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鞋 乞丐们攻打教堂的时候,拉·爱斯梅拉达正在熟睡。 不一会,教堂周围不断增长的喧闹声和比她先醒的羊儿的咩咩叫,把她从梦中 惊醒了。她坐起来听了听,看了看,被火光和喊声吓住了,便奔到房外去看个究竟。 广场上的情景,那骚动的景象,那种夜间袭击时的一片混乱,那象跳来跳去的青蛙 似的可怕的人们,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人群的嘶哑的喊声,象在湖面的雾霭中闪 现的流星似的红红的火把,整个景象使她仿佛看见安息日会的魔鬼们在同教堂的石 雕怪兽交战。因为从小习染了波希米亚部落的迷信,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以为看到了 那些只有夜间才出现的怪物的鬼把戏,她跌跌碰碰地跑回房间去躲起来,希望她那 简陋的被褥能给她一个不那么可怕的梦境。 最初一阵恐怖的烟雾逐渐消散了,她听见了不断增多的喧闹声,看见了现实生 活里的其他几种标志,她才明白包围她的并不是魔鬼,而是人。于是她的恐惧虽然 没有增长,但是变了样。她想到那可能是一次打算把她从圣地拖出去的群众暴动, 她将要再一次丢掉生命、希望以及她在将来还可能看见的弗比斯。她的柔弱,她的 无处逃避,她的无依无靠,她的孤立无助等等念头又一齐占据了她的心。她跪下来, 双手抱着头靠在垫褥上,异常悲痛,浑身哆嗦。她虽然是一个崇拜偶像的埃及姑娘, 但现在她还是啼哭着请求好上帝保佑,还是向她的女房东圣母祷告起来。一个什么 都不相信的人,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也会相信那最靠近的寺院的宗教呢。 她就这样跪在那里有好一会,实际上发颤的时间比祷告的时间还多。听见群众 的喊声迫近了,她愈来愈惊慌得透不过气,她不明白那骚动的性质,不知道那些人 在干什么或是想干什么,但是她觉得结局一定是十分可怕。 正当她这样愁苦的时候,听见有人向她走来。她转过身去,有两个人走进了她 的小房间,其中的一个提着灯笼。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喊。 “别害怕,”一个在她听来并不陌生的声音说道,“是我呀。” “谁呀?你是谁?”她问道。 “比埃尔·甘果瓦。” 这个名字使她放心了。她抬眼一看,的确是那位诗人。但是他身边还有个全身 遮得严严的黑衣人,又使她吓得说不出话了。 “啊,”甘果瓦用埋怨的口气说,“加里还比你先认出了我呢。” 那只小山羊的确没等甘果瓦通名就认出了他。诗人刚一进门,山羊就跑到他身 边,在他膝头上擦来擦去,擦了他一身的白毛,原来它正在换毛呢。 甘果瓦也不断抚摸它。 “同你一道的是个什么人?”埃及姑娘低声问道。 “放心吧,”甘果瓦回答,“是我的一个朋友。” 于是哲学家把灯笼放在地上,蹲下来把加里抱在怀中,真心实意地说道:“这 是一只挺好的动物,不太大,但相当爱干净,而且还很聪明,很机警,象一位语法 家一般有学问呢!加里,咱们来瞧瞧你有没有忘掉你的戏法。雅克·沙尔莫吕是什 么样儿……? ” 黑衣人不让甘果瓦说完话就走到他跟前,粗暴地碰他的肩膀。甘果瓦站起来了。 “真的,”他说,“我忘了我们得赶快呢。可是,老师,这也用不着向人发火哟! 我亲爱的漂亮孩子,你的生命在危险中,连加里也一样。我们想把你救出去,我们 是你的朋友,我们救你来哪。跟我们走吧。” “真的吗?”她慌张地喊道。 “真的,真极了。赶快来吧!” “我很愿意,”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不说话呀?” “啊,”甘果瓦答道,“因为他的父母都是幻想家,使他天生就不爱说话。” 听到这个解释她只好满意了。甘果瓦拉着她的手,他的同伴拿起灯笼走在前头。 恐怖把那位姑娘弄得昏头昏脑,任凭他们带领着她。羊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们身后, 它因为重新看见了甘果瓦,就高兴得老是在他腿边擦来擦去,弄得他跌跌绊绊的。 “这就是生活呀,”那位哲学家每当差点儿跌倒时就这样说道,“使我们摔交的往 往是我们的朋友!” 他们急忙走下了钟塔的楼梯,穿过黑暗荒凉的教堂,这座教堂被广场上的喧闹 声震动着,正好形成可怕的对照。出了红门,他们来到修道院的庭院里,修道院里 一个人也没有,神甫们都躲到主教府邸一块儿祷告去了,只有几个惊慌的仆役蹲在 庭院角落里。他们朝庭院里那扇通向德罕荒地的门走去,黑衣人用自己身边的钥匙 把门打开。读者知道德罕是被旧城区旁边的城墙围着的狭长地带,属于圣母院神甫 公会,位于教堂背后,正当小岛的东头。 他们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也没有那么多嘈杂声,进攻的乞丐们的各种喊叫,只 不过隐约传到他们那里,他们只听见水上的风把德罕岸头那棵枯树的叶子吹得飒飒 作响。这时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离他们最近的建筑物就是主教府邸同教堂了。主 教府邸中显然有着很大的骚动,它阴暗的前墙上不断透出光亮,从一个窗口亮到另 一个窗口,就象在刚烧掉的纸张的灰烬上嬉戏着的千万个火星一样。再过去是圣母 院那两座巨大的钟塔,同支撑它们的本堂一道呈现在遍布巴尔维广场的红红的火光 里,好象是独眼巨人的大火炉里的两副大柴架。 巴黎的大部分看起来就象个黑影,有些光亮在其中闪动,我们在伦勃朗的画面 上往往可以找到这种背景。 那提灯笼的人径直向德罕尽头走去,那儿临水的地方有一排倒坍的篱笆,上面 盖着些木条,一棵矮树把它那些象张开的手指一般的枝枒伸展在那儿。在后面,在 篱笆的阴影里,藏着一只小船。那人招手叫甘果瓦同他的女伴上船去,山羊也跟着 上了船,那个人是最后一个上船的。随后他解了缆,用一根长长的篙把船撑离岸边, 接着他拿起两支桨坐在船头上,用力向河心划去。塞纳河这一段的水流很急,他很 不容易划离岛尖。 甘果瓦上船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山羊抱在膝头上,坐在船尾。那姑娘因为陌生人 使她很不安,便走来坐在诗人身边,紧紧靠着他。 我们的哲学家感到小船已经在动了,他便拍起手来,并且吻着山羊两只犄角当 中的地方。“啊,”他说道,“现在我们四个都得救哪!”接着又深思地添上一句, “要实现伟大的计划,有时要碰运气,有时要用计策。” 小船慢慢靠近了右岸,那姑娘感到一种隐约的恐怖,她望着陌生人。他小心地 把暗淡的灯光遮住,只能模糊看到他象个幽灵似的坐在船头上。他的头巾依旧披垂 着,成了他的面幕,他张开宽大的衣袖伸出手臂摇桨时,就象蝙蝠的两只翅膀。何 况他没说一句话,没透一口气,他在船上没有一点声息,只听见一推一带的摇桨声 和水波冲击船舷的声音。 “用我的灵魂担保!”甘果瓦忽然喊道,“我们本来应该象夜猫子一般轻松愉 快的,现在怎么象毕达哥拉斯派的哲学家那样,或者象鱼儿那样一声不响呀?天知 道!我的朋友们,我希望有人同我讲讲话呀!人类的声音在人类的耳朵听来就是音 乐,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亚历山大的狄丁说的,真是金玉良言呢。真的,亚历山 大的狄丁可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哲学家。说一句话吧,我漂亮的孩子,我求你同我 讲句话吧。对了,你不是喜欢把嘴稍稍扁一下吗?你还常常做么?哎,我亲爱的朋 友,你知道大理院有权管理一切避难所吗?你知道你在圣母院那间小屋里多么危险 吗?啊呀,那就象小蜂鸟在鳄鱼的牙床上筑窠一样!老师,现在月亮上来了,别让 人看见我们才好,我们为了救这位小姐可冒着危险呢。假若他们把我们抓去,仍然 会用国王的名义把我们绞死的。哎,人类的行动都是从两个起点开始,在一个人那 里受到尊敬,在另一个人那里却被咒骂。崇拜凯撒的人却责怪加梯里纳。不是吗, 老师?你认为这种哲学怎么样?我呢,我懂得本能的哲学,自然的哲学,就象蜜蜂 和几何学一样。咳,谁也不答理我,你们两人的脾气真叫人恼火!我只好自说自道, 这在我们的悲剧里就叫做独白。天晓得!我告诉你们,我刚才见过路易十一,这句 粗话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天晓得!旧城区里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呐喊声!那个路易 十一是个可恶的老国王,他全身裹着黑毛皮,他还欠着我那贺婚诗的稿费呢,因此 他今天晚上才没有下令把我绞死,我是特别怕给绞死的。他对人可不愿意发慈悲, 他很应该读一读沙尔万·德·科洛涅的《反对吝啬》那四本书。真的!这个国王对 待文人非常刻薄,他很野蛮,很残酷,他是一块从人民身上吸取钱财的海绵,他的 积蓄是搜刮别人而来的。因此,人民时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在这位国王听来却好象喃 喃低语。在这位虔诚的王上的统治下,绞刑架经常轧轧地绞死人,断头台上流满鲜 血,监狱就象吃得太饱的肚皮一样装满了囚犯。国王一手搜刮,一手杀人。他是刑 台先生和税务太太的保护人。大人物被免职,被剥夺爵位,小人物又不断承受新的 剥削。这位国王太过分了,我可不喜欢他。你呢,我的老师?” 黑衣人任凭诗人滔滔不绝地说去,他自己继续同激流搏斗着,这道激流把城岛 的顶端和圣母岛(如今叫做圣路易岛)的末端分割开。 “啊,老师,”甘果瓦突然说,“我们通过那密集的乞丐群到达巴尔维广场的 时候,你看见你那个聋子正把那可怜的小鬼的脑袋往那有国王雕像的楼廊的栏杆上 磕破吗?我从下面望见了,但是认不清是什么人。你可知道那是谁吗?” 陌生人一句话也不回答。但他忽然不划桨了,两只胳膊象折断了似的耷拉下来, 脑袋低垂到胸前。拉·爱斯梅拉达听见他痉挛地叹息,她惊慌得战栗起来,这种叹 息她是听到过的呀。 那只小船因为没有人划,就顺水漂了一会。那黑衣人终于重新打起精神,抓起 两支桨继续向上游划去。转过了圣母岛的尖端,他就朝着干草港那边划。 “啊,”甘果瓦说,“就快到达巴尔波府邸了。看呀,老师,看那一堆黑屋顶 的犄角多么奇怪,那边,在那堆又低又乱又脏的云彩下,残缺的月亮象破了壳的蛋 黄一般挂在那里。那是一座挺好的府邸呢。那里有一座小礼拜堂,拱顶上到处都是 雕刻,你可以看到在那顶上高耸着一座很精致的钟楼。 府邸里还有一个清爽的花园,里面有一个鱼池,一个鸟棚,一块岩石,那是山 林女神的化身,一条林荫路,一条曲径,一间饲养野兽的屋子和几条绿荫掩映的对 维纳斯非常适合的小路。那里还有一棵名叫‘浪子’的难看的大树,因为它曾经是 一位著名的公主同一个快乐聪明的法兰西元帅约会的地点。 哎,我们这些可怜的哲学家,他们同一个元帅相比,就象一畦白菜或小萝卜同 卢浮宫的一座花园相比一样。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大人物的生活还不是同 我们一样,有时好有时坏,痛苦总是守在欢乐旁边,就象扬抑抑格紧靠着抑扬扬格 一般。我的老师,我必须把那巴尔波府邸的故事讲给你听。 它的结局是很悲惨的。那是在一三一九年菲立浦五世统治的时期,他是法兰西 国王当中在位最久的一位。这个故事说明肉体的诱惑是有害的和有毒的,我们可不 要常把眼睛盯在邻人的妻子身上,哪怕我们被她的美貌迷住了。通好是很放肆的念 头,私通是出于对别人的肉欲的好奇……咳,那边的喊声愈来愈大哪!” 圣母院周围的人群的确又增多了,他们留心倾听,胜利的呼声听得十分清楚, 照得人们身边的兵器亮闪闪的几百个火把忽然在高高的教堂顶上、在钟塔上、楼廊 上和飞檐下面出现,拿火把的人好象在寻找什么。一会儿,远远的喊声清楚地传到 了那三个出走的人的耳朵里:“那个埃及姑娘!那个女巫!把那埃及姑娘处死!” 不幸的姑娘把脑袋埋在手里,陌生人就使劲向岸边划去。这时我们的哲学家沉 思起来,他把小山羊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离开了埃及姑娘,她本来是越来越紧地 靠在甘果瓦身边的,好象那里就是她的避难所一样。 甘果瓦真有点左右为难了,他想,依照现行法律,小山羊假若被抓住了,也会 处绞刑呢,那太可惜哪,可怜的加里!他担负不了照管两个囚犯的重任,何况他的 同伴正是十分愿意照顾那埃及姑娘的。他象《伊利亚特》里面的朱比特一般,心头 剧烈斗争了一会,看看小羊又看看埃及姑娘,眼睛里含着泪水,咬着牙说道:“可 没办法同时救你们两个呀!” 一阵摇晃使他们知道船已经靠岸了,旧城区里还是一片喊声,陌生人站起来走 到埃及姑娘跟前,想搀着她的胳膊帮助她下船。姑娘把他一推,去抓住甘果瓦的衣 袖,正在她身边忙着照顾山羊的甘果瓦竟把她摔开了,于是她自个儿从船里跳上岸 去。可是她不知该怎么办,该往哪里走,所以十分烦恼,站在那里望着河水出神。 她稍稍清醒后,发觉自己是同那个陌生人站在岸边,甘果瓦好象一上岸就带着山羊 悄悄钻进临河的水上楼街上一堆房舍里去了。 那可怜的姑娘发觉自己单独同那个陌生人在一道,就止不住战栗起来,她想说 话,想叫喊,想呼唤甘果瓦,可是她的舌头仿佛钉牢在嘴里了,一声也喊不出来。 忽然她感到陌生人抓住了她的手,陌生人的手是冰冷的,但非常有力。她牙齿打战, 脸色变得同照着她的月光一般惨白。那个人没有说一句话,他抓住她的手大步向格 雷沃广场走去,在那当儿,她模糊地意识到命运真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她一点 力气也没有了,听凭人家拖着拽着,他向前走,她却被拖着跑步,码头的那一段本 来是上坡路,她却觉得好象是在下坡。 她向四面看看,一个行人也没有,码头上十分荒凉,她听不见一点声音,除了 火光通红的骚乱的旧城区之外,再也听不见人的声音了。她和旧城区仅隔一条塞纳 河,从那边传来了喊声,叫着她的名字,嚷着要把她处死。巴黎其他地区就象大片 阴影铺展在她的四周。 这时陌生人还是那样不出一声,还是那样快地拖着她走。她记不得走过了什么 地方,在经过一家有灯光的窗前时,她使劲想要挣脱而且还突然喊道:“救命呀!” 那窗户里的居民把窗子打开了,穿着衬衫就把灯举在窗口,迟疑地向码头上望 了一眼,还讲了几句她没听清的话,接着又把百叶窗关上。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熄灭 了。 黑衣人还是一言不发,却把她抓得更紧,走得更快了,她无法抗拒,只好有气 无力地跟着走。 她偶尔鼓起一点儿力气,用她那因为喘息和道路不平弄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问道:“你是谁?你是谁呀?”他一句也不回答。 他们就这样沿着码头走到了一个相当大的广场。有一点月光,原来这就是格雷 沃广场,看得见广场中央竖着一个黑黑的象十字架一般的东西,那就是绞刑架。这 些她都认得,她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那个人停下脚步转身向着她,并且把头巾揭开了。“啊,”惊呆了的她结结巴 巴地说道,“我就知道还是他呀!” 他就是那个神甫,样子倒象是他自己的鬼魂,那是由于月光的原故。在那种月 光下,一切事物看起来都象幽灵似的。“听着,”他向她说。一听见这种久已没听 到的阴惨的声调,她就战栗起来。那个人接着说下去,由于内心激动,他用很短的 句子喘息着一句一顿地说:“听着,我们到了这里。我要同你讲,这里是格雷沃, 这就到了尽头哪。命运把你我放在一起,我要主宰你的生死,你呢,你要主宰我的 灵魂。这儿除了广场和黑夜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听我说吧,我要告诉你……首先不 要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说到这里,他就象无法停住的人那样,拖着她走来走去)。 不要提起他,明白吗?假若你提起那个名字,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一定是 十分可怕的事。” 讲完了这些话他仿佛又找到了重心,他重新站着不动,但是他那些话并没有使 他的激动平息下来,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了。 “不要这样转过头去,听我说,这是一桩严肃的事情。首先要告诉你发生过什 么事,这些都没有什么可笑的,我向你保证。我在讲什么呀!让我想想!啊!大理 院下了一道命令要把你送上绞刑架,我刚才救你逃脱了他们,可是他们还在那里追 捕你呢,看吧!” 他抬手指着旧城区,那里的确还在继续搜寻,喊声更迫近了。在格雷沃广场的 正对面,那座陆军中尉的房子的塔楼上是一片喧闹声和火光,看得见对岸有许多兵 丁手里拿着火把,在那里奔跑,一面喊着:“那个埃及姑娘! 那个埃及姑娘在哪里?处死她!处死她!” “你看得很清楚他们是在追捕你呢,我并没有说谎。我呢,我爱你。别张嘴, 要是你打算说你恨我,还是别说为妙,我已经下决心不再听这种话了。 我刚才救了你,先让我把话讲完,我完全可以再救你,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就 看你愿意不愿意哪。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够再救你。” 他猛然停了下来:“不,不应该这样说。” 于是他开步跑,让她也跟着跑,因为他一直抓住她没有放开。他径直跑到绞刑 架下,用手指着绞刑架叫她看,“在它和我当中你可以选择一个,” 他冷酷地说道。 她从他手中挣开,跪倒在绞刑架下,抱着那阴惨的柱脚,接着她把美丽的脑袋 回过一半,从肩头上望着那个神甫,好象是一个跪在十字架下面的圣处女。神甫依 旧站着不动,一手指着绞刑架,如同一座塑像。 姑娘终于向他说道:“它还没有你那样使我害怕。” 于是他慢慢垂下手臂,极端丧气地望着石板地。“要是这些石头能够讲话,” 他轻轻嘀咕道,“是呀,它们就会说这里有个多么不幸的男子啊。” 他又讲起话来。那姑娘跪在绞刑架前,把脸孔埋在长长的头发里,任凭他说去。 此刻他的声音又悲苦又温柔,同他那傲慢的面孔成了辛酸的对照。 “我呢,我爱你,啊,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内心如同烈火焚烧,但外表上什么 也看不出。啊,姑娘,无论黑夜白天,无论黑夜白天都是如此,这难道不值得一点 怜悯吗?这是一种无论黑夜白天都占据我心头的爱情,我告诉你,这是一种苦刑啊。 啊,我太受罪了,我可怜的孩子!这是值得同情的事啊,我担保。你看我在温柔地 向你说话呢,我很希望你不再那样害怕我。总而言之,一个男子爱上一个女人并不 是他的过错。啊,我的上帝!怎么,你就永远不能原谅我吗?你还在恨我!那么, 完结哪!就是这个使我变得凶狠,你看,就是这个使我变得可怕的!你看都不看我 一眼!当我站在这里向你说话,并且在我俩走向永恒的边界旁战栗的时候,你或许 正在想别的事,不过千万别对我提起那个军官。唉!我要向你下跪了,啊呀,我要 吻你脚下的泥土了,不是吻你的脚,那样你是不愿意的。我要哭得象个小孩子,我 要从胸中掏出,不是我的话,而是掏出我的肺腑,为了告诉你我爱你。一切全都没 用,都没用!可是在你的心里你有的只是慈悲和柔情,你全身发出最美丽最温柔的 光芒,你是多么崇高、善良、慈悲、可爱。哎,你单单对我一个人这样冷漠无情。 啊,怎样的命运呀!” 他把脸埋在手里,那姑娘听见他在哭泣,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泣。他站在那里 哭得浑身哆嗦,比跪着恳求更加凄楚,他就这样哭了好一会。 “啊呀!”哭了一阵之后他接着说道,“我找不出话说了,我对你讲的话都是 好好考虑过的。这会儿我又颤又抖,我在决定性的关头倒糊涂起来,我觉得有一种 至高无上的力量统治着我们,使我说不明白。啊,要是你不怜惜我也不怜惜你自己, 我就要倒在地上了。不要使我俩都受到惩罚吧,要是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我的心是 怎样一颗心呀!我是怎样逃避真理,怎样使自己感到绝望!我是个学者,却辱没了 科学;我是个绅士,却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我是个神甫,却把弥撒书当做淫欲的枕 头,向上帝的脸上吐唾沫!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狐狸精!为了能更快地在你的地 狱里沉沦!可是你倒不愿意要我这个罪人哪!啊,让我全部告诉你,还有呢,还有 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呢,啊,更可怕的呀!……” 讲到最后几句的时候,他完全是一副神经错乱的样子,他有一会没出声,随后 又象自言自语一般厉声说道:“该隐啊,你是怎样对待你的弟弟的呀?” 沉默了一会,他接着说道:“我是怎样对待他的呀,主啊?我曾经教育他,抚 养他,我曾经教他成人。我曾经崇拜他,我曾经宠爱他,但是我把他杀死了!是呀, 主啊,人家刚才在我面前把他的脑袋在你教堂的石头上摔开了花,这都是因为我, 因为这个女人,因为她……” 他的眼光变得凶暴起来,声音渐渐低下去了,象一口钟在发出最后的震颤,他 隔一会就重复一遍:“是因为她……是因为她……”后来他的舌头再也发不出什么 声音了,嘴唇却依然在动,突然他象什么东西坍塌似的跪倒在地上不动了,脑袋埋 在两腿中间。 姑娘轻轻地把压在神甫身子底下的脚抽回去的动作使他清醒过来,呆呆地望着 自己湿漉漉的手指。“啊!”他低声说道,“我哭了呀!” 他猛地转身对着埃及姑娘,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哎,你看着我哭居然一点也不动心呢!孩子,你知道这些眼泪都是火山的熔 液么?那么,人们对自己憎恨的人毫不动心竟是真的了,你看见我死去倒会发笑呢。 啊!我却不愿意看见你死去!说一声,只要说一声你宽恕我就行了,不必说你爱我! 只要说你愿意就行了,我就可以救你。要不然…… 啊,时间来不及哪,我凭一切神圣事物的名义这样求你,不要等到我又变得象 那要你性命的绞刑架一般冷酷无情吧!想想我俩的命运都掌握在我的手中,想想我 已经丧失理智了,这是可怕的,想想我是能够摧毁一切的吧,想想我们下面有一个 无底的深渊吧,不幸的人啊,我会跟着你一起堕落下去永劫不返呢。好心地说一声 吧,只要说一声!” 她张开嘴打算回答他,他爬到她跟前去以便虔诚地听她嘴里讲出的话,他猜想 多半是动人的话。但是她说道:“你是个凶手!” 神甫疯狂地把她拽过来抱在怀里,恶狠狠地大笑起来。“咳,对了,我是凶手!” 他说,“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你不愿要我当你的奴隶,你就得让我当你的主人, 我一定要占有你。我有一个窝,我一定要把你拽进去,你得跟着我,你一定得跟着 我,否则我就会把你交出去!漂亮的孩子,你必须死掉或者属于我,属于一个神甫, 一个叛教的人,一个凶手!就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听见了吗?咱们走吧!快活去吧! 咱们走!亲我呀,笨蛋!你得选择坟墓或是我的床褥!” 他的眼睛里闪出淫荡粗暴的光,他的色情的嘴唇火热地碰着姑娘的脖子,她在 他的怀抱中挣扎,他拿湿漉漉的亲吻盖满了她一脸。 “别咬我,怪物!”她喊道,“啊,讨厌的肮脏的妖僧!放开我!我要扯下你 那可恶的白头发,一把一把往你脸上扔去!”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随后把她放开了,神色阴郁地望着她。她以为自己是 个胜利者了,便接着说道:“我告诉你我是属于我的弗比斯的,我爱的是弗比斯, 漂亮的是弗比斯!你这个神甫,你多老!你多丑!滚你的吧!” 他好象受着炮烙之刑的罪人一样,发出一声猛烈的叫喊。“那么死吧!” 他咬牙切齿地说。看见了他那凶狠的眼光,她打算逃开去,他又抓住她,摇晃 她,把她推倒在地上,然后拽着她漂亮的胳膊,拖着她迈开大步向罗兰塔拐角上走 去。 到了这里,他转身问她道:“最后一次回答我:你愿不愿意属于我?” 她使劲回答说:“不!” 于是他高声喊道:“居第尔!居第尔!那个埃及姑娘在这里!快报仇吧!” 姑娘觉得自己的手肘突然被人抓住了。她仔细看看,原来是一只瘦骨嶙嶙的胳 膊从墙上的窗口伸了出来,象铁腕似的抓牢了她。 “抓紧她!”神甫道,“这是那个逃跑的埃及女人。别放松她,我去把军警找 来,你会看见她给绞死的。” 一种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声从墙里回答这句血淋淋的话:“哈!哈!哈!” 埃及姑娘看见神甫向圣母桥那边跑去了,一阵马队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姑娘认出了那个可恶的隐修女,她害怕得透不过气来,她想挣脱开。她弯着身 子,又痛苦又失望地挣扎了一会,但是那一个却用异乎寻常的力气牢牢抓住她,那 瘦骨嶙嶙的手指拳曲着紧紧箍在她的皮肉上,可以说是那只手钉牢在她的胳膊上了, 简直比链条和铁箍还紧,好象从墙里伸出的是一把有生命有知觉的钳子。 她筋疲力竭地倒在墙脚下,起了怕死的念头,她想到生命的美好,想到青春, 想到蓝天,想到大自然的种种景色,想到爱情,想到弗比斯,想到正在消失和快要 临近的一切,想到那个出卖她的神甫,那就要到来的刽子手,还有那一座早已立在 那边的绞刑架,于是她觉得恐怖一直升到了她的头发根,她听见那隐修女凄厉地笑 着低声对她说道:“哈!哈!你快要给绞死哪!” 她气息奄奄地回头朝窗口看,从铁栅空隙里望见小麻袋那副恶狠狠的样子。 “我对你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呀?”她有气没力地问道。 隐修女不回答她,却用激动的嘲笑的唱歌一般的声调嘟嘟囔囔地说:“埃及女 人!埃及女人!埃及女人!” 不幸的爱斯梅拉达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在同一个人打交道,只好垂下蓬头散发的 脑袋。 那隐修女好象过了好一会才想起了埃及姑娘的问话,忽然叫嚷起来:“你问我 你对我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吗?你的确对我做过。埃及女人,你听着:我也有一个孩 子,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呀,我告诉你!一个漂亮的小女儿!我的 阿涅丝呀,”她在黑暗里吻着一件什么东西,接着又恶狠狠说道,“咳,你知道吗, 埃及女人?有人把我的孩子夺去了,把我的孩子偷去了,把我的孩子吃掉了。这就 是你对我做过的事!” 那姑娘象只可怜的羔羊一般回答道:“那时候我也许还没有出生呢!” “啊,出生了!”隐修女说,”那时候你一定出生了,你就是那些人当中的一 个。她的年龄跟你差不多!我在这里十五年了,我痛苦了十五年,祷告了十五年, 把头在墙上撞了十五年。我告诉你,是几个埃及女人把她偷去的!你听见吗?她们 把她吃掉了。你有心肝吗?你想想,一个嬉戏的孩子,一个吃奶的娃娃,一个睡着 了的小宝贝,多么天真呀!咳,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她们把她偷去了,她们把她杀 死了!善良的上帝是知道这件事的!啊,今天可该我来吃埃及女人了,要不是这些 铁格子挡住我,我得咬死你。我头都气胀了,可怜的小女儿,就在她睡着的时候呀! 要是她们去偷她的时候把她吵醒了,她一定会大哭起来的,因为我不在她身边啊! 啊,埃及女人的母亲呀,你们把我的孩子吃掉了!现在来看我吃你们的孩子吧!” 于是她大笑起来,或者是在咬牙切齿吧,因为在那愤怒的脸上简直分不清到底 是在笑还是在咬牙。天色开始破晓了,一抹灰白的微光照在那个地方,广场上的绞 刑架也看得更加清楚了。可怜的犯人隐约听到马队的声音从圣母桥那边迫近了。 “夫人!”她双手合十,双膝跪地,披散着头发,惊惶失措地说道,“夫人, 怜悯我吧,他们来哪。我没有对您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您愿意看着我那样可怕地死 在您的眼前吗?我敢保证您是有怜悯心的。太可怕啦,让我逃命去吧。放开我!开 恩吧!我可不愿意那样死去呀!” “还我的孩子来!” “开恩吧!开恩吧!” “还我的孩子来!” “放开我吧,看在上帝份上!” “还我的孩子来!” 那姑娘又一次筋疲力尽地跌倒在地,眼睛象坟墓里的人一般呆钝。“哎,”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在找你的孩子,我却在找我的父母。” “还我的小阿涅丝来!”居第尔说,“你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吗?那你就死你 的吧!我要告诉你,我从前是个娼妓,我有过一个孩子,给人偷去了,那是埃及女 人干的。要是你的母亲跑来问你在哪儿,我就要告诉她:‘做母亲的,看看那绞刑 架吧!’要不然就还我的孩子来!你知道我的小女儿在哪里吗?等着,我给你瞧瞧, 这儿有她的一只小鞋,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你知道同这只鞋一样的那另 一只鞋在哪里吗?要是你知道它在哪儿,就告诉我吧,哪怕是在地球的那一边,我 也要爬着去找。” 她一面说,一面把另一只胳膊伸出铁格子,拿出一只绣花小鞋给那埃及姑娘看。 那时天已大亮,看得清那鞋儿的式样和颜色了。 “把这只小鞋给我,”埃及姑娘哆嗦着说道,“上帝!上帝!”同时她就用另 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迅速打开她脖子上挂着的装绿玻璃片的小荷包。 “呀,呀!”居第尔吼道,“把你那鬼符拿出来吧!”突然她住口了,浑身颤 抖着,用发自肺腑的声音喊道:“我的女儿!” 那埃及姑娘刚刚从她的荷包里拽出了一只小鞋,同那一只一模一样。小鞋上贴 着一张羊皮纸,上面还有这样的题词:此鞋若成对,母女重相会。 一闪电的工夫,那隐修女已经把两只鞋比较了一番,读过了羊皮纸上的字句, 把布满天堂的欢乐的脸孔凑到窗栏上喊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埃及姑娘回答道。 这个情景我们无力描绘了。 墙和铁栅隔在她们中间。“啊,墙呀!”隐修女喊道,“啊,看见她却不能拥 抱她!伸过你的手来!伸过你的手来!” 姑娘把胳膊伸进窗口,隐修女就扑到那只手上,把嘴唇久久地贴着,全神贯注 地吻着,要不是她胸口一起一伏地在那儿哭泣,她简直好象已经死去。 她在暗处悄悄地哭,眼泪象泉水,象夜雨似的不断地流淌。这位可怜的母亲把 十五年来一滴一滴地注满她心头的又黑又深的泪井里所有的眼泪,一股脑儿全倾注 在她崇拜的这只手上。 她忽然又抬起头来,把额前的白发掠开,一言不发地象只凶猛的狮子一般用双 手去摇小屋的铁栅。铁栅纹丝不动。她便到屋角里拿来了一块当枕头用的石板,使 劲向铁栅扔去,一根铁条冒出火花弯起来,她又捶了一下,就把窗口那老朽的铁格 子完全捶断了,于是她双手把那些生锈的铁条拆掉。女人的手有时也有超人的力气 呢。 不到一分钟就把通路扫清了,她拦腰抱住她的女儿,把她拖进了小屋。 “来,我要把你救出火坑!”她轻声地说道。 把她的女儿抱进了屋,她就轻轻把她放在地上,随后又抱在怀中,仿佛她依旧 是幼小的阿涅丝似的。她抱着女儿在狭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如痴如醉,快乐到了 极点,走着唱着吻着女儿,对她讲话,放声大笑之后又放声大哭,这一切都一下子 突然发作起来。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说道,“我爱我的女儿啊!她回到我身边哪!善 良的上帝把她还给我哪!你们,你们都来吧!有人想看看我又找到了我的女儿吗? 我主耶稣!她多么漂亮!你让我等她等了十五年哪,好心的上帝,但那不过是为了 使她长成个美人儿再还给我。这么说来,埃及女人们并没有吃掉她呀?那是谁告诉 我的呢?我的小女儿,我的小女儿,亲我吧。那些埃及女人真好!我喜欢埃及女人 了。真的是你呀,怪不得你每次打这里经过都使我的心跳起来,我还以为那是由于 仇恨呢。原谅我吧,我的阿涅丝,原谅我吧!你觉得我挺凶的,是吧?我爱你呀。 你脖子上的小痣还在吗?让我看看。它还在你脖子上呢。啊,你多么漂亮!是我把 你生成这么大的眼睛呢,小姐,亲亲我。我爱你呀。别的母亲们有她们的孩子,这 对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也可以嘲笑她们了。她们只管来好哪,这就是我的孩子, 这就是她的脖子,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手。你们倒试试找出象这么好看的来 呀!啊,她呀,我敢保证一定会有很多人爱她呢。我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都到她 身上来哪。亲吻我吧。” 她还向女儿说了一大堆话,声音动人极了,她解开了可怜的女儿的衣服,使她 羞得脸孔通红,她用手梳理她那丝一般光滑的头发,她吻她的脚、膝盖、额头和眼 睛,她的一切都令她沉醉。姑娘任凭她怎样,只是用极低的无限温柔的声音唤着: “我的母亲!” “你看,我的小女儿,”隐修女说道,她的亲吻使她的话老是中断,“你看我 多么爱你,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会十分幸福的。我在兰斯继承了一点遗产, 在我们本乡。你知道兰斯吗?啊,你不知道,那时你还太小呢。 要是你知道你才四个月的时候是多么漂亮!人们从七里以外的埃帕尔奈来看你 的小脚呢!我们会得到一块田地,一所房子,我要让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谁会相信这件事呢?我找到我的孩子哪!” “啊,我的母亲,”那个姑娘在情绪激动下好容易有了说话的力气,“有一个 埃及女人曾经清楚地告诉过我,我们那群人中间有一位好心的埃及女人,她去年死 哪,她待我象奶娘似的,把荷包挂在我的脖子上的就是她。她常常对我说:‘小乖 乖,好好留着这件装饰品,这是一个宝贝,它会帮助你找到你的母亲的。你把你的 母亲戴在脖子上哪。’她早就预言过呢,那个埃及女人!” 隐修女重新把她的女儿抱在怀里。“来,让我亲你!你说得多好。我们回到了 故乡,就把这双鞋送到教堂去给圣婴耶稣穿上。我们的确欠着善良的圣母的情分呢。 你的声音多好听呀!你同我讲起话来,就象在奏乐一样!啊,上帝我主,我可找到 我的孩子哪!但过去的事能令人相信吗?人是怎样也不会死的,连我都没有高兴得 死掉呀!” 随后她就拍起手来,笑着嚷道:“我们会幸福的!” 这时一片兵器碰撞声和马蹄声传进了小屋,好象正在从圣母桥那边过来而且离 码头越来越近了。埃及姑娘痛苦地倒在隐修女的怀里。 “救救我!救救我!我的母亲呀!他们来哪!” 隐修女一下子变得面色惨白。 “啊,老天!你说什么?我忘记哪!有人在追捕你!难道你干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那不幸的孩子回答,“可是我被判了死刑。” “死刑!”隐修女象受了雷击一般摇晃起来,“死刑!”她慢吞吞地一面说一 面牢牢盯住女儿。 “是呀,我的母亲,”惊慌的女儿说道,“他们要杀死我,他们抓我来了,那 个绞刑架就是用来绞死我的。救救我,救救我!他们来哪!救救我!” 隐修女象尊石像一般好一会动弹不得,随后疑惑地摇摇头大笑起来,又恢复了 她先前那种可怕的笑声:“嗬,嗬,不会的!你是在做梦。啊,是呀! 我把她丢失了,过了十五年哪,我重新找到她才不过一分钟呀!居然有人又想 把她夺去!她现在多么漂亮呀,她长大了,她同我谈话,她爱我,现在他们又要来 吃她了,就在我这当母亲的人的面前!啊,不行!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好心的上 帝不会答应这种事的呀。” 这时马队好象停下来了,听得见远远地有个声音在说:“从这边走,特里斯丹 大人!那个神甫说我们会在老鼠洞那儿找到她。”马蹄声又响起来了。 隐修女绝望地叫喊着直直地站起身来。“逃命吧,逃命吧,我的孩子! 我全都想起来了,你说得对,是来弄死你的。可怕呀!诅咒他们!逃命吧!” 她把脑袋伸出窗口,马上又缩回来。 “待着吧,”她用短促凄楚的声音悄悄说道,一面紧握住埃及姑娘的死人般冰 冷的手,“待着吧,屏住气!到处都有兵。你不能出去了。天已经大亮哪!” 她的眼睛干燥如焚,她好一会不言语,只是在小屋里大步走着,有时停步扯下 一把白头发,又用牙齿咬断。 突然她说道:“他们迫近了,我去同他们讲讲,你躲到角落里去,他们看不见 你的。我要告诉他们说你逃跑了。说我把你放走了,一定!” 她把她一直抱在怀中的女儿安置在一个从外边看不见的角落里,又叫她蹲下, 让她躲藏好,很细心地不让她的手脚露出在阴影外面。她把她的乌黑的头发散开, 让它们披在她的白衣服上作为掩护,又把她仅有的用具水壶和石块堆在她跟前,希 望水壶和石块能把她遮住。安排完了,她就跪下来祷告,那时天刚亮不久,老鼠洞 里还相当暗。 正在这当儿,那个神甫的阴惨惨的声音在离小屋不远处喊道:“从这边走,弗 比斯·德·沙多倍尔队长!” 听到这个名字,这种声音,躲在角落里的拉·爱斯梅拉达便轻轻动了一下。 “别动!”居第尔说。 她这句话刚一出口,大队人马就来到了小屋跟前,那个母亲赶快站起来,到窗 口那儿挺身堵住。她看见一大群武装的士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在格雷沃广场上 排列开。那领头的人向她走来。“老太婆,”那面目凶暴的人说道,“我们要把一 个女巫找出来绞死。有人告诉我们说她在你这里。” 那可怜的母亲尽力装出不在乎的神情回答道:“我不大明白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说:“上帝的脑袋呀!那么那可恶的副主教瞎扯些什么?他哪儿去哪?” “大人,”一个兵士说,“他不见了。” “原来如此!疯老太婆,”领头的人说道,“别撒谎了,人家交了一个女巫给 你看管,你把她怎样了?” 为了怕引起疑心,隐修女便不打算全部否认,她用又诚恳又气愤的口气说: “假若你们说的是人家交给我看管的那个大姑娘,我告诉你吧,她把我咬了一口, 我只好放开她,就是这么回事。让我休息吧。” 那领队的人做了个失望的鬼脸。 “别想对我撒谎了,老妖怪,”他说,“我名叫特里斯丹·莱尔米特,我是国 王的老朋友。特里斯丹·莱尔米特,你可听见了?”他朝格雷沃广场望望,又说道 :“这个名字在这一带是很响亮的呢。” “哪怕你的名字叫做撒旦·莱尔米特,”重新有了一线希望的居第尔说,“我 也没有别的话对你讲了,我并不怕你。” “上帝的脑袋呀!”特里斯丹说,“这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那么女巫是逃 走了,她往哪边走的?” 居第尔用不在乎的语气回答道:“我想是从绵羊街走的。” 特里斯丹回过头去,做了个手势叫队伍开步走,隐修女叹了一口气。 “大人,”一个弓箭手忽然说,“问问那个老仙女,她窗口上的铁栅为什么那 样破。” 这个问题又使那母亲的心焦急起来,但她还没有到完全神志不清的地步。“它 本来就是这样的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对,”那个弓箭手说,“昨天它还是叫人起敬的漂亮的黑十字形呢。” 特里斯丹斜着眼睛看了隐修女一眼。 “我相信你这能说会道的家伙也说不清了。” 可怜的女人觉得一切全得靠她能够故作镇静,她虽然心里万分痛苦,但依然冷 笑起来。当母亲的往往有这种本领。“呸!这个人喝醉了吧!一年以前,一辆装满 石块的大车撞在我的窗上,把铁栅撞坏了。我还把赶车人骂了一顿呢!” “真的,”另一个弓箭手说,“那时我正好在场。” 这种什么事都仿佛亲眼看见过的人是到处都找得到的,那个弓箭手的意想不到 的见证,使隐修女又有了一线希望。那种盘问就好象叫她站在刀尖上跨过万丈深渊。 但是她命定要在刚有点希望之后又受到惊吓。 “要是一辆大车撞坏的,”前一个弓箭手说道,“折断的铁条都应该朝里弯呀, 怎么它们反倒是朝外弯的?” “咳!咳!”特里斯丹对那个士兵说,“你的鼻子倒象沙特雷法庭审判官的鼻 子呢。回答他的话呀,老太婆!” “我的上帝!”她被逼得忍不住满眼含着泪水嚷道,“大人,我给你赌咒,是 一辆大车把这些铁条碰断的,你听见那个人说他亲眼看见的呀。而且,这同你那 埃及女人又有什么相干?” “哼!”特里斯丹嘀咕道。 “见鬼!”第一个兵士受到上司夸奖,得意地说道,“这些铁条折断的痕迹还 是崭新的。” 特里斯丹摇摇头,隐修女脸色变得煞白。“你说说,大车把你的窗子碰坏多久 了?” “一个月,也许两个礼拜,大人,我可记不清了。” “她本来说的是一年以前呢。”那个兵士提醒道。 “这可靠不住哪。”那宪兵司令说。 “大人,”她依然颤抖着紧贴着窗口,生怕那些人起了疑心会把脑袋伸进小屋 来探看。“大人,我向你赌咒说是一辆大车把窗格子碰坏的。我用天堂里众天使的 名义向你保证。假若不是一辆大车,我情愿永远堕入地狱,永远不信上帝。” “你发这个誓多么费劲!”特里斯丹用搜索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说。 那可怜的女人觉得她的保证越来越不起作用了,这件事她可干得太粗心大意哪, 她怀着恐怖的心情明白了自己不应该讲那样的话。 这时,另一个兵士喊着跑了过来:“大人,那个老仙女撒了谎,那个女巫并没 有从绵羊街逃跑,那条街上的铁链整夜都锁得好好的,看管铁链的人并没有看见有 人走过。” 脸色越来越阴沉的特里斯丹转身质问隐修女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她仍然打算把这个新的意外应付过去:“我怎么知道呀,大人,也许我记错了。 我想她是过河去了吧。” “那是相反的方向,”那长官说道,“她决不会回到人家正在追捕她的旧城区 里去的。你撒谎,老太婆!” “并且,”第一个兵士帮腔道,“河这边和对岸都没有船呀。” “也许她是游泳过去的呢。”隐修女步步设防地说道。 “女人也会游泳吗!”那个兵士说。 “上帝的脑袋呀!你撒谎!你撒谎!”特里斯丹怒冲冲地说,“我倒想不去管 那个女巫,却想把你抓了去,只要拷打你一刻钟,就会使你供出全部实情了。来吧! 你跟我们来。” 她急忙抓住这句话。“随您便,大人,把我抓去吧,抓去吧,我情愿受刑。把 我带走呀。快些,快些!咱们马上就走。”但她心里却在想:“在这当儿,我的女 儿就能够得救哪。” “天诛的!”那司令官说道,“她倒想尝尝刑具的滋味呢!我真不明白这个疯 女人是怎么回事。” 一个头发灰白的巡兵从行列里走出来,向司令官说:“大人,她的确是个疯子! 要是她真的放走了那个女巫,那可不能怪她,因为她是不喜欢那些埃及女人的。我 在这一带巡夜已经十五年了,每晚都听到她用数不清的恶言恶语咒骂那些埃及女人。 要是我们搜寻的正是那个牵着小山羊的跳舞姑娘,那更是她特别恨的一个呢。” 居第尔挣扎了一下说:“我特别恨那一个。” 宪兵们一致向司令官证明那老巡兵说的是事实。特里斯丹从隐修女口中没有问 出半点线索,失望极了,只好转身走开,她用不安的眼光看着他慢慢向他的马走去。 “得啦!”他咬着牙说道,“上路吧!我们再去寻找。不把那个埃及姑娘绞死我是 睡不着觉的。” 他跨上马之后又迟疑了一会,他象猎狗嗅出野兽近在跟前舍不得离开那样探望 着广场一带。看到他这样,处在生死关头的居第尔禁不住心跳起来。 最后他摇摇头跨上了马鞍。居第尔惶恐的心这才放宽了,自从那些人到来之后 她就没敢望望她的女儿,这时才望了她一眼,并且低声说道:“你可得救了!” 那可怜的孩子一直待在屋角里,想着死亡就在跟前,不敢透气也不敢动弹。但 是她完全听清了居第尔和特里斯丹的对话,她母亲的种种苦楚都传到了她的心头, 她好象听到把她吊在悬崖上的绳子一根根断掉的声音,她以为已经看见它们断掉了 二十次,最后才敢透一口气,才觉得已经脚踏实地了。 正在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向那司令官说道:“牛角尖!宪兵司令先生,绞死 女巫不是我们军队的事情。我手下的人都在那边,你自己干你的去吧。你知道我该 回我的队伍去哪,他们在那边没有队长带领呢。”这是弗比斯·德·沙多倍尔的声 音。她这时的心情真是难以描述。他就在跟前呢,她的朋友,她的依靠,她的保护 人,她的避难所,她的弗比斯!她站起来了,她母亲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她已经扑 到窗口上喊道:“弗比斯,到我这里来吧,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刚刚驰马跑过了刀剪街的拐角,可是特里斯丹却还 没有离开。 隐修女大吼一声向她的女儿扑去,她狠命把姑娘往回拽,因为用力太猛,指甲 都掐进了她的脖子。母老虎一般的母亲可没料到这一着啊,但是太晚哪,特里斯丹 已经看见了。 “嘿!嘿!”他大笑起来,象狼一般露出牙齿喊道,“原来老鼠洞里有两只老 鼠呢!” “我也疑心着呢。”那个兵士说。 特里斯丹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一只好猫!得哪!”他说,“昂里耶·库赞在 哪里?” 一个没穿军装也不象士兵的人从行列里走出来,他穿着一件半灰半褐色的衣服, 头发平梳,皮衣袖,一只大手里拿着一捆绳子。这个人是常常跟在特里斯丹身边的, 特里斯丹是常常跟在路易十一身边的。 “朋友,”特里斯丹·莱尔米特说道,“我想这就是我们搜寻的那个女巫了, 你去给我把她抓来。你带着梯子没有?” “柱子房的厂棚下有一架梯子,”那个人回答,“这件事要由那个公证人来处 理吗?”他指着那石头绞刑架问道。 “是呀。” “嗬哎!”那个人大笑一声,笑得比那宪兵司令更加残酷,“我们用不着费多 大事的。” “赶快!”特里斯丹说,“你过后再笑吧。” 隐修女自从特里斯丹看见她的女儿之后就失去了一切希望,一直没再说话。她 把半死不活的可怜的埃及姑娘丢在屋角,自己又跑去站在窗口,用两只利爪般的手 抓住窗台。人们看见她就这样用疯狂昏乱的眼光盯着那些宪兵。昂里耶·库赞走到 她的小屋跟前,她向他做出一副凶狠狠的样子,使他吓得倒退。 “大人,”他转身去问宪兵司令,“该抓哪一个呀?” “那个年轻的。” “好极了,老的那一个似乎很不好惹呢。” “可怜的牵小山羊的跳舞姑娘!”那年老的巡兵说。 昂里耶·库赞来到了窗前,那母亲的眼光使他低下了眼睛,他相当胆怯地说道 :“夫人……” 她用很低的极端愤怒的声音问:“你要怎么样?” “不是抓您,是抓另外那一个。” “另外哪一个?” “那个年轻的。” 她摇着头嚷道:“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有人!”刽子手说,“您明明知道。让我抓那个年轻的吧,我并不打算伤害 您。” 她古怪地冷笑道:“你还说不打算伤害我呢!” “让我把那个年轻的抓走吧,夫人!是司令先生要抓她的呀。” 她神色狂乱地回答道:“一个人也没有。” “我告诉你有人的!”刽子手说,“我们全都看见你们是两个人。” “再来看看!”隐修女冷笑说,“把你的脑袋伸进窗口来看看!” 刽子手仔细看了看那隐修女的指甲,就不敢上前了。 “赶快呀!”特里斯丹喊道。他刚刚把队伍排成半圆形,把老鼠洞围起来,自 己骑着马站在绞刑架近旁。 昂里耶·库赞又不知所措地转身到司令那里去了一次,他把那捆绳子放在地上, 呆头呆脑地把帽子拿在手里转动着。“大人,”他问道,“从哪儿进去呀?” “从门口。” “没有门呀。” “从窗口。” “它太窄小哪。” “把它挖大些,”特里斯丹发怒道,“你没有带锄头来吗?” 那个母亲依旧站在窗口,从她的洞里望着他们。她再不存什么希望了,也不知 道怎么办才好,她只希望人家不要把她的女儿带走。 昂里耶·库赞到柱子房的厂棚下找来了那个装着他的用具的箱子,还带回了一 架折梯,立刻把它靠在绞刑架上。司令的五六个士兵拿来了几把镐和撬棍,特里斯 丹同他们一道向窗口走来。 “老太婆,”宪兵司令用严厉的语气说,“好好地把那个姑娘交给我们。” 她好象没有听懂似的望着他。 “上帝的脑袋呀!”特里斯丹说道,“你为什么要妨碍我们遵照国王旨意绞死 那个女巫呢?” 那不幸的人惨笑起来。 “为什么!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呀。” 她说这句话的口气,连特里斯丹·莱尔米特听了也禁不住战栗起来。 “我很抱歉,”宪兵司令说,“但这是国王的旨意。” 她又非常可怕地大笑起来,并且喊道:“你的国王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告诉你 她是我的女儿!” “把墙打通!”特里斯丹说。 要开一个相当大的入口,只需把窗口下的石块挖掉一层就行了。那个母亲听到 镐头和撬棍在攻打她的堡垒,就惊恐地大叫一声,随后就在她的小屋里飞快地团团 转,象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的野兽惯常做的那样。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里闪着怒火。 兵士们都从心底里觉得寒森森的。 突然她抱起那块石头,双手朝正在干得起劲的人们扔过去。因为她的手抖得厉 害,石头扔得不准,没有打中一个人,却落到了特里斯丹的马脚下。 她气得直咬牙。 这时太阳虽然还没升起,但天已经大亮了,柱子房朽坏了的烟囱已经染上美丽 的玫瑰色的光辉。正当这座大城市里早起的人快乐地打开屋顶窗户的时候,有几个 平民,几个骑驴上市场去的水果贩正经过格雷沃广场,他们在那一大群围住老鼠洞 的兵士跟前停了一会,惊奇地看看他们,又径自走开了。 隐修女坐到女儿身边去,在她前面用身子挡住她,眼睛发呆,听着那动也不动 的可怜的孩子老在低声呼唤着“弗比斯!弗比斯!”估计那些挖墙的人愈来愈迫近 跟前了,母亲就更加机械地往后退,把那姑娘挤得愈来愈贴在墙上。忽然隐修女看 见(因为她一直留心看着,没有把眼光移开过),那块石头转动起来,听见特里斯 丹给挖墙的士兵们鼓劲,于是她抛弃了刚才那种软弱,大声叫喊起来。她说话的声 音有时象锯子一般刺耳,有时结结巴巴不成腔调,好象她所有的诅咒都涌到嘴边想 要同时倾吐出来。“嗬!嗬!嗬! 多么骇人!你们都是强盗!你们当真要把我的女儿抢去么?我告诉你她是我的 女儿呀!啊,这些恶棍!这些刽子手的走狗!这些可恶的凶手!救命呀,救命呀! 救命呀!难道他们就要这样把我的孩子抢去吗?好心的上帝允许这种事吗?” 她又头发蓬乱地爬在地上,目光凶野,口流白沫地向特里斯丹说道:“走近一 点来抢我的女儿!你不明白这个女人在向你说这是她的女儿吗?你可知道有了孩子 是怎么回事?咳,你这山猫,你难道没有和你的母山猫同居过吗?你们没有生过小 山猫吗?假若你有小山猫,它们号哭的时候,你难道也不动心吗?” “搬掉那块石头,”特里斯丹说,“它已经松动了。” 几铁杠就把那块石头撬开了。我们已经说过,它是那个母亲最后的堡垒。 她扑到那块石头上,想把它放回原处,她用手去抓那块石头,可是那笨重的石 头被六个人推动着,躲过了她,轻轻一下子顺着那几根铁杠滑到了地上。 那母亲看见入口已经打开,就横着身子躺在那里堵住它,她弯着胳膊把脑袋在 地上碰着,用她那由于疲倦已经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现在去抓那个女儿吧。”特里斯丹依旧无动于衷地说。 那个母亲用十分可怕的神态望着那些士兵。他们不敢向前,反倒想往后退却。 “去呀,”那司令官又说,“昂里耶·库赞,你去!” 没有谁移动一步。 司令官咒骂起来:“耶稣的脑袋呀!还算是些战士呢!怕起女人来了!” “大人,”昂里耶·库赞说,“你说她是个女人么?” “她有狮子般的鬃毛呢!”另一个说。 “去呀!”司令官又说道,“那个缺口相当大,三个人带头进去,就象突破彭 多瓦斯一样。把这件事干完!谁第一个退后,我就把他砍成两段!” 处在那个司令和那个母亲之间,士兵们从两方面都受着威胁。他们犹豫了一会, 随后下了决心,向老鼠洞挺进了。 隐修女见到这种情况,忽然直挺挺跪了下来,掠开满脸的头发,让两只细瘦的 手垂在腰下,于是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从她眼睛里流出,不断顺着两颊象溪流一 般往下淌。同时她又说起话来,不过声音是那样恳切、柔顺、卑下,那样令人感动, 特里斯丹周围那些本来连人肉都敢吃的家伙,不止一人都在那里揩眼泪。 “大人们,军警先生们!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件事,她是我的女儿。你 们知道吗?是我从前丢失了的小女儿。听着,这是一段往事。请想想我是认得军警 先生们的。小孩子们因为我是个妓女,向我投石子的时候,他们都对我挺好。你们 知道吗?你们要是知道,就会把我的孩子留给我了。我是个可怜的妓女,是那些 埃及女人把我的孩子偷走的,然而我把她的一只小鞋却保存了十五年。看吧,就是 这一只。她曾经有过这样小的脚呢。在兰斯呀!拉·尚特孚勒里!在困难过多街。 你们也许认识她,她就是我呀。你们年轻的时候,那是好时光呀,有多少快活事儿。 你们会怜悯我的,不是吗,大人们?那些埃及女人把她从我家里偷走,藏了十五年, 我以为她死掉哪。 你们想想,好朋友们,想想我竟当她死掉了呢。我在这个洞里住了十五年,冬 天也没有炉火,这可苦呢。可怜的亲爱的小鞋!我哭了那么久,好心的上帝一定听 见了,昨天晚上他把我的女儿还给了我。这是好上帝的一桩圣迹,她并没有死。我 相信你们不会从我身边把她抢走的。再说,要是你们想抓我去,那我是什么也不说 的。可是她呢,她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给她时间见见天日吧!她冒犯了你们 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也没有。要是你们知道我只有她一个,我老了,她是圣处 女赏赐给我的。你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你们原先不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现在可知道 哪。啊,我爱她呀。大司令官先生,我情愿自己胸口上有个大洞,也不愿她的指头 上有个小伤口呀。您的样子象是个善心的老爷!我向您讲的这些话使您明白了真相 了,不是吗?啊,要是您也有母亲的话,大人!您是领队的人,请把我的女儿留给 我吧!您看我就象恳求耶稣基督一般在恳求您!我并不向谁要求什么,我是兰斯人, 大人们,我有我叔父马蒂厄·布拉东留给我的一块田地。我不希求什么,可是我要 我的女儿!好心的上帝并不是无缘无故把她送还给我的呀!国王,你说起国王!杀 死我的女儿也不见得会使他怎么高兴,何况国王是个好心人!她是我的女儿,我的 女儿,她是我的呀!她不是国王的!不是你们的!我愿意走掉,我们愿意走掉!总 而言之,要是有两个女人走过,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那总得让她们通过的呀! 让我们走吧!我们是兰斯人。啊,你们都是好心的,我喜欢你们大家。你们不会把 我亲爱的小人儿抓去,那是不可能的呀!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不是吗?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我们描绘不出她的姿势,她的声调,她说话时吞下去的眼泪,她合起来又搓弄 着的双手,她那凄苦的笑容,含泪的眼光,那些呻吟和叹息,那些夹杂着没条理的 不连贯的傻话的悲惨的激动人心的叫喊。她住口不响了。特里斯丹皱起眉头,不过 那只是为了掩饰他那老虎眼睛里滚下的一滴眼泪。但他克制住了这种软弱,用直截 了当的声调说:“这是国王的旨意。” 随后他便凑在昂里耶·库赞的耳朵边低声告诉他:“快点了结吧!”那可怕的 宪兵司令也许是觉得连他自己的心也有些支持不住哪。 刽子手同军警们一道进了那间小屋。那个母亲丝毫没有抵抗,只是朝她女儿身 边爬去,不顾死活地扑在她身上。埃及姑娘看见兵士们近在眼前,就又被死亡的恐 惧抓住了。“母亲!”她用无限悲苦的声调喊道,“我的母亲! 他们来哪!保护我吧!”那母亲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是的,我保护你!” 她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吻她。两人就这样躺在地上,母亲伏在女儿身 上,形成一副悲惨的景象。 昂里耶·库赞从姑娘的美丽的肩膀下把她拦腰抱住。她感到了那只手,说了声 :“呃!”就昏过去了。那刽子手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她身上滴着,想把她抱起来。 他尽力把那个母亲拽开,但那母亲把双手紧紧地箍在女儿的腰上,抱得紧极了,他 没办法把她俩分开。于是昂里耶·库赞只好把那姑娘拖出小屋,那个母亲便拖在她 的后边,母亲的眼睛也是闭得紧紧的。 这时太阳出来了,广场上已经有了一大批人,他们在远处望着他这样拖着两个 女人向那个绞刑架走去。因为这是宪兵司令特里斯丹执行刑罚时的老规矩,他总是 禁止旁观的人走到跟前去。 四周窗子口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只望见远远的圣母院钟塔顶上似乎有两个黑色 的人影突现在早晨明朗的天空里,仿佛在那里观看。 昂里耶·库赞把两个女人拖到那要命的梯子脚下就停住脚步,那悲惨景象使他 喘不过气来。他把绳子绕在那姑娘的可爱的脖子上,那不幸的姑娘感到了麻绳的可 怕的接触。她睁开眼睛,看见那石头绞刑架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摊开在她的头顶, 她抖动了一下,用令人心碎的尖声叫喊道:“不,不,我不愿死!”那个母亲把脑 袋整个儿埋在女儿的衣裙里,一句话也不说。人们只看见她全身哆嗦,只听见她不 住地在她女儿身上亲吻。刽子手趁这当儿赶快把她的两只胳膊扯开。也许是因为力 竭了,也许是由于绝望了,她听凭那刽子手做去。于是刽子手把那姑娘扛上肩头, 那可爱的人就弯弯地搭在他那大脑袋上。他踏上梯级准备往上爬了。 这时,躺在地上的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她不出一声,却站了起来,神色非常 骇人,象野兽扑向捕获物一般扑到刽子手的手上,把它咬住,这只不过是一刹那的 工夫。刽子手痛得大叫,大家跑了过来,好不容易才把他血淋淋的手从那母亲的牙 齿当中拽出来。她不出一声,人们把她使劲一推,就看见她的头沉重地撞在石板地 上,人们扶起她,她又倒了下去,原来她已经死去了。 刽子手并没放松那个姑娘,他扛着她往梯子上爬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