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明显,游泳池能够让这个男人平静,赐予他一种基本的安全感。阿尔伯特这 一生也去游泳池,但从来没有让他真正地舒服过。或者说,只有在水中,在游泳的 时候才感到会舒服。若是不下水,不游泳,则游泳池是让他紧张的。一方面,从儿 时起,游泳池就是他最重要的避难所。而另一方面,从儿时起,游泳池就让他紧张。 当然,让他紧张的并不是游泳池本身,而是那些女孩子。在他刚刚学会游泳之后, 也就是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女孩子就让他迷惑。 阿尔伯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过所谓的潜伏期。潜伏期指的是在躁动的青 春期之前相对平稳的时期。进入炼狱之前的暂时的平稳时期。阿尔伯特记不起自己 有过这么一段暂时的平稳。他一直都很躁动,即使不是从婴儿时起,起码在他还是 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是躁动的。他不知道肌肉的放松、婴儿安宁的睡眠和陶醉在 母乳的甜香中是什么滋味。阿尔伯特一出世便是个浑身绷紧的赤裸的孩子,便受着 发痒的折磨。而且,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到一种类似性欲的东西和 一种持续的躁动。这种持续的躁动让他绷得更紧,同时痒得更厉害。 他仿佛记得,痒和肌肉的紧张在他离开母体那一刻就开始了。离开湿润而轻飘 的母体,立刻引起了赤裸的身体的紧张和皮肤的又痒又干的感觉。他仿佛还记得, 他刚刚降生,脐带还投有剪掉,还没有洗身,他立刻产生了强烈的伸展和放松的感 觉。随之而来的是,他发现世界是颠倒的。这一定是在助产士抓住了他的双脚的时 候,让他头朝下待了那么短短的一瞬,然后把他放进盆里,洗净了身体。 这是他幼时最放松、最舒展的一刻。之后基本上就是痉挛感了。他还是个小孩 子的时候,就拼命想减轻这种痉挛感。在自己身上到处揪扯,乱抓乱挠,有时候母 亲发现他躺在儿童床上,脸颊、额头、嘴角、肚子或是大腿上流着血,好像被哪个 粗暴的家伙虐待过乃至蹂躏过一样。不过,即便他是一个被蹂躏的孩子,也是被他 自己蹂躏的。他是一个自虐者。这种自虐投有任何结果,没有像游泳池那个胖子所 享受的舒服的寒战。尽管阿尔伯特也是个胖乎乎的小子,但是胖并不足以让他享受 到舒服的寒战。 幸运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瘦。否则他也绝不会去游泳。不过他仍 然在自己身上乱抓。肥胖仿佛是一层过紧的皮下组织,牢牢地存于体内,他触摸不 到。当他去游泳的时候,他用不着抓挠自己。尤其是在水里,皮下的紧张感离他而 去。他的紧张可以用水来缓解。游完泳后,这种状态还能持续一会儿。不痒,不紧, 不胖。当他爬出游泳池水面,在浴巾上舒展开身子的时候,他本来应当是很快乐, 很满足的。 可是那儿有女孩子。她们与他近在咫尺,因为他总是到女孩子们躺着的地方躺 下。如果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同学们一起去游泳,他们就都到女孩们所在的地方 躺下。有时他们离女孩们太近了,女孩们就把自己的浴巾挪一挪。可是,女孩们一 下水,他们又把自己的浴巾拉到女孩们的浴巾旁边。就这样,在游泳场免费开放的 某一天里,他们能在草地上挪一大段距离。女孩们往前挪,他们在后面追。 这也算是一个游戏,就像女孩们一般并不当真让男孩碰的事实一样。在身体接 触方面,她们只允许上身的碰撞,推一下,或者用手绢打一下。心存忠厚的成年人 会把这看成小孩子的顽皮胡闹。然而阿尔伯特在嬉闹时却心知肚明,他关心的只有 一件事:去碰不允许碰的女孩们。不过他总是不成功。有一天,他发现他的一个同 学不但碰了一个女孩,还吻了她。可阿尔伯特还是做不到。而且这女孩还是他喜爱 的那种类型,乌黑的长发,健美的身材,勉强用一件比基尼遮盖着。 说实在的,她不仅仅是他喜爱的那种类型,她就是他生命的女孩。 在以后常去游泳场的岁月里,他生命的女孩还吻过他那一帮伙伴中的几个,就 只没吻过阿尔伯特。后来,他还有过好几个或者说很多个生命的女孩,都没有吻过 他。但是这个女孩最让他痛苦。那时,当他那位同学跟那女孩接吻时,他假装在读 一本连环漫画。事实上,阿尔伯特用铅笔在书上刺了个洞,一切都尽收眼底:两个 人身体的摩擦,男孩突然伸进女孩短裤里的手,女孩犹犹豫豫的半推半就——这一 点让阿尔伯特尤其兴奋。还有那一瞬间,女孩把舌头伸进了男孩的耳朵里,一边朝 阿尔伯特瞟了一眼,恰恰看到他的连环画册,恰恰看到他连环画册上的洞,最后视 线穿过那个洞,射向他张大的瞳孔。阿尔伯特跳了起来,卷起他的浴巾,故意懒洋 洋地说了一声:“我走啦。”其实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而且觉得很难受。 后来,阿尔伯特发现这一瞬间总是挥之不去,它一再出现在他的梦中,每次醒 来时,他的心都在狂跳。许多年过去了,他又旧病复发,只好向这讨厌的梦屈服, 在威尔莫斯多夫夏季游泳场,他又一次在报纸上挖了个洞,透过洞向外看。 不过他只干过一次。那是在他没通过期中考试的那个夏天。当时他上到第四个 学期,想以分析拉斐尔[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有“画圣”之称。 他曾在罗马梵蒂冈教皇宫创作一系列壁画,先后作于宫中的签字大厅、埃利奥 多罗厅、火警厅以及宫中敞廊等] 在签字大厅的壁画的装饰花纹来通过考试。他之 所以选择这个题目,是因为他想谈画框总比谈画本身简单些。但是他没有料到,考 官非但没有敷衍了事地问问拉斐尔的画框装饰就作罢,而且不厌其详地考问可与之 相比的十五世纪绘画中的纹饰。阿尔伯特在考试时只得老实承认,他既没有研究过 梅洛佐[ 梅洛佐(14381494),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15世纪大壁画家之一] 为梵蒂冈西斯克图斯四世的图书馆画的湿壁画,也没有研究过费利皮诺·里皮(费 利皮诺·里皮约14571504,意大利画家,其作品以风格华丽著称)在密涅瓦山上的 圣马利亚教堂卡拉法小礼拜堂的壁画,以及平图里乔(平图里乔约1454—1513,意 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以壁画的强烈装饰风格著称)在罗马的阿拉科里的圣马利 亚教堂布法里尼小礼拜堂的壁画。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布法利尼小礼拜堂,对平 图里乔的壁画更是一无所知了。 考官不是德尔布吕克本人,而是他的一个助手,这人对平图里乔和梅洛佐简直 如醉如痴。另外,和大多数研究艺术史的学者一样,他热衷于对比。当艺术史学者 谈到一幅画的时候,往往要谈论十几幅在任一方面有一丁点可比性的画。这十几幅 画当然又可以与另外的画相Lt,于是大多数艺术史学者面前展现出无数可比较的画 以及种种绘画技巧、画风和主题,让他们高谈阔论个没完没了。在阿尔伯特认识的 人当中,只有德尔布吕克还可以在不算太长的时间内重点谈一幅画。 相反,他这位助手却抓不住主题,而是天马行空地东拉西扯。 德尔布吕克的助手在考试时不但提到了梅洛佐和平图里乔,还详细地谈到了布 拉曼特(布拉曼特14441514,意大利建筑师。兼通绘画与雕刻)在米兰的创作,尤 其是圣萨提洛附近的圣马利亚教堂的花纹壁柱。阿尔伯特发现,这位助教本人也是 一个可比较的题材,他可以跟安托内洛(安托内洛约1430—1479,意大利画家)的 《雇佣兵队长》相比。这幅画是阿尔伯特在去卢浮宫的一次学术参观中见到的,那 次参观德尔布吕克的助教也去了。当时阿尔伯特就注意到,德尔布吕克的助教与“ 雇佣兵队长”很像,因为“雇佣兵队长”是一个有几分农民气的人,脸部线条很粗, 头发像个圆滚滚的盖子,额头隆起,显得有点傻气,又有点执拗。 德尔布吕克的助手也留这种难看的发型,于是阿尔伯特很想提醒这位助教,他 与安托内洛的“雇佣乒兵队长”很相似,但他忍住没说。关于平图里乔和梅洛佐佐 他一句也没答上来,助教便又问了他一个问题,拉斐尔的~迈安德“是怎么回事, 他回答说,”迈安德“是小亚细亚地区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因此人们以这条河的名 字来命名弯弯曲曲的花纹。 “地理学得倒不错,”德尔布吕克的助手板着脸说,又说:“purpura maeandor duplici.”。阿尔伯特问:“什么?”德尔布吕克的助手又说了一遍:“purpura maeandor duplici”。看来这位助教又要联想起什么了。阿尔伯特不知道该说些什 么,于是助教又问他,读没读过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那里面有关于纹着双线 紫色波纹的金色衣袍的描写。然后他说了第三遍:“purpura maeandor duplici”。 如果阿尔伯特的胆子大一点,他就会对助教说,别卖弄你那蹩脚的拉丁语啦, 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可是阿尔伯特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于是他说:“双线紫色波 纹。”助教微微一笑,说:“不错。”听到这声“不错”,阿尔伯特恨不得扇助教 一耳光。他也很想请问一下,助教为取得大学执教资格而写的论文进行得如何了。 因为系里早已议论纷纷,助教的论文写的是伯纳诺·斯特罗齐以及斯特罗齐与威尼 斯画派的卡拉瓦乔的弟子西蒙·乌埃及奥拉佐·真蒂莱斯基(伯纳诺·斯特罗齐1581 —1644. 意大利画家;西蒙·乌埃1590—1649,法国画家;奥拉佐·真蒂莱斯基1562 一约1647,意大利画家,受卡拉瓦乔影响的主要画家之一) 的矛盾,好久以来没什么进展。但是阿尔伯特根本没有机会向助教请教一下斯 特罗齐,因为助教说,拉斐尔的老师佩鲁吉诺(佩鲁吉诺约1450—1523,意大利画 象。曾在西斯廷礼拜堂作壁画,对盛期文艺复兴美术有一定的贡献)在佩鲁贾作的 组壁画中,也可以找到维吉尔描写的花纹。在那上面,先知但以理的领口饰纹是双 线波纹,黑底,金线,卐形波纹。 助教直截了当地说出卐形波这个词,就像在说叶状花纹或奇形花纹一样。阿尔 伯特也知道,的确有卐形波纹,他在准备考试时读过一篇关于波纹的文章,里面提 到过。但是他不太敢说出这个词来,他也不愿意说出来。阿尔伯特不愿意与卐形波 纹有什么关系。可以说,他也不想与德尔布吕克的助教有什么关系,何况这家伙还 继续大谈特谈波纹与迷宫的关系,本来阿尔伯特自己想谈这个内容的。 他觉得自己仿佛要起过敏反应,先是眼睛发痒,之后舌头发干,还有点肿胀, 当助教说到“purpura maeandor duplici”的时候,他觉得气管。要肿起来了。 阿尔伯特没再说什么,听任助教大发议论。在考试将要结束时,助教依旧喋喋 不休,非强强调指出,拉斐尔在签字大厅的波纹就是上帝的智慧和人类的智慧相互 关联的象征,因为签字大厅是一个丰富的宝库。说到宝库时,助教久久凝视着阿尔 伯特,转动着眼珠,转得连瞳孔也险些不见了,最后他合上了眼睛。 阿尔伯特真想一走了之。他肯定还得补考。但是在助教闭着眼睛的时候,阿尔 伯特依旧坐在那里。而且阿尔伯特也很好奇,想知道等助教睁开眼睛,他的瞳孔还 在不在。助教睁开眼睛,张开嘴,神态恍惚,而说出来的话简直可以马上印成文字 :“平图里乔在锡耶纳大教堂皮科洛米尼图书馆所绘双线波纹,已由拉斐尔聪明而 令人信服地发展提高为书籍世界的标志性主题。”说完,助教站起身来,眼睛还半 闭着,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等待阿尔伯特离开房间。 这次考试之后,阿尔伯特很少去上课,几乎每天都到威尔莫斯多夫夏季游泳场 去。艺术史不再是他想学习的东西了。他的艺术史应当是与美、性、魅力有关的东 西,是与他想去触摸、而不准触摸的姑娘身上的某些地方有关的东西。他生命的女 孩早就透过连环画册上的洞看到了他,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而现实呢,从那以后 并没有多少改变。他还是坐在游泳场里,瞪着姑娘和少妇们。他再也没有起过在书 报上刺个洞的念头,直到考试后的第二天,他在游泳场看见一个年轻女人,酷似当 年那小姑娘,仿佛只是那长大了的小姑娘。 这女人躺在较高处的石阶上,可以俯视游泳池。在她后面,石阶的尽头,就是 阿尔伯特常坐的长椅。这女人的身材像个游泳运动员,说得更精确些,像个长距离 游泳运动员,肩宽腰细,只是胸部丰满,不符合长距离女游泳运动员的典型特征, 但是,与她的田径运动员一般的体形结合在一起,显得更加迷人。阿尔伯特无法将 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他知道,鹰一类的猛禽能够改变自己眼睛的焦距,在高空中发 现猎物。这种能力在兀鹫的身上体现得最强烈。此时阿尔伯特就像一只兀鹫一样, 视线围着他的猎物打转。他更加长久而仔细地盯着这女人,好让她身上的细微之处 越来越近地推到眼前:肚脐旁边的一小块色斑,裸体上细软的绒毛,耳轮上反射着 阳光的一滴水珠。当然,他也注视被她的比基尼掩盖的地方。 他真想将比基尼一把扯下来。 这女人来游泳池的时间很规律,一般都在中午。当她在石阶上伸展开身子躺着 的时候,阿尔伯特总是在长椅上坐着。她常常随身带着一只小录音机,很少留心身 旁的事物,所以阿尔伯特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她。有几次,她突然摘下耳机,直起 上半身,看一眼身后的阿尔伯特,他立刻闭上眼睛,尽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他必须谨慎从事,他不想把这女人赶跑,若是她从此再不来游泳场,哪怕仅仅是换 个地方,那他该是多么沮丧啊。为了以防万一,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来游泳场的 路上买一份《法兰克福汇报》,把自己藏在报纸后面。他只有一次在“汇报”上刺 了个洞,那感觉跟自己还是个青春期的小男孩时一样无奈。除了这次之外,他只不 过利用报纸做个道具。一个普通的读报人是不会引起疑心的。 阿尔伯特每天在游泳场观察这个女人,过了几个星期,他幻想着自己能将她了 解得更细微,将她身上最不起眼的地方都了解到。他不仅看到了她肚脐旁边的色斑, 嘴角的纹路,和十指上斑驳的红色指甲油,还看到了她右膝上有一块疤,显得有些 稚气,这段时问以来,他对这块疤已经很熟悉了。但是,有一天他发现了新东西, 她左肩上有一块红斑,大约四厘米长的一块抓伤,就在她的胸衣带子旁边。他喜欢 这块抓伤,他真想去摸摸这个刚刚结痂的伤痕,想把痂从皮肤上抓下来。但是,如 果他只是坐在长椅上,终归是办不到的。他必须去和这女人攀谈。 他早就应该去跟她说话了。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攀谈,尤其是在露天游泳场, 这是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每年夏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男人跟成千上万的女 人攀谈。她就在离他不过几米的地方躺着,躺在一块红色浴巾上,而他只需要走过 去就是了。 但是他没有走过去。至少现在没有。阿尔伯特犹豫了好几天才壮起了胆子。 就这样,他卷起报纸,穿上一件T 恤衫,这样显得有礼貌一些。他走到那女人 身旁,说: “嗨,您有兴趣跟我去喝一杯咖啡吗?”那女人毫无反应。 她仰面躺着,戴着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太阳镜,一动不动。她就在他眼皮底下躺 着,阿尔伯特看见她的两个乳房之间有一道细细的汗流。阿尔伯特看了一会儿汗流, 又提高声音说:“嗨。”她还是不动,但躺在旁边的泳客已经开始对这一幕感到好 奇了。阿尔伯特必须采取行动。他弯下腰,拍拍那女人的肩膀,她猛地坐起来,摘 下太阳镜,眯着眼睛看阿尔伯特。阿尔伯特又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去喝咖啡。她看了 阿尔伯特一眼,把棒球帽扶正,戴上眼镜,说:“不。”便躺倒在浴巾上,从袋子 里拿出小录音机,戴上耳机,打开了录音机。 阿尔伯特还站在这女人旁边,又看看她两乳之间的汗流,他这才发现,她的汗 像油一样稠。当一缕阳光射在这条汗流上时,它像是细密的纹影,微微闪着蓝光。 她的肚脐旁边也积聚了油状的东西,阿尔伯特突然对这女人产生了反感。她的肚脐 让他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