年薪大约两千四百英镑;大致相当于六千元。我们准备开始时给 他四五倍的钱——比如说,两万五到三万元,外加红利。”西莉亚轻轻吹了一声口 哨。“我不知道差距这么大。”“但是搞学问的人知道。尽管他们知道,他们还是 宁愿只搞学术研究,认为思想上自由一些,并认为大学环境对科学工作者来说更具 ‘纯研究性质’。你也听见马丁说起过‘商业上的压力’以及他对这压力会反感到 什么地步。”“我听见的,”西莉亚说。“但你和他争辩,说压力不大。”“那是 因为我站在企业界的立场上,而且我的职位使我有这看法。但咱俩私下说说:我承 认,也许马丁是对的。”西莉亚将信将疑地说,“在大部分事情上我同意你的观点。 但对那整个事情我可有点犹豫。”她认为这次谈话不太顺利,后来她又想了很久。 她下了决心,像她对自己说的,“再听听别人的意见。”星期六,也即去剑桥的前 一天,她和安德鲁和孩子们通了电话——在逗留英国的一个月期间,她每周至少和 家里通两次电话。他们双方都为她即将回家而高兴,现在这已不到一个星期了。谈 完家常话以后,西莉亚告诉安德鲁关于皮特- 史密斯博士的情况,说到他使他们失 望,并说了她和萨姆在这问题上交换的意见。 她还告诉安德鲁,第二天她要去见马丁。 “你认为他会改变主意吗?”安德鲁问。 “我直觉地感到这有可能发生,”西莉亚回答。“或许要在一定的条件下发生, 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条件。但明天我们谈话时,我不愿做把事情弄糟的事。” 电话里沉寂了一会儿,她可以感觉到她丈夫在反复思索,心里在掂量。 然后他说,“萨姆说的话部分正确,但也许不完全正确。我的经验是,让一个 人知道他有很高的经济价值的做法,不会使他受辱。事实上,我们中大多数人很喜 欢听这种话,即使并不想接受人家准备给的那笔钱。”“讲下去,”西莉亚说。她 尊重安德鲁的智慧,他有一下子就说中要害的本领。 他继续说,“根据你的描述,皮特- 史密斯是个直爽的人。”“非常直爽。” “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你以同样的方式和他打交道。为了要猜透他心意,把事情 弄得很复杂之后,你反而会达不到目的。再说,拐弯抹角也不是你西莉亚的风格。 还是以本色相见,那样的话,如果看来谈到钱——或别的什么——很自然,那你就 只管谈。”“亲爱的安德鲁,”她回答,“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哪?”“没有 要紧事了吧,我想。”他又加了一句,“你既告诉了我明天的日程,我可得承认: 对于你和皮特- 史密斯有一丁点儿忌妒。”西莉亚笑道,“纯粹是业务关系。以后 也是这样。”现在已是星期天了。 西莉亚独自坐在从伦敦开往剑桥的早车里,她乘的是禁止吸烟的头等车厢,她 让头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全身放松地开始利用这七十五分钟的旅程整理自己的思想。 一大早,她从饭店乘出租汽车来到利物浦街火车站——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遗 物,由铸铁和砖构成,样式难看;而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拥挤喧闹,只在周末安静 一些。这安静意味着:当这柴油- 电气列车隆隆驶离站台时,车上没什么乘客。对 这种清静,西莉亚很高兴。 她回顾了两星期来的经历和谈话,还是弄不清究竟今天听谁的劝告好——听安 德鲁的还是听萨姆的。与马丁相见,表面上是一般的社交活动,但可能对她本人和 费尔丁- 罗思都至关重要。萨姆的告诫言犹在耳:“别由于鲁莽行事把这可能性打 消了!”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有节奏声音,使她有点昏昏欲睡。七十五分钟过得很 快。火车减速开进剑桥站时,马丁·皮特- 史密斯正在站台上等候,令人愉快的满 面笑容表示出他真诚的欢迎。 虽已四十一岁,西莉亚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帅,她也感觉得到这点。她柔软的棕 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身材苗条、亭亭玉立,高颧骨的脸由于近几个星期的户外活动 和难得如此之好的英国夏日,已晒得黑黝黝的,显得很健康,而今天天气依然宜人。 近来她已开始有几绺灰白头发了。这种时光流逝留下的痕迹很少使她伤感,当 然偶尔也用染发水掩饰一下。昨天晚上她就用过染发水了。 她穿的是夏日服装,一件绿白相间的透明薄纱连衣裙,里面的衬裙饰有花边, 脚登一双高跟白色凉鞋,头戴一顶宽边白草帽。这一身装束都是上星期在伦敦西区 购置的。因为在新泽西整理行装时,她没想到在英国会需要这种热天穿的衣裳。 她走下火车时,感觉到马丁赞赏的目光。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接着,在握她 伸出的手时,他才说,“嘿,你真漂亮!你来了我很高兴。”“你本人也挺帅。” 马丁笑了一声,又闪现出孩子气的微笑。他穿着一件藏青茄克衫,一条白色法兰绒 长裤,衬衫敞着衣领,没系领带。“我说过我要穿套服的,”他说。“但我发现了 这一身多年没穿过的衣服。这样看来随便一些。”他们走出车站时,西莉亚挽住他 的胳臂。“我们到哪里去?”“我的车在外边。我想过,我们先开车转转,然后走 去看看几个学院,再就是去野餐。”“这安排非常好。”“今天你在这里,还有什 么别的事想做做,想看看吗?”她犹豫了一下,说,“是还有一件事。”“什么事?” “我想见见你的母亲。”马丁吃了一惊,扭头看着她。“我们一圈玩过后,我可以 立即把你领到我父母家中去,如果那确实是你想做的事。”“确实,”她说,“那 是我想做的。”马丁驾的是一辆莫里斯牌的微型车,也不知用过多少年了。他们挤 了进去,他开着车在剑桥几条古老的街上兜了一圈,然后在“后院”旁的女王路停 下。他对西莉亚说,“我们从这里走起。”下车以后,他们就沿着一条大路走向剑 河上的国王桥。 西莉亚在桥上站住了。她用手在额头上挡住上午明亮的阳光,惊叹道,“我很 少见到比这里更美的景致。”马丁在她身旁轻轻地说,“国王学院的教堂——这是 最壮丽的景色。”前面就是平静的草地和绿叶成荫的树木。再过去就是那著名的小 教堂——只见在壮丽的拱形屋顶和一些彩色玻璃窗之上,矗立着许多塔楼、坚实的 扶壁和高耸的尖顶。教堂两侧是些灰白色的石砌学院大楼,相得益彰地给人增添了 历史感和崇高感。 “让我来充当导游,”马丁说。“大致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成立很早,一四四 一年,亨利六世开始修建你眼前这座教堂,而南边那座彼得楼造得更早一些,是它 推动了一二八四年‘剑桥要探索知识’这一活动。”西莉亚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一个真正属于这里的人怎么可能离开它?”马丁回答,“许多人从没离开过。有 些伟大的学者在剑桥生活、工作了一生。我们中有些人——年轻些的、在世的—— 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在剑桥时而驱车前进,时而走路,在这两小时中西莉亚逐 渐了解并爱上了剑桥。一些地名她记住了:杰塞斯·格林、仲夏公园、帕克氏地段、 科沼泽地、拉马斯地段、三一学院、女王学院、纽纳姆学院等等,地名一个接一个 似乎没个完,马丁的知识似乎也无边无际。“一些学者留在这里,同样,也有学者 把这地方带往别处,”他对她说。“其中之一是伊曼纽尔学院的文学硕士约翰·哈 佛。还有一个做学问的地方以他命名。”他又亲切地张着嘴笑了。“可我忘记在什 么地方了。”最后他们逛了回来,进了微型车。马丁说,“我想就看到这里行了。 其余的留待下一次吧。”突然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你还要去看我的父母吗? 我不得不提醒你——我母亲认不出你和我,也不会知道我们去干什么。结果会 很扫兴的。”“不要紧,”西莉亚说,“我还是要去。”这是幢筑在坡上的小房子, 很不起眼,位于凯特区。马丁把车停在街上,用钥匙开门进去了。在光线很暗的小 过道里,他喊道,“爸!是我,我带来一位客人。”随着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扇 门打开了,走出个上年岁的人,穿着褪色毛线衫和松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当他走 近时,西莉亚对父子两人外貌的酷似大为惊讶。老皮特- 史密斯和马丁一样强壮结 实,同样是粗犷的四方脸——只是由于年龄大,皱纹多一些——介绍他们相识时, 那腼腆的倏忽笑容简直是马丁笑容的翻版。 老人一开口说话,就很不相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协调而又粗声粗气的土音 ;他说出的句子结构松散,说明他没受过多少教育。 “看到你很高兴,”他对西莉亚说。转而又对马丁——“不晓得你要来,儿子。 刚刚才给你妈穿好衣服。她今天情况不太好。”“我们待不长,爸,”马丁说,又 告诉西莉亚,“阿尔茨海默氏症对我父亲是个很大的负担。情况往往就是这样—— 病人的亲属比病人本人还要难熬。”他们走进毫无特征的简陋起居室,老皮特- 史 密斯问西莉亚,“你来一杯吗?”“指的是茶,”马丁解释。 “谢谢,我很想喝茶,”西莉亚说。“我们这一路过来,我很渴了。”马丁的 父亲走进小厨房后,马丁去跪在一个灰白头发的妇女身边。她坐在已经陷下去的有 花罩布的单人沙发上,他们进来以后她没有动过。马丁搂住她脖子,温柔地吻她。 西莉亚想,老妇人当年一定很美,即使现在年老色衰还是好看。她的头发梳得 很有样子,穿的是一身简朴的哔叽衣服,挂着一串珠子。儿子吻她时,她似乎有所 反应,略有笑意,但看来并没认出自己儿子。 “妈,我是你儿子马丁,”马丁说;他的声音很温柔。“这位太太是西莉亚· 乔丹。她是从美国来的。我领她看了剑桥,她喜欢我们的小城。”“你好,皮特- 史密斯太太,”西莉亚说。“谢谢你让我来府上做客。”灰白头发的妇女眼睛动了 一下,又使人觉得她或许有点儿明白。但马丁告诉西莉亚,“恐怕是一点儿也不明 白。她的记忆力已完全丧失了。不过在和我母亲有关的事上,我也就不讲科学了, 一直试着让她听懂我的话。”“我理解。”西莉亚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 是否认为,如果你的研究有进展,如果你不久能作出什么重要发现,也许可能……” “对她有好处?”马丁断然地回答,“绝对不可能。无论有什么发现,都不能使已 经死了的脑细胞复活。对此我不抱任何幻想。”他站起身,忧郁地低头看着他母亲。 “不是她,而是其他人不久将会得益,因为他们病情还没有严重到这地步。”“你 很有把握,对吗?”“我有把握,会找到一些答案——由我或由别人。”“但你想 做个找到答案的人。”马丁耸耸肩。“每个科学家都想让自己首先有所发现。这是 人之常情。 不过,”——他看了他母亲一眼——“更重要的是,总得有人发现阿尔茨海默 氏症的起因。”“因此有可能,”西莉亚说下去,“是别人而不是你先找到答案。” “对,”马丁说。“在科学上,这种事总可能发生。”老皮特- 史密斯从厨房走了 进来,他端的大盘子里有一壶茶,几套杯碟,一小缸牛奶。 大盘放下以后,马丁搂住他父亲。“爸为妈做一切事情——穿衣服,梳头发, 喂饭,还有别的一些讨厌事情。有一阵子,西莉亚,爸和我的关系不怎么太好。但 现在我们爷儿俩很亲了。”“说得对,往日我们常吵得不可开交,”马丁的父亲说。 他问西莉亚,“你茶里要加牛奶吗?”“要,谢谢。”“一个时期,”老的说, “我认为搞学问那一套不怎么样,马丁和他妈硬要搞。我要他跟我一起干活儿。可 是他妈赢了,就成现在这样。他是我们的好小子。这房钱是他出,还有好多我们需 要的东西都是他出钱。”他看了马丁一眼,又说,“在那边大学里,听说他干得不 赖。”“对,”西莉亚说,“他干得着实不赖。”将近两小时以后。 “你在干这活儿时和你说话行吗?”西莉亚靠在垫得很舒服的座位上问道。 “当然,为什么不行?”站着的马丁一边说,一边把长长的篙子扎在浅浅的河 底,于是他们乘的那条难操纵的平底船就平稳地逆水滑行一下。西莉亚想道,看来 马丁干什么事都在行,包括撑平底船——能有这一手的人不多,从他们在河上一路 见到的那些人来看,相比之下,那些人撑的船只是在歪歪斜斜地前进。 马丁在剑桥的船坞租了这条平底船,现在他们正往南面三英里处的格兰特彻斯 特去,准备在那野外进一顿晚了点的午餐。 “这纯粹是个人间谈谈,”西莉亚说,“也许我不该问。但我不明白,你和你 父亲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比如,你们两人说的话——我不光是指语法上……”“我 懂你的意思,”马丁说,“我母亲在她没忘记说话时,她说的话和我父亲的基本一 样。萧伯纳在《卖花女》中称之为‘侮辱英语的具体体现’。”“我记得在《窈窕 淑女》里有这种说法,”西莉亚回忆说。“但你却有办法避免了这一点。是怎么做 到的呢?”“这事又得感谢我母亲了。不过在我说清楚以前,我们国家的一些事情 你必须先了解。在英国,人们说的话一直是一种阶级隔阂,表明社会地位的差别。 尽管有人会对你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实际上还是如此。”“学术界也这样吗?科学 家之间也这样吗?”“即使学术界也这样。或许更其如此。”马丁一面忙着用篙撑 船,一面斟酌下文。 “我母亲懂得这种隔阂。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买了收音机,让我一坐就是 几小时地听跟前机子里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说话。她告诉我,‘你将来就说那种话, 所以现在就开始学他们说的。你爸和我想学也太晚了,可对你来说不晚。’”西莉 亚听着马丁悦耳而有教养,同时又毫不做作的语音,说道,“她收到效果了。” “我想是的。但这还只是她做的许多事中的一件,她还发现我在学校里对什么课感 兴趣,于是就找到什么样的奖学金,然后一定让我去争取。正是那段时期我们家里 吵得不可开交——我父亲刚才提到这事了。”“他认为你母亲痴心妄想?”“他认 为我应该当个石匠,和他一样。他相信狄更斯写的一首押韵诗。”马丁引用时一边 在微笑: “我们的活我们爱,不羡老爷好穿戴,粗茶淡饭香喷喷,乐天知命幸福来。” “现在你并不因此怨恨你父亲吧?”马丁摇摇头。“他当时只是不明白而已。在这 一点上我也不懂!只有我母亲懂得有抱负的人可以取得怎样的成就——她要我去取 得。现在你或许明白为什么我这样关心她了。”“当然,”西莉亚说。“现在我既 然知道了,我也就和你抱有同感。”他们心满意足地沉默了一会儿,平底船在郁郁 葱葱、一片翠绿的两岸之间继续逆流而上。 过了会儿西莉亚说,“你父亲提到,他们的生活费大多由你负担。”“我尽力 而为罢了,”马丁承认说。“其中我做的一件事就是雇了一名每周去两个上午的保 姆。那样我父亲可以歇一歇。我想让她多去几次,但……”他耸耸肩,没把这句话 说完,接着就熟练地把船靠在下有绿草、上有柳荫的岸边。“在这里野餐怎么样?” “一派田园情调,”西莉亚说。“简直就像卡默洛特一样。”马丁准备的带盖篮子 里装着对虾、梅尔顿·莫布雷食品厂的猪肉馅饼、新鲜的拌凉菜、草莓、德文郡出 产的黄色稠奶油。还有酒——质量不错的法国白葡萄酒——和一暖瓶咖啡。 他们津津有味地吃呀、喝呀。 吃完饭喝咖啡时,西莉亚说,“这是我回国以前最后的一个周末。不可能过得 比这更愉快了。”“你的英国之行成功吗?”她正要回答一句客套话,忽然记起安 德鲁在电话里的劝告,于是回答说,“不成功。”“为什么?”马丁的声音显得吃 惊。 “萨姆·霍索恩和我为费尔丁- 罗思物色到一个理想的研究所主任,但此人不 干。现在,其他人似乎都成了二流的了。”沉默了一会儿,马丁说,“我猜想你说 的是我。”“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你。”他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古怪, 西莉亚。”“没什么要原谅的。你的生活你自己决定,”她使他放心。“只不过, 刚才我想到这问题时,有两点……”她住嘴了。 “说下去。哪两点?”“好吧,先前你说过,你想最先找到关于阿尔茨海默氏 症的病因和智力老化的答案,但是别人也可能走在你前面。”马丁靠在小船上,面 对着西莉亚;他已把茄克衫叠起来枕在脑后。“别人正和我做同样的研究。我知道 德国有一个人,另一个人在法国,第三个人在新西兰。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我们追 求同样的目标,在同一条小路上探索。 如果有人能走到,也难说究竟是谁。”“因此你是在参加一场竞赛,”西莉亚 说。“一场争取时间的竞赛。”她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 “对,但搞科学都这样。”“你刚才提到的几个人,是否条件比你好,助手比 你多?”他想了一会儿。“在德国的那个人可能这两方面都比我强。另外两人我不 清楚。”“你现在的实验室有多大面积?”“总共”——马丁心算了一下——“约 一千平方英尺。”“那么,如果你有五倍的百积,加上添进去的设备——你需要的 东西应有尽有,而且都是为了你的研究项目——加上可能给你配上二十个人手,而 不是两三个,这样会不会使你更快地接近你的目标呢?这样会不会推进你的研究— —不光是找到答案,而且使你首先找到答案?”突然西莉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气 氛有了变化。不再是一次社交活动了;原先即使有过的真诚已完全消失。现在是一 场智力与意志的微妙角斗。她想,好吧,她到英国来,今天到剑桥来,为的就是此 事。 马丁惊奇地瞪眼看她。“你说的一切当真吗?五千平方英尺,二十个人!” “见鬼!自然当真。”她不耐烦地添了句,“你以为我们制药这一行是闹着玩的吗?” “不,”他双眼仍直瞪瞪地说,“我没有那样想。你说有两点,另一点是什么?” 西莉亚犹豫了。她应该说下去吗?她意识到刚才她的话给马丁留下的深刻印象。她 讲下去会不会破坏这印象,使前功尽弃呢?这时,她又一次记起了安德鲁。 “我就直来直去,用咱美国人通常的那套冒失态度挑明了吧,”西莉亚说。 “我这样讲,因为我知道你这样有献身精神的科学家不会为金钱所动,也不能用钱 收买。但如果你到费尔丁- 罗思来工作,成了我们的研究所主任,把你的研究项目 带过来,你多半每年可以有一万二千镑的薪水,外加数目可观的红利。我有理由认 定这大概相当于你眼下收入的五倍。另外,见过你父母后,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些什 么,也了解到你还想多尽尽心,我想你可用得着那笔多出来的钱。你当然可以雇一 个每周不止去两次的保姆,可以把你母亲搬到比较好的环境中去。”“够了!”马 丁已坐起身,怒目看着她;他变得极为激动。“你这该死的西莉亚!我知道钱的用 途。还有,不要跟我讲那些废话,说什么我这样的人不在乎钱。我非常在乎,而你 刚才讲的话扰乱了我的心思。你想害我,引诱我,利用……”她插嘴说,“笑话! 利用什么啦?”“比如说,见我的父母。看到他们的生活情形和我对他们的关心。 因此,你利用这一点,扮演夏娃这角色,拿只金苹果引诱我心中的亚当。”他环顾 了一下四周。“而且也是在伊甸园般的天堂里。”“这不是毒苹果,”西莉亚平静 地说,“我们船上也没有蛇。得啦,我很抱歉——”马丁凶狠地打断她。“你根本 就不会抱歉的!你是一个在行的女生意人——简直在行极了;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但这是个全力以赴,毫无顾忌地去达到自己目的的女生意人。你非常冷酷,对吗?” 现在西莉亚吃惊了。“我冷酷?”他断然地回答,“对。”“好吧,”西莉亚说, 她决定针锋相对地马上顶回去。“就算我冷酷。 就算你说的都对。难道这不是你也需要的吗?阿尔茨海默氏症的答案!你要找 的大脑中的那种缩氨酸!科学上的荣誉!以上这些有没有一件欺骗你呢?”“没有,” 马丁说,“不管它是什么玩意儿,反正不是欺骗。”他又张嘴笑了,不过这次叫人 看着不太舒服。“我希望他们好好酬谢你,西莉亚。 作为你自己所称呼的冒失的美国人,你干得真不赖。”他站起身,伸手把篙一 拿。“该走了。”他们默默无言地顺流而下,马丁狠狠地扎下篙去,那狠劲儿在来 程中还没显露过。西莉亚心里很烦,捉摸着是否自己做得过了头。快到城边那船坞 时,马丁停了篙,让船自己漂从船尾的高处,他严肃地看着西莉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只知道你使我犹豫不决,”他对她说,“但我还没 拿定主意。”傍晚初临时,马丁驱车将西莉亚送到剑桥火车站,他们拘谨地道了别, 双方都不大自然。西莉亚返回伦敦乘的是一趟叫人难熬的短途慢车,几乎每站必停, 等她到达伦敦终点站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半。列车停在“王十字”站。她乘上出租 车,回到伯克利饭店时已近午夜了。 在大部分旅途中,西莉亚回顾一天的经历,尤其是她自己的言行。最使她震动 的是马丁那尖刻的指责:你非常冷酷,对吗?她冷酷吗?她对照了一下自己的思想, 西莉亚承认自己或许是的。接着她又纠正自己:并不是“或许”,应该是“肯定”。 她又思忖道,有点儿冷酷难道不是必要的吗?尤其对一个妇女说来,对她西莉 亚这样已作出成绩的妇女,像她这样已取得现在地位的妇女,难道不是必要的吗? 当然,当然是必要的。 她进一步提醒自己,冷酷并不——也可以说并不一定要——等同于不诚实。本 质上,做生意就得强硬,就得作出令人不愉快的狠心抉择,得直冲要害之处,把为 别人的过分担忧抛在一边。同样要紧的是:如果将来她承担的责任更重大,她将需 要比以往更强硬,更冷酷。 那么,既然冷酷是买卖人生活中的现实,为什么马丁的评语使她这样烦恼呢? 可能因为她喜欢他、尊重他,因而希望他对她有同样的看法。可他是这样吗?西莉 亚捉摸了一会儿,根据他们今天下午亮出底牌以后的表现,她断定他显然不是这样 的。 不过,她真的在乎马丁对她的看法吗?回答是:不在乎!一个原因是: 马丁身上还有些孩子气,尽管他已三十二岁了。有一次,西莉亚听到别人谈起 搞研究的科学家,说是“他们花了大半辈子在学术上孜孜以求,剩不下多少时间来 干别的,所以在某些方面永远是小孩子”。确实,这在马丁身上似乎有所体现。西 莉亚知道,自己比他世故得多了。 那究竟什么是重要的呢?既不是马丁个人的感受,也不是西莉亚的感受,而是 今天剑桥之行的结果如何。 对吗?对,又对了。 至于那种结果——西莉亚心里在叹气——她对之并不乐观。事实上,用萨姆的 话来说,她几乎肯定已“由于鲁莽行事把这可能性打消了”。她越想越不满自己的 行径,而对白天的回忆也越使她灰心丧气。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她回到饭店的时候。 在伯克利饭店的门厅里,穿制服的看门人招呼她说,“晚上好,乔丹太太。您 今天过得好吧?”“好,谢谢你。”她心里补了一句:只有一部分时间过得好。 看门人转身给西莉亚拿了房间钥匙,又拿起些信件、便条交给西莉亚。 她收下后准备带回房间看。 她正要走开,忽然听见,“噢,对了,乔丹太太。这是几分钟前收到的。 一位先生打电话来,我把话记下了。内容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但那位先生说您 懂的。”感到疲倦的西莉亚不感兴趣地看了一下纸条。她的眼睛凝住不动了。 纸条上写着: 万事都有个时宜的问题, 包括带着礼物来的鲁莽 美国人。谢谢你,我接受。 ——马丁 突然,看门人皱起眉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因为在静穆的伯克利饭店门廊 里,响彻了少有的尖叫声,那是西莉亚在欢呼: “好哇!”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