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在哈洛的住所里,马丁·皮特- 史密斯已经就寝,可怎么也睡不着。这天是星 期六,再过几分钟就午夜了,这个星期发生了许多激动人心的事,而此刻是其终点。 他认定睡意来了就会入睡,便清醒而放松地躺在床上,任心思自由驰骋。 他纵情遐想了一会儿:科学这东西好比女人,不到追求者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 是不肯松口的;然后这女人突然心回意转,不打一声招呼就投降了。 她张开双臂,脱去衣服,赤裸裸地把一切奉献出来。 马丁在遐想中任这比方发展下去。随着越来越多他至今还不熟悉的、只在梦里 出现的事不断清晰起来,他有时感到一阵阵亢奋(女人是不是用“春心荡漾”一词?)。 他自忖,我怎么尽是乱想这种男女之事? 他自己回答:你清楚得很!是因为伊冯。每当她在实验室走近你身旁时,你脑 子就转到一件事上,说它是生物学还可以,但肯定不是科学。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采取行动呢? 可也是,到底为什么呢?这问题回头再想吧。 马丁的思路暂时又回到对科学的追求上来,回到那真正了不起的成就上来,这 进展是从……什么时候取得的呢? 噢,这惊人的突破从开始以来还不到一年呢。 他在回忆,回忆一年前以及更早的事情。 西莉亚·乔丹访问哈洛是一九七五年的事,距今已有两年了。马丁还记得,给 她看色层分析片子时向她解说道,“凡出现菌落之处,便是缩氨酸了…… 你可以看到两条黑线……至少有九种缩氨酸。”但似乎无法克服的困难在于, 幼鼠脑髓中发现的缩氨酸混合物数量太少,无法提纯了进行试验,而且这混合物中 含有异物,致使萨斯特里称之为“没有意义的”缩氨酸。 仍在不断尝试对缩氨酸混合物进行提纯,但其结果最多也只是乱糟糟而已,似 乎证实了萨斯特里的看法:要获得这方面的技术,需要十年以上时间。 哈洛的科技人员中,其他人士气低落,对马丁的基本理论的信念也已动摇。 就在这个最低潮的时刻,出现了突破。 经过耐心的工作,使用了大量小老鼠的脑髓,他们终于提取到部分纯化物质, 然后将这新的浓缩混合物(少了几种缩氨酸)注入大老鼠的体内。 注射后,大老鼠的识别力和记忆力几乎立即得到惊人的改善。迷路试验清楚地 说明了这点。 马丁回忆到这里时脸上露出微笑,他想起了实验室的那个迷路装置。 多少世纪来,迷宫是供人娱乐的,而迷宫装置便是这种迷宫的微型仿制品。凡 是迷宫,进去后想出来时不是转回原地就是走进死胡同,要折腾许久才能找到出口。 世界上最著名的迷宫可数伦敦西面的汉普顿宫里的那个,据说那是十七世纪为英国 威廉三世建造的。 在哈洛的实验室里,那胶合板制成的迷路装置按汉普顿宫里的那座迷宫缩小, 连细节处也极其相像,是研究所一位科学家在业余时间做的。当然,它与汉普顿宫 不同,只供老鼠专用。 每次把一只老鼠放在这装置的入口,必要时在后面戳它一下,反正要让它自己 找路出来。出口处有食物作奖励。老鼠获取食物的本领有人负责观察、计时。 到最近为止的一系列试验,其结果不问可知。不管小鼠大鼠,第一次进这装置 后找出口都有困难,不过最后都出来了。然而第二次时小鼠能较快地出来吃到食物 ;第三次更快,以此类推。 显然小鼠每走一次就有一次经验,记住了哪儿该转弯,哪儿不该转弯。 相比之下,大鼠要不是根本没记性,就是学起来比小鼠慢得多。 直到注射了最近的缩氨酸溶液。 注射后情况明显改善。大鼠在第三四次进这装置后真是一溜烟地跑到底,多半 没有止步不前或走错路线;现在大鼠和小鼠的表现已没什么差别。 由于以后的试验都取得同样的结果,观察着的科学家们非常激动。有一两个人, 在看了一只高龄肥鼠的精彩表演后,乐得叫出声来。有一次,劳·萨斯特里紧紧握 着马丁的手说,“我的天!你一直都是正确的!你完全有资格对我们这些人说,‘ 呜呼,尔等无信心之辈!’”马丁摇摇头。“我那时也差点儿失去信心了。”“我 才不信这话。”萨斯特里说,“你这是绅士作风,想让我们这些面上难看的同事们 好过一点罢了。”马丁乐滋滋地说,“不管怎样,我想咱们总算有点东西值得向美 国那边汇报了。”这报告送到新泽西州费尔丁- 罗思时,正值推销蒙泰尼的准备工 作进入高潮,也是在西莉亚对如期推出该药是否明智即将提出怀疑之时。 但是,甚至报告还在新泽西被审阅期间,哈洛就已出现了一个必须正视的新难 题。 尽管有了好转迹象,最近的那种缩氨酸混合物却难以得到。它同以前用的混合 物一样,来源极其有限。为了进一步提纯,也为了鉴别并分离出其中一种最关键的 记忆缩氨酸,没有大量的缩氨酸混合物就不行。 马丁选用了通过产生抗体的途径来解决量的问题。这些抗体可与所需的缩氨酸 结合,使其分离出来。要做到这点就要用兔子,因为兔子能产生比老鼠还多的抗体。 格特鲁德·蒂尔威克上场。 她是研究所的动物管理人,是奈杰尔·本特利新近雇来的女技术员,她四十多 岁,不苟言笑。如果不是因为这件小事使她和马丁凑到一起,他们两人在工作上是 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的。 按马丁的要求,蒂尔威克小姐提了两笼兔子来到他个人的实验室。马丁事先向 她交代,这天然缩氨酸混合物的油质溶液是种“辅药”,要注射到兔子的脚掌里去。 这对兔子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因此注射时必须不让它动。 蒂尔威克同时还拿来一块上面系有四条带子的小木板。她打开笼子,抓住一只 兔子,把它肚皮朝天放到木板上,接着,迅速用带子把兔子腿分别绑在小木板的四 角上。 整个过程中,她动作粗鲁草率,态度狠心冷酷。马丁正看得毛骨悚然,受惊的 兔子却尖叫了——他以前还不知道兔子也能叫,声音还如此凄厉。接着没声音了, 等她把第四条腿绑好时,兔子已死了。显然是受惊吓所致。 为一只动物的事,马丁那难得有的怒火再次冒了上来,他命令蒂尔威克离开实 验室。 蒂尔威克小姐退场。 马丁让人把奈杰尔·本特利找来,对他说:凡是像那动物管理人这样,对动物 的苦楚麻木不仁的人,都不能继续留在研究所工作。 “当然,当然,”本特利同意说,“蒂尔威克必须辞退。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 歉。她在技术上倒是不错的,可是我没检查她可有温柔的爱心。”“对,温柔的爱 心正是我们需要的品质。”马丁说,“你能否另派个人来?”“我把蒂尔威克的助 手派来,要是你满意,我们可以提她为动物管理人。”伊冯·埃文斯上场。 伊冯二十五岁,身体略胖,但开朗动人;一头长长的金发,一双天真的蓝眼睛, 皮肤白里透红;她来自威尔士黑山区一个叫布列康的小镇,她那抑扬的声调里就带 那儿的乡音;伊冯的胸脯也极丰满,很明显她是不戴胸罩的。 马丁一开始就受她吸引,尤其是开始一系列注射时。 “先给我一两分钟时间,”伊冯对他说。她不拿蒂尔威克带来的那块系有带子 的木板。马丁准备好皮下注射器等着,她从笼子里轻轻地把兔子抱出来,贴近她的 脸颊,先对它低低哼唱,又哄着它,轻轻安慰几句。最后她让兔子的头枕在她胸脯 上,把它的后脚掌伸给马丁,“干吧。”只用了很短时间就给六只兔子注射完毕, 每块肉趾上都要注射一针。虽然马丁靠近她胸脯时有点分心,有时还巴不得是他的 头而不是兔子的头枕在那儿,不过他打针还是细心的,和伊冯的配合也默契。 由于伊冯的抚爱,兔子显然得到安慰,不过还有些痛。不一会儿,伊冯问道, “针非得往肉趾上打吗?”马丁苦着脸说,“我也不愿往那儿打,不过,那是产生 抗体的理想部位。 虽然注射很疼,而且会继续疼痛,疼痛却可以引起抗体产生细胞。”伊冯看来 对这解释满意了。注射完以后,马丁说,“你很喜欢动物。”她惊异地望着马丁。 “当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你是指蒂尔威克?”伊冯皱了下眉头。“她 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蒂尔威克小姐将不在这里工作了。”“我知道,本特利先 生对我讲了,他还要我告诉你,我的资历没问题,如果你对我满意,我就可以当动 物管理员。”“我对你满意,”马丁说,接着连他也没料到怎么会加一句,“我对 你非常满意。”伊冯咯咯笑道,“彼此彼此,博士。”他们第一次接触以后,虽然 由别人接替了他给兔子注射辅药,马丁在实验室附近还常见到伊冯。一次,由于想 接近她,马丁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既然这样爱动物,怎么没上兽医学院呢?”她 犹豫了一下,然后异常简洁地回答,“我本是想上的。”“后来怎么了?”“我没 考取。”“就考过一次?”“对。”“你不能再考吗?”“我没时间可等。”她两 眼直视着他,他只好抬眼对视。 伊冯接着说,“我父母没钱供养我,我只得开始谋生,所以成了动物技术员— —这是我第二喜欢的工作。”然后她盈盈微笑了。于是他知道她已清楚他的视线在 哪儿留连。 这是几星期前的事。这其间,马丁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 一件事是把老鼠迷路试验的连续测验结果用计算机进行分析,说明先前的表现 并非偶然,而在其间几个月内,测验结果始终如一。单这一点就是好消息,而锦上 添花的是,缩氨酸混合物也提纯成功,结果就分离出单一的活性缩氨酸。这寻求已 久的缩氨酸就是在原来色层分析片上的第七个条状物,于是立即把它叫作七号缩氨 酸。 这两项成就都用电传向新泽西汇报了,萨姆·霍索恩也立即拍回贺电。 马丁真希望能把这喜讯通知西莉亚,只是前不久他获悉了西莉亚已从费尔丁- 罗思辞职。辞职的原因他不清楚,但这件事使他难过。哈洛的研究所以及这科研项 目都是和西莉亚分不开的,这成果开始是经她协助才取得的,如今她不能分享,这 似乎不公平。他也清楚,他失去了一位朋友,一位伙伴。他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否还 会重逢。看来这可能性不大。 马丁躺在床上回顾这些事,这时只有一个科学上的因素使他不安,那有关几个 月来定期接受缩氨酸注射的高龄鼠。 那些高龄鼠的记忆力倒是改善了,但总的健康状况显然不妙。它们的体重明显 下降,瘦得几乎变了形。在最近取得巨大的成就之后,某些新的坏苗头不免叫人害 怕。 在改善智力的同时,七号缩氨酸会不会对体质有害呢?那些接受缩氨酸治疗的 高龄鼠体重会不会继续减轻,变得虚弱无力,最后衰竭而死呢?果真如此,七号缩 氨酸就不能用了;动物不能用,人也不能用。那么对其全部研究——在哈洛四年, 加上马丁早先在剑桥的多年努力——都将可悲地付之东流。 这想法幽灵般地纠缠着马丁,他竭力想把它从心头撵走,至少在周末让他安静 几小时。 嗯,在这星期六的晚上……不对!现在已是星期日凌晨了……他把思路转回到 伊冯身上,回到先前他提出的问题上: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采取行动呢? 他想,他可以打电话给她,真该早就考虑这样做,现在恐怕太晚了。真太晚了 吗?见鬼!为什么不打电话? 令他惊奇的是,铃声一响就有人接。 “喂。”“伊冯吗?”“是我。”“我是——”“我知道你是谁。”“噢,” 他说,“我正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起……”“我也睡不着。”“不知道明天我们可 不可以见见面?”她点了一句,“明天是星期一。”“可也是。那今天怎么样?” “行。”“什么时间最合适?”“何不就现在呢?”他几乎不相信能交上这样的好 运。这时他问道,“要我开车接你吗?”“我知道你住的地方,我自己来。”“真 的?”“当然。”他觉得还得说点别的什么。 “伊冯。”“嗯?”“你来我真高兴。”“我也高兴。”他听见她那轻轻的笑 声。“我原以为你也许永远也不会费神来问一问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