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西莉亚在哈洛的第二个也是最后的一个傍晚,应马丁的邀请去他家喝一杯。按 照西莉亚的安排,他们随后将去她下榻的丘奇盖特饭店进餐。 马丁的住宅是半独立式的,面积不大,离研究所约二英里。住宅虽然新式实用, 但与附近其他许多住宅格调相似,在西莉亚的眼里,似乎都是在生产线上装配而成 的。 她乘出租汽车到达后,马丁陪她进了小小的起居室。同以往有些时候一样,她 意识到马丁在带着欣赏的神情打量她。由于她这次英国之行为时短暂,她轻装上路, 白天穿的是一套定做的衣服,但今晚换了套出自名店的兜身衣裙,料子棕、白相间, 花色迷人,再加珍珠一串。她那柔软的棕色头发,按当时流行的发式剪得短短的、 直直的,很有样子。 西莉亚从前厅往里走,一路上跨过或绕开了五只动物:一只友好的爱尔兰猎狗, 一只嗥嗥叫的英吉利叭喇狗,三只猫。起居室里还有只鹦鹉歇在凭空吊着的栖木上。 她笑着说,“你真是个喜爱动物的人。”“我想是这样。”马丁微笑表示赞同。 “我就是喜欢有些动物在身边,对那些没有家的猫特别着迷。”这几只猫似乎颇解 主人之意,总是驯顺地跟在他身后。 西莉亚知道马丁是一人独居,只有个早来晚去的妇女替他收拾屋子。起居室里 的家具少得不能再少,主要是一张皮沙发,旁边有个落地灯;三个书橱,都挤满了 各种科技书;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几个瓶子、一些速溶食品和冰块。马丁用手势请 她坐在沙发上,就动手配制饮料。 “代基里酒的配料我全有,你喜欢喝吗?”“喜欢,”西莉亚说,“你居然还 记得,真叫我感动。”她不知道今晚分手时他们之间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友好。 同以前几次一样,她总觉得马丁身上有一种男人的吸引力。不过,到这里来之前, 她用萨姆的临别赠言提醒着自己:无论你多么喜欢马丁……你要是觉得必须狠心冷 酷……你就不妨狠心冷酷! 她说,“后天我就要见到萨姆,我必须对哈洛这个所的未来向他提出建议。因 此我想了解一下你的看法。”“那很简单。”他把调好的代基里酒递给她。“你应 该劝他,让目前的研究工作再搞上一年,必要时再延长些。”“有人反对继续搞下 去,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从西莉亚到来以后,马丁一直信心十足,现在显然也没有变。 “但是,眼光短浅的人总是有的,他们看不到宏伟的远景。”“萨斯特里博士 也眼光短浅吗?”“我很遗憾地说——他眼光短浅。这酒调得怎么样?”“很好。” “他在一小时前来过这儿,”马丁说。“他找我是因为觉得我应当了解他今天下午 向你讲述的一切。他是个很讲道德的人。”“还有呢?”“他错了,完全错了。其 他持怀疑态度的人也错了。”西莉亚问道,“你能拿出事实来驳倒萨斯特里的话吗?” “当然拿不出来!”马丁略微显得不耐烦,这神情昨天也曾有过。“一切科学研究 都是基于理论的。如果我们已经有了事实,也就用不着去研究了,这里牵涉到精通 业务的判断力和某种直觉,有人把这两者合称为科学上的傲慢。不管怎么说,这就 是坚信自己路子走得对,知道隔在自己与研究目标之间的只是时间而已,而在我们 的研究上,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西莉亚提醒他说,“是时间和大量的钱。也是 谁的判断正确的问题,是你的正确还是萨斯特里等人的正确?”马丁呷了一口他配 好的掺水苏格兰威士忌,停下来思索一会儿之后说,“钱这个东西,我除了必须考 虑的情况外,并不喜欢去考虑它,尤其是卖药赚钱这问题。不过,既然你先提起这 个问题,我也就来讲讲,或许这是我能向你、向萨姆和其他跟你们一样的人把话说 清楚的唯一途径。”西莉亚凝神地注视着他,认真地听着,不知他到底要讲点什么。 他说,“尽管在你们眼里,我是个除科研以外百事不问的人,我也了解费尔丁 -罗思目前处境极糟。如果今后几年这种局面得不到改善,公司就可能破产。”他单 刀直入地问,“此话可对?”西莉亚略一沉吟后点点头。“对。”“如果再给我一 点时间,我就能把你们的公司保住,不仅保住,还可以使它生意兴旺,爱人欢迎, 获得巨大利润。这是因为根据我的研究成果,可以制出重要的药。”马丁做了个鬼 脸才接着说下去。“倒不是我关心商业效益,才不是呢。我现在谈起它仍感到不自 在。不过,只要商业效益能实现,我希望达到的目的也一定会实现。”西莉亚想, 他刚才这番话给人印象很深,跟他们初次见面那天他在剑桥实验室里说过的那番话 一样,当时萨姆也有同感。但是两年多前说过的那番话并没有兑现。她自忖道:那 么凭什么说他今天的话就会兑现呢? 西莉亚摇摇头。“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见鬼,我知道我的判断没错!” 马丁的嗓门高了起来,“我们就会——很快就会——找出办法来改善人的老化过程, 推迟大脑衰退,说不定还能防止阿尔茨海默氏症。”他将手里酒杯中剩下的酒一饮 而尽,啪的一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我到底怎样才能说服你呢?”“吃晚饭时你 再试试。”西莉亚看了看表。“我看咱们现在该动身了。”丘奇盖特饭店的菜肴不 错,不过量太大,对西莉亚来说量太大。不一会儿,她已在把剩在盘子里的东西东 拨西弄的,却不吃进嘴里,一面还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说。但不管说什么话,都至 关重要。她明白这一点,就细细琢磨着怎么说才好这时,整个环境令人轻松愉快。 在丘奇盖特饭店问世前的六个多世纪,这里是个住有教士的小教堂。到了詹姆 士一世时代,它成了私人宅邸。这可爱的饭店里仍有几处保留了当时的结构。第二 次世界大战后,哈洛由村落变成了城镇,这儿也扩建修整了。 餐厅就是历史遗物之一。 西莉亚喜欢这餐厅的气氛——那低低的天花板,铺有座垫的靠窗凳子,红白两 色的餐巾,还有周到的服务,包括顾客进餐厅之前,先在隔壁的酒吧休息,等点好 的菜肴摆上餐桌后,才请顾客进来入座。 今晚,西莉亚坐的是靠窗凳子,马丁坐在她对面。 用餐时,他们接着在马丁家里开始的谈话往下谈。马丁很自信地讲着科学方面 的事,西莉亚注意地听,偶尔提个问题。但她对本特利昨天讲的话记忆犹新:“皮 特- 史密斯博士是个领导,对任何领导人来说……表现出软弱或怀疑都是错误的… …”从外表看,马丁总那么信心十足,他内心有没有一点不为人知的怀疑呢? 西莉亚想了个策略来套他实话。这是她昨夜看了本特利送来的书——他如约送 到饭店——才琢磨出来的。 她字斟句酌地盘算定当,眼睛直视对方说,“一小时前,你在家里谈到你有那 种科学上的傲慢。”他赶忙分辩说,“请不要误解那个话,那是褒义的,不是贬义 的。那是由知识、信心和乐于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批评的态度三者合成的东西,是有 成就的科学家赖以生活下去的条件。”他解释的时候,西莉亚觉得他那泰然自若的 表面似乎第一次露出一丝犹疑、一点软弱的痕迹。但她没把握,就继续钉下去。 “可不可能,”她追问道,“科学上的傲慢,或者不管你叫它什么,会太过了 份;可不可能有人对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过于有把握,以致死抱住一厢情愿的想法 呢?”“一切都有可能。”马丁回答。“尽管这次是例外。”可是,他的声音很平 淡,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现在她有把握了,她已触到他的痛处。他就要让步,或 许就要有转折了。 “昨夜我读了一段文字,并写了下来。虽然我估计你也知道。”西莉亚从身边 的手提包里抽出一张饭店的便笺,高声念道: “失误不在于吾人知识之欠缺而在于吾人判断之过错……一个人倘脑中不考虑 某事之诸多后果,又不认真权衡处于优势地位的反证……或许易于误入歧途,赞同 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主张。”双方沉默了一会儿。西莉亚感到自己的这一下很无情, 甚至很冷酷,就打破了沉默。“这是从约翰·洛克《人类理解力论》中摘下来的。 作者是你信赖和敬仰的人。”“对,”他说,“我知道。”她紧追不放,“那么有 没有可能,你没有权衡那些‘反证’,你在坚持那种‘不可能实现的主张’,像洛 克讲的那样呢?”马丁转脸对着她,露出默默恳求的神色。“你认为我是那样吗?” 西莉亚平静地说,“对,我认为是。”“我很遗憾你……”他的话哽住了,她也几 乎听不出这是他的声音了。 接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么……我放弃。”马丁垮了。洛克是他崇拜的偶 像。西莉亚用他来对付马丁,那段话直刺马丁心中。不仅如此,他像一台突然出了 毛病的机器,里面乱折腾起来,变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脸色煞白,张着嘴巴,颌 部松垂,断断续续地说些不连贯的话,“……去告诉你们的人停了吧……关闭算了 ……我确实相信,或许我不够好,但不光我自己……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 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西莉亚吓呆了。她干了些什么?她 本来只想吓吓马丁,让他看看她认为是现实的状况。但并不想,也不希望做得这样 过火。显然,两年多积起来的压力,他独自挑起的艰巨重担,都一直在折磨他。这 一点,眼下已一清二楚了。 又是马丁的声音。“……乏了,太乏了……”听到这句句泄气的话,西莉亚心 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他搂在怀里安慰安慰他。这时,她突然悟到将要发 生的什么事了。她毅然决然地说,“马丁,咱们离开这儿吧。”打边上经过的女招 待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西莉亚已站起身来,招呼她说,“把这顿饭记在我的帐上。 我这朋友有点不舒服。”“好的,乔丹太太。”这姑娘把桌子小心地向外移了一下。 “要我帮忙吗?”“不用,谢谢,我对付得了。”她扶着马丁一只胳膊,推着他走 到外面的酒吧,那儿有楼梯通一排客房。西莉亚的房间近楼梯口。她用钥匙打开门, 两人走进室内。 饭店的这一部分也是从詹姆士一世时代保留下来的。长方形的卧室,天花板很 低,上面是长条交织的图案,墙上有橡木护壁板,壁炉是石块砌成的,带铅条的玻 璃窗都比较小,使人想到玻璃在十七世纪时是贵重的奢侈品。 床很大,四根床柱上有个顶篷。晚餐时间女侍来过,床已给侍弄得马上可以就 寝,西莉亚的长睡衣也给放在枕头上了。 西莉亚在思量,谁知道这屋里经历过多少往事:古代家族中的生老病死、悲欢 离合、风流韵事、龃龉争斗等等。好吧,她想道,今晚还会添上一件呢。 马丁站在一旁,仍昏昏然痛苦难言,神情迷惘地注视着她。她拿起睡衣朝浴室 走去,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上床吧。我一会儿就来。”见马丁依然两眼盯着她, 并不行动,她走近他低声说,“你也……”只见他胸部挺起,发出一声终于透过气 来似的叹息,“天哪!”两人相互搂抱着的时候,她像安慰小孩一样抚慰着他。不 过时间不长。 西莉亚知道这件事可说迟早必定发生。他们在剑桥初次见面时,两人间就闪过 一种远比一见钟情更为强烈的欲望。从那时起,西莉亚就意识到,问题根本不是 “会吗?”而只是“什么时候?”选择此时此地满足心愿,从某个意义上说是偶然 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丁突然处于颓丧和绝望的境地,这时急需从外部给以力 量和慰藉。不过,这事即便不在今晚发生,其他时候也会同样发生的,他们每见一 次面,就使这事发生的时刻更近一些。 马丁在狂热吻她的时候,她一边回吻,一边也感觉到他的结实的身体。 在她脑海的一个凹角里,她知道早晚要正视这个道德问题,要掂量其后果。 但不是眼下!西莉亚这时已没有余力去想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在亲热地呼喊着对方,感到无比的愉快。 后来两人都睡着了。西莉亚觉得马丁睡得很沉,很安详。凌晨两人醒来后又亲 热一番,这次更温存,可愉快如初。 西莉亚再次醒来时,阳光已射进旧式的窗户。 马丁已经离去。她不久就发现一张便条。 最亲爱的: 你曾经是、现在也是我灵感的源泉。 一清早,你还在梦乡的时候——啊,你睡得多甜美! ——我有了个想法,这“或许”能解决我们研究中的难题。 我现在就去实验室,看看这个办法有没有希望。尽管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不管怎么说,我将矢志不渝,要一直坚持到收到驱逐令为止。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请别担心。我知道找到 天堂只有一次机会。 建议你不必保留这信。 永远属于你的 马丁 西莉亚洗完澡,要了早餐,就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踏上归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