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以后的几天里,阿尔伯特忙于根据参考文献目录搜集关于卡拉瓦乔的多马和其 他多马题材的资料。他不想依赖萨萨里和卡利亚里的图书馆,想尽量多带些复印资 料。一切齐备之后,他收拾了背包、一个箱子和一个装资料的公文包,就出发了。 他在动物园火车站上车,在慕尼黑转乘夜间火车到热那亚,又在热那亚乘渡轮前往 卡利亚里。之前埃琳娜已在电话里告诉他,她已经搬进了那所房子,并且开始工作 了,她盼望着他的到来。她似乎心情很好,几乎又完全融入家乡的生活了。 此时正是三月初,春寒料峭,海上风浪也很大。阿尔伯特已经想到这里的春天 并不像南方的春天。经过将近二十小时几无舒适可言的旅程,第二天中午,撒丁岛 海岸和卡利亚里港首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乌云低垂,笼罩着城市,在船靠岸前不 久,落下一阵急雨。阿尔伯特已经有所准备,他知道,在这儿的春天里,必须预计 到坏天气的出现,但这还是给他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背着背包,提着箱子,张 开雨伞,他走到公共汽车站去,为了撑伞,只好把文件包夹在腋下。 在贴满破烂选举宣传画的候车间的屋顶下,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等来了汽 车,他上了车。 汽车上几乎是全空的,显然这条路线乏人问津,风光也不怎么美。阿尔伯特曾 读到此地有冬青栎树、五针松林和红色斑岩的记载,而且到处都有上千年的碉堡。 不过这些东西肯定不在此地。阿尔伯特先只看见一条公路干线,两边分布着仓库、 加油站、一家精炼厂和几处显然是制盐用的水池。之后风光一变,丘陵密布,不过 也不太漂亮。总算看不到什么精炼厂了,而是常绿灌木,几处规模很小的居住区夹 杂其间,大部分都是新建的。路程比阿尔伯特想象的更单调而漫长,他不知不觉睡 着了,快到卡波尼亚时才醒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已长出稀稀落落的小草的 废料山。埃琳娜跟他说过,不要把卡波尼亚想象成像托斯卡纳一样的中世纪小城, 它是一座矿工聚集的现代城镇。她还说,采矿已是过去的事了。 只不过废料山还没有过去。这一点埃琳娜没有告诉他。 汽车终于驶进了城里,在一个停车场停下,埃琳娜会来这里接他。他们事先已 在电话里约好。乘轮渡和汽车都按照计划进行了,埃琳娜也如约在这里等他。 她用长久而热烈的拥抱迎接他,阿尔伯特觉出她心情激荡,在拥抱他的时候, 她甚至在颤抖。他的心情也很激动,觉得自己像久别之后回到妻子身边的丈夫。在 这一刻,他觉得与她如此血肉相连,他对岛上和卡波尼亚居然会失望,这真是心胸 狭隘,有失体面。好像一座废料山就能破坏他们的爱情似的。当然不可能,他敢肯 定。当他发现埃琳娜的房子与他的想象也不相符时,他的信念更加坚定了。 这是一座红砖小屋,临时抹了灰泥,只有一层。二层已经开始盖,还没造完, 顶上竖着几根铁条。一楼包括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小厨房,还有一问很小的 卫生间,里面有抽水马桶和安在天花板上的淋浴喷头。客厅的门直接朝街开,白天 是美容院,晚上埃琳娜再把它变回客厅。卧室里暂时还只有两张放在地上的床垫, 和一个带轮子的衣帽架。这就是埃琳娜的房子,她把房间指点给他看,看得出她很 自豪。 她说,等她把房款付清,美容院赚够了钱,她就会把二楼建好。建好以后,她 很想在上面再建一个屋顶花园,种点花草,摆上桌椅,也许还可以弄一个小水池。 她一边说着,一边仿佛在期待他同意。阿尔伯特回答:“太好啦,我很高兴。” 但说这话时他觉得嗓子好像肿起来了,让他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已发生过多 次,上一次是在期中考试时,莱克提到紫色双线波纹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柏林的 一家花店里,那时他对一些国外的异种植物产生了过敏反应。那一次连眼睛都肿起 来了。可这里没有花啊。空气中只有香水的味道,埃琳娜在柏林时也用这种香水, 从来不会让他过敏,反而让他意乱情迷,睾丸素激增。 阿尔伯特走到门前站了一会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埃琳娜要去开一瓶葡萄酒, 做几片面包。阿尔伯特看到,街上的其他房屋也不太好,只有几家的房子有二楼, 并且住上了人,其他的房子看来也还在修修补补。这番景象让他平静下来。 他走回屋内,埃琳娜已经开了一瓶葡萄酒,在卧室里冲他喊,要他去冲个澡, 然后两人碰杯庆祝重逢。透过卧室的门,阿尔伯特看见埃琳娜已经躺在了床上,旁 边的托盘里放着做好的面包和一瓶酒,她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倒了半杯酒。他朝她 点点头,去冲澡了。他一边洗去三十多个小时的行尘,一边想,他还没有看见过这 样开朗自信的埃琳娜。在柏林时,她总是笼着一袭面纱,那样忧郁而不可亲近,使 他在第一天就喜欢上了她。他现在也喜欢她,但她好像变了。也许是因为这所虽狭 小却属于她的房子。也许是因为她现在有了理想的职业。他已经看到,她将她的美 容专业学士证书镶了框,挂在客厅兼工作问的墙上。她很为她的学士证书而自豪。 阿尔伯特却为此而伤心。他不懂这是为什么。可是,当他一跨进这所房子,看到镶 框的证书挂在那儿,他险些恸哭起来。此时,站在淋浴喷头下,他也觉得难受。他 给自己壮壮胆,先把热水开到最大,然后冲冷水澡。水冰凉彻骨,一定是从山上直 接引下来的。他忘记了所有的哀伤,只想钻进被窝,在埃琳娜身边得到温暖。 当他在她旁边躺下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他身上这样凉。她用自己的身 体来温暖他,给他倒上酒,两个人碰杯。他喝了酒,吃了夹着西红柿、软干酪、罗 勒、还滴了橄榄油的面包。在喝了第二杯酒之后,他已有些醺醺然了。他在南方。 他躺在意大利五针松下,情人的怀抱里。酒和食物让他昏昏欲睡,埃琳娜却不顾他 的困倦,用吻和抚摸让他清醒。在她双手的帮助下,他又振奋起来。他是走出丛林 的山羊神,她就是躺在草中的森林女仙。他们长久而淋漓尽致地做爱,这在柏林时 也有过,但这次他觉得埃琳娜更缠绵,更热情,更长久而亲昵地依偎着他。这一次 并没让他多费周折,快乐地呻吟着达到高潮而他几乎精疲力竭,和她一起沉人了睡 乡。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叫醒了,埃琳娜准备开始工作,因此阿尔伯特必须抓紧时间。 她跟他说,在她接待顾客时,他可以待在卧室里,但绝不能往前面的美容间里看, 不能让女士们发现隔壁房间有个男人。阿尔伯特答应了,他带了足够的要读的书, 而且午休时间也很长,足以让他俩到市中心去做点什么。阿尔伯特匆匆吃了早餐, 退回卧室,埃琳娜打开前门的锁,等待顾客的到来。过了一阵子,才来了一位女顾 客。阿尔伯特埋头看他的复印资料,他坐在床上读着,在这儿他用不了打字机,他 把便携式打字机带来了,却没处放。他需要一张书桌,可卧室里已经放不下一张书 桌了。本来可以把两张床垫摞起来,就能摆一张书桌,但打字机的嗒嗒声会干扰埃 琳娜。阿尔伯特在旅行时经常带着便携式打字机,从来没出现过问题,在这里却不 行。 他想先读读书,整理资料,记一点笔记,然后再看。可是坐在床上总归是不舒 服的。没过一会儿,阿尔伯特就发现这样坐不了多久。而且隔壁房间的声音也分散 他的注意力。埃琳娜接待的第一位客人一定跟她很熟,两人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可 是阿尔伯特一句也听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因为她们是用撒丁语说话的。 埃琳娜告诉过他,在她小时,她跟父母哥哥说话完全用撒丁语,在学校里说意 大利语,但在家时说撒丁话。这种语言听起来更有古风,并不像阿尔伯特想象的那 样土里土气,而且很烦琐,很死板,充满了像nostu 、tottu 、nosu、su这样的词 儿。 阿尔伯特留神听两个女人说话,他用不着竖起耳朵细听,因为卧室的门并没关 严,完全可以透过门缝往外看。阿尔伯特没往外看,但他一边读着一篇《论卡拉瓦 乔的明暗对比叙述形式》,同时听见了每一个字。不知何时,他好像听见了卡拉瓦 乔这个词。听起来像是卡拉瓦丘。她们是在说他吗?阿尔伯特不知道对此应该高兴 还是不高兴。一边不允许他往外看,一边又在议论他。他很想透过门缝往外看看, 可是他刚想站起身来,就听见椅子响和女顾客的一声“再见”,埃琳娜回了一声“ 谢谢,再见”。看来美容做完了。这时埃琳娜走进卧室,走到他身边,吻了他一下, 问他觉得怎么样。“好极啦,”阿尔伯特说,“你什么时候午休?~一点到四点。” 她回答。 现在是九点半,还有三个半小时的时间,他得在床上干坐着。阿尔伯特想想, 出去散步会不会好些,看看这里的情况。读书随时都可以读。不过他不愿意一个人 出去。在这里她毕竟是主人。他想让她带着出去。他再也不想这样坐着了。他要活 动活动。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来了第二位客人。埃琳娜赶快回到美 容问,小心地把门关上,免得发出咔嗒一声,这次门缝开得比先前更大了,弄得阿 尔伯特不想往外看都不行。 看来埃琳娜跟刚来的这位客人也认识,她年轻一些,身体更强壮,一进来就坐 在美容椅上,把双脚搁在脚凳上。埃琳娜坐在前面的一张小圆凳上,看来她要做的 是足疗。两个女人说了一会儿话,阿尔伯特觉得,埃琳娜该开始给她按摩了,可是 没有动静,两个女人聊了半天,那女顾客终于站起身来,脱掉了裙子。阿尔伯特看 见了一双结实多毛的腿,典型的撒丁岛妇人的腿。不像是修指甲,也不是去老茧, 而是脱毛。那女人又坐下来,埃琳娜的两手上上下下抚摸着她的腿,先是小腿肚, 再是胫骨,最后抚摸她的大腿。她的动作轻柔而优雅,好像很喜欢这双多毛的女人 腿似的。她自己的腿是相当光滑的,不过阿尔伯特的腿毛很浓密,她倒也很喜欢。 两个人又说起话来,但阿尔伯特不再留心去听,而是琢磨着埃琳娜在抚摸那女 人的腿时感觉怎么样。尽管他并不喜欢女人腿上多毛,但他也想那样优雅而轻柔地 去摸摸那女人。不但摸小腿肚和胫骨,也摸摸大腿,大腿上的毛一定比小腿上的少 得多。那女人又站了起来,阿尔伯特感到惋惜,她怎么这就要走了呢。可是她没有 走,而是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向埃琳娜露出了胸部。她戴着一副黑色胸罩,勉强兜 住她丰满的乳房。两乳之间也有一溜黑黑的胸毛。阿尔伯特看到她的毛并不是鬈曲 的,而是平整的,形成了一个小三角,微微泛着丝般的光。埃琳娜用右手轻轻摸了 一下,指间仿佛荡起了细碎的涟漪。阿尔伯特看到她轻轻握住了那女人的左乳。阿 尔伯特的呼吸微微加快,汗也冒出来了。这时他想摸弄摸弄自己,但是他不允许这 样做。要是被人听见了,就把埃琳娜毁了。他控制住自己,尽量克制自己的兴奋, 却依然瞪着眼睛往门缝外瞧。 埃琳娜已经检查完了那女人的毛。可那女人还敞着衬衫站在她面前。她双手握 拳插在腰问,让阿尔伯特想起了墨索里尼,又让他烦躁起来,不过这时又加上了一 丝茫然。他偏爱的性对象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可是这个粗壮、多毛、让人想起墨索 里尼的撒丁岛家庭主妇却让他血脉贲张。他开始抚弄自己,但动作很轻,几乎算得 上没什么动作。所幸很快就完事了,也就是喘一口气的工夫。他将自己草草收拾干 净,尽量不发出声息,坐在床上,拿起论卡拉瓦乔的明暗对比的文章。 那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阿尔伯特没有听到。他一定是睡着了,当埃琳娜吻吻 他的额头,把他惊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午休的时间到了。他们利用这段 时间到城里走了走,埃琳娜兴致勃勃地讲那两个女顾客,她们都是她的老客户了。 阿尔伯特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打听那两个顾客有什么问题,埃琳娜爽快地告诉他, 几乎所有来她美容院的女人都是为了体毛,主要是为了腿毛。 埃琳娜说,撒丁岛的女人体毛都很浓密。幸好如此。今天来的是乔瓦娜,她的 嫂子,她来找她既是为了除腿毛,也是为了除胸毛。虽然乳房上没有毛,可是胸上 有。她知道,有胸毛的女人往往乳头和乳晕上也有毛。虽然乔瓦娜投有摘下胸罩, 但她敢说,她的乳头四周也有毛。她还知道,一般说来,这些女人愿意除掉腿毛和 胸毛,可是她的客人里没有一个愿意把乳晕上的毛也除掉的。其实这是一件轻而易 举的事,只需要用镊子和除毛器拔下来就是了,不像除腿毛和胸毛一样用蜡除法。 这种办法很有效,但也很疼,有时还会引发炎症和疱疹。她想,女人们之所以不愿 除掉乳晕上的毛,是因为这样招男人喜欢。“只有撒丁岛的男人才喜欢,”阿尔伯 特说。“但愿如此,”埃琳娜回答,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市中心广场,这里可看的东西比卡波尼亚其他地方还少,而 且也不那么接近中世纪的托斯卡纳风格,或者文艺复兴时代的风格。卡波尼亚广场, 市政厅,空荡荡的市政厅塔楼,教堂,还有尤皮姆商场,都是法西斯的风格,但都 不怎么高大,也不太令人厌恶,或者说不太阴森可怖。广场上有种小地方的加上法 西斯味儿的荒凉,而商场外面乱堆着货物的货柜又赋予它一点特别的味道。广场一 角有个酒吧,尽管天气很冷,他们还是在粗糙的石柱旁坐下,喝了牛奶咖啡,吃了 火腿奶酪面包。 这时埃琳娜问阿尔伯特,他这一上午过得怎么样。“好极啦,”阿尔伯特说, 同时觉出自己陷入了多么尴尬的境地。他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说他先是坐 在床上读一篇关于卡拉瓦乔的文章,后来观看埃琳娜和她那长毛的嫂子,一边摸自 己的下身。但阿尔伯特只给埃琳娜讲了讲那篇文章,文章主要是说,卡拉瓦乔的明 暗对比法的使用就是颜色的人性化,所说的明暗对比是在基本色调肉色中体现出来 的。不但卡拉瓦乔画的人物是裸体的,就连物体世界也是如此,让物体也有了婚姻 生活。不过《胜利的爱神》中右大腿后面天空斑斓的蓝色除外。 埃琳娜凝神听着阿尔伯特的话,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看着他,看得他的脸 不是发红,而是变得苍白。她叹息了一声,虽然是意大利语的发音,但那意思一下 子就能猜得出来,用不着去细琢磨字面的意思。阿尔伯特觉得他听出了埃琳娜的弦 外之音,至少她已渐渐体会到,偷偷摸摸地干坐在后屋里并不是阿尔伯特所想象的 撒丁岛的生活。但只要他同意这样,凡事都说“好极啦”,继续研究他的卡拉瓦乔, 她也就由他自便,不追问他。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让阿尔伯特很高兴。在柏林时,他们为了帮助对方提高语 言能力,曾一起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他读的是自己买的意大利文译本,她读 的是原文。他记得,她觉得小职员格利高里·萨姆沙变的甲虫很“可爱”。 这个甲虫唤醒了她天然的母性。他又想起,当格利高里的父亲扔给他一个烂苹 果时,她满怀同情地喃喃道“小可怜儿”。她也曾经这样称呼阿尔伯特,当时是在 运河边上,但他那时不觉得自己像卡夫卡笔下的甲虫,而是像一个白痴。 这时那种像甲虫的感觉又浮上来,如果埃琳娜追问他,也许他们会吵一架。 但他们没有争吵,而是手挽手像一对夫妻一样回到埃琳娜的家。归途中,埃琳 娜说她的哥哥嫂子请他们在星期天去吃午饭。这个邀请让阿尔伯特很高兴,减轻了 甲虫感。归途中,阳光撕开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南方温暖、几近灼热的阳光照耀下, 他的心情彻底灿烂起来了。下午,他一边在后屋的原位上坐下,一边告诉自己,一 切都会好起来的。万事开头难,一定要克服啊。他要以从未如此自信的埃琳娜为榜 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