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个帮倒忙的朋友 那天夜里伽西莫多并没有睡觉,他刚刚把教堂巡视了最后一遍,关那些大门的 时候,他没有注意到副主教从他近旁走过,也没注意到他露出讽刺的神色看着自己 把那道大铁门关紧并且加上铁闩,这根铁闩使那两扇大门坚固得跟墙一样。堂·克 洛德似乎比往常更加满腹心事,自从那次在小屋里的黑夜冒险之后,他待伽西莫多 就一直非常苛刻,可是尽管他经常威胁甚至打骂伽西莫多,却丝毫不能动摇那忠实 的敲钟人的决心、耐心和坚定,他忍受着副主教的咒骂、恫吓和拳打脚踢,毫无怨 言也不叹息一声,只是每当副主教爬上钟塔的楼梯时,他就用不安的眼光跟随着, 但是副主教也留心着不让自己再在那埃及姑娘面前出现了。 那天晚上,伽西莫多向他那些被遗弃的钟雅克琳、玛丽、蒂波看了一眼之后, 爬到靠北边那座钟塔的屋顶,把关得严严的有遮光装置的提灯放在铅皮上,就开始 瞭望巴黎的景色。我们已经说过,夜色很黑,巴黎在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灯 光的,呈现到眼前的是一些杂乱的黑堆,被发白的塞纳河到处截断,露出些缺口。 伽西莫多没有看到一点亮光,除了远处一座建筑的窗户还有一星灯火,使那座建筑 模糊阴暗的轮廓耸立在圣安东尼门那边的许多屋顶之上。那里也有人彻夜不眠。 敲钟人让自己的独眼游荡在夜晚雾濛濛的天边,他觉得心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 骚动,几天以来他一直提防着,他看见教堂周围有些相貌凶恶的人不断在那里走来 走去,眼睛牢牢盯着那个姑娘避居的小屋。他猜想那些人多半在策划着某种不利于 那个避难人的阴谋诡计,他猜想大家也憎恨那个姑娘,就象憎恨他本人一样。他料 到马上会发生什么事,于是他在钟楼上站岗,象拉伯雷说的“在梦中做梦”,眼睛 一会儿看着那间小屋,一会儿望着巴黎,怀着满肚子疑问,象条忠实的狗一般守卫 在那里。 当伽西莫多用大自然为了补偿他而使之敏锐得能替代他所缺少的别种器官的那 只独眼仔细观察那座大城市的时候,他忽然隐约看见老皮货店码头的形状有些特别, 那地方似乎有些骚动,那黑黝黝地突出在白色河面上的栏杆的轮廓,不象别的码头 的栏杆那么挺直和平静,它象河里的波浪似的在那里波动,又象是那些正在行进的 人们的脑袋。 这使他觉得非常奇怪,他加倍留神起来了。那波动的人群似乎在朝旧城区这边 移动,何况到处一片漆黑,那移动的人群似乎在码头上停留了一下,接着就逐渐走 远了,似乎走进了小岛,随后就完全不动了,码头的栏杆又恢复了原先的挺直和平 静。 伽西莫多正在多方寻思时,那移动的人群仿佛走进了巴尔维街,这条街是从圣 母院前面一直伸展到旧城区里的。最后,他看见在一片黑暗中有一队人已经走出了 那条街,一会儿巴尔维广场上就布满了一大群人,广场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得 出是一大群人罢了。 这个景象异常骇人。可能因为这奇怪的行列为了避免暴露,一直小心地保持着 肃静,这当儿却难免有了些声音,虽然不过是脚步声,可是这种声音钻不进我们这 位聋子的耳朵,他只隐约看得见但什么也听不见的这一大群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骚 动和行走,使他觉得好象是静悄悄的一群死人隐藏在雾气里。他觉得好象看见一层 布满了人的雾气在向他迫近,看见阴影中移动着一群人影。 于是他又恐惧起来,又想到那埃及姑娘可能会遭受侮辱,他隐约感觉到面临着 一场大祸。在这危急之际,他用他那简单头脑里意外的机智考虑着应该采取什么行 动。他要唤醒埃及姑娘吗?要让她逃走吗?从哪里逃走呢?街道都被包围了,教堂 背后就是一条河,没有船只,没有出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单枪匹马地在教堂门 槛上拚死抵抗,至少抵抗到有援军到来,但不必去惊扰拉·爱斯梅拉达的睡梦,那 不幸的人还有足够的时间,她要等睡够了才死呢。下了这个决心之后,他就更加安 心地观察着“敌人”。 巴尔维广场上的人群好象每时每刻都在增多,但他猜想他们大概只弄出了极小 的声响,因为广场四周街道上的窗户都还好好地关闭着。忽然亮起了一个火把,马 上就有七八个火把高举在人们的头顶,火光摇曳,照亮了周围的黑暗。伽西莫多这 时才看清了广场上骚动的情景,有一大群破衣烂衫的男女,都拿着镰刀、枪、矛、 锄、戟之类,这些兵器的尖头闪闪发亮。到处有一些黑黑的铁叉从那些可怕的头上 伸出来,象犄角似的。他模糊地想起了这群人,认出了他们,几个月以前他们还向 愚人王致过敬呢。有一个一手拿火炬一手拿短棒的人爬到了一个木桩上,好象在向 他们讲话。同时那奇怪的队伍改变了队形,好象分别在教堂周围站立停当了。伽西 莫多拿起灯笼下楼到了两座钟塔当中的平台上,更近些去观察并且考虑抵抗的办法。 到达了圣母院高高的大门前的克洛潘·图意弗,真的已经把队伍排成了阵势。 他虽然估计不会有什么抵抗,但仍然象谨慎的将领那样情愿严阵以待,以便在必要 时抵御从守门人或从二百二十人的夜巡队方面来的任何袭击。他把他的队伍排得那 么整齐,从高处或远处望去,很象埃克罗姆战役的罗马三角阵,亚历山大的猪头阵 或居斯达夫·阿道尔夫著名的楔形阵。那个三角形的底边在广场最远的一端,一边 正对着大医院,另一边对着圣比埃尔·俄·倍甫街。图意弗、埃及公爵和我们的老 朋友若望以及几个最勇敢的乞丐,站在三角形的顶端。 在中世纪的城市里,乞丐在这种时辰袭击圣母院之类,并非罕见的事。 现在所谓的“警察局”,那时候是没有的。那些普通城市,尤其是那些首都, 并没有常规的独一无二的集中的武装力量。封建制度是用奇怪的方式来形成它的那 些大的市镇的,每座城市里都有几千个领地,把城市划分为许多大大小小的各种形 状的区域。有一千个互相搞磨擦的警察局,那就等于一个警察局都没有。就拿巴黎 说吧,从拥有一百五十条街道的巴黎主教到拥有四条街道的郊区圣母院的长老,它 一共有一百四十一位各自为政的领主要求着领地权,二十五个领主要求司法权和领 地权。封建时代所有的司法官都只承认国王的无上权威,他们管理着交通,一切都 各自为政。路易十一这位不倦的工人开始大规模地捣毁封建制度那座大厦,黎世留 和路易十四为着王室的利益接着干下去,米拉波为了人民的利益完成了那个工作。 路易十一曾经尝试着打破那种遍布巴黎的领地网,胡乱在这里那里设置两三个警察 局,于是在一四六五年命令居民天一黑就要在窗口点上蜡烛,把他们的狗关在家里, 违者要处绞刑。同年又命令居民每晚都要用铁链把街道封锁起来,禁止夜晚带着匕 首或别种武器上街。可是不久这些规定又不执行了,市民听任晚风吹灭他们窗口的 蜡烛,让他们的狗在外面游逛,铁链只有在围城期间才用上。禁止带着匕首上街的 命令并未引起什么改变,只是把割嘴街的名字改成了割喉街,就算是明显的进步了。 各种封建裁判权依然屹立不动,领地把城市划分成无数区域,一个个互相妨碍,磕 碰,纠缠,穿插,大量的盗窃抢劫和暴动事件都被那些卫队下卫队和近卫队放过。 在这种混乱状态中,一群强盗在人烟稠密的地带袭击宫殿、府邸、民房之类的事件 并不罕见。邻居一般都不干预这类事,除非抢到了他们自己家里。他们对于枪声充 耳不闻,只是关上自家的窗板,封住自家的大门,听任事情在有夜巡队或没有夜巡 队的情况下自行解决,第二天巴黎就到处传说:“昨晚艾丁·巴尔倍特家被抢了” 或是“克雷蒙元帅被捉去了”等等。所以,不仅是王家宫室如卢浮宫、王宫、巴士 底和杜尔内尔宫,就连纯粹的领主宅邸如小波旁宫、桑斯大厦、安古勒姆府邸等, 墙头上也都有雉堞,大门上也都有枪眼。而教堂则用自己的神圣来自卫。 也有几座教堂有自己的防卫设备,但圣母院是没有的。圣日尔曼·代·勃雷修 道院有男爵城堡一般的雉堞,它用来造钟的铜还不及用来制造大炮的铜多呢。一六 一○年还能看到它的炮台,如今连修道院本身都几乎不见了。 咱们还是来谈圣母院吧。 最初的安排结束以后,我们必须指出,由于乞丐们严守纪律,克洛潘的命令都 被他们悄悄地极准确地执行了,最前面的一排人便爬到巴尔维广场的栏杆上,用嘶 哑粗糙的声音叫喊着,向圣母院摇动着火把,火把被风吹得忽闪忽闪的,同时被它 自己的烟遮住,使教堂的淡红色前墙时隐时现。 “告诉你,巴黎的大主教,大理院的议员路易·德·波蒙,我,土恩的王,大 加约斯,黑话王国的君主,愚人们的大主教克洛潘·图意弗,我告诉你,我们的被 错判了巫术罪的妹妹躲在你的教堂里,你应该是保护她和打救她的人。可是大理院 法庭又想去逮捕她,你却表示同意。要是没有上帝和我们这些乞丐,她明天就得被 绞死在格雷沃广场。因此我们找你来了,大主教。 假若你的教堂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的妹妹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假若我们 的妹妹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你的教堂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哪。因此我们劝你 把那位姑娘交还给我们,假若你愿意救你的教堂,不然我们就要把她带走,还要抢 劫你的教堂,那就更好啦。我为此竖起我的旗帜宣誓。但愿上帝保佑你,巴黎大主 教!” 可惜伽西莫多听不见这些用阴沉粗犷的庄严态度讲出来的话,一个乞丐把旗帜 递给克洛潘,后者便严肃地把它插在两块石板之间。那是一把铁叉,铁叉上叉着一 块带血的兽肉。 竖起旗之后,这位土恩王就转过身来巡视他的队伍,那是些眼睛跟枪矛一般闪 亮的人。他顿了一下喊道:“向前冲呀,小子们!干吧,硬汉们!” 三十个腿胫粗大脸如黑铁的壮汉从行列里跳出来,肩头上扛着大锤锄头和铁钎。 他们向教堂正中那道大门冲去,爬上了台阶,马上就看见他们全都伏在尖拱顶下用 锄头和铁钎敲打大门了。一群流浪汉走去帮忙或者观看,大门前的十一级台阶上全 都站满了人。 可是大门非常牢固。“见鬼,它又结实又固执!”一个乞丐说道。“它老了, 关节都变硬了!”另一个说。“加油呀,弟兄们!”克洛潘喊道,“我敢用我的脑 袋去碰拖鞋打赌,不用惊醒一个仆役你们就能把大门打开,把那个姑娘救出来,把 主神坛抢空。使劲!我相信门锁已经松动啦!” 克洛潘的话突然被他背后一个可怕的响声打断了,他转过身来,看见空中掉下 了一根大梁,把教堂石阶上的流浪汉压死了十二个。这根大梁弹到石板路上还发出 大炮般的响声,又打伤了好些流浪汉的腿,使他们惊恐地呼号着逃开去,一转眼巴 尔维广场便空了。那些壮汉虽然躲在深深的门廊里,这时也弃门而逃。克洛潘自己 也退避到了离开教堂很远的地方。 “我正好躲过了它!”若望嚷道,“我感觉到它旋起的一阵风呢,我敢打赌! 可是屠夫比埃尔给打死了!” 要描写怎样的惊慌恐怖同那根梁木一齐落到了这群乞丐中间,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好一阵把眼睛盯着空中,他们害怕那根木头远甚于害怕两万名王室弓箭手。 “撒旦啊,”埃及公爵抱怨道,“真象演魔术一般!”“这是月亮扔下来的一根木 头吧,”红脸安德里说。“那么,”法朗索瓦·尚特普津尼说,“可以说月亮是圣 母的朋友了!”“一千个教皇作证!”克洛潘喊道,“你们全都是些笨蛋!”但是 他自己也不明白掉下梁木来是怎么回事。 这时教堂前墙上什么也看不见了,火炬照不到教堂顶上。那可怕的梁柱躺在广 场中央,只听见在它掉下时挨了一记或者肚皮在石阶角上碰破了的人们在呻吟。 一阵惊惶之后,土恩王终于想起了一个能使同伴们信服的解释。“天罚的!是 不是那些议事司铎在进行自卫呀?那么,抢吧!抢吧!” “抢吧!”人们狂怒地喊道。箭头与火绳枪朝着教堂前墙射击起来。 在一片惊呼声中,四周那些静悄悄的住户给吵醒了,有些窗户打开了,戴着睡 帽的脑袋和举着蜡烛的手出现在窗口上。“向窗口射击!”克洛潘喊道。那些窗户 马上又关上了,可怜的居民还没有来得及惊恐地看一眼这暴怒的人群,就吓得满头 大汗地回到妻子身边,互相询问巴尔维广场上是否在举行安息日会,或者是否勃艮 第人又来袭击,象六四年那样。于是丈夫们想到了抢劫,妻子们想到了暴行,彼此 都吓得哆嗦。 “抢呀!”黑话王国的人们吼道,可是他们不敢前进。他们望望教堂又望望梁 木,梁木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座建筑依旧保持着寂静和安宁,可是仍然有点什 么在使乞丐们胆寒。 “干呀,硬汉们!”克洛潘喊道,“冲开大门呀!” 谁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胡须和肚子啊,”克洛潘说,“这些男子汉竟害怕一根椽子。” 一个年老的汉子答话了:“头目,让我们发愁的并不是那根椽子,是大门用铁 闩闩上了,锄头对它无可奈何。” “要用什么东西才能冲开它呢?”克洛潘问道。 “啊,得用一根破城锤。” 土恩王勇敢地跑到梁柱跟前,把一只脚踏着它。“这里就是一根,”他喊道, “这是那些议事司铎送给你们的。”于是他嘲笑地向教堂行了一个礼说:“谢谢哪, 议事司铎们!” 这个英勇的举动产生了好效果,梁柱的魔力被打破了,乞丐们重新鼓起勇气。 马上那笨重的柱子就象羽毛似的被两百来只强壮的手臂抬了起来,向着他们曾经枉 然想打开的大门猛烈地撞去。在照着广场的火炬的微弱光亮中看去,那根大柱子同 抬着它的人们,就象一个百足巨兽低着头在向一位石头的巨人进攻。 柱子撞过去,那半金属的大门就象一面大鼓似的响起来。大门还没有撞开,但 那座教堂整个儿给震动了,听得到那座建筑的胸膛深深地在叹气。同时,一阵大石 块象下雨似的落在攻打它的人们头上。“见鬼!”若望喊道,“是不是那两座钟塔 把它们栏杆上的柱子扔到我们头上来了?”可是已经有了些进展。土恩王说得对, 一定是主教在进行自卫了。于是人们不顾石头从左右两边打到他们头上,更加勇猛 地攻打着大门。 可惊的是石头下落得那么快,而且接二连三一直落个不停。黑话王国的人有时 一下子挨到两块石头,一块打在腿上,一块打在头上,很少没有被打中的。进攻的 人们脚前已经躺着一大堆打死了的和打伤了的以及还在流血和扭动的人体,于是他 们盛怒之下不断振作精神,用那根大梁柱一下接一下象敲钟一样以同样的间歇撞那 道大门。石块象雨点般打来,大门号叫着。 不用说,我们的读者一定猜想得到,把乞丐们惹恼了的这种意外的抵抗是来自 伽西莫多。 不幸的是时机正好有利于那勇敢的聋子。 他走到两座钟楼当间的平台上时,头脑里一片混乱。他象疯子似的沿着楼廊来 回跑了一圈,从高处看着乞丐们准备冲进教堂,不知应该请求上帝还是请求魔鬼来 援救那个埃及姑娘。他忽然想爬上当中那座钟楼去敲响那口警钟,可是又想到在他 能够把玛丽敲响一下之前,恐怕教堂已经被冲破十次以上了。这当儿铁匠们已经搭 着凳子爬上了大门。怎么办呀? 他忽然想起泥瓦匠成天都在修理南边那座钟塔的墙壁、屋架和屋顶,这是一线 光明。墙是石头的,屋顶是铅皮的,屋架是木头的。那个屋架的柱子又大又密,人 们称之为森林。 伽西莫多朝那座钟塔跑去,那座塔里的确堆满了建筑器材,有成堆的石头,成 卷的铅皮,一捆捆锯好的木头,一堆堆汞砂。简直象一座工厂。 情况危急了,锄头和铁锤在下面攻打着,他用临近危险时那种巨大力气在那些 柱子当中扛起一根最大最长的,从一个窗口上抛了出去,随后又在窗外抓住它,把 它从绕着平台的栏杆角上滑出,让它从半空中落下去。那根大木柱从一百六十呎的 高处擦过墙,撞碎了一些雕刻,穿过空间时象风磨的轮子一般旋转了几下,最后碰 到地面,引起一片惊恐的叫喊。那黑黑的木柱在石板地上蹦了几下,好象一条蟒蛇 在那里跳动。 伽西莫多看到乞丐们一见木柱掉落便象孩子吹散的灰尘一般四散奔逃,他就利 用他们的惊惶失措,趁他们用迷信的眼光望着从天而降的木柱,趁他们用箭和火绳 枪把大门上那些石雕圣徒像弄成独眼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搬来许多石块瓦片和小石 子,还搬了泥瓦匠的一袋袋工具,一齐堆到他抛下那根大木柱的栏杆角上。 正当他们攻打大门的当儿,石块象雨点似的掉下来,乞丐们以为是教堂倒坍在 他们头顶上了。 谁要是在那个时刻看见伽西莫多,那真要吓一大跳,他除开堆了许多东西在栏 杆角上之外,还堆了一大堆石头在平台上,前一堆用完了,就用后一堆来补充,他 用难以相信的敏捷不断地蹲下去又站起来,他那侏儒般的大脑袋多次伸到栏杆外面 看看,随后就扔下去一大块石头,接着又是一块,接着是第三块,他的眼睛看着他 扔出去的石头,石头打中了,他就吼一声:“嗯!” 乞丐们也不气馁,被他们攻打的那道厚厚的大门,在几百人用那根大椽木柱撞 击之下已经晃动了二十多次,嵌板裂开了,雕刻四散飞落,每撞击一下,那些铰链 就在枢轴上跳起来,门板就震动起来,嵌在铁条当中的木头就成了碎屑。门上的铁 比木料多,这对伽西莫多来说真是好运气。 可是他依然感到大门在晃动,虽然他听不见,可是那根梁柱每次碰击所引起的 教堂内部的震动,也同时震动了他的肺腑。他从高处看见愤怒的乞丐们充满了胜利 的信心,他们向阴暗的教堂前墙高举着拳头。为了埃及姑娘和自己,他多么希望能 象头顶上飞过的猫头鹰那样长着翅膀。 雨点般打下去的石头并没有使进攻的人们后退。 正在危急之际,他注意到在那段栏杆下面不远的地方,就是从那里滑出梁木去 打死乞丐的,有两个长长的石头水槽,不偏不倚正好在那道大门顶端。 这两个水槽朝里的开口处正好同平台在一个水平线上。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跑回他那间敲钟人的小屋里找来了一把柴火,又放了几块木板和几卷铅皮——那 是他还没有动用的武器——在柴火上,把这些通通放在水槽口之后,他就用灯笼把 柴火燃起来。 这当儿石头不再往下掉了,乞丐们也不再望着空中了,他们象一群朝着躲在洞 里的野猪狂吠的猎狗那样挤在大门口,大门已被那根梁柱撞得变了形,但还没有被 撞开。他们气得发抖地准备使劲再撞一下,把它完全撞垮。 每个人都愿意站得近些,以便在大门被撞开后第一个冲进去。教堂是藏着三百 年来一切宝物的大宝库呀,他们快活地贪婪地怒吼着,想起了那些漂亮的银十字架, 富丽的织锦,漂亮的银边墓石,宏伟的唱诗室;想起了在烛光辉煌的圣诞节和阳光 灿烂的复活节等光辉的节日里,教堂里那些灯台、圣体盒、圣龛和圣骨匣,都用黄 金或宝石装饰着,摆在神坛上;想起这些情景的时候,所有的假麻风病人和水肿病 人,伪装的高级执事和火灾受害者,他们希望抢劫圣母院一定要比希望拯救埃及姑 娘更强烈得多,我们还可以认为他们里面有些人不过是把拯救埃及姑娘当作抢劫圣 母院的一个借口罢了,假若抢劫也需要借口的话。 正在他们聚集拢来进行最后努力的当儿,每个人都屏住气息,鼓起全身筋肉, 把全部力量集中起来用在那决定性的一击上的当儿,忽然发出了一片叫喊,比那根 梁柱掉下时的喊声更加可怕。没有叫喊还活着的人则张目四顾,原来是两股铅熔液 从教堂顶上倾泻到这密集的人群当中来了。铅熔液流泻下来的两个地方,成了两个 大黑洞,好象开水泼在雪上似的。人们对着这滚沸的熔铅惊惶失措,半身烧焦了的 人发出濒死的痛苦的号叫。那两股熔铅还溅出许多可怕的小滴,散落到进攻的人们 身上,象烧红的铁钻一般钻进了他们的脑子。它好象一场大火灾,把那些可怜的人 烧得七零八落。 哀号声可怕极了,乞丐们无论胆大的或胆小的,全都把那根梁柱向那些尸体上 一扔就四散逃跑,巴尔维广场又一次空了。 人们的眼睛一齐望着教堂屋顶,他们看到的景象异常恐怖。在比正中的圆花窗 更高的那层楼廊顶上,在两座钟塔之间,腾起了一股带着无数火花的大火,一股猛 烈的疯狂的大火,一阵阵夜风把它烧着的碎片卷刮到烟雾里,在那股烈焰下面,在 那有三叶形木花边的栏杆下,有两个象怪兽的喉咙一般的石槽,不断地吐出两股滚 沸的熔液,把银色的液体倾注到下面黑暗的前墙上。到达地面以后,那两股透明的 铅液就四面飞溅,好象从成千个洞口里喷出来的水一般。在火光中,那两座巨塔呈 现出了对照鲜明的两面,一面是红红的,一面是黑黑的,连同高耸到空中的塔影, 显得更加高大了。它们的无数鬼怪龙蛇的雕刻,显出阴森森的样子,在摇晃的火光 下看去,仿佛都在活动。那些雕刻的怪物好象在笑,水槽好象在号叫,火蛇在向火 里吹气,秃鹰被烟呛得在打喷嚏。被火光和声响从熟睡中惊醒的这些怪物里面,有 一个在那里走动,人们看见他象烛光下的蝙蝠一般,时时在火光里来来去去。 这奇怪的火光一定会把那些远在比塞特山上的樵夫惊醒,他们会恐怖地望着在 灌木林上空摇晃着的圣母院那两座巨塔的高大影子。 乞丐们保持着可怕的肃静,只听到藏在修道院里的那些议事司铎发出的惊叫, 他们比拴在失火的马厩里的马还要烦躁不安,还有那些窗户急忙打开又急忙关上的 声音,房子里和大医院里一片忙乱的声音,风刮着火焰的声音,濒死的人的痰喘和 铅液象大雨般不停地流淌的声音。 这时,乞丐们退避到贡德洛里耶府邸的门廊里去商量对策。埃及公爵坐在一块 界石上,带着迷信的恐惧望着两百呎以上的高空里灿烂的火光。克洛潘·图意弗愤 怒地咬着自己的大拳头。“冲不进去哪!”他咬牙切齿地嘀咕道。 “真是一座象老妖婆似的教堂!”老流浪汉马蒂亚斯·韩加蒂·斯比加里抱怨 说。 “凭教皇的胡须打赌,”一个当过兵的头发半白的幽默家说道:“这个教堂的 水槽里吐出来的熔铅,比从来克杜尔的枪眼里射出的子弹还厉害!” “你们看见火光前面来来去去的那个鬼怪吗?”埃及公爵问道。 “当然,”克洛潘说,“那是可恶的敲钟人伽西莫多。” 流浪汉摇摇头。“我告诉你吧,那是城堡里的鬼怪大侯爵沙布纳克的幽灵。他 的身子象武装的士兵,脑袋象狮子,有时他骑着一匹可怕的马,他把人变成石头拿 来造塔,他统帅着五十队人马,那一定是他。我是认识他的。 有时他扮成土耳其人,穿着漂亮的金袍子。” “倍勒维尼·代多阿尔哪里去了?”克洛潘问道。 “他死啦!”一个乞丐回答。 红脸安德里象个傻子似的大笑说:“圣母可给大医院找到活儿干哪!” “难道再没办法冲进那道大门了吗?”土恩王顿着脚嚷道。 埃及公爵愁苦地指给他看那好象两匹发光的卷纱一般的熔铅仍然朝着教堂黑黑 的前墙上倾泻。“我们看见过有些教堂就是这样保卫自己的,”他叹息道,“四十 年前,圣索菲亚就曾经在康斯坦丁市接连三次一面摇动屋顶,一面把回教的新月旗 扔到地上,屋顶就是她的脑袋。这座教堂是巴黎的居约姆修建的,他本人就是一个 巫师。” “难道我们能够象大街上的胆小鬼一般可耻地逃开吗?”克洛潘说,“难道我 们能把我们的妹妹留在那里不管,让她明天被那些豺狼抓去绞死吗?” “何况圣器所里放着大量的黄金!”一个乞丐说道。可惜我们不知道这个乞丐 的姓名。 “凭穆罕默德的胡须作证!”克洛潘嚷道。 “咱们再试一次吧!”刚才那个乞丐说。 马蒂亚斯·韩加蒂摇摇头:“我们不可能从大门进去。我们应该寻找那武装的 老妖婆身上的弱点。例如一个洞穴,一道侧门或是一条接缝之类。” “谁愿意陪我去?我要再去一趟,”克洛潘说,“可是,那铁一般坚强的学生 若望哪里去了?” “他一定死掉了,再也没听见他笑啦。” 土恩王皱起眉头。 “多可惜。那钢铁般的身体里面有一颗勇敢的心。还有比埃尔·甘果瓦先生呢?” “克洛潘头目,”红脸安德里说,“我们刚走到欧项热桥他就溜掉了。” “该死,”克洛潘顿足道,“是他求我们这样干的,他自己却半道里溜掉了! 无耻的胆小鬼!把拖鞋当钢盔的家伙!” “克洛潘头目,”红脸安德里望着巴尔维街喊道,“那个学生在那边呢!” “应该感谢普路托!”克洛潘说,“可是他拖了个什么东西在背后呀?” 那的确是若望,他穿着披风一般的衣服,把一架挺长的扶梯拖在地上飞快地走 来,气喘得赛似一只蚂蚁拖着比自己身子还长二十倍的草叶。 “胜利了!赞美上帝!”那学生喊道,“这是圣朗德里码头的卸货梯!” 克洛潘走到他身边。 “小孩子!天哪,你要这梯子干什么用?” “我可弄到它了,”若望喘着气回答,“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在上尉家的厂 棚里呢。有一个我认识的姑娘,她觉得我象丘比同一般漂亮。我靠她帮忙才拿到了 梯子。哈!那可怜的姑娘差不多只穿着衬衣就来给我开门!” “得哪!”克洛潘说,“可是你拿这梯子干什么用?” 若望用狡猾的权威的神气看着他,把手指头捏得跟响板一样响。他此刻的确很 崇高,他头上戴的是十五世纪的沉重头盔,就是可以用它的怪诞吓跑敌人的那一种。 他的这顶头盔伸着十只铁嘴,因此若望可以同荷马的涅斯托尔的船一样,去获得 “十个冲角”这个可怕的形容词了。 “我拿它干什么用吗,尊严的土恩王?你看见三道大门顶上那一排笨蛋似的雕 像没有?” “看见了。那又怎么样?” “那是陈列那些法兰西君王雕像的走廊。” “那同我有什么相干?” “等一等呀!那走廊尽头有一扇门,经常不上门闩。我用这架扶梯爬过那扇门, 就到了教堂里面哪!” “孩子,让我头一个爬上去。” “不行,老兄,梯子是我的呀。来,你第二个上去吧。” “让倍尔日比特把你掐死!”恼怒的克洛潘说,“我可不愿落在任何人后头。” “那么,克洛潘,你自己去找一个梯子来。” 若望拖着他的梯子在广场上跑着喊道:“小子们,跟我来呀!” 不多一会,梯子就靠在旁边一道大门顶上的走廊的栏杆边了,大群乞丐欢呼着 急忙跑过去打算往上爬,可是若望有优先权,便第一个踏上了扶梯。 当时那陈列法兰西君王雕像的走廊距离地面大约有六十呎高。大门跟前的十一 级台阶更增加了它的高度。若望慢慢往上爬去,笨重的甲胄很妨碍他,他一只手抓 住梯子,另一只手握着弩弓,爬到半当中的时候,他向躺满在台阶上的死者怜悯地 看了一眼。“哎,”他说,“这些死尸应该用《伊利亚特》第五章来歌颂呢。”随 后他继续往上爬去。乞丐们跟在他后面,梯子的每一级上都有一个。看见这一行穿 铠甲的人的一起一伏的背影,会以为那是一条有铁鳞的大蛇直立在教堂前面呢。若 望就是那蛇的脑袋,他嘶叫的声音使人们的想象更逼真了。 那个学生终于碰到走廊的阳台,在全体乞丐的欢呼声中慢慢踏上去。他高踞在 那城堡似的地方,才欢呼了一声就呆住了,原来他发现伽西莫多正躲在一座国王雕 像的后面,在黑暗中闪亮着一只独眼。 第二个进攻的人还没来得及踏上楼廊,那可怕的驼子已经跳到扶梯顶上,一言 不发地用两只大手抓住梯子的两边,把它托起,使它离墙晃了几晃,接着便在一片 痛苦的喊叫声里用超人的力气把那从上到下站满了乞丐的扶梯向广场上摔去。那一 会儿,连最镇静的人也不能不心跳。梯子被摔到半空,要倒不倒地立了一会,接着 晃动一下,忽然划了一个八十呎长的弧线,带着乞丐们一下子倒在石板地上,比断 了链子的吊桥还倒得快。人们发出一阵大声的咒骂,随后一切声音都静了下来,几 个摔伤的人从一堆尸体下面爬出来往后退。 最初的一片呼声刚过去不久,乞丐们中间便腾起了一片痛苦而愤怒的叫喊。伽 西莫多两肘撑在栏杆上不动声色地观看着,神色很象是一位乱发蓬松的老国王站在 窗口。 若望·孚罗洛正处在危险的境地,他发现自己单独面对着那可怕的敲钟人,八 十呎高的陡墙把他同伙伴们隔开了。趁着伽西莫多把那架扶梯摔开的当儿,那个学 生就朝他认为一定没有上门闩的侧门跑去。但那道门却已经上了闩,是那聋子走进 楼廊的时候随手把它闩上的。若望只好躲到一尊国王石像背后,气也不敢透,用吓 呆了的眼光盯着那奇怪的驼子,就象一个结识了野兽看管人的妻子的男人,有一晚 去赴她的幽会,却错爬到了另一个墙头,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头大白熊。 起先那聋子并没有注意到若望,可是他终于回过头,一下子就站起身来,他刚 刚看见了那个学生。 若望以为会狠狠地挨一下子的,可是那聋子却一动也不动,只是转身向他盯着 的学生走来。 “嗬,嗬!”若望说道,“你用悲哀的独眼看着我干什么呀?” 那小伙子一面说着,一面就狡猾地整顿自己的弩弓。 “伽西莫多,”他喊道,“我要把你的外号改过,人们只好叫你是瞎子了。” 一箭射过去,箭头啸叫着落到敲钟人的右臂上。伽西莫多毫不在乎,好象法拉 蒙王的雕像受了一点抓伤似的,他用手抓住箭从手臂上拔出来,悄悄地在粗壮的膝 头上把它折断了。他没有把那两截折断的箭扔到地上,却随它们自己掉下去。可是 若望已经来不及发第二箭了,伽西莫多折断了箭就喘着粗气象蚱蜢一般朝那学生跳 了过来,那学生的铠甲在墙上碰得直响。 在火把半明半暗的光亮里,人们看见了一件可怕的事。 伽西莫多用左手抓住若望的两只胳膊,若望知道自己快完哪,并不挣扎一下。 那聋子用右手慢慢地解除了他的全副武装:剑、匕首、头盔、铠甲和臂甲,好象猴 子剥胡桃一样。伽西莫多把那学生的铁甲一件件扔到脚边。 那个学生发觉自己被解除了武装,脱掉了衣服,怯弱地赤裸地被两只可怕的手 抓住。他也不想同那聋子说话,只是望着他的脸傻笑,并且用他那十六岁少年的无 忧无虑的声音,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那刚布埃城呀,它装备得挺好,马哈番把它 枪了…… 他没有唱完,人们看见伽西莫多直立在楼廊的栏杆上,一只手倒提着学生的两 只脚,把他象弹弓似的在空中甩来甩去。接着就听见好象椰子壳甩在墙上摔破了的 声音,又看见一个东西掉落下来,掉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就停在那座建筑的一个突角 上了。那是一具死尸,缩成了一团,腰摔断了,头摔破了,空了。 乞丐们发出可怕的喊声。“报仇呀!”克洛潘喊道。“抢呀!”众人回答。 “进攻!进攻!”这是混杂着各种语言、各种土话、各种声调的奇异的呐喊。那可 怜的学生的惨死在人群里激起了疯狂的愤怒,他们由于长时间在教堂前被一个驼子 打败而感到耻辱和恼怒。激愤使得他们找来了好几架梯子,增加了一些火把。几分 钟以后,伽西莫多惊惶地看见这可怕的混杂的人群从各个方向朝圣母院进攻了。没 有梯子的人用绳子打成结踏着往上爬,没有绳子的人就顺着那些浮雕往上爬,他们 一个拽着另一个的破衣服。没有什么办法抵抗得住这相貌可怖的上升的人的浪潮, 这些粗犷的脸孔愤怒得发红,可怕的额头上流着汗水,眼睛闪闪发光。所有这些奇 形怪状的人此刻一齐向着伽西莫多逼近,仿佛是另一座教堂把它那些妖魔鬼怪以及 最怪诞的雕像送来攻打圣母院了,好象是一群活怪物爬到前墙的石头怪物上来了。 这时广场上燃着千万个火把,一直隐在暗中的一片混乱景象,突然被照亮了。 巴尔维广场向天空射去了一片光亮,平台上的柴火堆还在那里燃烧,把这座城市照 耀得在远处都看得见,两座钟塔突出在许多屋顶上的巨大轮廓,在亮光里投下一大 片黑影。这座城市仿佛在那里忙碌起来,远处的警钟在呼号,乞丐们叫喊着,喘息 着,咒骂着往教堂上攀登,伽西莫多对付不了这么多敌人,他为了埃及姑娘而颤抖 起来。看着那些愤怒的脸孔愈来愈迫近楼廊,他只好绝望地搓着双手,祈求上苍显 示奇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