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埃琳娜不是躺在游泳场石阶上的女人。埃琳娜是走过阳光灿烂的意大利广场、 让男人发呆的女人。阿尔伯特的发呆主要体现在脑神经和肌肉上,他拼命运动也无 济于事。举例来说,他在体育场里的感觉就跟以前不一样了。跑步让他觉得无聊, 觉得傻里傻气的,而且跑了几圈关节就疼起来了,头痛却并没有缓解。他曾去看过 矫形外科医生,医生建议他到森林里去,在松软的地面上跑步。但是,在他这个地 区,哪儿有森林,哪儿有松软的土地呢?医生又叫他到医疗体操学校去治头痛。阿 尔伯特在这里又体会了被拉抻的感觉。女体操教师把他吊在一个装有绳索和吊环的 架子上,将他拉到天花板处,吊了他一会儿。如果此时将他头朝下倒挂起来,那么 伸展的感觉就太完美了。阿尔伯特倒是觉得这样减轻了头痛,最后彻底不痛了。只 要吊在那儿,他就不觉得痛,但是直立起来,头痛又回来了。 惟一能真正救他的,就是给埃琳娜打电话。但是他害怕碰钉子。他不敢妄言自 己积累了多少人生哲理,但有一条:如果你有求于人,你的机会就减少了。这一条 他很早就学会了,可以说,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学会了,虽然在儿时他总是很 有需求的,但他依稀记得,在他根本没表示出饿的时候,妈妈的乳房总在眼前。只 要他一嚎哭、抽搐、喊叫,妈妈的乳房就不见了。如果他一副漠然的神情,那个带 乳头的大白月亮就出现了,压在他脸上。不知何时起,他不再嚎哭、抽搐、叫喊, 而是抵抗着饥渴的煎熬,漠然地看着世界。 后来,他仍然企图保持这个态度,不知何时却发现,装出无欲无求的样子,会 导致别人的误解,以为他确无所求。但他不是没有需求的。当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 他就有过汹涌的饥饿感,像飓风一样把小床上的他摇来晃去。后来,除了汹涌的饥 饿感之外,他对女性也产生了同样狂风骤雨般的渴望。他跟这种对女性的饥渴也争 斗了好久,对每一个哪怕只引起他些微兴趣的女孩,他都尽量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 面孔来。小时,尽管他神情冷漠,还是会有人喂他、照顾他。但是,在他对女孩子 装腔作势的时候,他却明白,那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只要他摆出无所谓的样子来, 人家姑娘就会以为他当真无所谓。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成年累月,还是什么 事都不会发生。他就这样消磨了大部分青春岁月,心里欲望蒸腾,脸上却若无其事。 结果呢,岁月流逝,他的欲望却得不到一点点满足。不过,就算他不装出冷淡的模 样,而是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往往还是要大失所望的。他向着世界勇敢地喊出一声 :“我要你!”,世界却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要你!” 而这世界大部分是女人的世界。不过埃琳娜,比任何比基尼美女都漂亮的埃琳 娜,却没有说不。埃琳娜简直什么都没有说。但她跟他一起去过动物园,在那儿和 他亲热过。她吻了他,而且可以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了他,就在公园的一张长椅 上。他本来可以跟她说说他对她的感情。他不必马上老实招认他对她的欲望多么强 烈,只要告诉她,他非常喜欢她,这就够了。他想把自己那一套人生哲理抛到脑后。 它们不值一文。它们是陷阱。人生哲理就是陷阱。 阿尔伯特下了决心,无论怎么也要冒一次险,便拨了埃琳娜的号码。他知道她 住在离动物园不远的吕策乌弗,但他想象不出她的房子是什么样子。铃响了几下, 她接了电话。他先跟她闲聊了几句,然后跟她说,他想再次见到她。她回答说:“ 到蒙特斯特拉来好啦,”他却不愿意。“不,不是这样,”阿尔伯特说。 他凝神听着听筒那头的动静,听见埃琳娜点了一支烟。她抽着烟,不说话,阿 尔伯特能听见她抽烟的声音。她终于说话了:“等等,我去拿杯咖啡。” 他继续听着电话线那头的声音。大概她去厨房了。他想象着她的住处是什么样 子。在吕策乌弗有几座经济创业年代的颇为壮观的建筑。她很有品味,阿尔伯特仿 佛看到,她的住处是老式柏林建筑与地中海风格的结合。卧室里很平常,厨房里却 有很多意大利风格的赤陶器具,他看到一张橄榄木色的桌子,深棕色的石子地面, 他看到她正用来煮浓咖啡的咖啡机。在客厅里可以看到动物园,在她跟他通电话的 时候,也许她就在望着动物园。这时,他又听到了她的气息,和吐出烟的声音。他 叫了一声:“埃琳娜?”她说:“啊。”接下来又没有声音了。阿尔伯特壮壮胆子, 向她承认,他非常想她。他没有听到她回答,却听到杯子的当啷声,接着是咳嗽声, 又是响亮的一声:“Dio mio !”(意大利语,意为“我的天哪!”)她总算没有 说Cretino.不过这句Dio mio 听起来没有那么复杂的含义。埃琳娜说,她忘了放糖, 咖啡苦极了,阿尔伯特这才放下心来。她又走开了,不过回来得很快,正正经经地 说:“我同意。随你便吧。”她建议周末的时候在她家见面,然后把地址告诉他, 告别时,她没有像通常那样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Ciao. ”而是很不寻常地说了 一句:“Adieu.”(意大利语,也是“再见”的意思,但也有“永别”的意思)但 她说了“同意”呀,这使得阿尔伯特情绪高涨。 她还说:“随你便吧。”阿尔伯特有点糊涂,但是他不愿多想了。 他极不耐烦地打发过了周末前的几天。星期六傍晚,他前往她家。在吕策乌弗 虽然有几所经济创业年代的老房子,但埃琳娜却住在一座六十年代建造的六层破旧 楼房里,灰绿色的水泥楼面,没有阳台。楼门开着,有些信箱开着,大部分都贴着 手写的名牌。阿尔伯特等了一会儿电梯,电梯却好像不知在什么地方卡住了。于是 他走上楼去,在楼梯间迎面碰上了尼诺,他尴尬得险些掉头就跑。这个蒙特斯特拉 的瘦弱男人的脸色跟这座楼的颜色太相配了。阿尔伯特愉快地跟尼诺说了一声“Buon giorno”,尼诺板着脸回了一句“Guten Tag ”。(阿尔伯特说的是意大利语,尼 诺说的是德语,都是“你好”之意)阿尔伯特不知道尼诺有没有认出他来。埃琳娜 住在四层,房门上没有名牌,但她已经在电话里告诉他了。 其实这里还有一户也没贴名牌,但他很走运,按对了门铃。 埃琳娜给他开了门,请他进去。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闪着丝光的紧绷绷的T 恤衫,当即就激起了他想去触摸她的欲望。事实上,这几天里,他满脑子只想着跟 她做爱,在她的住处,在她的床上,也许还在厨房里橄榄木的餐桌上。然而这里没 有餐桌。没有什么橄榄木的东西。埃琳娜甚至没有厨房,只在房子的一角有炊具。 她的家是一套一居室的公寓,有做饭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走廊,和一间小浴室。 这里也看不到动物园,只能看到天井般的内院。家具很简陋,一张折叠床,一个衣 柜,沙发,茶几。两把扶手椅,和一台电视。此外有一个书架,架上放着三本书, 哈罗德·罗宾斯(哈罗德·罗宾斯19161997,美国小说家)的《风格》和上下两册 的专业美容书。 埃琳娜要阿尔伯特坐下,用煤气灶上只能煮两杯的咖啡机煮了咖啡。阿尔伯特 继续打量这套房子。墙上光秃秃的,一张画也没有。阿尔伯特也没发现什么个性化 的东西,没有照片,没有小摆设,只是茶几上的一个盘子里放着五六封信,都没有 拆开,大多数像是公函。埃琳娜好像不拆信。也许他应该帮她处理这些信。 阿尔伯特看到一封信是动物园区财政局来的,下面的一封是外国人管理局来的。 “这是些什么信呀,”在她端来咖啡,挨着他坐下的时候,他问她。“不知道,” 她说。“你不想拆开吗?”他又问。她没有回答,只是搅拌着咖啡里的糖,呆 呆地凝望着前方,阿尔伯特真想逃离这所房子,此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家可归的 感觉,继而是另一种混杂着同情和性欲的感觉,也是那么强烈。这两种感觉本来应 是相互排斥的,却混在一起交替上升。 阿尔伯特本想问问她尼诺的事,一开口却变成了:“我想跟你在一起。”这是 一句很普通的表白,埃琳娜却明白了,用她那冷漠得令人绝望的方式明白了。 她拉起他的手,说:“来吧。”把他拉到床前。她拉紧窗帘,开始脱衣服。阿 尔伯特也脱光了,躺在床上,当他感觉到身边的埃琳娜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居然鸿运当头。他和世界上最美丽、最高高在上的女人一起躺在床上。她是一个温 柔而经验丰富的情人,只是,她不要高潮。“现在不行,”她说,“也许以后可以。” 她又说:“这并不重要。” 这个周末之后,阿尔伯特和埃琳娜成了一对情侣,没过几个星期,阿尔伯特就 下定决心,他要永远跟她相守。他开始帮她处理她的事,给她拆信,陪她去政府部 门。这是很耗时间的。信件中有提醒信,有申报户口等等事宜,信来了几个星期, 埃琳娜也不去管。显然,她并不在乎这些信,德国政府的大印没有能力让埃琳娜着 急。对她来说,德国永远是外国,德国政府也不是她的政府。在柏林,她几乎完全 在意大利人中间生活,跟德国人并没有什么私人交往。在业余时间,她也偏爱与意 大利有关的东西,尽管她并不是一个多么重视业余活动安排的人。 她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工作与业余的区别。她一定有很疲惫甚至精疲力竭的时 候,但是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疲惫或者精疲力竭。她的住处并不是一个可以在 业余时间里得到享受的避风港,跟她的住处相比,整天亮着日光灯的蒙特斯特拉几 乎算得上舒适了。 不过他们偶尔到一家意大利俱乐部去,它名叫“卡洛。勒维”俱乐部,从某种 意义上讲,它可以算是生活在柏林的意大利共产党员的文化协会。他们在俱乐部看 电影,听报告,与其他意大利人闲坐。这里没有人玩赌钱的纸牌游戏,蒙特斯特拉 也没有其他人到俱乐部来。他们在这里看过帕索里尼的《乞丐》,阿尔伯特在佩鲁 贾时已经看过,便讲给埃琳娜听,说在天使桥下面的船形喷泉就是卡美洛·西里奥 拉的小船。在俱乐部,人们还讨论问题,讨论党的路线,讨论欧洲共产主义,讨论 无政府主义。最喜欢辩论的是卡洛,他是一个老派的意大利知识分子,留大胡子, 灰白的鬈发,戴一副白边眼镜,他拥护无政府主义,只要他来到俱乐部,就会引发 一场关于党的路线的激烈论争,他还把共产党历史上所拥戴的路线,从忠于苏联的 正统观点,到欧洲共产主义,再到历史性妥协,都抨击一番。 卡洛在大学里学的是社会学,但是作为一个社会学者,无论在意大利还是柏林, 他都找不到工作。为了谋生,他在舍内贝格区的贝尔齐格街上开了一家冷饮店,靠 着这家店,他可以勉强维持生计。这是一间小屋,有两张桌子和一个柜台,里面放 着冰柜。阿尔伯特有时到这里来看他,跟他谈谈自己的老时光,就是他还穿皮大衣, 读威廉·赖希的书,感觉自己像个克鲁泡特金的时代。卡洛对克鲁泡特金持怀疑态 度。克鲁泡特金是无政府共产主义的代表,而无政府共产主义不是他研究的范畴, 他研究的是个人无政府主义。但他读克鲁泡特金的作品也同样大受鼓舞,尤其喜欢 克鲁泡特金的《论动物界中与人类中的互助》那一篇文章。阿尔伯特原本不知道克 鲁泡特金还有过写动物的文章,卡洛说,他写过呀,比如,克鲁泡特金曾解释为什 么有那么少的鹰和那么多的鸭子。鹰会飞,会捕食,鸭子却只会游泳,只会摇摇摆 摆。然而鸭子数量繁多,鹰却很少。尽管鸭子在生物学类种上是那么弱小,却是优 于鹰的,这就在于互助的能力了。鸭子会相互帮助,鹰却根本想不到要去帮助别的 鹰。结果就是,鹰只是一个少数群体,而鸭子却能结成一个世界性的联盟。 “鸭子到处都有,”卡洛说,“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它们是不可战胜的。” 因此克鲁泡特金总是向人们大声疾呼:“要互相帮助!,,卡洛说话的声音很 大,即使顾客随时都可能进来,他也不在乎。卡洛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两个小时,阐 述无政府共产主义、无政府集体性与个人无政府主义的区别,一边接待往往是中小 学生的顾客。阿尔伯特便坐在一张圆桌旁,舀起冰淇淋来吃,望着夏日喧闹的街道, 听着卡洛说话。卡洛站在柜台后面的半明半暗中,手持搅拌用的大勺子,深情回忆 着葛兰西(葛兰西18911937. 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和领导者之一),抨击早已失败 的论战和政治斗争。 阿尔伯特从来不和埃琳娜一起去卡洛的冷饮店。不过埃琳娜知道柏林的很多意 大利餐馆,到处也有人认识她。他们偶尔会在别的餐馆遇上蒙特斯特拉的人。 有一次他们遇上了“教皇”,他不但是蒙特斯特拉的股东,在夏洛滕堡还有两 家比萨饼店。另外他还做食品生意,进口意大利货物,这样同时也能满足自己的需 要。阿尔伯特还在一家餐馆里看见了尼诺,他在那儿做侍应生。阿尔伯特感到很奇 怪,他毕竟也是蒙特斯特拉的一个股东呀。埃琳娜给他解释,这是以前的事了,他 在玩纸牌时把他的股份全都输掉了,阿尔伯特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尼诺比以前更 加病病歪歪的了。阿尔伯特又问,他是不是也住在吕策乌弗,她说,他已经在那儿 住了很多年了,她的房子就是他给找的。阿尔伯特又说,蒙特斯特拉那些人赌的数 目好像很大,埃琳娜没有做声。直到聊起别的话题,她才又给他讲起餐馆的事。那 是他从信筐里又拿出几封她一直没拆的信,想拿近些看看的时候。 他发现信的下面有一张柏林赌场的一千马克的筹码,像一张一文不值的塑料片 一样放在这里。阿尔伯特问这张筹码是哪里来的,埃琳娜避而不答,在他不满意的 追问之下,她才说,她的工作不仅仅是吧台的活儿,吧台跟台球桌一样,主要是给 牌桌装幌子的。事实上,蒙特斯特拉是一个非法的赌博俱乐部,赌的数目很大。赌 客们往往在后面的房间玩,但也经常在前面赌,只是不公开把钱放在桌上罢了。餐 馆的经营者都参与赌博。常来的赌客中有意大利商人、餐馆老板、汽车商,也有几 个厨师和侍应生。当然,这后两种人只能在有现钱或者有信用的情况下才允许参加。 整个赌博活动的问题在于,它是在一个近于封闭的圈子中进行的,大家轮流输钱, 向来如此,没人会去理睬赌输的人。欠了赌债,那是义不容辞,一定要还,赢钱了 呢,也是义不容辞,老实不客气地纳入自己的腰包。这样,今天你可能是来餐馆吃 饭的食客,明天变成了跑堂的,今天你是个大食品商,明天变成了厨子或是煎比萨 饼的。不过,跑堂的或厨子若是攒够了本钱,还可以来赌一把,将损失捞回去。常 赌无输赢,人人又都有赌瘾,风水就这么轮流转,蒙特斯特拉的老板也经常换人。 大多数不可能真正发财,要是赢了一大笔,本来应该收手,但这事关赌品高下,因 为每个输钱的人都想翻盘。谁要是退出了,一定是已经债台高筑了。 为了给这个圈子引来更多的钱,就需要外来者参加,于是,就有人到柏林赌场 去,观察那里的情况,说服某个赢钱的人,在赌场关门后到蒙特斯特拉去接着赌。 埃琳娜的任务就是去做诱饵,这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当她穿上那件紧绷绷的黑裙 子时,更是小事一桩。到现在为止,只要她向某个赌客抛个媚眼,人家一定也给她 飞个眼风。她对职业赌徒没兴趣,也不理睬退休者和小职员,她只对生意人感兴趣。 中产阶级中的手工匠人或是建筑商,那种一辈子当中会有一次将全部家当押在一张 牌上的人——为了赢得这位南方美女的芳心一一是她最喜欢的猎物。等到这些赌客 在深夜里来到蒙特斯特拉,眼看着就要被假赌局的规则骗倒,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餐馆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这场赌局中扮演特殊角色,毫无猜忌之心的客人要对付的不 是一个或几个敌手,实际上是整个餐馆作弄他一个人。 有几个人就这样输掉了巨款,事后按照一个特殊的比例将这笔钱分掉,埃琳娜 也分得一份。阿尔伯特不相信,说这笔钱不见得有多少吧,她的日子不是过得挺寒 酸嘛,她回答说,她是在攒钱,好尽快开张自己的买卖。她已经拿到了美容师的证 书,想尽快开一问自己的美容院。不过那张一千马克的筹码并不是她去拉客而获得 的报酬,而是在赌场里,一个坐在她旁边的赌客想跟她套近乎,就将这张筹码推给 她。“这样您就会挨着我多坐一会儿,”他说。她冲他微微一笑,却没有碰那张筹 码。她继续用自己的十马克的筹码赌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要离开赌场。她想把那 张一千马克的筹码还给那男人,他却不要。“一位绅士,”埃琳娜说。 阿尔伯特想知道,她有没有将这人拉到蒙特斯特拉去。他问她时声音变了调, 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胃神经也不对劲儿。这并不是因为埃琳娜干拉客的勾当,这虽然 不那么道德,但这一圈堕落的光环倒是让他中意。他受刺激的原因在于那个给她筹 码的男人。他觉出来自己吃醋了。埃琳娜也觉出他吃醋了,于是以成熟女人的精明 劲儿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要害:“不,他把我拉走了。” 阿尔伯特只说了声“啊哈”,就走进了卫生间。他站在洗脸池前,做了几次深 呼吸。他不敢朝镜子里看,因为他感到眼睛湿润了。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在这种 情况下,他不愿照镜子。再说他没有理由嚎啕大哭。埃琳娜现在是和他在一起呀。 他早就该想到了,在他之前,埃琳娜当然会有过一个甚至几个男友。但是他没有去 想。他没往这上头想。他不能想象埃琳娜在别人的怀抱里。他难受。这种难受,被 称做吃陈年老醋。他不知道这种难受劲儿叫什么,但他却是第一次尝到与之相连的 痛苦的滋味。 吃陈年老醋的滋味不好过,但是还能忍受,想到埃琳娜可能还和那个男人见面, 却是无法忍受的。他打定主意要问个水落石出,就回到房问,问埃琳娜,遇上那个 男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两年前,”她说。“这张筹码从那时起就放在这篮子里?” 阿尔伯特问。“是啊,”埃琳娜淡淡地说。他又问她,这男人是谁,她是不是总跟 他联系,她回答说,他是个波斯商人,第一,他很英俊,第二,他很有钱,第三, 他是一个理想的情人。另外,他以前还是个出色的摔跤手,摔跤在波斯人当中是很 普及的运动。他已经在伦敦住了很多年,有家庭,有孩子,他是永远也不愿抛开家 庭的,他经常到柏林来,跟什么人都做生意。 “是地毯商?”阿尔伯特问。“不,”埃琳娜说,“卖工业设备什么的。” 阿尔伯特嘴上说什么地毯商,可他在想象这个男人时,意识里出现的却是完全 不同的东西。他想到了波斯沙阿(波斯国王的称号)。风华正茂的沙阿。高大,修 长,气质高贵,银灰色的额角,贵族的鼻子,冷峻的眼神。也许埃琳娜那个波斯人 比沙阿更健壮,肌肉更发达。那更讨厌,阿尔伯特想。他对付不了一个生活在伦敦、 到柏林卖工业设备、受过严格训练的波斯沙阿。 他诅咒那张筹码。他诅咒自己的好奇心。他为什么要问起这些呀。也许这个故 事早就结束了,那男人在慕尼黑或马德里已另有新欢。“你还见他吗?”阿尔伯特 还问。他想让这件事结束。“只要他来柏林,”埃琳娜回答。这个回答让阿尔伯特 不高兴。埃琳娜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答话都让他不高兴。不过这个让他最不高兴。她 为什么这样诚实呢。他真希望她不那么把诚实当回事,起码现在不要。 可那不是她的性格。而恰恰是她的诚实吸引了他。埃琳娜从来不骗人。这吸引 了他,同时也让他沮丧。奇怪的是,还引起了他的性欲。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明白。 但他明明白自感觉到了。 原来她还跟那个波斯人见面,阿尔伯特想。但这并不是他想知道和让他烦恼的 事情。他想知道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因此提出了最重要也是最糟糕的问题:“你 还跟他睡觉吗?”“只要他在柏林,”她回答。阿尔伯特感觉到一根尖刺插进了他 的心,一直插到左肩。他又一次萌生了嚎啕大哭的欲望。但是他必须坚持住。因此 他又问:“他上次来柏林是什么时候?”对这个问题,埃琳娜几乎是伤心地、自语 似的说:“昨天。”她顿了一下,伸手到烟盒里,点了一支柔和七星,在把烟塞到 嘴里之前,她说: “还有前天。” 现在阿尔伯特已经弄明白了。他不需要再问什么了。昨天和前天,她跟那个波 斯人睡过觉。现在那个男人也许又回到伦敦去了。也许就藏在床下。阿尔伯特仿佛 感觉到房间里有一股陌生男人的气味。他不知道这股味儿是哪儿来的。他在埃琳娜 身上只闻到南方灼热空气的味道。她的皮肤是没有气味的,因此有时摸着她就像摸 着壁虎的皮肤。也许这男人的味儿来自床上或是床单上。如果他们在这儿干过的话。 但是这味儿不是从床上来的。它来自他自己的衬衫。它攀升到胸部,窜至领口,直 接冲进了阿尔伯特的鼻子。阿尔伯特觉得自己身上有那波斯人的味儿,他很想赶快 去冲个澡。在这之前,他并不想知道埃琳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又为什么这样对待 自己。“那男人只是在玩弄你,”阿尔伯特说,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种话毫无用 处。埃琳娜敏捷地回答:“我乐意让人玩弄。”这时阿尔伯特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个 同样不会有什么作用的词。这个词叫做“奴性”,听起来有点庸俗,有点乳酪或是 菠萝波列酒的味儿。他不能责备埃琳娜为什么对那个波斯人百依百顺,但他就是这 样想的。他只说:“他永远也不会放弃他的家庭的。” 这毕竟是她自己说的。而她只回答:“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 如果她说这话时语调激烈或是含着泪水,如果她声嘶力竭地吼叫或是悲痛欲绝 地低语,那么阿尔伯特会把这一切当成一台煽情剧,一出意大利歌剧或者是一个撒 丁岛女人的闹剧。但她说出这句话时是那么平静,那么自然,让阿尔伯特立刻就相 信她是当真的。阿尔伯特嫉妒那个波斯人。他嫉妒得恨不能将他杀掉。阿尔伯特知 道,她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他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要问,这个问题是:“你想 让我走吗?”埃琳娜一定会问也不问就同意。让阿尔伯特吃惊的是,她回答:“不。” 于是他又反问道,她是不是以为他没有自尊。这本来是一句赌气的话,埃琳娜却从 字面来理解,只说:“是的,我想是这样。”又加上一句:“起码不够。” 这时阿尔伯特除了向她证明自己有着足够的自尊别无选择。于是他说了一声: “Adieu ,”而没有说“Ciao”。他离开了这所房子,没再说一句话,连头也没回。 他没有把房门关上。他本来可以使劲将它撞上。但他觉得让它敞着显得更粗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