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这样艾勒娜该做恶梦了。”罗莎对特瑞说。 她们坐在多罗里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特瑞和她的妹妹们年幼时曾在此游玩。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一片起伏不断的草坪掩映在浓密而多叶的棕榈树间,一点也 想象不到这儿天黑以后竟是毒品交易和罪犯的乐园。不远处有秋千和滑板,但是艾 勒娜,活跃一阵后明显地累了,她爬上了一个操场建筑的顶端正独自在那儿望着公 园出神。对她身下的孩子们她没表现出一丝的兴趣。 特瑞注视着她的女儿。“克里斯走后,”她接着说,“有一会儿,当我到她房 里时,她把我当作了里奇。”“你怎么知道这点?”“她叫了声‘爸爸’,”特瑞 摇了摇头,“也许她听到了克里斯的声音。”罗莎又转过去看艾勒娜,这次更集中 了注意力。过了一会儿,她问道,“艾勒娜还说别的了吗?”“根本没有,她好像 明白了怎么回事,然后用双手抱住了我。”愁眉苦脸地,罗莎不说话了,特瑞也将 这个话题打住了。她不能提到她与克里斯的谈话:他们的任何问题必须保持在他俩 之间,而且特瑞更希望她的母亲相信警察已经满意而里奇已被确定为自杀。就特瑞 所知,事情是这样的:自从里奇死后,她母亲关心的是对艾勒娜的影响而不是它在 警察中的重要程度。 现在,像平常一样,罗莎好像注视着她的孙女,即使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她也 是完美无瑕的——一件高领毛衣和宽松的羊毛裤,耳环与化妆,细腕上带着一只金 手镯。望着她,特瑞常常想象出另一个罗莎,一个住在安卡普尔科而当她想离开时 便飞往欧洲去的贵妇人。特瑞悲伤地想,一个永不会受男人欺负的贵妇人。 “那么你呢?”罗莎终于问道,“你还有你的梦想吗?”只是到了最近罗莎才 谈起特瑞的父亲。特瑞对她说的全部不过是她又有了自己的梦想——“那个自从年 轻时上大学时便有的梦想。”特瑞不必告诉罗莎这个梦和谁相关。她在有这梦的第 一夜就告诉了她:那晚罗莎,她的丈夫刚在两周前死去,把特瑞一句话也不说地紧 紧地拥在怀里。 “最近每天晚上,”特瑞说,“我都在想是否该把这些告诉哈里斯博士。”罗 莎用手指抚着头发。“你认为这样明智吗?特里萨。你要把自己内部的感情搅起来 吗?”特瑞知道,这是她母亲的生活信条。就在这一刻,特瑞突然感到她的生活中 已有了太多的沉默。她温柔地问道:“为什么你总是不离开他呢,妈妈?”从侧面 看,她母亲的眼睛睁大了。但特瑞心灵感触到了她的身体是变得多么僵硬;当雷蒙· 皮罗塔打她时她就这么支持自己的。当沉默继续延伸时特瑞才突然意识到罗莎的意 思是要她像从未听到这事一样地行动。 “妈妈?”罗莎往后一缩,几乎是感觉不到地。特瑞把一只手放在她瘦削的肩 膀上。 “我爱你,妈妈,请你告诉我。”慢慢地,罗莎转向了她。她脸上的表情很是 吓人:每一条纹线似乎都是用痛苦蚀刻而成,而她的眼中更有一种很深的近乎残忍 的感情,“你问我为什么还和他呆在一起?”这些简单的话语传达了一种为别人而 生活的痛苦,此外,现在是对艾勒娜的问题的痛苦。它们对特瑞的影响就像给她以 一击。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你是为了我们。”“为了你,特里萨。”她母亲 盯住她的眼睛。“我不是说这很容易,也从未对你的妹妹们说。但是当我躺在他的 身边时,我看到的是你的脸。”特瑞还是个女孩时便确信了这点,那时她看着脸上 带伤的母亲在客厅里平静地催促孩子走上黑暗的楼梯,而雷蒙·皮罗塔则从后面拉 着她,好像雷蒙一生都和她们捆在一起;但是特瑞,这时已是个妇人,她感觉到罗 莎在利用这未曾讲明的负罪感来让自己沉默。“我相信你,”她说道,“但是我现 在需要的是从你那儿帮助我理解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她母亲的眼睛瞪直了。 “为了什么,”她逼问道,“这样我们就可以沉迷于哪些已被忘得一干二净的东西 了吗?”特瑞抓住罗莎的肩膀。“这个‘东西’是我的父亲,而且他也从未被忘记, 我会梦到他。即使我们的谈话,我们想出的不谈到他的办法,都像是个纪念碑,讲 着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就像他在沙发上睡去时我们常常小声嘀咕,唯恐吵醒了他 又会打你。”罗莎脸色变得苍白。特瑞突然感到她母亲的屈辱正和她们生活的本质 遭遇着。“妈妈,”她轻轻地说道,“我不是在评价你,我永远不会评价你。 你爱我,而且你使我成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的母亲,我们俩都爱这个孩子甚 于一切。但是有你的一部分生活,而我的一部分生活已离我而去。有时我会想,因 为这样,我使艾勒娜失望了却不知为什么。”她注视着她母亲的脸。 “你能理解吗?”罗莎垂下了目光,慢慢地摇了摇头,特瑞分不清这是罗莎的 回答还是她想独自呆会儿,但过了一会儿,罗莎用一种灰色的声调问道:“你想知 道什么?”“为什么,无论是为我们还是为了我,你留在了他身边。因此之故又发 生了什么事。”沉默中,她的母亲凝视着艾勒娜,这个小女孩还坐在那游戏建筑的 顶端,觉察不到什么动静,罗莎也望着她,“艾勒娜是如此的消极。”她低语道。 “我知道。”罗莎慢慢地出了口气。“好吧,特里萨。我们一次把它说完,永 不再说。”她将目光转向远方。“答案是:我之所以和他一起生活,是因为一个女 孩认为,全部雷蒙·皮罗塔需要的,用以逃避他的恐惧的,只是她。这个女孩我现 在很难记起,但在我的脑海里她看起来非常像你。也因为当她懂得更多时,她的第 一个女儿已经降临。”特瑞感到无以言表的悲哀。“他害怕什么?”“他自己。” 罗莎斩钉截铁地说,“他父亲过去常打他。雷蒙害怕他最终也会这样。”“我的上 帝啊,妈妈。”猛然间,特瑞有一种神秘而凄惨的感觉,她看到她的母亲正向一种 只有她特瑞才能望见的命运走去。“结婚以前,你知道这些吗?”“你应该理解我 遇到的那个雷蒙。”罗莎往后靠了靠,整理了一下裤子,她没有面对着特瑞,“那 时他刚从海军退役,英俊潇洒渴望生活。只要看到他我就会感到很美好。但后来我 看到了他的笑容是多么的没有信心,他是多么需要我喜欢他——那正是我的心走出 自己以达于他的时候。这么好的一个人需要我去帮助他。”她的嘴做成了冷酷的形 状。“我是对的,特里萨。因为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始终需要我。”特瑞感到一种 奇怪的放松。转向她的母亲,她说道,“所以你不知道他想怎么样。”罗莎斜着头, 像是在问自己,“我不能确定,”她慢慢地说,“有这么一个晚上,在拉丁宫殿跳 完舞之后,雷蒙在喝酒,我和别人在跳舞。我们上车时,雷蒙莫名其妙地打了我一 个耳光。在我知道他看到我嘴唇上的血之前,他的眼中已噙满泪水。”她的声音又 再次显出坚毅的神色。“他伏在我的大腿上开始哭泣,请求我的原谅,第二天,他 送了玫瑰给我。”“但是你不怕他吗?”“因为什么?”罗莎轻轻地耸了耸肩。 “老实说,雷蒙并不比许多别的我认识的人有多少不同,但雷蒙想与众不同。”罗 莎的音调又柔和起来。“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哭,你知道的。我确信他不像我的父 亲,鲁钝而无情。雷蒙,我对自己说,在心里充满着那么多的爱。”特瑞试图回忆 起罗莎的父亲,她的祖父。记忆是模糊的——一个外貌严厉的人,从不讲英语,但 曾经抱着她在他的大腿上跳着玩。也许是思维的诡计,她有种极淡的感觉,认为她 的母亲曾很真切地看到这些。“自那次以后,”罗莎继续道,“看起来好像雷蒙吓 着了他自己更有甚于他吓着了我。和我在一起时,他没再沾一滴酒。而且直到我们 结婚,他都没有再打我。”她转向特瑞。“你知道是谁让我想起了我们结婚前的雷 蒙吗?里奇。见到他全部的计划、梦想与对你的爱,我很警觉地看到了雷蒙给我造 成的印象。好像他有什么需要隐藏。”特瑞感到自己的脸胀得通红。但她发现,罗 莎并没有注意她,因为此时她母亲正比任何时候都真诚地讲述着。只有那眼中的神 情,遥远但仍带有羞耻的痕迹,才泄露了它并不那么坚强。 “后来怎样呢?”特瑞问。 罗莎拿起她脚边的热水壶,这些早晨带艾勒娜到公园时,罗莎都要做好浓浓的 从卡斯塔尼卡买来的咖啡。但直到现在,今早的咖啡还一点未动。罗莎倒满一塑料 杯递给特瑞,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们结婚的那晚,”罗莎终于说,“我们第一次 同床,做爱并不过分,很快就完事了。但我们做完后我感到很愉快。但是随后,当 在黑暗中我等着雷蒙拥抱时,他说我不是处女。 我开始哭时他便打我耳光,不容分说地又蹂躏了我,那比任何时候都痛苦。” 罗莎的声音随着记忆平静了下来。“两周以后,出于愤怒和尴尬,雷蒙再也不碰我。” “但那已不再重要。”罗莎的眼睛愈发显得柔和。“因为在接下来的八个月中,我 一直在想,你是我充满希望第一次怀上的,还是第二次怀上的作为仇恨的结果?不 过,你一出生,特里萨,我就明白了。”特瑞碰到了她母亲的目光。“你不是仍然 可以离开他吗,妈妈?即使到那时?”“到哪儿去?一个没有工作的妇女,还带着 个孩子。而且那时,毫无疑问,我会生下这个孩子。”沉默了片刻,罗莎转身去看 着艾勒娜。“当我告诉雷蒙我怀孕了,”她接着道,“热泪淌出了他的眼睛。他呼 唤着我们的家庭,亲手给你做了个小床,他说这是我们的第一胎,我们将围绕你构 筑我们的家庭。”“从那以后,有一段时间他待我很好,我也尽量再愉快起来,只 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孩子到底对他意味着什么。”罗莎的眼睛瞪圆了。“他害 怕成为孩子的父亲,甚至有甚于此。他从未爱过他的父亲或从父亲那儿得到爱—— 他感到的只是恐惧,一旦他成了孩子的父亲,他就会害怕没有人会打心底去爱他, 害怕别人只是出于恐惧才和他呆在一起。在他的眼里,你带走了我的意志却换上了 一些令人害怕的东西。”她的声音又温柔起来。“比起爱他来,我更爱这个孩子。” 特瑞握住她母亲的手。“看起来好像,”罗莎平静地告诉她,“雷蒙知道我现在不 会离开他了,你出生后一个月,他又开始了酗酒。”罗莎顿了顿,特瑞见她闭着眼 睛。“酒精改变了他,特里萨,唤起了他本性中全部的恶魔。有天晚上见我正在喂 你吃奶他便想象你不是他的孩子。 他等我把你放进他为你做的小床后,不停地揪打我的乳房,直到奶水再次流了 出来,我忍不住哭了,大声求饶他才住手。而后,那时你也开始哭了,他痛哭流涕 地求我原谅。就像他以前做的一样。”特瑞的胃里一阵痉挛。但她母亲不断地说着, 沉重而又平稳,就像雨水滴在石头上:特瑞曾渴望知道这些,而现在她快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罗莎继续道,“我去找安勒雅神父,你还记得他的,是吗?”她 母亲的眼睛再度睁开了:这个问题,几乎只是谈话,具有某种致命的力量。 “是的,”特瑞慢慢答道,“我很怕他,他老穿着白领的黑袍,但他看起来很 慈祥。”“嗯,他对我非常的仁慈。他拉着我的手告诉我雷蒙的行为是一种可怕的 犯罪。我们是在他的礼拜堂里,那儿凉快而安静,过会儿我便感觉好了些。”从特 瑞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罗莎吞了一口咖啡,好像因味道呛人而缩了缩头。“接着 他向我讲天上的王国上帝管辖,但在我们的家里,男人则是主宰。 如果我什么事都听从雷蒙,加倍小心不要惹他生气,我们的家庭将变得安宁而 幸福。 “‘我没惹他什么’,我回答说,‘他就是要发火。’”“那你就必须确保绝 不去招惹他。”他告诉我,“你现在有了一个女儿,有了婚姻和家庭,这些在上帝 的眼里是神圣贞洁无比的。如果你还必须多做些什么,那就这么安慰你自己,用爱 去维护你的女儿巩固你的家庭总是有道理的。将来,等你有了更多的孩子,你会懂 得这样做是对的! “在那一刻,我懂得了我已不再重要。假设像我也从未重要过。”罗莎的目光 从她身旁望向远方,特瑞感觉到她正在回想,就像想一些新鲜的事情,那些关于她 微不足道的事实。“我和安勒雅神父说话时,”罗莎告诉她,“你睡在礼拜堂的角 上,我把你抱起来端详着你的面容。你那时还很小,特里萨,长着个滑稽的脸和一 撮撮的黑头发。那时你却睁开了眼睛瞪着我,我在你的眼睛里望见了我的眼睛。我 便立誓,我今生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你,直到永远。这样你就不会有我一样的结局。” 特瑞摇摇头,“你那时已经十九岁了,妈妈。”“我已结婚了,特里萨,成了母亲。 我知道我家绝不会把我接回去的,即使我曾经希望如此。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 续我已开始的生活。做雷蒙的妻子、你的母亲。 “我一回去就到处查看我们的家,好像在想象我的将来。没有人在那儿。 我记得我望着雷蒙贴在墙上的十字架,好几分钟。然后我把你抱上楼,在一片 寂静之中,喂着你睡去。 “那晚雷蒙一回家,我就像一般的妻子一样迎了上去。 “他要了我两次。没有丝毫温柔可言,就好象他听到了安勒雅神父给我的话似 的。 “躺在黑暗之中,我想到我会有更多的孩子。我是个天主教徒,雷蒙的妻子— —除了禁戒没有别的什么能阻止这些事情,雷蒙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拥有我。这时我 才像安勒雅神父看到的一样看到了我的生活:我将在我丈夫对我的欲望之鞭的驱使 下生下孩子,而每一个孩子都将把我与雷蒙拴得越久。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哭了,但是很轻,这样他才不会听到。清晨,第一丝 阳光透进我们的窗户时,我允诺自己:我将不再哭泣。 “事情也真的这样进展着。连续几周雷蒙滴酒未沾:他到他工作的车库去,五 点半回家,吃饭时也不抱怨我做的饭菜。后来总有地方会出差子——他的老板一句 责骂,一项我们未料到的昂贵开支——而他则不准时回家。他从不打电话回来,我 也不需要。我知道他在哪儿。”罗莎啜了一口咖啡,眼睛里反着光,那姿态活像一 个妇人在玩味一段满意的过去,带有一种神秘而凄远的平常心。“这时他便会回到 家里来打我,直到我的哭声让他高兴起来。 那时我二十二岁,却已有了三个女儿,并很高兴地知道雷蒙永远不会有个儿子。” 罗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苦涩的满足。她现在转向了特瑞。“你本该就是他的儿子, 特里萨。他是如此绝望地想要个儿子。随着玛丽雅的到来,而后是爱娃,殴打也越 来越毒烈。他会用满含仇恨的眼睛瞪着我。但只有我知道他将会永远这么毒打我的。” 她的嘴唇露出了一丝笑意,看起来更像是诅咒,“在米新大街上,一个家具厂的上 面有间房屋,里面住着一个看手相的妇人。 但人们传说,她的真正职业是堕胎。雷蒙去拜访官特玛拉时我去找了她,告诉 她我不想再生孩子了。只是在她发现我没有怀孕时,她才知道我找她做什么。那时 她已经犯了很大错误,她要给我堕胎却正满足了我的要求……”“哦,妈妈。”罗 莎的笑容消失了,那双老手把女儿抓得更紧。“我流了好几天血,但我确信我不会 给雷蒙·皮罗塔再生一个孩子,让他教成他那样了。”她坐了回去,端详着她女儿 的脸。“现在你明白了,特里萨,为什么他打我时我从不哭泣。那是我欺骗他的代 价。”特瑞意识到,她不能说什么。恐惧过后,一种平静占据了她:她已经不小了, 足以面对那维系她的家庭的埋藏着的秘密,至多,她对她的母亲感到同情,“我的 妹妹们知道吗?”她问。 “不知道,她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也许是出于某种本能,母亲和女儿同时转 过去看艾勒娜,罗莎的一只手仍攥在特瑞的手里,艾勒娜好像看着一个无家可归的 流浪汉正推着三轮车走进草地,特瑞突然一震,也许栖居在公园之上,艾勒娜并不 想再回到世界中来,“至少,”罗莎终于开了口,“你和你的妹妹们有个地方可以 来来去去,有衣穿有饭吃,也有不同的房子可住。有时,特里萨,我固守着这一点, 正如我固守着你一样。”特瑞理解这点:在她短暂的幼年记忆里,最好的是关于她 母亲的,罗莎教特瑞她所知道的一切,比如煮饭和缝纫,帮助特瑞做家庭作业,晚 上蜷缩在特瑞的床上搂着她直到她睡去,凭着孩子的单纯,特瑞曾经认为她的母亲 是最完美的,当罗莎的真面目隐藏着时,特瑞最深沉的愿望便是自己能像母亲一样。 现在这个愿望满足了,也许更多,在灵魂的深处,特瑞怀疑,她已成了她母亲的女 儿。 “但你是怎么生活的?”她又问。 罗莎惊奇地转向她。“你真的还想知道?”特瑞坚定地望着她,“是的,妈妈, 全部。”罗莎不相信地眯起了眼睛,但她没有争辩,特瑞望着她鼓舞了她,“事情 变得更糟,”她简单地说,“非常糟糕,尽管我尽力向你们隐瞒这些。”“你没有 瞒住我们,妈妈。我们全都像住在监狱里,只有在我们去上学时例外。”“监狱— —是的。你还记得爱娃可以进学校以后,我工作了一段时间吗?”“不记得了。” 罗莎耸耸肩。“那并没过多久。我们需要钱,而即使那时我的身段仍很好,完全可 以做一家证券租赁公司的簿记员,但这使雷蒙感到屈辱,我从未征求他的意见,你 知道我开始工作的头一天晚上,他打得我那么狠,一只眼睛全肿了。我不顾一切地 去上了班。”她的声音又呈现无望的色彩。“两周内,雷蒙便相信我在同老板睡觉, 他开始上班时给我打电话,不事先通知而突然来访。那些来势汹汹的毒打像是要摧 毁我的体形。见我仍不离开,雷蒙有一天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弄坏我桌上所有的文 件,指责我与我的老板乔·梅楠德茨“乱搞”。我的办公桌周围没有墙,只有一些 隔板,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叫嚷。”罗莎望着她跟前的草地。“第二天,乔——一 个有两个孩子的不错的男人——解释说把我留在这儿已使他的家庭产生了分裂,他 对我爱莫能助:他见到了雷蒙,知道正发生什么事情,他还有公司要经营。”特瑞 摸摸她的眼睛,“没有别的人来帮助你吗?”“你的意思是警察?”罗莎勉强笑了 笑,而后往公园长凳上靠了靠,那姿式像是在怀旧,但眼睛没有。“我被解雇了的 几天夜里,等你睡去后,雷蒙便将房屋翻了个遍。你知道他在找什么吗,特里萨? 我的避孕药片。为了不给他生儿子,我一直在服用这些药片。 “当他找不到时,他便开始打我——胸上,手上和心窝里。卧室很暗;我看不 清他的脸,我能感到的只是疼痛,他嘴里的威士忌酒味和他愤怒的声音,他咆哮着 说我不说出药在哪儿他便不住手。然后他把我的双手缚在身后,到它们快要断时才 解开。 “他把我的脸压在床垫上,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吧’,我总算喊出来,‘ 我告诉你真相,先放开我。’“他放开了我,我等到头脑清醒了些,才摸索着将灯 打开。 “我躺在床上,雷蒙则半光身子跪在床上俯视着我。我盯着他,尽可能清晰地 说,‘你不是一个配有儿子的男人,雷蒙。你只是一个只会打女人的男人。’”罗 莎像是在随着痛苦和怨恨的记忆颤抖着。“随后,”她平静地说道,“那个是你的 父亲的男人将我打得不省人事。”特瑞闭上了眼睛,“我醒过来时,”罗莎继续说 道,“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但天已亮了,我知道应该送你们去上学了,这时我听 到他下了楼,告诉你们我病得很重不能起床,他要送你们到米新多罗里斯,好去上 学。几分钟后,我看到他和你、玛丽雅和爱娃一起走过大街,大家手挽着手,看着 左右来往的车辆。一个修女站在人行道上,等着孩子们,笑眯眯地望着他,这个负 责而且满含爱心的父亲。”罗莎的声音又冷酷起来。“这很重要,你知道,没有人 知道在我们的私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如此的重要,雷蒙甚至威胁说如果我外 传他便杀了我。 “看着他和你们过了大街,我决定报警,在他因我不说而杀了我之前。 “那晚,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到了我们家,说要找雷蒙。他们把他带到门外 的阶梯上,我上了楼,从窗内听着,我听不清,但这已经够了,他们说他们接到了 投诉,现在他们并不能把他怎么样,但他应该懂得打我是不明智的,其中一个拍了 拍雷蒙的肩膀,然后他们走了。 “我能听到他上楼的每一个脚步声,我如此的害怕,不由自主地数起他的每一 步,但他的脚步声转而离开卧室而去了。我放松了一会儿,但随即意识到他肯定去 了你们的卧室,为要确定你和你的妹妹们都睡去了。”特瑞哽咽了一下,她还有一 些关于她父亲的记忆;垂向她的床吻了吻她祝她晚安。“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她的母亲移开了视线,转向艾勒娜,“雷蒙又打我了,当然,而后他便将我翻 转过来进行肛交。他说,他找到了新的占有我的办法,一种不必担心怀孕的办法。” 罗莎的声音柔和下来。“我再也没有报警。”特瑞往后缩了缩,立刻,便觉得自己 又站在楼梯底下,看见她的父亲从背后占有她的母亲,直到现在,她才懂得她所看 到的。 “哦,妈妈……”“你想知道的,特里萨。”罗莎的声音又明朗起来,“那晚 以后,我就从不知我们有多少钱,雷蒙把他的支票簿藏了起来,只给我够吃的钱, 没有人,即使是你们学校的朋友,未经他同意都不能进我们家。我也告诉你们,事 实上也告诉了,谁也不要和别人谈论我们的家庭。 “雷蒙很聪明,他知道我要你们这么做,你们肯定会听话。因为我是你们所爱 的,而他是你们所恨的。他的父亲,重又在他身上显现了。”“人们知道的,”特 瑞说,“我能感觉到。”在坚毅的笑容上面,罗莎的眼睛显得很好奇,“但是,你 告诉他们的?”“不是,我从没讲过。”“那么他们就只能装蒜,特里萨,这就是 人们需要的,因为,就像安勒雅神父告诉我的,家庭是神圣贞洁无比的。”特瑞摇 了摇头,“我不能接受人们喜欢这样的观点。”“从深处讲,我们希望他们喜欢这 样,我们想帮助他们不去知道。”罗莎转向她,“就像你为了你的家庭所做的,年 复一年所做的。帮助里奇隐藏他的本质,不让别人看穿他,你是如此坚定地要同他 结婚,要建立你认为你从未有过的家庭,我也是慢慢地才看出来的。”她母亲的声 音变得更温柔,甚至有点悲伤。“我没有给雷蒙·皮罗塔生一个像他一样的儿子, 但我给里卡多·阿里斯生了一个像我一样的好妻子。”“但我离开了他,妈妈。” “是的,你离开了。”这时罗莎的音调显得讥诮起来,“一个自立的女人能为了孩 子作出这样的选择。但现在的情形是如此的不同了,不是吗?艾勒娜现在也尝到了 好处。”话里的锋角只是一种表现现象,特瑞知道,其背后是一种罗莎发现很难表 达的巨痛和愤怒。这种认识和罗莎的故事让特瑞回答的腔调也低柔了。“我们都好 运了,”她静静地说,“因为你留了下来。”“是的,更因为我威胁说要离去。” 她转向她的女儿,“你记得的,我相信,当雷蒙不喝酒时我们家便有和平的日子, 他想跟你们玩时还会带你们到他想去的地方,也许你们很想知道为什么,也希望这 样的时候长一些。”慢慢地,特瑞点了点头,她又想起那战舰之周及同她父亲一起 看星星的时候。“我知道为什么,”罗莎说道,“就像我知道这样的时候不会长久 一样。”她笑了笑,“你知道,还有另一件使雷蒙害怕的事情——没有我。因为在 最深处,就像里卡多一样,他是脆弱的。所以每当那些事情太糟的日子来临时,我 都会告诉他我要走。 “眼泪便会掉下来,而后是乞求。‘求你!’他会说,‘我会改的。’”罗莎 的声音又生硬起来。“如果你想想那些和平的日子,特里萨,它们总是从玫瑰花开 始的。这是你父亲忏悔时送的礼物,还附上一张卡片,允诺他将爱我一生。”立时, 特瑞想起了一次晚餐:雷蒙放了一束玫瑰在桌上,笑眯眯地望着罗莎,那一刻,特 瑞认为他美极了。 “耶稣啊,”她喃喃道。 罗莎看着她,像在努力体会她的感情,“但他从未伤害过你,是吗?”“是的, 妈妈,从未用手打过我。”“有的男人更槽,雷蒙妒嫉是因为他是如此的恐惧。而 且他有一件事是对的,我与他结婚时,不是处女。 “我十四岁时,我怕得从不敢对你讲,你的祖父喝得酩酊大醉后发现我一个人 在一块儿。过后我们从未提及此事。”她的声音平静而苦涩。“所以你看,特里萨, 雷蒙·皮罗塔并不特别。我自己的父亲教会了我那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