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关于你父亲的死,你记得些什么?”哈里斯问。 这是特瑞一直害怕的问题。“我尽力不去想起它。”她答道。 “为什么?”特瑞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因为那是满含创伤的,丹尼斯,也 许别人比我对年轻时记忆得更多,但他们中有几个专注地去想一个死去的父母?” 哈里斯抬起头,像是在考虑特瑞的问题。“并非所有的人都压制回忆,”她终于说 道,“这可能是你的梦——潜意识中的一种破门的原因之一。”特瑞又感到要防守 了;她做的一切都很自然,所以她讨厌必须进行解释。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照相去装满家庭的影集?”“我没说你应该做任何事情,” 哈里斯笑了笑,“我只是在让你讲讲经过这么些年的遗忘你还能记起的任何事情, 是这样吗?”“但这和艾勒娜有什么关系?或者,究竟和我与里奇的关系以及这些 关系可能对它的影响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特瑞。但有些事情,可能——尤 其是艾勒娜如何看待你对她父亲的反应,而且正如艾勒娜一样,你的恶梦一直在困 扰着你,也许对你父亲的死少带些同情去想一想更好些。”特瑞犹豫了。她只能这 么想它,她发现,在闭上眼睛时。但当她闭上双眼时,她看到的只是黑暗,她想到 的只是她不能想它。 “慢慢来,”哈里斯平静地说,“我并不介意就这么坐着。”特瑞又闭上了眼 睛。 打破黑暗而来的第一丝记忆,不是形象,而是种声音;屏风门关闭的声音。 特瑞的身子一颤。“什么?”哈里斯问。 特瑞摇摇头。“我家里有扇屏风门,”她慢慢说道,“在后边的走廊上我见到 了他。他关上门时,门上的挂钩发出嘀嘀声,我能听到这个声音。”“你在哪儿?” 黑暗好像轻微地变着:不再是灰色的光,眼睛仍闭着,但有什么东西又黑又紧地闭 着,特瑞感到胸里透不过气。 “我不知道,”她轻轻说道,“我只是不知道。”“你看到你父亲时,”哈里 斯问,“你有没有去关门或去帮助他?”一个影子,罗莎在她的后面,可能在门从 手滑开时抓住了它。那只猫,饥饿地,在她的腿上摩来蹭去。 “不,”特瑞又说道,“我想我的妈妈在那儿。”一片寂静,“你遇到的第一 件事是什么?”哈里斯问,“在你发现他之前。”特瑞向后靠在椅子上,仍闭着眼 睛,那影子就像是黑夜的主题被朝阳的第一丝光线打破了。那椅子就像特瑞还是个 孩子时沉在其中的床垫一样柔软。 特瑞不能入睡。 某种激情打破了她安宁的睡眠。她卧室里的窗户方寸之间,一度随着夜晚漆黑 一片,框出了清晨的第一道灰幕,外边的棕榈树呈现出一道黑影,随着每一分钟的 流逝更加分明起来。 有什么不对劲。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父母的卧室里没有任何声音:起初,这种寂静是她一直所 期望的,现在这种安静却有了更深的内涵,似乎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正在 离去,特瑞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为了稳定自己,她做起了一种脑力发明,回想前一天全家人的表情,晚饭后, 她母亲煮好了汤,而后特瑞洗完了盘子,据罗莎的命令,玛丽雅和爱娃该做点什么 了——特瑞的家庭作业太多。但昨晚她的妹妹们在饭桌上玩了游戏,又笑又吵了一 阵;罗莎让她们这么做是因她们的父亲不在家。洗盘子时,特瑞没问他在哪儿,犯 不着;她能从罗莎的身体上看出她的意图,她正神不守舍地抹着特瑞递给她的盘子。 而后,特瑞走回了她的房间,完成了几何作业。做这些事时,她还注意着她父 亲,她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睡着时仍注意听着。 现在,天亮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望着窗户透过的第一丝光,特瑞只是乱糟糟地回想着前几个小时,在半梦半醒 之间。她的眼睛因失眠而有忧伤的感觉,皮肤汗湿;扭曲而不断翻转的疲惫身影模 糊不清,皮肤表层又冷又粘。她从床上滚了下来,弄不清目的何在,身下的硬地板 一片冰凉。她轻轻地打开窗户,一阵突来的寒意袭击了她的脸和全身。 特瑞站在她卧室的门前,感到家里一片清静。 还没到六点。特瑞不知是什么吸引她下了楼,当她轻脚细爪地下楼时,心中却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就在这时,也许只是在她的脑海里,她听到屏风门关上了。 她呆在那儿。 不可能是这样的,屋里没有脚步声,屏风后没有门在或开或关着。就在这看起 来像几分钟的片刻,她唯一的本能便是爬上楼去,钻进一个深沉的睡眠,永不再醒 来,不想去弄清什么在响。 但她却坐在了楼梯上。没有光线,这儿就像个监狱,她既不能动又看不见,她 的心急促地跳着。 只能听到特瑞的呼吸声。 她努力对自己说:孩子十四岁已经很大,不该再害怕。她站起来时,还在自言 自语着。当她走到楼梯黑暗的尽头时,她仍期望看到父母跟几天前一样,她的母亲 弯腰对着沙发,用眼悄悄地催促特瑞上楼去,嘴巴却按照雷蒙·皮罗塔的需要叫嚷 着。 寂静,而后,当太阳照进客厅时,特瑞听到了一声真切的声音。有些轻但很清 楚。更多的是因为方向而不是声音的内容使它得到了说明,但这大大地唬住了她, 她停住了。 那是从屏风门,或穿过它而来的;她现在确信了,她所不能理解的是她嘴里的 苦涩和喉头的跳动。 她本能地看看四周,似乎罗莎会在那儿来帮她。 一个人也没有。她慢慢地移过饭厅,向厨房走去,门就在那儿,她从那里听到 了一种声音。 是娜帕冲娜丽娅,那只猫。雷蒙不在家时,罗莎同意在特瑞妹妹们卧室的门厅 养一只母花猫,罗莎给她取了这个名。妹妹们认为很罗曼蒂克,雷蒙根本未注意, 只有特瑞知道,她的母亲,这个最保守的妇女,给猫取了一个西班牙内战中的共产 党英雄的名字,而且常在唤它时会笑起来。 这响声,现在更急促了,是猫在抓屏风门。 特瑞仍迟迟不去碰门。 走进厨房,她在洗涤槽下取出一个碗盛上猫食:她们懂得应在外边喂猫,这样 雷蒙·皮罗塔便不会咒骂或踢它,倒干猫食时,特瑞向上瞧去:内门是玻璃的,特 瑞看见娜帕冲娜丽娅正坐在后腿上,用前爪在屏风内掏着。察觉到了特瑞,猫便向 她叫了起来。 特瑞向门走去。 她先打开玻璃门,穿过去,轻轻地对娜帕冲娜丽婉说着话,而后打开屏风,却 突然发现雷蒙·皮罗塔躺在地上瞪着她。 猫食槽摔到她脚下,猫食在他的胸前散成一片。 雷蒙一动不动。一条已干的血带从他的太阳穴直拉到嘴边,嵌入一副快闭气时 龇牙咧嘴的怪相,一滩暗红色的血泊中挺出一块坚可触及的石头。她父亲的眼睛却 像脸上的血一样干枯,一只手向后抓着,一定曾像猫一样地抓过屏风门。散发着一 股尿味。 特瑞没有出声。 似乎她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料到了这些。另一部分则满是恐惧,盯着他的脸庞; 他的惨相给她的震惊成了破败不堪的颤栗。娜帕冲娜丽娅安详地舔着他衬衣上的猫 食。 特瑞抖了起来;屏风门把在她手中嘎嘎作响。她不必再去碰她的父亲就能确定 他的死了。 “特里萨!”特瑞惊跳起来,转向说话的地方,心里突突直跳。 罗莎已穿好了衣服,她在她的身后看到了雷蒙,又看看特瑞的脸。好像是眼前 的景象在拉着她前走。 呆了片刻,罗莎把特瑞一把拽进怀里,特瑞的脑袋深处总听到屏风关上的嘎吱 声,虽然她母亲紧紧地搂着她,温柔地安慰她,她还能感到罗莎正从自己的肩头望 着她死去的丈夫的脸。 “哦,宝贝。”罗莎说道,声音颤抖,“哦,宝贝,你也会赶上的。”这正是 特瑞现在能想起的:她不明白,也从不会问,罗莎那时在对谁说话。 她不知道她们在那儿呆了多久,彼此紧紧地拥抱着,她的父亲却躺在走廊上。 她只知道罗莎下一句说了什么,平稳多了,也明显地是对特瑞在说,“不要看,特 里萨,别再看他。”特瑞从未再看。 过了一会儿,她的母亲放开了她,但手仍抓住特瑞的双肘,“你现在必须听我 的,”她说,“我必须报警,但我不想让你的妹妹们看到他,在我愿意告诉她们以 前不能让她们知道,你懂吗?”特瑞搞不清楚。哑巴似的,她只能点头。 “好。”她的母亲抓得更紧,“我现在下楼去叫醒她们,然后我在厨房里给她 们收拾好,她们需要的一切你和我先弄到厨房去,而后,你尽可能早地同她们一起 去上学,告诉依轮姐姐家里出了事并且我会给她解释。但不要告诉她是什么事。” 望着她母亲的脸,她又点了一下头,更多是由于罗莎眼睛和声音的凝重而不是理解 了。她的母亲要料理好这事,正如她想到的那么可怕:从现在起,罗莎要照顾好一 切事。 “我该怎么做?”特瑞问。 她母亲想了想。“呆在学校,”她平静地说。“直到我来找你。不会太久。” 特瑞不能想象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远离她的母亲,独自面对她父亲死亡的事实。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她说道。 罗莎摇头,“我不希望警察来麻烦你们,特里萨。你照顾好妹妹便是帮了我最 大的忙。你们的父亲,灌满了酒精,摔死在自家的走廊里,这对她们来说是很糟糕 的。”特瑞不能回答。 “来,”罗莎温柔地说。“帮我看好妹妹们,从现在起,如想度过这关,我需 要你。”特瑞拉着她母亲的手,从她父亲的尸体边走了开去,她惊厥得更厉害了, 她只知道她们正手牵手地爬上楼去叫醒她的妹妹们起来去上学。 哈里斯长出了一口气。“你看来想起了不少。”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特瑞瘫在椅子上,有神无力而有些悠远的感觉,就像一个饿着肚子走得太远的 人。“还有许多我想不起来了,”她终又应道,“但那晚没什么了,接下来的几天 是模糊的,除开我父亲的葬礼和以后我们把他的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也就是 在那以后你第一次做了这个梦?”“是的。”哈里斯又不说话了,奇怪地,特瑞发 觉自己在笑,不是有趣而是嘲弄。 “又是什么?”“那是猫,娜帕冲娜丽娅。她从来不是这样的。”哈里斯扬起 头。“怎样?”“她避开任何人,除了我。”特瑞摇摇头,“她开始晚上和我一起 睡觉,跟着我在屋里乱转,我上大学后,她绝食了。”“她怎么了?”“我不得不 把她私运到我贝克雷的宿舍。”特瑞笑了笑,又不再打趣了,“事实上,你可以说 她改变了我的生活……”即使在宿舍,在那儿她也是犯禁的,娜帕冲娜丽娅仍要跟 着她到任何地方,好像雷蒙·皮罗塔的死打破了猫的生活的平衡更有甚于他的妻子 和他女儿似的。 有天晚上,特瑞很晚了还在图书馆学习,她的混血儿室友苏正和一个她喜欢的 男孩聊天,于是没人注意,当特瑞回来时,苏正歇斯底里地着急:娜帕冲娜丽娅逃 出去找她的主人去了。 特瑞和苏找遍了走廊、公共场所和地下室,当走进地牢般的洗衣房时,在旋转 的洗衣机和翻滚的衣物的轰鸣声中,特瑞听到了猫的叫声。但她所见的唯一有生命 的东西是一个叉着腰坐在他的洗衣房前地板上的男孩,正在读计算机杂志。 “你听到什么了吗?”特瑞问。 他抬头望着她;焦虑之中,特瑞并未真正注意他。 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一只猫。”他说道。 “是我的猫,”特瑞接道,“但我看不见它。”他斜起头,笑着。“它就在这 儿的什么地方。”特瑞站在贴着墙震动的洗衣机和脱水机后面四处张望,却什么也 看不见,叫声更大了。 “这儿,”男孩说着,靠在墙上把一台脱水机向着特瑞推动。那男孩很瘦但很 有力;脱水机在动了,而后男孩子突然把手伸到脱水机背后,抓出一只蜷缩的、喵 喵直叫的猫。 那猫挣扎着要逃走,“这一定是你的猫,”那男孩说着,把猫递给了特瑞。 娜帕冲娜丽娅乖乖地呆在她的怀里。这时她才好好看了那男孩一眼,他长着明 亮的黑眼睛和瘦削的脸,从面貌特征看,他和特瑞一样是西班牙血统的,但她的第 一个想法便很奇怪:这个男孩一点也不像雷蒙·皮罗塔。 “非常感谢,”她告诉他,“我真的很爱这只猫。”“我也喜欢猫,”他说, “它们是独立的,它们照顾自己,就像我们不得不做的一样。”特瑞并不肯定这是 什么意思,但他看起来很不错,而且正是他救了她的猫,如果必须承认,那么她还 感到一点孤独:她在这儿碰到的人大多既有钱又有时间。 “我叫特瑞·皮罗塔。”她说。 他望着她的眼睛,“里卡多·阿里斯,”他说道,并笑着望着她。“我的朋友 们叫我里奇。”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