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诺兰·温赖特现在已难得有必要到本市的陈尸所去。他记得最近一次去那儿也 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当时是去认领一具银行警卫的尸体,那警卫在同打劫银行的歹 徒交火时送了命。温赖特当警探那阵子,上陈尸所验明那些暴力行凶的牺牲者的尸 体乃是他必须履行的例行公事的一部分,但即使在那时,他也一直适应不了。陈尸 所,不管哪一所,里面那种阴惨惨的气氛,还有停尸室难闻的怪味,总使他感到压 抑,有时甚至使他恶心。此刻,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同市警察局探长约好了在这儿碰头。此刻,那位探长正毫无表情地同温赖特 在一条昏暗的过道里并肩走着,他们的脚步落在年代已久、布满裂纹的砖地上,发 出清脆的回响。在他们前面引路的陈尸所管理员,穿着胶底鞋,悄莫声儿地向前拖 着步子。这人看上去象是过不了多久也要在这儿挺尸了。 探长名叫廷伯威尔,年纪很轻,体态有点臃肿,头发蓬蓬松松,满脸胡子楂儿。 诺兰·温赖特暗自思忖:他辞掉市警局的差事以来,一晃已十二年,生活起了多大 的变化! 廷伯威尔说:“要是那个死掉的家伙当真是你们的人,那你是什么时候最后一 次见到他的?”“七个星期以前。三月初。”“在哪儿?”“在城市那头的一家小 酒店里。康乐酒吧。”“那地方我知道。此后你可曾听到过他的消息?”“没有。”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温赖特摇了摇头:“他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就随他去。” 诺兰·温赖特连那人究竟叫什么也不清楚。那人倒是报过一个名字,不过当然不会 是真名实姓。温赖特则说话算数,从没设法去打听明白。 他只知道这个叫“维克”的人从前坐过牢,因手头拮据而乐意充当暗探。 去年十月,在温赖特的催促之下,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同意他雇用一名暗探, 以探明伪造键式信用卡的来龙去脉,当时出现的伪卡数量之多,委实叫人担心。温 赖特先是利用自己在旧城区的某些关系,进行了几次试探,随后又通过另外一些中 间人的安排,同维克亲自接上了头,当面谈妥一笔交易。那是去年十二月份的事。 这事安全部头子记得很清楚,因为迈尔斯·伊斯汀受审判刑也在那一周。 此后几个月内,维克和温赖特又见过两次面,每次碰头地点都不同,选的全是 地处偏僻角落的小酒吧间。前后三次碰头,温赖特每回都给对方一些钱,以图日后 能换取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他们采用的是单向联络方式,即由维克打电话给他, 由维克指定碰头地点,而温赖特这一方却无法主动联系。不过他明白这样的安排自 有一定的道理,所以也就同意这么办了。 温赖特不喜欢维克,本来也就不指望这个人会讨他喜欢。这个刑满释放犯一副 诡诈相,举止鬼祟,不断淌着鼻涕,再加上其他的外貌特征,一望而知是个吸毒成 瘾的家伙。他老是噘嘴翘唇的,摆出一副什么也瞧不起的神气,温赖特自然也不在 他眼里。不过三月间他们第三次会面时,他倒似乎真的发现了一点线索。 他报告了社会上的一则谣传,说是有一大批印制得十分逼真、票面为二十元的 伪钞,即将由一批中间人分发使用,上市流通。还有更多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 什么在分发伪钞的人背后,在某个阴暗角落里,隐藏着一个能量很大、效率很高的 组织,还从事其他方面的勾当,包括伪造信用卡在内。这最后一条消息很含糊,温 赖特怀疑是不是维克为了投自己所好而故意编造出来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着,恐 怕也还不至于。 比较明确的是,维克声称,有人已答应让他稍微搞点伪钞方面的活动。据他估 计,要是自己真的参与这种活动而且进一步获得信任,他就可以设法打入这个组织。 其中有一、两个细节使银行安全部头子相信,这份情报中的要点是可靠的。在温赖 特看来,凭维克肚子里的那点儿货色,怎么也编造不出这些细节来。而暗探提出的 那套打算,听来也言之成理。 温赖特一向认为,无论伪造键式信用卡的是什么样人,这些人很可能同时也插 手别种形式的伪造活动。去年十月他对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就这么讲过。他心里有 底:要想打进那个组织当坐探,势必要冒极大的风险,因为只要被他们查出来,必 死无疑。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维克一句,不料好心却没好报,反招来对方一声冷 笑。 那次碰头以后,温赖特再没有得到维克的任何消息。 昨天《时代记事》报上登了一条关于在河里发现浮尸的简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妨先给你打个招呼,”探长廷伯威尔说,“这家伙的尸体已不成个样子。 据医士估计,他已在水里泡了一个星期。而且,那条河里船只来往频繁,这人的身 体大概还被船的螺旋桨撞上,弄了个支离破碎。”他们仍旧跟在那个上了年纪的管 理员后面,走进一间灯火通明、天花板低低的狭长房间。房间里冷飕飕的,还有一 股消毒水的气味。面朝他们的那垛墙壁边,是一整排陈尸柜,看上去倒象一具硕大 无朋的文件柜,柜子里有许多不锈钢抽屉,每个抽屉上都标有号码。柜子后面传出 一阵冷冻装置的嗡嗡声。 管理员眯着眼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夹,随后走到房间中段的一个抽屉那儿。他伸 手一拉,抽屉就顺着尼龙轴承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抽屉里的尸体覆盖着一层裹尸 纸,显出凹凸不平的人体模样。 “长官,这就是你们要看的那具尸体,”老头说。他就象在掀开黄瓜上面的遮 布那样,漫不经心地把裹尸纸一把撩起。 温赖特真希望自己没上这儿来。他直打恶心。 他们看到的死人原来是有张脸孔的,现在却再也无法辨认。经过河水的浸泡, 自身的腐烂,再加上别的什么原因——就象廷伯威尔刚才说的,可能是螺旋桨的碾 轧——已是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皮肉狼藉之中还露出根根白骨。 他们默默地仔细察看尸体。过了一会儿,探长问:“你可发现有什么能验明死 者身分的特征?”“有的,”温赖特说。他一直盯着那张脸庞的侧面细看,在那儿, 依稀可辨的头发轮廓连到颈脖子。那一块苹果状的红色疤痕——无疑是个胎记—— 仍旧清晰可见。温赖特和维克共见过三次面,而那块疤痕每一回都没逃过他那双训 练有素的眼睛。尽管那两片经常用来嘲讽别人的嘴唇不见了,然而还是可以肯定, 这确实是他所雇用的那个暗探的尸体。 他对廷伯威尔说了查验的结果,后者点点头。 “我们是根据指纹认出此人身分的。指纹虽不是最清楚,但还能辨认。”探长 掏出个笔记本,随手翻开。“他的真名——要是你愿意相信的话——叫克拉伦斯· 雨果·莱文逊。他还用过好几个别的名字。看记录是个惯犯,大多是些小偷小摸的 事儿。”“报上说他不是落水淹死的,而是挨了刀子受伤身死的。”“这是尸体剖 验的结果。在被捅死之前,他还遭到严刑拷打。”“何以见得?”“他的睾丸给压 碎了。病理学家的报告书说,一定是被某种钳子夹着,不断收紧后迸裂的。你想看 看吗?”那个管理员也不等关照,顺手就把最后一段遮尸纸也揭开了。 尽管生殖器由于浸泡过久而发生了皱缩,尸体剖验的结果足以证实廷伯威尔讲 的那个结论。温赖特倒抽一口冷气:“呵,上帝!”他示意那个老头:“把他盖上。” 接着,他催促廷伯威尔:“咱们离开这儿吧。”在离陈尸所半条街区的一家小餐馆 里,探长廷伯威尔一边喝着浓浓的清咖啡,一边喃喃自语:“可怜的家伙!不管他 作了什么孽,也不该受这样的折磨啊。”他拿出一支卷烟点上,并把烟盒递了过去。 温赖特摇摇头谢绝了。 “我想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廷伯威尔说。“有些事情你已习以为常。不过 肯定还有别的一些事情会引起你深思。”“是的,”温赖特不禁想到,那个化名维 克的克拉伦斯·雨果·莱文逊遭此下场,自己也有责任。 “我要你给我搞份报告,温赖特先生。把你刚才告诉我的关于你和死者联系的 情况,简要地写上几句。这对你来说反正是无所谓的。等这儿的事结束了,我想到 分局去取这份报告。”“没问题。”探长吐了个烟圈,呷了口咖啡。“眼下,伪造 信用卡的情况怎样?”“市面上用的越来越多。有时候简直就象时疫那样猖獗。害 得我们这样一些银行损失不少钱。”廷伯威尔表示怀疑:“你是说公众损失不少钱 吧。象你们那样的银行总是把损失转嫁到别人头上,所以你们经理部的头头才满不 在乎。”“在这点上我没法同你争论。”温赖特没有忘记自己曾如何竭力主张增加 预算以对付与银行有关的犯罪活动,到头来却是白费口舌。 “那些信用卡印得考究吗?”“很出色。”警探长沉吟了半晌说:“这倒同联 邦经济情报局介绍的伪钞案完全一样。情报局通知我们说,市内有伪钞流通,而且 数目很大。我想你也知道吧。”“是的,我知道。”“看来,这个死鬼也许没估计 错,伪钞和伪造信用卡可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笼的。”两人谁也不吭声了。过了一 会儿,探长突然开口说:“有件事我该事先提醒你一下。你大概已想到了吧。”温 赖特静候对方说下去。 “在他受刑的时候,不管用刑的是些什么人,一定折磨得他全招了。 他那副模样你也已经看到,人处在这种境地是没法不开口的。所以你可以料想 到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了,包括同你商定的那笔交易。”“是的。我早想到 了。”廷伯威尔点了点头。“我想你本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对那些杀害莱文逊 的人来说,你可是个祸根。要是他们发现他们与之打交道的人里面,有谁同你串通 一气,那这人就算完了,而且会死得很惨。”温赖特刚想开口,却被对方制止了。 “听着,我不是说你不该再派别人打入地下。那是你的事儿,我不想过问,至 少目前不想过问。不过我要说的是:要是你再这么干,可得万分小心,你本人不要 出面同探子接触;你应该多多为他的安全着想。”“多承告诫,”温赖特说。他仍 在想着维克的尸体,裹尸纸掀开后所看到的那具尸体。“我很怀疑以后是否还会有 人肯去干这份差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