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宇宙,这是怎样的一个“冒险”啊!我们就生活在这个巨大的“冒险”中,对 我们所有人而言,它却只能是短短的一瞬间。也许将来的太空望远镜能够帮助人类, 获得更多关于这一“冒险”的知识。或许,在那些更加遥远的星系背后,正隐藏着 这个问题的答案:人是什么? 我有一种荒谬的设想:牛顿有一天出乎意料地认识到,存在一种普遍有效的重 力。这不错。几乎是同样意外,达尔文也茅塞顿开地发现,这个星球上的生物在不 断进化。这肯定也不错。随后,爱因斯坦洞悉了物质、能量与光速之间的隐秘关系。 这太棒了!到了1953年,克里克和瓦特森指出,DNA 分子,也就是动植物的遗传物 质,具有特定结构。这真是太伟大了!以此类推,就不难想象,总有一天,同样必 将有一个深邃睿智的心灵,在某个豁然顿悟的时刻,揭开宇宙之谜。我坚信,这样 的事有可能突然发生! 你还记得吗,我在这封长信的开头说过,我很想给你提一个问题?我说过,你 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可我还没把故事讲完。 哈勃望远镜!它又出现了。现在我终于敢肯定了,我父亲想要给我提出的那个 重要问题,可能是跟宇宙有关的。 尽管往下讲吧,爸爸。我不想打断你。 我们在阿达姆斯图的那间小屋里生活了四年。维萝尼卡完成了她在艺术学院的 学业。你知道,她一直在画画。最终,她开始在这门艺术领域里教授别人。她在一 所中学当了“形式与色彩”专业的教师。而我作为刚刚结束学业的见习医生,即将 开始所谓的“义务行医”阶段,也就是说,我得首先在一家医院工作两年。 想必你也知道,你的爷爷奶奶都是在通斯贝格出生的。恰好在这个时候,他们 实现了他们的一个夙愿:退休并且搬回那里去住。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埃纳尔叔 叔,这期间出海去了。于是,维萝尼卡和我就理所当然地搬进了留在胡姆勒街的房 子。 搬到胡姆勒的头一年,我们有不少时间在花园里忙活。采摘覆盆子的时候,我 们发现一只大黄蜂。它突然从一株三叶草花朵上飞起来,然后嗡嗡地打着旋儿飞没 了。我想,大黄蜂飞得肯定比喷气式客机快。我的意思是,就它自身的重量而言, 可以这么讲。大型喷气式飞机时速可达八百公里,也就是说,其速度是大黄蜂的八 十倍。可是,八十个体重仅二十克的大黄蜂也才一点六公斤。维萝尼卡和我都认为, 波音七四七显然要重得多。按其体重与速度的比例,大黄蜂可以达到喷气式飞机速 度的一千倍。何况波音七四七有四台发动机,大黄蜂却没有这些东西。大黄蜂其实 是一种螺旋桨式的飞行器。说到这里,我们笑了。我们笑的是,大黄蜂居然可以飞 得那么快,而我们恰好就住在“胡姆勒”,也就是住在“大黄蜂”上——因为这两 个词在挪威语里恰好谐音。 是维萝尼卡磨砺了我的眼睛,使我学会观察大自然的这类精微奇巧的杰作。而 这样的东西多得数不胜数。我们可以摘一朵银莲兰或者一朵紫罗兰,然后一连好几 分钟,目不转睛地欣赏这些具体而微的奇迹。这世界本身不就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童 话么? 如今,也就是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想起那天下午转瞬即逝的那只大黄蜂,我感 到伤心。那时候,我们生机勃勃、坦率单纯、无忧无虑。现在我希望,你也能继承 我们身上这种对于如许微小而奇迹般的事物的感受能力。事实上,比起天空的星辰 和星系,它们同样具有无穷的诱人魅力。我想,人们若要创造一只大黄蜂,较之于 制造一个黑洞,恐怕需要投入更多的智慧。 对我而言,这世界一直就是一个“魔界”,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的。我这种 感觉的产生,远远早于我在奥斯陆大街上追寻橙色女孩。此时,我很难三言两语地 描述这种感觉。但你可以试着设想这样一个世界:那时还没有什么关于自然规律、 进化论、原子、DNA 分子、生物化学和神经细胞之类的胡言乱语。是啊,早在这个 地球开始旋转以前,早在它被贬低为太空中的一个“行星”之前,早在令人引以为 豪的人类肉身被肢解为心、肺、肝、脾、脑、血液循环、肌肉、胃和肠道这些所谓 的“脏器”之前。我指的就是那个时候:那时,人还是人,完整而自豪的人,不多 不少的人;那个时候,世界就是一个火花四溅的奇迹。 突然有一只狍子敏捷地跃出林地,它注视着你——顷刻间,转瞬即逝。是什么 样的灵魂在驱驰这牲灵奔突?又是何等玄妙叵测的伟力,它白昼用所有虹彩斑斓的 鲜花点缀世界,它夜晚用璀璨星辰织就的壮锦妆扮广袤苍穹? 如今,这样一种赤裸裸的、原生态的自然感觉,还可以在民间创作中找到。比 如,在格林兄弟搜集的童话中。去读一读吧,乔治。去读一读冰岛的《萨迦》,读 一读希腊和北欧的古代神话,然后再读一读《旧约》。 看看这个世界,乔治,看看吧——在你被现代物理和化学知识洗脑之前: 此刻,成群结队的驯鹿正穿过寒风凛凛的哈丹格维达苔原。罗讷河汊之间的卡 玛尔圭湿地上,数千只红鹳在孵卵。一群群矫健轻盈的羚羊跃过非洲广阔的热带稀 树草原。成千上万的企鹅在南极洲的皑皑冰原上“咿咿呀呀”地交谈——它们毫不 怕冷,它们喜欢那样。而且重要的不仅是数量:还有一只孤独的、若有所思的驼鹿 警觉地走出挪威北部的冷杉林。一年前,就有那么一只迷途驼鹿一直走到了胡姆勒。 还有一只受惊的旅鼠,它居然跑到费尔斯多伦一处仓库的板棚间钻来钻去。另一只 胖乎乎的海豹,则让人从通斯贝格附近的一个小岛放回了水中。 别对我说,自然并非奇迹。别对我说,世界并非童话。谁要是不明白这一点, 也许就只有到了童话行将终结的时候,才能懂得这一切。因为,然后我们才有最后 一次机会,撤下障目的眼罩;才有最后一次机会,专注于这个奇迹——可那时,我 们已不得不向它辞别,我们不得不离它而去。 我们完成了为时数月的房屋修葺工作之后,终于搬进了新居。我们作出的第一 个决定就是,不再采取任何避免有孩子的措施。那是我们在这座房子里共度的第一 个夜晚。也就是从这天夜里起,我们开始创造你。 我们在胡姆勒住了一年半,然后就生了你,乔治。当我第一次把你抱在怀里, 我感到无比自豪。 你记得吗,我们今年的复活节是在我们的假期寓所里度过的?当时你将近三岁 半。可你肯定把那些都忘光了。在大学里,我们学医的也必须选修心理学。所以我 知道,四岁以前发生的事情,很少能保留在人的记忆里。 我还记得,我们俩坐在屋外,一人拿着半只橙子。维萝尼卡用摄像机记下了当 时的情景,仿佛她已预感到,某种东西行将结束。乔治,你可不可以问问她,那盘 录像带还在不在?或许翻出带子来会令她痛苦,可你还是得问问她。 复活节过后,我感觉我得了重病。维萝尼卡不肯相信,可我知道,这是事实。 于是我去了一个同事那里,他先做了几种血液检查,然后给我做了一次叫做 “计算机-X线断层扫描”的透视检查。结果,他的看法跟我完全一样。我们得出了 相同的诊断结论。 从此,我们开始了一种全新的日常生活。对于维萝尼卡和我来说,这是一个灾 难。可我们却必须尽可能不断努力,好让你不生活在真正的“灾区”里。这期间, 又有一套新的规则突然确立起来。“渴望”、“耐心”和“怀念”,这些词汇获得 了新的含义。我们再也不能彼此承诺,我们来年天天相见。转眼之间,我们蓦然变 得这般苍白而贫乏。那个曾经熨贴心灵的人称代词“我们”,如今已产生了一道可 怕的裂痕。我们再也不能向对方提出任何要求,我们再也无法分享我们对未来的种 种期盼。 现在你知道,你所阅读的这些文字,包含着我的生命史。而且你也知道,我是 谁。这种想象令我宽慰。 可我必须向你提个问题,乔治。我几乎再也等不住了。让我径直告诉你几周以 前发生在胡姆勒的事。 有一天夜里,你醒了。这正是我最想说的事。当时,我坐在冬夜的花园里。你 突然从你的房间摸到客厅里来了。你揉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我从花园回到客厅, 我把你抱在怀里。你说,你睡不着了。你之所以也会这么说了,大概是因为你听见 过,爸爸夜里也睡不着,爸爸和妈妈有时候在夜里谈话。 我得承认,我真是欣喜若狂:你在半夜里醒来,你睡意朦胧地来到爸爸身边, 而他当时特别需要你。因此我并没有试图让你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我多想把我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告诉你;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还 太小,懂不了那么多。尽管如此,小小的你已经能够给我安慰。要是你能坚持,不 再睡觉,我很想在这个夜里与你一起度过剩下的几小时。 我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夜,我的头顶星光灿烂。那时,将近八月底。我给 你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高领毛衣,我自己也披上一件厚夹克。然后我们——你和我, 坐到外面的露台上。 我指着一弯淡淡的蛾眉月。它正远远地贴在东边的夜空。它弯弯的轮廓就像字 母a.月相正在缩小,我对你解释说。 随后,我让你看布满夜空的各种星辰。我知道,我也许很快就得离你而去。可 我不能告诉你。于是,我开始向你解释星空,先以一种你能理解的方式;可随后, 我越说越来劲儿。我滔滔不绝地地畅谈宇宙,好像坐在我面前的,已是一个成年的 儿子。 我说,之所这会儿是黑夜,是因为地球在绕轴自转,此时它正背对太阳。只有 当太阳升起或落下的时候,我们才容易看清,地球在自转,我解释道。 我又指着金星说,这颗星是行星,它会和地球一样绕着太阳转。这个季节,我 们可以看见,金星位于天空的东面。太阳也照耀着它,就像照耀地球一样。这时, 我又向你透露一个秘密。我说,每当我仰望这颗星星,我总是想到维萝尼卡,因为 金星就是“爱神之星”。 夜空中,我们看见的几乎所有亮点,都是真正的恒星。我接着说,因为它们会 自己发光,就像太阳,因为天上的每一个小星星都是一个燃烧着的“太阳”。还记 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可星星不会把我们晒伤”,你说。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天,乔治,所以我们不得不给你身上涂满强力防晒油。 于是,我用力让你紧紧地贴着我,然后对你耳语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它们离你 远得要命。” 我又继续往下讲。虽然我知道,这些话你可能再也听不懂。 宇宙非常古老,我说,也许已有一百五十亿岁。尽管如此,至今还没有人知道, 它是怎样产生出来的。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巨大童话里。我们在这个世界 里跳舞和游戏,我们在这里谈笑风生,可关于世界的产生,我们却无从了解。这种 舞蹈和游戏就是生命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