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听到拖着脚走路和说话的声音,知道他们已经抓到迈尔斯,正在把他带进来。 胡安尼塔昏昏然失去了时间概念,她不知道,在她为使埃斯特拉不再忍受那可 怕的酷刑而气急败坏地说出迈尔斯. 伊斯汀的名字,把他出卖以后,已经过去了多 长的时间。她只记得,后来,很快她的嘴巴又被塞住了,捆她的绳子经过检查收得 更紧了。接着,那些人都走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模模糊糊打了一个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的身体使她失去了知 觉,因为象她那样被绑在那里,不可能真正休息一会儿。声音传来把她惊醒后,她 感到四肢被勒,疼痛难禁,真想大声喊叫,可是嘴给塞了个严实,叫也叫不出来。 胡安尼塔尽力自制,不让自己张皇失措,也不去挣脱绳索,因为她知道惊慌也好, 挣扎也好,不仅毫无用处,反而会使她的处境更糟。 她仍然可以看见埃斯特拉。两人被捆在椅子上,还是象刚才一样面对着面。小 女孩闭着眼睛睡着了,小脑袋耷拉着;把胡安尼塔吵醒的声音却没有惊动她。埃斯 特拉也被塞住了嘴巴。胡安尼塔希望精疲力竭的小姑娘能尽量多睡一会儿,免得醒 过来看到可怕的现实。 埃斯特拉的右手留着雪茄烟灼烫的伤痕,血红血红的十分可怕。在那些人走后 不久,他们中间的一个——胡安尼塔曾听到别人叫他“罗”——曾转回来呆了片刻。 他手里拿着一管什么药膏。他挤着管子,把药膏涂在埃斯特拉的伤口上,同时瞟了 胡安尼塔一眼,仿佛是告诉她,他已经尽力而为。接着他也走了。 涂药膏的时候,埃斯特拉蓦地一跳,接着,因为嘴里塞着东西,又含糊不清地 呻吟了一阵,幸好很快便又睡着了。 胡安尼塔听到的声音是从她背后传来的。很可能是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而且 她猜想连接两个房间的一扇门是开着的。有一会儿工夫,她听到迈尔斯抗辩的声音, 接着便传来沉闷的打击声,有人哼哼一阵之后一切复归寂静。 也许过了一分钟,又传来迈尔斯的声音,这次听得比较真切:“不! 啊,上帝。请别!我这就……”她听到一种象是铁锤敲击金属的声音。 迈尔斯的活没有讲完便变成了一阵尖声刺耳的狂叫。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她 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凄惨的声音。 如果迈尔斯能在汽车里设法自尽,他一定心甘情愿地一死了事。打从跟温赖特 说定合作那时起,他就知道——而此后这也一直是他害怕的根本原因——干干脆脆 一死比起一个被揭露出来的密探所面临的酷刑来,要轻快得多。可是尽管他思想上 已经有所准备,他所一直害怕的酷刑,跟此刻施行在自己身上的这种可怕得难以想 象、剥皮抽筋式的刑罚一比,简直就算不了什么了。 皮带把他的两腿和臀部紧紧捆在一起,丝毫动弹不得。两条手臂被强按着压在 一张粗糙的木头桌子上。他的双手和手腕此刻正被钉在桌子上……用的是木匠的钉 子……锤子狠命地敲击……一枚钉子已经钉上左手腕,另外两枚钉在手腕和手指之 间的手心上,把手钉得紧紧的……铁锤最后几下猛击把骨头也砸碎了……一枝钉子 钉在右手,另外一枚已经摆好位置,准备穿肤劈肉而入……这种疼痛真是难熬,再 也不可能有更加……啊,上帝啊,救救我!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迈尔斯 扭着身体挣扎,发出一阵尖叫。他哀求着,接着又是一阵惨嚎。但是按着他的几双 大手死命地掐紧。铁锤的猛击稍过片刻又重新落下。 “他还叫得不够响,”马里诺对挥舞铁锤的安吉洛说。“这只钉子钉上以后, 想办法把这个狗杂种的手指头再钉住它两个。”托尼. 贝尔边看边听,同时抽着雪 茄。这一次他没想到要回避。伊斯汀不会再有机会点着他鼻子控告他了,因为伊斯 汀马上就要完啦。不过死以前必须提醒他——也提醒其他那些会得知这里发生了什 么事情的人——坐探决没有好死。 “这还差不多,”托尼·贝尔说。当另一枚钉子穿进迈尔斯左手中指的两个指 关节中间的部位,一锤子敲下去,钉个正着的时候,痛苦的惨叫声更尖利了。在场 的人都听到了手指骨劈开的咔嚓声。正当安吉洛准备在迈尔斯的右手中指重复同一 酷刑时,托尼·贝尔命令道:“停!”他对伊斯汀说:“别他妈的乱叫了!招吧!” 迈尔斯的尖利惨叫变成了痛苦的呜咽,他的身体急剧起伏着。按着他的大手已经移 走,因为不需要再抓住他了。 “好吧,”托尼·贝尔对安吉洛说,“他还没有叫够,再往下敲。”“不!不! 我招!我招!我这就招!”迈尔斯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 屋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嗜呼噜的透气声。 托尼·贝尔挥手叫安吉洛站到后面去。屋子里的其他人仍然围在桌子旁边,其 中有罗、庞奇·克兰西、另外一个保镖——一个小时前出现在体育用品商店的四个 打手之一;拉罗卡也在,他愁眉哭脸,因为保荐了迈尔斯而提心吊胆,不知会受到 多大的惩罚;此外还有那个紧张不安的老印刷工丹尼·克里根。平时,这地方是归 丹尼管的——他们此刻正在印刷和制版主车间用刑——可丹尼情愿在这样的时候远 远地避开,但是托尼·贝尔却派人把他叫来了。 托尼·贝尔嗥嗥地对伊斯汀喊叫着:“这么说,你一直在为一家臭银行当坐探 了?”迈尔斯气急败坏地说:“是的。”“第一商业银行?”“是的。”“你向谁 打报告?”“温赖特。”“你打听到多少情况?你都向他报告了些什么?”“关于 ……俱乐部……赌博……谁到那里去。”“包括我在内?”“是的。”“你个狗娘 养的!”托尼·贝尔俯下身去,攥紧的拳头对着迈尔斯的脸砰地就是一拳。 这狠毒的一拳把迈尔斯打得缩了回去,但是钉子撕扯着他的双手,他又拚命使 自己恢复到原先那种弯腰曲背的费力姿势。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只听到他吃力的哭 泣和呻吟。托尼·贝尔猛吸几口雪茄,重又开始审问。 “你这个臭混蛋,你还探听到了什么?”“没……没什么了!”迈尔斯的全身 筛糠般地颤抖着。 “撒谎!”托尼·贝尔转过脸去对丹尼·克里根说:“把你制版用的硝镪水给 我拿来。”整个审问期间,老印刷工一直怒气冲冲地注视着迈尔斯。听到命令,他 点点头说:“遵命,马里诺先生。”丹尼走到一个架子旁边,伸手取下一个容量为 一加仑、盖着塑料盖的罐子。罐子上贴有标签:硝酸:仅用于浸蚀金属。丹尼拧开 盖子,小心翼翼地把硝酸从罐子里倒入一只容量为半品特的玻璃烧杯,把它送到托 尼·贝尔面对迈尔斯站着的桌旁。他走路很当心,生怕把烧杯里的东西溅出来。他 放下烧杯,然后将一把镌版用的小刷子摆在它旁边。 托尼·贝尔拿起刷子在迈尔斯的半边脸上涂抹着。有一两秒钟时间,因为硝酸 止往表皮里渗,迈尔斯没有什么反应。随着灼伤的扩大并加深,迈尔斯由于一种新 的、异样的痛苦而又大声惨叫起来。就在其他人出神凝望的当儿,被硝酸所腐蚀的 肌肉竟冒出烟来,从粉红色变成了灰黑色。 托尼·贝尔又把刷子在烧杯里浸了浸。“狗东西,我再问你一遍。 如果你不回答,这刷子就涂到你另外那半边脸上。你还探听到了什么? 还讲了些什么?”迈尔斯两眼已经发直,活象只走投无路的野兽。他唾沫星子 乱喷,断断续续地说:“伪造的……钞票。”“伪钞怎么样?”“我买到一些…… 把伪钞交给了银行……后来又开着汽车……把大批伪钞送到路易斯维尔。”“还有 什么?”“信用卡……驾驶执照。”“你知道这些都是谁干的吗?谁印的这些假钞 票?”迈尔斯用尽力气想点一点头:“丹尼。”“谁告诉你的。”“他……告诉我 的。”“后来你就把这些情况都捅给了银行里那个警察?他全知道了吗?”“是的。” 托尼·贝尔狂怒地转过身来对着克里根大叫:“你个酒鬼!臭货! 笨蛋!你比他好不了多少。”老头站在那里发抖。“马里诺先生,我没有喝醉。 我原以为他……”“住嘴!”托尼·贝尔好象马上就要对着老家伙揍上去,但接着 又改变了主意。他回过头去再问迈尔斯:“他们还知道什么?”“没什么了!” “他们知道钞票是在哪里印的吗?知道这个地方吗?”“不知道。”托尼·贝尔把 刷子在硝酸里重新浸过以后,又拿了出来。迈尔斯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经验告诉 他,这些人希望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于是,他喊道:“是的!是的,他们知道!” “是你告诉银行安全部那个家伙的吗?”迈尔斯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胡诌:“是 的,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刷子仍然半悬在盛硝酸的烧杯之上。 迈尔斯知道一定得设法自圆其说,随便杜撰几句,只要让这些凶神恶煞满意就 行。他把头转向丹尼:“他告诉我的。”“你撒谎!你个下流坯,该死的臭东西!” 老家伙在暴怒之下,脸部肌肉抽搐,嘴巴一张一合,下巴直打哆嗦。他向托尼·贝 尔求救:“马里诺先生,他撒谎。我发誓他是在撒谎!根本没有的事。”但是,他 从马里诺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机,于是就在绝望之中,突然冲到迈尔斯跟前。 “你个狗养的,把实话告诉他!讲实话!”老家伙已经猜到可能会遭到什么样 的惩罚,因此差不多发狂了。他朝四下里望望,想找一件武器。 这时,他看见那个盛硝酸的烧杯,他一把抓住烧杯,便向迈尔斯脸上浇了下去。 又是一阵惨叫,接着这非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硝酸的臭味和灼焦的人肉发出的 令人作呕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只见迈尔斯向前扑倒在桌子上,完全失去了知觉,他 那血肉模糊的双手还钉在那里,鲜血还在不住地往外流。 虽然胡安尼塔不完全了解迈尔斯遭到的非人酷刑,但是听着他嚎叫、求情以及 最后终于变得声息全无,她却一直处在痛苦之中。她的感觉已经麻木,感情上再有 什么新的打击对她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所以她只是不动感情地在想迈尔斯是不是死 了。她还推测,再有多久自己和埃斯特拉将分享迈尔斯的命运。看来,她俩也是必 死无疑了。 有一点胡安尼塔感到庆幸:尽管吵声震天,埃斯特拉却一直一动不动地沉睡着。 如果孩子能一直这样睡下去,也许在临死之前她就可以不再受什么别的罪了。胡安 尼塔多年未曾祈祷,此刻却祈求圣母玛利亚让埃斯特拉平安死去。 胡安尼塔感觉到隔壁房间又有了新的声响。听上去好象是在搬动家具,抽屉拉 开了又砰地关上,箱子落地,发出沉重的声音。她还听到金属哗啦哗啦撒在水泥地 上的声音,接着有人在大声咒骂。 然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已认出名叫罗的那个人出现在她的身旁,并开始 给她松绑。她想这是要把她押往别处去,只是换一个地狱而已。给她松开绑,罗把 她撇下,又去给埃斯特拉松绑。 “站起来!”他命令母女两人。埃斯特拉刚刚醒过来,虽然还睡眼惺忪,但还 是照办了。孩子开始嘤嘤地哭起来,但是嘴里塞着东西,声音很轻。胡安尼塔想跑 过去,但却迈不开步;她只得撑着椅子,让血液流向麻木的四肢。 “听我说,”罗对胡安尼塔说。“你有孩子,这就让你走运了。老板准备放你 们走,不过要蒙上眼睛,用汽车把你们送到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放了你们。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所以你没法带人来调查。但是,如果你出去乱说,向谁泄 了密,不管你在哪里我们都会找到你,并把你的孩子杀死。明白吗?”胡安尼塔简 直不能相信听到的这番话,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罗指着一扇门。显然,他现在还不打算给她蒙上眼睛。尽管刚 才还浑身发麻,她发现自己平时那种敏锐的智力这时正在恢复。 在上水泥楼梯时,她刚走了一半便靠在墙上直想吐。方才他们穿过那间外屋, 她看到了迈尔斯——或者说是看到了他的残缺不全的躯体——他倒在桌子上,双手 血肉模糊,面孔、头发和头皮已被烧得无法辨认。 当时,罗推着胡安尼塔和埃斯特拉,让她们快走,但胡安尼塔还是看到了这副 惨不忍睹的景象。她看出迈尔斯还没死,不过肯定活不成了。他曾微微动弹了一下, 呻吟着。 “往前走!”罗催促着。三人继续沿楼梯往上走。 看到迈尔斯这幅惨象,她心里充满了恐怖。她能够做些什么来救他呢?显然, 在这里毫无办法可想。但是如果这些人把她和埃斯特拉给放了,她可以设法叫人来 救他吗?对此她不敢肯定。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想弄清楚这个地点似 乎没有任何可能。然而,她必须做点儿什么来抵偿她极度的内疚之感于万一。她出 卖了迈尔斯。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她讲出了他的名字,然后他才被抓到这里来, 而后果她是亲眼目睹了的。 她的脑子里浮上一个念头,那只不过是雏型,还没有完全成熟。她用力排遣其 他杂念,专注地考虑着,使这个想法充实起来。一时间,她甚至把埃斯特拉也给忘 了。胡安尼塔想:计划也许行不通,然而还是有那么一点成功的希望。成功与否, 取决于她的感觉是否灵敏,记忆力是否可靠。另外,还有一个重要条件:她必须在 上车之后再被蒙上眼睛。 走上楼梯,他们向右一拐,这儿是车库。四堵水泥墙使车库看上去象是属于某 幢房子或是某家商店的那种普通的可容纳两辆汽车的汽车间。胡安尼塔想起到这里 时听到的声音,猜到他们来时走的也是这条路。 车库里有一辆汽车——不是早晨那辆大轿车,而是一辆深绿色的福特牌汽车。 她很想看到执照牌的号码,但是没法看到。 胡安尼塔迅速向四下扫了一眼,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车库的一堵墙边放着一 只抛光的深色木衣柜,那样子跟她过去所见过的衣柜全不一样。看上去,衣柜象是 自上而下地被锯成了两半,各自独立地搁在那里。 她看得出衣柜是空的。衣柜旁边是一件看上去象餐具柜一样的家具,同样被莫 名其妙地锯成了两半,只不过半边餐具柜正由两个男人从另一扇门抬出去,一个人 让门遮住了,另一个则背向着她。 罗打开福特牌汽车的一扇后座门。“进去”他命令道。他手里拿着两块厚厚的 黑布——蒙眼布。 胡安尼塔先上车。上车时,她故意绊了一下,身子向前一冲,马上伸手抓住汽 车前座的背垫以免跌倒,这样,总算如愿以偿,使她有机会向前面的司机座瞥上一 眼,看到了里程计上的行车路程英里数。她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来看这个数字:25714.8。 她闭上眼睛,希望能把数字记住。 埃斯特拉跟着上了车。继母女两人之后,罗也上了车,给两人蒙住眼睛,然后 便坐在后座上。他推推胡安尼塔的肩:“坐下,你们俩都坐到车子地板上去。别捣 蛋,不会伤害你们的。”胡安尼塔蹲下去,埃斯特拉就紧靠在她身边。她盘着腿, 好不容易才保持面部朝前的姿势。她听到另外一个人上了汽车,发动了马达,车库 的门沉重地打开了,汽车开动了。 汽车一开动,胡安尼塔便全神贯注,其程度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目的是要记 住时间和方向——如果她能够记住这两者的话。一位当摄影师的朋友过去教过她记 时的方法,这时她便用这种方法计算起秒数来。 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一千零四……她觉着先是倒车,继而转弯, 然后笔直往前开了八秒。接着汽车减了速,几乎停了。这是一条私宅里的车道吗? 可能。车道比较长?这时汽车又慢慢开动了,很可能是设法开进大街上的车流…… 左转弯。现在是加速向前。她又开始数起来。十秒。减速。右转弯……一千零一; 一千零二;一千零三……左转弯……加速……这段路比较长……一千零四十九;一 千零五十……没有减速的迹象……是的,现在减速了。等了四秒钟,然后继续直开, 很可能是碰上了红灯……一千零八…… 喔,主啊!为了迈尔斯,帮助我记住吧! ……一千零九;一千零十;右转弯…… 排除其他杂念。对汽车的每一个动向作出反应。计算着时间——一边希望着, 祈祷着,但愿那曾经帮她在银行记住出入账目……曾经把她从迈尔斯的欺诈中救了 出来的坚强的记忆力……现在也同样会把他救出来。 ……一千零二十;一千零二十美元。不对!……圣母玛利亚啊!不要让我的思 想开小差…… 长长的一段直路,路面平滑,高速……她感到身体在摇晃……道路向左拐;一 个大转弯,弯曲度不大……车停了,停了。一共是六十八秒…… 右转弯。又开动了。一千零一;一千零二…… 不停地数啊,数啊。 时间越长,记忆越来越靠不住,照原样把行车经过复述一遍的可能性似乎也越 来越小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