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正如我说的,这是一个非常适合飞行的完美的夜晚。每一个方向的天空都是那 么晴朗,月光如银,微风不起,我们离开华盛顿的时候都还很清醒,毫无困意,飞 行也相当平稳。 我和身边这个女人的关系更加贴近了,实际上我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于是现 在的这种状况就变得有些胆大妄为,或者说可能过早成熟了。当某人以详细分析犯 罪念头为职业时,你就必须时刻提防她。 我们找到舒适的姿势坐好后,我对她说:“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成为了一个胆 小鬼?”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笑道:“所有的胆小鬼都是怪人,有哪一个好女孩会 像我这样坐在一架奇怪的飞机里?你问的是这个吧?” “的确是。” “当心,伙计。” 我笑了:“我猜当你研究犯罪念头的时候,是必须要竭力保持住自己的头脑清 醒的。这难道不——” “困扰我吗?”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你知道最艰难的部分吗?把你自己置 身于被害人的心境和处境里,工作来了,你必须从两个角度看和观察一宗犯罪案。” 我当过原告律师,也为被告辩护过,同样体验过这项工作的一部分,虽然比起 她的领地来,我的经验要比她的要正常那么一些。于是我有一个念头,想知道她到 底从哪儿来。我真的猜不透这个女人。 她继续说道:“容易的部分是明白罪犯的心理。我知道这听起来……也许有一 点不正常……但是对于一个受过训练的精神病学家来说,罪犯的精神世界具有无穷 尽的吸引力。他们做的事、如何做、为什么做,都是你感兴趣的,你甚至会认为他 们的举动虽然对公众不利,但对你来说统统都是很有用的。如果你不能回答出他们 做过什么,他们的手段和动机,你就不能找到他们,不能抓住他们,不能把他们从 城市的大街上清除出去。” 我说:“我认识一个军队中的胆小鬼。有一点反传统,但是基本上还算个好人。 一天夜里,他喝多了一点,于是告诉我自从跟真正的疯子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开始 想家了,想念他的老婆和孩子,强烈的顾家情绪让他最终从军队里退伍了。” “我的一个教授把这种思念情绪叫做防止‘船儿漂流的锚’。我也常常想家。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我常常想到我的父母,想到我在俄亥俄的童年。” “你的爸爸妈妈一定以你为荣。” “爸爸妈妈都死了。是交通事故。我十三岁的时候,他们有一天晚上开车去采 购,当时天在下雪,他们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你的兄弟呢?姐妹呢?” “我没有兄弟姐妹。可是我的父母都非常棒。爸爸是一家食品公司的经理,工 作认真负责。妈妈是一个家庭妇女。我爸爸个子很高,很英俊,很有智慧,妈妈很 漂亮,是个有魅力的女人。爸爸每天晚上都给我读故事书,妈妈则耐心教我做人和 处事。” “很温馨的记忆啊。” “是最好的记忆。”她笑了,“现在我想睡了,如果你喜欢说话可以继续说, 但是我不想再听了。” 我也开始闭上眼睛小憩,直到飞机着陆的响声把我震醒。从窗户往外看,我可 以看见我们现在正好是停在里士满中部的一个大的、灯火通明的停机坪上,更开心 的是,我们是平安着陆,没出一点事故。我不太信任没有翅膀的飞行物。我看了看 表,此刻已经是将近半夜了。 从窗户看出去,我们的左边四十码之外,在远处,我注意到弗吉尼亚州的国会 大厦那突出的屋顶和有柱子的门廊。 我记起了高中课本上讲述的关于弗吉尼亚州历史的一些内容,这座建筑被看做 是新古典主义罗马建筑的典范,由托玛斯·杰斐逊设计,他还设立了弗吉尼亚州州 立大学,成立了蒙特杰娄地产[ 杰斐逊家族的地产] ,发明了一系列家具,起草了 一部宪法,是国家秘书长,后来是总统,经营着一个种植园、养育着一个家庭,也 许是两个。时间挺紧,我没工夫把我的衣服拿去干洗,虽然现在穿着这一身皱巴巴 的衣服要去见巴尼斯太太比较不妥当。 珍妮惬意地把头靠在我的右肩上,我轻轻地把她摇醒。她睁开了眼睛,我郑重 地告诉她:“我们到这儿了。” “这儿是哪儿?” “也许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回答道:“我相信契诃夫。” “那个俄国作家?” “就是那家伙。如果一枝枪在第一幕被发现,那么它一定会在第四幕消失。这 枝枪已经消失了——是时候回溯到第一幕,找到它消失的原因了。” 她坐了起来,挺直了身体。她说:“我不得不承认——你也许会发现——有些 事……有一点奇怪。” “比如说,你喜欢我?” 她打了我一拳。“没那么奇怪。”她说道,“我希望我们错了。我真的希望。 我讨厌去思考一个好人变为了一个坏蛋。” 很棒的情绪,虽然我真的希望她是错的。如果我们不马上斩钉截铁地断开这层 暧昧关系,联邦政府就要开始名誉受损了,玛戈尔德小姐和达尔蒙特先生就要站在 某人的地毯上去解释为什么我们会让它发生的。她肯定知道这一点。我说道:“还 是做好你我分内的事吧。” 离直升机大概三十英尺远的地方,一辆亮闪闪的蓝色皇冠轿车停在那里,里头 坐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说他自己是泰多尔·巴尔迪摩特工。“叫我泰德。” 他说。他正等着我们。泰德跳入了驾驶座,我们钻进后座,他转过头来,用真正的 南方式的倨傲正告我们道:“拴好你们的安全带。” 我说道:“哇哦——” “别跟我争论,先生。这是局里的政策,拴好,不然我不会开车的。”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要掐死他的冲动。但是珍妮插话了:“谢谢你,特工先生。” 她拴好安全带,看了一眼表,非常亲切地问道:“你住在这儿,泰德?在里士满?” “当然了。” “喜欢这儿吗?” “是啊。我就在这一带出生,这里是我的家啊。”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泰德。”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你有八分钟可以 带我们去巴尼斯太太家的大门前。顶多八分半钟,不然我就把你踢到阿拉斯加州最 北端去。” “你在开玩笑吧,对吗?”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很累。我真的度过了非常糟糕的一天。” 奖金和啄食顺序在泰德的脑子里明朗具体起来,他猛地一踩加速器,飞一般的 驶离了停车场。我们一会儿向右拐,一会儿左右拐,然后又向右拐,疾速地行驶在 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上,道路两旁是密布的办公建筑。泰德问珍妮:“全照你的吩咐 去做,女士。需要我把车灯和警铃打开吗?” 珍妮说:“好啊,不错的建议——把大家都吵醒吧。”我注意到玛戈尔德性格 中暴躁的那一面被稍稍唤醒了。 “哟——呼!”泰德发出长而尖锐的呼哨声,把手伸到窗户外面,拧亮了在车 顶上的灯。 我把身子往前侧过去,问泰德:“你去密西西比州大学吗?” “当然不!”他大笑起来,“那所学校对北方佬来说不是什么好学校,除了某 些时候,也许是有足球赛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阿拉巴玛州大学—— 有更好的足球队、更好的派队,还有更好的女人。” “很对。”在那里,最多最滥的,就是年轻人浮躁的精神,以及南方男人的雄 性气概。泰德叫喊道:“该死的,华盛顿发生什么事了?听上去像是打仗了。” 于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珍妮和我只好轮流给泰德滔滔不绝地讲述了 今天的杀戮,保留了有趣的部分,像是为什么、谁,讲述这些其实是不难的,但是 关于“谁”,那其实是个开放式的问题,我们还没有线索为什么至今不能确定。下 一个小时答案也许就会改变,也许不会改变,但是至今为止还没有变化……总之, 所有泰德本来可以从早间新闻中得知的信息,我们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他。当我们 结束了我们的小小二重唱,泰德评价道:“真他妈的!” 因为在南方居住过,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句模棱两可的表达实际上意味着: “好吧,这是一个可衡量的问题,我真的很同情你们。”它还意味着:“听上去像 是你们都被大大捉弄了。” 无论如何,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后,我们之间竖立了一层亲切友善的关系。我问 泰德:“你认识巴尼斯法官吗?” 他挠了挠头皮,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他是联邦系统的,成功地办了几宗 够分量的案子。我没有跟他打过交道,只是听说他的名声而已。” “他的什么名声?” “是一名好法官,憎恨罪犯。我还听说他也是一个好人。”他补充说道,“但 是那件事真的很为他抹黑。” 珍妮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暗示泰德:“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他妈的!” 就这件事,我相信泰德的这句良言似的谩骂意思是:“忘了它吧,伙计。” “是自杀。”我正告珍妮道,“这位法官吊死了他自己。” “不准确。”泰德纠正了我错误的表达,“这个人打死了他自己,并且上吊。” 珍妮问道:“打死和上吊是同时进行的?” “这好像很难连续做吧。”泰德答道,这证明他至少还有一些聪明劲儿。 珍妮又问:“这可能吗?” “猜猜阿!” “但是……究竟怎么回事?” “看上去像是他踩到了一条凳子上,把一根绳子绕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把他祖 父的左轮手枪咬在嘴里,拉动了扳机,同时踢掉了凳子。” “真是出人意料。”珍妮评价道。 “没错,”泰德回应道,“一个过于细心的男人。如今这个年代这样的人不多 见了。” 不要说笑啊,泰德。 珍妮把身子转向我这边,问我道:“我们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这就是我们要到这里来查找的目的。” 我们刚刚离开了商业区,进入了一条长而繁茂的郊区的林荫大道。街道的两旁 是尺寸精致的挨得很近的住宅,有着一致的堂皇风格,都好像是另一个时期甚至另 一个世纪的建筑。当时里士满还被广泛地看做是南方的罗马。时代变迁,旧南方已 经一去不回了,新南方建立了起来,亚特兰大和新奥尔良长期以来作为商业、文化 和政治中心,使里士满失色已久。里士满成了文化和经济停滞的穷乡僻壤,但是它 仍然是一个可爱的,甚至是让人愉快的地方,而亚特兰大现在除了棕榈树外,已经 具有了洛杉矶的全部特点和魅力。狭窄的草带把大路分隔开,每一两个街区就有一 个雕像,雕刻的是长脸的弗吉尼亚英雄,显现着古老的神话和光荣。“这仍然是里 士满最好的一条街。”泰德正告我们,“过去也是。以前这里住的是烟草商人,现 在住的是律师和医生。” 珍妮评价道:“进化论。” 泰德回应道:“什么论?”他显然没听清楚这个人类学上的荒谬之见。显而易 见,曾经给予过里士满财富、繁荣和乐观主义的最好的居民们仍然保留了一张餐券, 如今由律师和肿瘤学家来把它兑换成现金。 泰德“嘎”的一声向右,突然猛踏刹车板,我们突然间停在了一栋三层小楼的 加边石前,每个人都重重地被椅背拍了一下。很显然,巴尼斯法官如果没钱是住不 到这里来的。实际上,这家伙其实是身担重负。这房子高而宽广,用南方黏土烧制 的坚固的砖砌成,那砖因为年代的久远都变成褐色的了。从外观上看,房子像是1920 年左右盖的,那个年代的建筑式样是庄严肃穆的,不炫耀,不夸示,但是仍然堂皇 和让人震撼。这座建筑物的正面看上去像是被整洁地打理和照料过,即使前面的杂 草和灌木丛都生长得很高,需要好好修剪。这恰恰证明了房子的女主人新近成了寡 妇。 也许是因为黑暗的原因吧,但是法官的房子确实以它的悚然和幽闭震撼了我, 似乎一个与其空间大小和装修等级相匹配的哥特式戏剧场面正要开演,一个徘徊不 去的噩梦正在等着我们。我的想像力经常会天马行空地乱挥发,别介意。 泰德评价道:“喔呜——七分半钟。” 珍妮说:“你可真幸运。” “去你的,”泰德说。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没错,我还真是幸运呢。 两名探员警惕地站在门外,显然都在等待我们的光临。其中有一个飞快地上前 来为珍妮打开车子后座的门,正告她道:“巴尼斯太太正在家中的办公室等你呢。 顺便说一句,她名叫玛格丽特,我并没有建议你喊她玛格或者麦琪。” 珍妮回答道:“好的。”她转回头来对我说:“情况开始变得微妙了。如果我 们让她觉得心里难受了,她没准会缄口不言的。让我来处理吧。” “你的意思是我不可以紧紧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怎么养出了一个怪物来?” “你绝对不能。”她笑了,“除非我消失不见了,那么她就由你处置了。” 那位探员为她推开门,我们三个走进了屋子。谁都知道,玛格丽特·巴尼斯的 夜晚要被我们破坏掉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