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现在看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其实这件事就在去年夏天,八月里一个非常 热的热天。那天,我坐在窗前,看我们那些采珠工人在忙忙碌碌做出海的准备。 我父亲勃拉斯·赛拉查,许多年来一直是整个佛密令海地区最出名的珍珠商。 在圭麦斯,马萨特兰和瓜达拉哈拉,甚至远到墨西哥城,人们都知道我父亲,知道 勃拉斯·赛拉查能从海里捞到呱呱叫的珍珠。 去年七月,在我生日那天,父亲让我加入了他的行当。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节 日。人们从城里和好几里地以外赶来,喝奶油可可,吃现烤的猪肉,那天最最重要 的头等大事是在宴会开头,父亲拿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招牌,把它钉在办公室的门 上。招牌上写着“赛拉查父子”几个长腿金字,底下是“珍珠行”几个小字。 父亲容光焕发,洋洋得意。“拉蒙,”父亲指着招牌说,“看哪!现在有两个 赛拉查做珍珠买卖了,他们会比从前多做一倍生意,货色还要比从前好。瞧这两个 赛拉查,他们会向世界各个角落出售名贵的珍珠!”我望着招牌,眼睛一 一 , 真想扯大嗓子叫唤几声。就在这时,父亲说话了:“拉蒙,放下你的袖子。”这句 话使我觉得自己不大象个赛拉查珍珠行的合伙人,倒象个小娃娃。 我算不上瘦骨伶仃,不过按年龄来算,未免有些瘦小,我的手腕很细,父亲对 此觉得脸上无光。他自己又高又大,想到儿子又瘦又弱,很不自在;想到别的什么 人会有这种想法,当然更不乐意。 后来父亲把我带进办公室,教我如何打开笨重的铁保险箱,给我看大大小小形 状和色泽各不相同的珍珠,这些珍珠放在一排排衬有黑天鹅绒的盘子里。 父亲对我说:“明天我开始教你。先教你怎样正确使用天平,因为珍珠的重量 很要紧,然后我给你讲珍珠的各种形状,这也很重要,最后,我要教你怎样拿一颗 珍珠对着光照,用肉眼去辨别上等珍珠、一般珍珠,还是蹩脚珍珠。这样好好干, 等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会成为全国最了不起的珍珠行家,那时你还可以把我教给 你的全部东西再教给你的儿子。”四个月前的这一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天, 可也不是万事如意的一天。除了父亲那句叫我难堪的“拉蒙,放下你的袖子”外, 也还有一桩一直使我非常担心的事情。 父亲在向我解释这也要学那也要学,我却生怕自己不会很快就有机会跟船出海 采珠。好多年来,我一直盼着快快长大,好跟船出海。父亲早就说过,等我长到十 六岁就带我出海,教我在深水里潜水。这话他说过好多次,我呢,在一个星期一个 星期地计算,盼望自己快满十六岁。现在总算长到十六岁了,可我还是不能学潜水 采珠,我得先学会许多别的事情。 我们的办公室里有一扇小窗,其实只是一个狭长的裂口,高高地嵌在石头中间, 说它是窗,倒不如说它是牢房的透气孔。窗子造成这个样子,连最瘦小的贼也钻不 进来,却又能从窗子里一览无遗地眺望沙滩和拉巴兹海湾。 更妙的是,沙滩上那些忙着开贝壳的人也说不准是否有人在看着他们。有时候 这很管用。 那天早上,我坐在桌子旁边,看见我们赛拉查珍珠行五条蓝色的船停泊在海湾 里,岸上放着一只只淡水桶、一盘盘绳子和一些其他用品,准备搬运上船。父亲在 沙滩上走来走去,催促工人们抓紧干活,他想赶在退潮的时候出发。 不到三个小时就要退潮,我想趁这个工夫把桌子上所有的珍珠细细看一遍。有 九颗珍珠要看,要称,要分类注册,所以我赶紧动起手来。 桌子底下有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里面放着我的短裤、汗背心和一把很长 很锋利的刀,这把刀是从前我祖父送给我用来防备鲨鱼的。我已经做好跟船队一起 出发的准备,只要父亲点头就行。不管怎样,我已经下定决心求他答应让我一起去。 桌子上最大的一颗珍珠有我的大拇指尖那么大,可惜是扁的,还有儿个疵点, 刮也刮不掉。我把它放到天平上,刚好超过三十五谷,我用心算把谷换算成克拉, 记在账簿新的一页上:扁形珍珠一颗,色泽暗,重8 .7 克拉。 第二颗珍珠表面光滑,呈梨形。我拿它对着光,无论转到哪个角度,都可以看 到它发出琥珀色的柔光。我把它放上天平,然后在账上记下:梨形珍珠一颗,琥珀 色,重3 .3 克拉。 我把第七颗珍珠放在天平一头,然后小心翼翼在天平另一头放上小小的铜法码, 使两边平衡。正在这时,我听到了办公室外面我父亲的脚步声。我的手抖起来,一 颗砝码从手指间掉了下来。一会儿,沉重的铁门打开了。 我父亲身材高大,有着古铜色的皮肤,那是海上强烈的阳光晒出来的。 他非常强壮,有一次两个人打架,我看见父亲一把抓住两个人的后颈,把他们 拎在空中来了个头碰头。 我靠桌子坐在高凳上。父亲穿过房间朝我走来,看了看账簿。 “你干得好快,”他说。“我早晨走开到现在,你已经称了六颗珍珠,还给它 们估了价。”他在衬衫下摆上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拿起一颗珍珠问我: “这颗珍珠,你是怎么评价的?”“圆型,质地一般,重3 .5 克拉,”我回 答说。 父亲在掌心里来回滚动那颗珍珠,然后拿它对光照了一照。 “你说它只是质地一般,可它却称得上一颗国王的明珠呢。”“那准是个可怜 的国王,”我说。跟父亲干了四个月,我学会了发表自己的意见。“拿它靠近光, 你可以看见里面有瑕疵,大概在中间,有一条浑浊的隐线。”父亲在手心里滚动珍 珠。“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去掉瑕疵,”他说。 “我不这么认为。”父亲笑着把珍珠放回盘子里。“我也不这么认为。”他说 着,在我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你学得好快,拉蒙,用不了多久,你会懂得比我 还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对于我想提出的事情,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场,不, 一点儿都不是。不过现在我必须开口了,趁我父亲没离开之前。一个小时之内潮水 就要退去,船队就要离港。 “爸爸,你很久以前答应过我,说等我到十六岁就带我出海,教我潜水采珠。 我想今天就去。”父亲没有回答。他大步走到窗洞前面,从搁板上拿起单筒望远镜, 凑在一只眼睛上,朝外张望。一会儿他放下望远镜,两手合成话筒,在窗洞口大声 喊叫。 “喂!靠在木桶上的阿旺多,去给马丁传话,他就靠在圣泰莱莎号舵柄上,跟 他说,时间不多了,要做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呢。”父亲站在那里望着窗洞外,等阿 旺多把他的话传到。 “要是你跟船去,”他对我说,“那么赛拉查家的男人就一下子全到海上去了。 要是起了风暴,把我们俩都淹死了,那会怎么样?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说‘赛拉 查父子珍珠行’完蛋啦,我白白辛苦了一场。”我回答说:“可现在海上风平浪静。” “说这个话足见你对海一点儿也不了解。现在风平浪静,那么明天呢? 明天它就会给切伯斯科抽得倒竖起来的。”“在一两个星期里没有大风。” “那么鲨鱼呢?章鱼呢?那些章鱼拧断你的脖子,就象拧断小鸡脖子一样容易。还 有成群结队的大魟鱼,条条都有我们船那么大,条条都比我们船重一倍。你说,你 怎么对付它们?”“我有祖父给我的刀。”父亲哈哈大笑,象是一头公牛在吼,声 音在屋子里震荡。 “这把刀快得不得了喽?”他讥讽地问。 “快极了。”“嗬,就算你十分走运,来得及斩断章鱼八条触手中的一条,剩 下的七条也会把你卷起来,挤出你的舌头,夺去你的生命。”我又吸了一口气,把 我最好的理由端出来。 “爸爸,要是你让我去,别人潜水的时候我可以留在船上,我可以拉拉篮子, 管管绳子呀。”我看着父亲的脸,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不再象刚才那么坚决了。 “我可以顶高律特的位子。”我趁热打铁赶紧说道。“有人来请过假,爸爸。 高律特的妻子中午来过,说她丈夫病了,不能出海,我忘了告诉你。”父亲走到铁 门前,开了门,望望天空和月桂树光滑的叶子。树叶静悄悄地挂在树枝上。他关上 门,把一盘珍珠放进保险箱,上了锁。 “走。”他说。 我赶紧拿起包袱。我们谁也不说话,走过街道,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向上攀, 到教堂去。教堂坐落在山崖上。船队出海前,父亲总要到这里来,祈求圣母玛利亚保 佑他们平安无事;船队归来,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这里来,感谢圣母让大伙 儿乎安回来。 教堂里没有人,后来我们找到了加拉德神父,把他从午睡中叫醒。父亲和我低 头跪在地上,加拉德神父站在圣母像旁,伸出手给我们祝福。 “圣母玛利亚,怜悯这些人吧,”加拉德神父嘴里念着。“保佑他们顺风顺水,保 佑他们平安无事,让他们无病无痛,满载而归。”加拉德神父祈祷完毕,我抬起头 来,望着圣母玛利亚。圣母穿一身白丝绒,静静地站在贝壳镶成的壁龛里,她明明 是个少妇,却偏偏长着一张孩子脸;她那金褐色的宽面颊象印第安人,一双大大的 杏眼却又象卡斯蒂勒女人,可她既不是印第安人,也不是西班牙人。 我一向很爱圣母,但此刻的爱更是胜过以往任何时候。我还在盯着圣母像看, 父亲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要我跟他走。 我们走出去,在月桂树下站了一会儿。 “看你胳膊下面那个包袱,我想你早晨出门准跟你母亲说过了。”父亲说。 “我没说过。我想现在去跟她说一声,就说我跟你一起出海去。”“不用了, 我会派人去捎信的。你去只会耽误时间,我们已经晚了。再说,去了少不了哭哭啼 啼。对出海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一个孩子站在远处看着我们。父亲叫他过来, 交给他一张字条,要他带给我母亲。然后我们下山朝海滩走去。太阳正在下山,可 我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我们的船队,五条漂漂亮亮的蓝色小船停在港里,在逐渐 暗淡的阳光下,船看上去泛出银光,象是活泼的银鱼游在海港里。再过去是港湾, 延伸出去几里格远,夹在埃斯匹雷多·桑多岛的岬角和大海之间。 下山的时候,我想问父亲许多事情,可脑袋里兴奋得嗡嗡直响,想不出一句话 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