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倒在地上神志恍惚地躺了多久。我只感到自己恢复知觉的第 一个感触是吸进了一股新鲜空气。我慢慢地睁开眼睛,这才惊奇地发现,离我躺着 的地方不远处,地上竟装着一只电灯泡——那本该是装在天花板上的嘛! “不要大惊小怪,”我的耳朵里传来瓦格纳教授的声音,“这地板很快就将变 成无花板。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你,教授。” “好,那么一块儿起来吧。”他说着便握住了我的手。接着,我们飞向了天窗, 然后慢悠悠地降落下来。 “这儿来,我领你看一下我的地下办公室。”瓦格纳说。 教授的办公室总共是三间房:两间里点着人工灯,第三间比这两间略大一些, 房顶和地板好像都是玻璃的,我其实根本分不清哪是房顶,哪是地板,反正通体透 亮。真正麻烦的倒是,这时候我们全都处于失重状态。 这时想要在里边走上一圈是非常费劲的事。头重脚轻,眼花缭乱。一会儿抓住 橱柜,一会儿又被弹了开去,刚越过这张台子,又撞到了另一张台子上;一会儿又 会毫无牵挂地吊在半空中。我们彼此伸出手臂朝对方抓去,但是无论如何使劲,也 勾不住对方。要不是谁施出了妙计,真不知怎样摆脱这种尴尬窘境哩。我们碰撞到 的东西,也跟我们一样游荡着。一把椅子稍一碰撞,便会飞向房间的半空,盛着水 的玻璃杯东倒西歪,但只有一星半点的水泼溢到杯外。 不久,我注意到有一扇门通向第四间房,那儿传来呼隆隆的声音。但是瓦格纳 不让我进去。非常明显,瓦格纳用来实验加速地球自传的机器必定藏在那儿。 不过,没过多久,我们的“空中飞行”便结束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瓦格纳 施的什么于法“。反正我们都降落在玻璃天花板上。这天花板原来是当作我们的地 板的。我们不必重新搬动什么东西,因为所有的东西都给摆好了。电灯泡现在也不 是装在地上,而是在我们头顶上方了。光线透过短暂的夜色照射着房间。 事实上,是瓦格纳教授在照看着一切。我们好象用不着发愁,因为我们有足够 的罐装氧气,还有充足的罐头食品和水。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不大见管家外出 采购的原因。眼下,自从我们降落到天花板上之后,我发觉走路相对来说,比在地 上走容易得多了。我们是双脚朝上走路的。其实,任何事只要习惯就行了。我发觉 自己走得很好。当我朝下看我的脚时,我透过厚厚的透明玻璃看到了我脚下的天空, 仿佛我站在一块倒映着天空的圆形镜子前。 有时这种奇特的环境也反映出一些极不寻常或挺可怕的东西来。 女管家说,她非得去屋里取些奶油来不可,她当时过来得匆忙,把它忘了。 “但是你不能去,”我告诫她,“你先得跌倒才行——我指的是爬起——妈的, 现在一切都乱了套,连说话表达都得颠倒过来!” “我会抓住地上的管子……教授教过我的。当我们还是头朝上、脚朝下时,我 在那间天花板上有管道的房间里学会了‘用手走路’。” 的确,凭良心说,事实上是瓦格纳在照看着一切。 我真没想到女人会有这股子勇气。她竟敢冒着生命危险,用手到外面毫无边际 的空间里去走路,就只是为了我们好吃上一点儿奶油! “不管怎么说,这样冒然出去可是十分危险哩!”我说。 “远远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教授反驳着,“我们的重量仍然是微不足道的— —你知道,仅仅刚离开零点——站住脚跟,只需要一点点肌肉的力量。再说,我会 跟她一块儿去的——喏,我把记录本留在这儿!” “但是外面没有氧气。” “我们会戴上压缩空气帽的。” 就这样,他们穿戴得像深海潜水员似的,开始离去。双层门在他门身后紧紧关 上了。紧接着,我听到外边一道门砰地一声也关上了。 我躺在地上,面孔紧贴着厚厚的玻璃,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的行动。这时只见两 个头戴圆形压缩空气盔、身着太空服的身影,朝着别墅房间方向用手在急速行走。 他们用手抓住地上的管子,脚荡在空中。再也无法想象比这更加叫人毛骨悚然 的了! 看起来这好像是蛮容易的,我想。但是她仍不愧为一个出奇的女人。要是她半 途头晕了呢,那会怎样?真不敢想。这时,瓦格纳和管家正以同样的姿势走上楼梯, 进入房间。接着,两个人影消失了。 不一会儿,他们又出现了。 就在他们返回的半路上,突然发生了意外情况,直把我吓得浑身打颤。管家把 一罐奶油掉了,她想去抓住它,一失手,没抓住管子,身体便直向空间坠去。 瓦格纳曾尝试着去救她:他猛然间迅速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一头勾住管子, 人便猛地朝管家扑着急追上去。这个不幸的女人坠落的速度其实很慢,加上瓦格纳 赶去急救时用力一扑,所以转眼间便赶上了她。教授向她伸出手臂,但不幸的是, 由于离心力,方向偏了一点儿,竟没能够上她。我眼见着他们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开 …… 瓦格纳颓丧地紧紧拉着已经全部放开的绳索,无可奈何地慢慢从无边无际的太 空向地面升来…… 我仍旧能看到那不幸的女管家,只见她仍在挥舞着双臂……越来越远,越来越 远了。接着,黑夜像一幅巨大的屏幕,笼罩了这罕见的死亡场面…… 我感到不寒而栗,我一直在想象着她此时此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她将会变 成什么呢?她的躯体,由于太空的寒冷和缺乏原来接近地面的大气组成,将不会腐 烂。她会一直坠落下去吗?也许是的,至少将在这宇宙中坠落或飘浮,也许永恒… … 除非有哪颗飞过的星体把她吸了去。 我始终沉湎在遇想和近乎麻木的恍惚状态之中,以致我没有发觉瓦格纳教授已 经进来,倒在了我身旁。 “多么壮丽的死啊!”他平静地说。 我咬牙切齿,一言不发。我感到有一股对教授的怒火重又涌上心头。我越来越 清楚地意识到,伸展在我身子底下的那一片深渊,实在令人惶恐。我生平头一道想 到,覆盖在头顶上的天空不再是一片蔚蓝色的苍穹,而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宇宙令 人敬畏。我生活在其中的、原来所认识的天空,只是依附在地球外圈的那么一丁点 儿,而宇宙才是庞然大物,深不可测。我们理应称它为天空的天空,不该叫它为地 球的天空。可怜的小天空!地球的引力不仅系住了我们的身体,也羁绊了我们的思 想,使它们局限在地球上。现在这个纽带绷断了……我才感觉到宇宙,才悟彻了地 球存在的虚幻。人的思想是随着陷入天空的深渊——那茫茫无际的太空的深渊—— 地球而生的,也会在那儿随着地球而熄灭…… 在我沉思的时候,不寻常的事情又在我的面前出现…… 石块从地面剥离,纷纷落入苍穹……接着,整块整块的岩石飞了出去,白天与 黑夜的交替越来越快……太阳迅速地越过茫茫苍天,转瞬之间,黑夜便又降临,星 星也以同样惊人的速度飞驰而过。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又是星辰……在日照下, 我看见苍天似乎缺了口,大地露出了头。我看到了干涸的海洋,荒芜的田野。我终 于明白,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仍旧有人活在地球上……收音机里的扩音喇叭传来了声音……地球光秃 秃的只剩下两极,到处都是废墟。这是幸免于难的一家无线电台——在瑞格尔岛上。 这电台发射出它的信息,期望这毁灭中的世界某处能给它一个回答,但是没有 任何电台呼应……随后,瑞格尔岛的无线电波也消失了,在最后的电波划破死寂般 的空空世界时。一切显得更加寂寞可怕。最后,地球缄默了,太空缄默了。 黑夜与白昼迅速交替着,眼前一片混乱……飞越在空中的太阳仿佛在黑暗的幕 布上划过一道萤光,随着最后一些空气的消失,地球逐渐失去了它那层蔚蓝色的华 盖……月球因地球引力的衰减和消失,已不再受引力影响而逐渐远离地球而去,变 得越来越渺小了…… 不一会儿,我感觉到平滑的玻璃地板在拱起来。我浑身颤抖,担心它说不定会 马上塌陷下去,落入茫茫的苍穹之中…… …… 是谁在我身边嘟哝着?啊,是瓦格纳教授。 我吃力地抬起身子。地球疯狂般地旋转,使我四肢软弱无力。我窒息般地呼吸 着…… “是你,”我吐了口唾沫,吃力地说,“你为什么妄这样做?你杀害了人类, 毁灭了地球上的生命……你要对此负责!”赶快设法把地球的速度减慢,否则…… “然而,瓦格纳教授只是摇了摇头。 “快说,你去处理!”我用足了气力喊叫起来,把手握成拳头。 “我无能为力……我一定是在计算上犯了错误。” “那么你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我忿怒地喊叫着,扑向瓦格纳教授,开 始掐他的喉咙……正在这时,我感觉到地板塌陷了,接着玻璃开始崩裂,啪地一声, 我跌入了深渊,两只手还紧紧地掐住瓦格纳的咽喉。 在我的面前呈现的是瓦格纳那张咧着嘴的脸。我困惑地望着他,然后环视了一 下周围。 清晨,蔚蓝色的苍穹,远处涌动着蓝绿相问、色泽极美的海洋。有一对雪白的 蝴蝶在平台旁上上下下飞舞,给周围景致增添了一层更为宁静的色调。这时,管家 竟然从我们面前走过,手中托着一盘盛着一大块奶油的盘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教授。 从他那长长飘垂的胡子里发出一阵笑声。 “我得向你表示抱歉,”他说,“未经你的同意,甚至刚刚认识你,便把你这 个人拉进我的一次试验中来了。如果像你看上去的那样,你是认识我的,你大概也 许知道,几年来我一直在力图解开这样一道难题:一个人怎样才能跟上浩瀚无边的 现代知识。就拿我来做例子吧,我可以用我的脑袋同时做两件毫不相干的工作。另 外,我已经不需要睡眠,不经长时间休息也不会感到疲倦。” “嗯,我曾经读到过这方面的书籍。”我说。 瓦格纳教授点了点头。 “好,但是并不是人人如此……于是我决定用催眠术作我的教具。当然,常规 的教学也要用一定的催眠术。今天早晨,当我外出散步时,我便发现你躲在一株杜 松树后面。这不会是你头一回呆在那儿吧?是不是?”他问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幽 默。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我想,我应该以我的力量用催眠术叫你为你的窥探和好奇心吃一点儿 苦头………” “什么?你把这一切叫作……” “嗯,不错,仅仅是催眠术——从你看到我的那一时刻起就发挥了作用。但是, 这一切当然对于你来说都像是真实的,是不是?你肯定是不会忘记这次试验的,也 不会忘记重心规律和离心力的实际教训。你是一个十分专心的学生。就是在这堂课 快要结束时变得撑不下去啦……” “这堂课持续了多长时间?” “两分钟左右,不会再长。这技术还不错吧,你认为怎样?” “不,等一等,”我叫了起来,“那么平滑的玻璃窗和那些地上的管子呢?” 我用手指了指——顿时呆住了。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庭院空荡荡的。 “那么,那个也是……催眠术?” “对。坦率地说,你不觉得我的物理课讨厌吗,菲玛?”他喊了一声,“咖啡 煮好了吗?我们去吃早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