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判决翌日,财前立刻吩咐河野与国平,以律师身份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申请, 然后他才出发前往医院。 进入教授室,金井副教授早已等候多时。昨天宣读判决之后,财前因贫血而昏 倒,必须进行健康检查,首先将进行胃部x 光摄影。依照惯例,教授的诊察通常由 同一医学部门的教授执行。所以照理来说,应由放射科的教授来执行。但是,官司 败诉主因正是手术后一周未拍摄x 光片,因此财前十分不愿与放射科教授打照面, 正巧他上午不在,于是请金井副教授看诊。 打发完不相关的人,并点亮x 光室外“禁止进入”的红灯后,偌大的房里只有 金井、护理长与技师三人。护理长帮财前更衣,技师升起x 光机,关掉室内灯,荧 光板映出财前稍呈横长型的胃部。 “金井君,依照我平日执行的要领,好好追踪显影剂流过的路径,一发现有异 样,立刻拍摄。绝对不可错过拍摄时机,知道了吗? ” 他仔细叮嘱着,喝下一口护理长端来的显影剂。显影剂缓缓流过咽喉、食道, 通过贲门。如果贲门有异常状况,最初喝下的显影剂会卡在贲门处,无法通过。不 过,显影剂通过了贲门。 财前喝下第二口显影剂。显影剂通过食道,进入胃部,到达胃角时,金井简直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胃角出现清晰的阴影。 “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 ” “没,没什么。麻烦您再喝一口。” “眼睛放亮点,这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分开喝下,怎么能正确地透视啊。” 财前申斥着,再喝下一口显影剂。显影剂又慢慢流入胃部,流到胃角时,金井 清楚地确认那阴影绝对是癌症。金井呆愣着,咽了口口水。 “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 ’’财前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逼问着金井。 “没什么,请别乱动! ’’金井故意加强语气,按下拍摄钮。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透视,甚至是拍摄照片了,但是为了避免财前教授起疑, 他知道最少还得拍个五六张。 “教授,麻烦请仰卧。” x 光机缓缓倾斜,恢复水平,财前转换成仰卧姿势,堆积在胃部下方的显影剂 扩散至整个胃部。 “接下来,请向左侧卧。”财前闻言转个身。 “然后,请向右侧卧。”财前每换一次卧姿,荧光板上的财前胃部,或变成横 向,或变成纵向,然后又变成左右倾斜的长条型。胃角的癌细胞仿佛千足蜈蚣般地 紧攀着胃壁不放。金井不断按下拍摄钮,拍摄病灶的各个角度。其实,第一张照片 就已经完全捕捉到胃角的阴影了。金井纯粹是为了避免财前起疑,才更换各种角度 拍摄。黑暗中,金井害怕自己的演技被识破,胆战心惊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6 张照片终于拍摄完毕。 “教授,拍摄完了。” 室内灯光点亮,财前眯着眼睛:“看你拍得很仔细,结果如何? ” 金井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哦,等会儿我会把影片交给您。不过,据我目前所 见,胃体到胃角的地方,胃皱襞相当硬,应该是龛影,我判断是胃溃疡。” 财前在护理长协助下穿上白衬衫:“原来如此,果然是胃溃疡。那么,昨天会 发生贫血,应该是溃疡出血的缘故吧。”他语气沉重。 ‘‘教授,依我的浅见,既然是胃溃疡,不如趁机将其切除吧……” “切除? 需不需要切除轮不到你来决定。先看看x 光片后,我自己再作决定。 片子尽快冲洗出来,然后送到我的办公室。”他语带不悦,便转身返回教授室。 金井送走财前之后,立刻奔往第一内科教授兼医学部长鹈饲良一的办公室。鹈 饲不解,仅是副教授的金井,竟敢越过教授,直接跑来找医学部长。但他看到金井 焦急的模样,察觉似乎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金井,有什么事呢? ”他推开桌前的文件问道。 “刚才,我替财前教授做胃部x 光检查,发现胃角有恶性肿瘤。” “什么,财前君得了胃癌……你有没有看错啊……”鹈饲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没有看错。我已经交代紧急冲洗显影,显影片应该马上就好了。” “他应该还不知道吧? ” “是的。我拍摄了几张没有必要拍的照片,想暂时瞒过他,只先告知是胃溃疡。” “做得很好,当时还有哪些人在场呢? ”鹈饲的语调愈来愈急促。 “幸好财前教授事先打发走了不相关的人员,除了我之外,还有护理长与一位 x光摄影技师。” “很好。这是攸关本校人事规划安排的重大问题,必须立刻召集放射科田沼教 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秘密商讨对策。不知道田沼教授回来了没有? ” 他话才说完,也不吩咐秘书便自己拿起话筒,拨至放射科。田沼教授恰巧刚返 回放射科教授室,于是,鹈饲请他与第~'b 科今津教授前来医学部长室,并催促金 井立刻前往放射科取来财前教授的显影片。 放射科田沼教授以及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现身后,鹈饲双颊痉挛似的说:“我 废话不多说。今天请二位过来,是因为本校出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刚才,财前 教授进行胃部透视,发现是胃癌……” 今津教授与田沼教授都吓得跳了起来。 “哪一个医生进行透视的? 已经确认无误了吗? ”田沼教授语带不悦地问道。 “刚才,是由财前教授研究室的金井君检查的。我了解田沼教授你的不悦,不 过,刚好你不在,而财前君自认顶多是胃溃疡,所以先请金井君进行透视,再打算 麻烦田沼教授诊断x 光片。” 话才说完,金井刚好从放射科取来X 光片,摆在田沼教授面前。田沼教授长年 执行x 光检查,手上因照射放射线而呈现出斑斑点点的样子。他拿起显影片,借着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诊视第一张显影片。 “的确是胃角的胃癌,而且直径约有5 厘米,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财前 教授是位癌症名医,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 ”田沼似乎难以理解其中缘由。 今津从旁凝视着x 光片:“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应该会出现呕吐或晕日玄的 症状啊。”他惊讶地喃喃自语。 “可能是因为他从早到晚地忙着学术会议选举和官司的事吧。所以,可能错认 为呕吐或晕眩只是宿醉所导致的吧。” 鹈饲在为财前找借口——官司是财前的私事,然而学术会议选举毕竟是鹈饲自 “不过,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目前最重要的是,由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 教授以及我个人,组成三人医师团,负责财前教授的治疗,手术则麻烦今津教授执 刀。” 话才说完,今津教授的脸上即布满困惑:“但是,依照目前的状况,癌细胞司 能已经转移至其他部位,手术难度相当高。我并非癌症的专科医生,或许恳请近畿 劳灾医院院长东教授会比较适当。” “东教授吗? 可是,校内教授的诊疗,一向都是由校内的现任教授负责啊。” “可是,这样高难度且高危险的手术,无须再区分所谓的校内校外了。而且, 东医生曾是第一外科前任教授,更是财前君的恩师,我想,应该是行得通的。” 鹈饲沉思片刻后说:‘‘我知道了。执刀医生之事,我们再考虑。当务之急是 得尽快把替换的影片交给财前君,以免让他起疑。立刻从放射科中,找出胃角溃疡 患者的显影片,挑选与财前的健壮体格相近、牛角形胃的显影片,由金井君拿去给 财前教授。” “可是,这样难道……”金井一副怕事的模样。 “难道你要拿这份显影片给财前教授吗? 他现在一定忐忑不安地等着显影片的 到来。别拖拖拉拉的,快随田沼教授到放射科借调胃溃疡显影片,交给财前教授。 这才是真正的体恤之心。”鹈饲斥责道。 tt还有,不需我多交代,各位应该都明了。财前教授罹患癌症的事,绝对不能 让校内人士知道。田沼教授,请你告诫给财前教授做x 光透视的护理长与x 光摄影 技师,千万不许透漏半点口风。此外,在场的各位也绝对不准透露任何讯息。” 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口气告知田沼、今津两位教授。 从放射科田沼教授处借出胃溃疡x 光片,金井来到财前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 金井吗? 怎么拖这么久! ”财前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紧急显影只需要30分钟,怎么拖了一个小时! ” “哦,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凑巧,今天有一堆显影片要冲洗,各科教授都要求紧 急显影……” “可是,只要说是我的显影片,应该就可以更快完成的啊。算了,快拿过来。” 他从金井手中抢过显影片,挂在桌上的读图机上,目光锐利地观察着。胃体到 胃角,清楚可见胃溃疡的龛影,其余6 张也看不出任何胃溃疡的病变。不过,虽然 财前自认拥有足以自豪的解读显影片能力,面对自己的胃部时,反倒没有十足的把 握了。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金井。本来,金井惟恐财前教授发觉显影片遭到掉换,一听 到财前询问,才放下心来:“与透视结果完全一致,肯定是溃疡。” “看起来,溃疡程度蛮严重的。学术会议选举加上官司,蜡烛两头烧,每天没 日没夜地开会讨论,才会造成睡眠不足、压力过大。”财前确定是溃疡时,似乎安 心不少。 “教授,请原谅我哕嗦,劝您还是早点进行手术切除,那样比较妥当。如果教 授的日程安排许可,明天就办理住院手续,我立刻安排特别病房。” “什么? 明天就住院……胃溃疡手术不需要那么紧急吧。而且,今天早上才完 成上诉手续,我得亲自撰写上诉状。律师是不可能写出什么具有医学性真知灼见的 反驳理论的。” “还是先交给律师处理,早一天住院吧。也可让您顺便休息一下。” 金井强调“休息”二字,执意劝说财前住院。 “好,好,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我就顺着你的意思,这两三天内办理住院吧。”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x 光片:“这就是我的胃啊……”他一个人喃 喃自语道。 翌日,财前在家休息了一天,未进食午餐。黄昏时,他才外出。 他在国铁千里丘站下车,未搭乘在车站前的排班出租车,便径自朝着近畿癌症 中心所在的千里新城高地走去。他刻意回避公寓林立的中央大道,绕了远路,选择 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竖起大衣领子,慢慢往高地前进。 冬日的黄昏,天空映着夕阳余晖,虽无刺骨寒风,却冷冽透心。财前独自走在 寥无入影的路上,前日判决的愤怒与屈辱,再度深深刺痛他的心。医生的医疗行为 与患者的死亡之间,只要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以往的医疗官司都不追究法律责任。 但是,这次竟然打破惯例,认定患者虽然难逃一死,但是由于医生怠忽职守,造成 患者被迫提前离开人世,更认为国立大学教授必须接受更严格的法律责任追究。财 前仍旧无法口服心服。虽然已经完成上诉至最高法院的程序,但是,加诸身上的败 诉屈辱,他始终难以释怀。平常在校内或家中,他尽力表现得平静祥和,但是夜深 人静独自醒来。或一人行走时,他只想放声呐喊,发泄这股怨怼情绪。而且,昨天 的透视结果发现胃溃疡,必须进行手术切除。想到这儿,原本充满幸福与光荣的人 生,突然降临了严酷与不祥的命运考验,他顿时觉得十分不安。再加上前日在法院 晕倒,意识恢复时听到里见说“财前君一定得拍摄胃部x 光片”——他的言犹在耳, 更让财前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虽然经过透视或x 光拍摄诊断为胃溃疡,但是再经胃镜或细胞诊检查,还是有 可能发现是胃癌,想到这儿,财前更是七上八下的。今天一整天,他脑中都盘旋着 这样的想法,因此才决定请里见给自己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金泽学会中,里见 强调胃镜、细胞诊、活体切片检查等综合诊断的重要性。财前想到,当时自己坚持 只要提高拍摄x 光片的技术,或是加强判读能力,根本不需要创新检查方式,这让 他不禁又犹豫了。而且,堂堂浪速大学的教授,不在自己校内附属医院照胃镜或进 行细胞诊,竟然来到近畿癌症中心,财前实在无法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大 方地表示自己要进行胃镜检查。他反复犹疑良久,才终于决定不吃午餐,等到暮色 低垂时造访近畿癌症中心。 可是,距离近畿癌症中心愈来愈近,他的脚步却愈来愈沉重。官司的第一审、 第二审时,里见就一直协助患者一方,指使医学门外汉关口律师邀请各领域的顶尖 专家出庭当鉴定人,这些都是导致前天败诉的主因。想到这儿,他心中涌现一股对 里见难以谅解的憎恨,打算折返。但是,他又害怕自己并非是罹患胃溃疡,而是胃 癌,于是再度向前迈出步伐。他一定要在最高法院中赢得最后胜利,洗刷屈辱,登 上医界的最高峰,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被癌症击倒! 抵达近畿癌症中心时,已经过 了傍晚6 时,走廊上稀稀落落的没什么人。财前知道里见绝对不会在六七点就下班 回家。近畿癌症中心举行开幕典礼时,财前曾经来过这儿。后来,他又前后来了两 次,因此大概了解院内各科系分布情况。财前前往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研究室走 去。敲了敲门,从门缝中瞧见并无他人,只有里见一人正在观察着显微镜。 财前放下心了:“里见。”他出声打招呼。 里见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还好吧? ” 那天,法庭宣判后,当里见奔向贫血晕倒的财前身旁时,发现他正愤恨地注视 着自己。因此,财前当下的来访让他颇感意外。 “我想请你帮我照胃镜。”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在校内应该已经照过胃部x 光了吧。”里见仿佛视诊般地注视着财前。 “金井副教授帮我进行透视,判断是胃体到胃角的溃疡,建议手术切除。但是, 为了预防万一,我想请你帮我照胃镜。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打扰你,因为我不想引人 注目,希望你能了解。” 财前的来访方式让里见觉得有点不妥,不过他还是表示:“那咱们去楼下的内 视镜室吧。现在所有的人应该都下班了,没有任何人。” 里见领着财前来到楼下的诊察室。他吩咐财前脱去上衣,躺在诊疗床上,然后 进行咽喉部的局部麻醉。 财前自动地向左侧躺,然后,非常专心地看向里见的手边,他正在检查光纤摄 影机。 检查完毕后,里见轻轻抬起财前下巴,在口腔中慢慢插入12毫米口径的摄影管。 一般患者照胃镜时,胃镜通常会卡在食道入口处,不易吞下,但是财前却一举大力 咽下。当摄影机前端抵达贲门时,里见点亮前端的灯,开始谨慎观察胃内,在从胃 体伸进胃角时,里见不禁愕然:正常的胃角是红润且柔软的黏膜,但是财前的胃角 已经呈现暗褐色,一个清楚可见的肿瘤仿佛火山喷口般呈现出中央凹陷的形状,周 围似乎曾经出血,附着凝固的血液。看来,肿瘤恶化得十分严重了。里见不自觉地 设法掩饰惊慌的神色,然后按下拍摄钮。接着,他又进行了其他部位的观察之后, 才慢慢地拔出胃镜。 “里见,状况如何? ”财前抬起上半身,等着里见回答。 里见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起来是胃角的溃疡,溃疡状况颇为严重, 最好立刻住院,进行手术切除。” 里见平和的声调反而招致财前的不安:“里见,再麻烦你帮我进行细胞诊。” 里见一时答不上话来。现在进行细胞诊的话,看到染色取出的细胞,财前会立 刻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 “没这个必要。刚才透过胃镜观察,清楚判断是溃疡,拍摄完成的彩色照片, 明天冲洗出来后再寄给你。” 听到里见的回答,财前更加起疑:“可是,帮我做个细胞诊,获得更进一步的 确认,我也比较放心。” “没有这个必要,我不做没必要的诊察。” 面对里见的拒绝,财前颇有微词:“你的说法真是令人不解。诊疗佐佐木庸平 的时候,你不断要求我要检查再检查,你在法庭上也作证说什么断层摄影、病理检 验的。对于患者诊疗一向慎重的你,为什么拒绝帮我做细胞诊检查呢? ”他追问着。 里见一时辞穷,答不上话来:“我再说一遍为何不进行细胞诊的理由。那就是, 你的病肯定是溃疡。溃疡部分有严重的出血,如果现在进行细胞诊,会导致更大量 的出血。我的建议就是,请早日进行手术。” 他说得斩钉截铁。怀疑自己可能罹患癌症的财前,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如此。 你说得这么肯定,我就放心了。并非我不相信我们研究室的副教授,而是最近 老觉得自己有些胃癌的症状,不免疑神疑鬼的。” 财前首次在里见面前像个无助的患者似的吐露心声,他放心地穿上衣服:“我 会遵照你的建议,明天立刻住院,早点切除溃疡。” “很好。应该是请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执刀吧? ” “不。我不想请他执刀。我不仅无法相信他的执刀技术,再加上近来教授选举、 学术会议选举的事,与他之间有些疙瘩。”他立刻坚决否定。 “那么,请东教授执刀吧。” “可是,他已经从本校附属医院退休,现在是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除非不得 已,否则不会请校外的医师执刀……何况,我与东教授之间和今津教授一样,不, 甚至有更多过节,他应该不会答应吧。” “可是,除了东教授之外,没有你可信赖的人了。既然如此,还是拜托东教授 吧。” 财前噤口不语。他虽然嘴上逞强,但心里也认为请东教授执刀是最理想的。 里见了解财前的心情:“如果你不方便出面,就由我来拜托东教授吧。” “嗯,麻烦你了。”财前点头表示感谢。然后,仿佛十分忌惮被人撞见一般, 行色匆匆地快步穿过走廊,离开医院。 里见目送着财前,脑海里放电影般想着,尽管财前有许多人性上的缺点,却是 一位拥有优秀技能的癌症专科医生。讽刺的是,他竟错失早期发现癌症的时机。想 着想着,他不禁悲愤满怀,为什么财前没能早期检查,早期发现并治疗? 里见突然 有股冲动,想追上财前捶打他厚实的胸膛,好好地盘问他。 夜色已深,里见来到东教授的宅邸。由于他并未事先以电话通知,所以,他先 向东教授表明冒昧来访的歉意之后,在东面前坐下。 “你来找我,应该是为了财前吧。”东先开口问道。 里见抬起头来,一脸诧异。 “不瞒你说,浪速大学的今津教授与金井君,已经前来拜托我为财前君执刀。 刚才,鹈饲医学部长也来电恳求。” “所以您已经答应了。”里见松了一口气。 “不,我的回答是尚需考虑。”东的语气十分沉重。 “教授,为什么? ”里见追问着。 此时,客厅大门开启,佐枝子端出热茶与水果。东与里见都闭口不语。 佐枝子也察觉到了这股不自在的气氛:“欢迎来访。请慢用。”简单地打过招 呼后,就立刻退开了。 里见喝着端出的热茶,他难以相信像东教授这样德高望重的学者,竟然会因为 以往的过节,面对曾是门下弟子的手术请托,以“暂且考虑”为借口推脱。 东凝视着暗夜中的庭院许久:“里见,虽然鹈饲医学部长与今津教授请我替财 前执刀,但是我并不认为财前本人愿意让我执刀。我也是位医生,也有自尊心的, 患者若不相信我,不愿将生命托付给我,我无法执行那么危险的手术。”东的回答 十分含蓄有礼。 “教授的心情我非常了解,可是,财前本人也表示非常希望东教授负责手术。 刚才,财前到近畿癌症中心找我。” “咦? 财前去拜访你……”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的。他来请我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进行胃镜检查时,我确定是BomnanIII 型癌症。我认为,甚至有可能已经转移至其他器官了。这是一项危险性非常高的手 术,因此我才希望东教授您执刀。财前方面,我仅告知是胃溃疡。他非常不愿意由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执刀,他表示不知道东教授是否愿意,但如果东教授愿意,他 非常希望请您执刀。可是,他不便亲自出面,所以由我前来请托。”里见向东深深 鞠了一躬。 “真没想到,我竟然要为财前君执刀呀……”东似乎觉得不易化解与财前之间 的芥蒂。 “教授,财前是癌症患者,一个不容许有任何疏失的癌症患者呀。请教授高抬 贵手,救救财前。”里见热切地恳求着东。 东仿佛受到感动了:“里见君,我知道了,我会尽全力救治的。虽然过去发生 了种种情事,但毕竟人命关天,没有理由能够拒绝,我愿意负责手术。不过,到时 也请你到场。” “那当然,我乐意到场。” 里见再度深深鞠躬。他担心自己深夜造访,不该叨扰太久,所以立刻起身。此 时,大门打开,东政子的身影出现。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哪! 判决时,多亏里见医生的大力相助,患者那方才得 以胜诉,真是太好了! ”她对里见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与上回里见前 来商讨佐佐木方面鉴定人一事时大不相同。 “听说财前教授生病啦? 刚才,今津教授与金井医生也来访了呢。看起来挺严 重的嘛。好不容易才当选学术会议会员,难道是因为官司败诉,大受刺激才生病的 吗? 真是令人同情啊。”政子口是心非,眼底流露出残忍的笑意。 里见鞠躬道别后,来到玄关。佐枝子正在帮里见排好鞋子:“我送送里见医生, 去去就回来。”她无视母亲政子制止的眼神,出门送行。 芦屋川旁,冬夜冷冽,佐枝子穿上和服羽织外套,围上围巾,跟着里见走着。 里见一直沉默不语。 “里见医生,财前教授是不是得了癌症? ” 里见并未答复。无论何时,医生都需要遵守保密义务,不得对外人公开患者的 病情.“虽然父亲与里见医生隐瞒不说,但是,看到客人们慌张地进出我们家,我 多少也能探知一二。里见医生是前来拜托父亲,请父亲替财前教授执刀,是吧? ” 里见依旧沉默不语。 “您因为财前教授而遭学校逐出校门,如今却还为了他四处奔走,费心尽力。 虽然我并不知道父亲如何答复您,但如果父亲愿意为他执刀,那必定是基于身 为医生的良知职责,也更是受您的诚心所感动。” 朦胧的街灯下,佐枝子抬起白皙的脸庞看着里见,里见却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河 面。 “财前是个可怜的家伙。不单是遭到病魔侵袭的事,从各种角度来说,他都是 个可怜的家伙。”他低沉的声音,语带哽咽。他与财前虽然分别属于内科与外科, 工作上却亦敌亦友。里见担忧自己即将失去一位好友,感到悲戚与愤懑。 “里见医生,您真是个……” 佐枝子说不出“好人”两字,眼眶泛泪。里见是个才德兼具的好男人,她心想 :再不可能碰到这么理想的男人了。但是,里见与自己之间,巍然矗立着好友三知 代所建立的家庭,她无法亲手破坏它。 眼前就是芦屋川车站。 “里见医生,祝您一切顺利,再见……” 她的道别有别于往常,佐枝子随即立刻转身返家。佐枝子反复告诉自己,今后 再也不要与里见见面,如此,就再也不需要承受思慕里见的煎熬了。 中央手术室的大门开启,躺着财前的担架床推了进来,大门又随即关起。中央 手术室内只限知晓财前罹患癌症的人在场,对内对外则严格执行封口令。 执刀者是东与三位助手以及麻醉医师。在场观摩的则是鹈饲医学部长、放射科 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财前又一,还有应财前及东的要 求而到场的里见。护士则只限护理长与副护理长二人在场。 财前从担架床被移到手术台上。麻醉科的教授与副教授测量血压、脉搏、呼吸 次数,开始准备麻醉。这时,穿着手术衣的东来到手术台旁。财前微睁开眼,望向 执刀者东教授,眨眼示意。东也默默地以眼神回应。麻醉科教授将主麻醉气管放进 财前口中。瞬间,财前再度睁开眼,看了眼手术室的时钟,时钟指向上午10点。 “财前君应该没有察觉这是癌症手术吧? ”东低声地向鹈饲确认。 “我们用尽各种方法,严格执行封口令,所以请别担心,没问题的。” 鹈饲回答之后,东面向第一助手金井:“那么,手术开始。” 他的语气与3 年前尚为现任教授时一模一样,依旧稳重有力。东也以眼神向第 二助手佃、第三助手安西示意,便站定位置。 无影灯的白光射向财前腹部后,又再度提高亮度。财前虽然消瘦不少,但是体 魄依旧强健。手术台上的财前,放下了一切世俗杂念,现在仅是一名等待手术治疗 的患者。他体魄壮健,操刀技术曾经凌驾恩师东之上,也曾用尽各种权谋计策夺得 教授宝座。东凝视着财前的腹部,深深地吸了口气,划下第一刀。手术刀从上腹部 划到下腹部,划开正中央,鲜红色的血咕噜噜地冒了出来,描成一条鲜红的线,向 两旁扩散开来。切开浅红色的皮肤组织后,三位弟子迅速放上开腹钩。腹部脏器渐 渐显现,可看见肝脏了。顿时,东倒吸了一大口气,一旁的鹈饲与里见等人的脸色 也瞬间大变。 暗褐色滑溜光亮的肝脏上,点点散落着1 元硬币或10元硬币大小的灰白色癌细 胞——癌细胞已经从胃转移到了肝脏。癌细胞一点一点地、像白癣般地紧紧附着在 肝脏上,令人不寒而栗。第一助手金井脸色苍白,佃与安西手上的钳子差点滑落。 东按捺着惊愕,进行胃部触诊,胃微微抖动着。碰触到胃体与胃角时,清楚可碰触 到坚硬的肿瘤。翻过小弯部后,便发现一个直径5 厘米大的肿瘤。金井将钩子朝着 胃部下方伸进,拉起肝脏。东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碰触,感觉到肝门有粘连的现 象,再以指尖仔细触诊,又发现两个拇指大的肿瘤。看来已经是病入膏盲、回天乏 术了。此时如果进行全胃摘除手术,反而容易使病情恶化。 东立刻停下手边的动作,脑中盘算着,至少可以摘除肝门部分的转移癌细胞。 所以他用钩子再度钩起肝脏,触诊肝门,却发现已经产生严重的浸润现象,这 时如果贸然动刀,只会增加出血。东的脸上出现苦涩的神情,手术室中弥漫着深沉 的寂然与落寞的气息。财前曾经在同样的手术房内、同样的手术台上,替上百人进 行过癌症手术,并且成功治愈了无数患者,此刻,他却横躺在手术台上,已经无可 挽救了。 财前又一无法承受这一残酷事实,高声哀求道:“东教授! 求求您,求求您, 救救他吧! ” 鹈饲也努力思索着抢救财前的方法:“如果进行胆囊与小肠的吻合手术,应该 可以减缓往后的黄疸症状吧? ”他提出建议。 东摇摇头:“如果连结胆囊与小肠,肝门仍旧会立刻阻塞,毫无意义。现在, 惟有停止这场无意义的手术,尽量减少出血,预防体力衰减了。” “那么,使用抗癌剂试试看吧? ”里见口气平稳地请求东,但东再度摇摇头。 “以目前癌症的恶化状况,贫血状况十分严重,进行化学疗法太危险了,行不 通的。” 围着手术台的教授们,终于明白无计可施了。 “缝合。”东做出最后的决断,命令道。金井副教授与3 位弟子眼眶泛泪,颤 抖着双手,替财前缝合腹部。 缝合完成后,东瞧了一眼时钟,从开腹到缝合仅花了30分钟。手术室虽然灯光 彻亮,眩目照人,但这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暗夜层层笼罩的晦暗。一个 声名远播的癌症专科医生,竟然不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胃癌症状,他身患的癌症甚 至还恶化到肝脏了。财前的死对一般患者所造成的震撼,将会多么巨大而沉重! 在 剩余的几个月或几日中,该如何好好活下去,这是身为癌症专科医生的财前面临的 最后一道课题了。麻醉管从财前口中拔出。 “东教授,感谢您特地从校外前来主刀。”鹈饲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身份, 郑重地向东表达谢意。 “不,财前君也是我的弟子,但是,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东的语调十分沉 痛。护理长帮他脱下手术衣,他突然想起,财前在手术前瞄了眼时钟。 “金井君,时钟! ” 他命令金井道,金井一时无法会意,但突然领悟,警觉地走到墙壁上的时钟旁, 将时针调快1 个小时,时钟显示11点半。如果这是胃溃疡手术,手术时间至少需要 1个半小时。 没过多久,财前睁开了眼,朦胧意识中,他首先望向时钟。 “1 个半小时啊……” 财前看到时钟,喃喃自语着,仿佛放下了心,再度合上眼。 将财前推出手术室后,医师团在隔壁的医生休息室集合。接受手术完毕的财前 教授,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肝脏,已是病入膏盲、药石枉效。执刀者东教授、鹈饲医 学部长、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甚至是里见与主 治医师金井,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还残留着方才惨不忍睹的画面,无人愿意开口。 这项手术仅仅是开腹,没有施行任何治疗便直接缝合,前后花费20分钟,但是 东却感到疲惫至极,仿佛动了3 小时的大手术一般。鹈饲则是一筹莫展,现出一副 陷入绝望深渊后垂头丧气的样子。医师团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该有人开口发言,却 不知该从何说起,室内气氛一片凝重。 房门打开,刚才的手术中,负责交递手术器具的手术室护理长端了咖啡进来, 但是大家都无心端起杯子。 里见按捺不住地开口说道:“财前教授的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恕我冒昧, 我的想法是,不如在手术后第一周开始使用抗癌剂。当然,我无法保证抗癌剂的疗 效,不过应该能够延长性命。这是目前惟一可行的方法,我想这是医师团目前应尽 但是体力应该不至于耗损过多。所以,请考虑在手术1 周后使用。”里见继续发表 意见。 “可是,里见君,刚才也提到5Fu 的疗效尚未有完整的数据证明,贸然使用过 于冒险。你平常行事都谨慎小心,为什么这次反而大胆行事呢? ” 鹈饲面有怒色,里见却毫不退缩:“并非没有5Fu 的数据。已经有数据显示它 对于直肠癌转移至肝脏的病例,有不错的疗效。虽然数据的报告与财前君的病例并 不相同,而且,就病情的恶化状况来看,也已经错失抗癌剂奏效的良机,所以无法 期待获得确实的疗效。但是,难道我们就这样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他结束生命吗 ?这也未免太过消极了吧。我们应该结合医师团的力量,引进最新疗法,帮财前与癌 症病魔奋战到最后一刻……” 里见不希望轻易放弃抢救财前,他心有不甘的情绪溢于言表。 “万万没想到,抗癌剂竟是最后手段,而且还是使用在财前教授自己:身上。 当然,如果要使用抗癌剂,那也得隐瞒财前。万一让他知道了,他又作何感想呢? ” 鹈饲认为财前十分在意那场官司,而那场官司的败因就在于他未对佐佐木庸平 进行化疗。 里见的眼神十分激动:‘‘鹈饲教授! 请您现在只专心考虑如何才能为财前多 争‘取一天的生命。我们必须竭尽全力考虑各种医疗方法,直到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了为止。或许到了那时,我们也才能了解,对于癌症而言,现代医学是多么微渺且 无助……” 里见说完后,东仿佛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里见君,你说得没错。如果我 们什么都不做,任由财前等死,不仅对我个人,甚至对整个医师团,都会是一件憾 事。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应该设法引进最新疗法,竭尽全力尝试才是 !鹈饲教授,我们试试看吧。”东劝说着。 鹈饲犹疑片刻,终于松口了:“既然连执刀的东教授都决心尝试,我也不再反 对了。那么,就尝试使用5FU 治疗吧。” 他做出最后结论,并命令位居末座的金井,在手术一周后开始使用5F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