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儿子道格拉斯十三岁了,他喜欢玩具手枪,喜欢在网上玩杀人游戏,还喜欢 电视里的暴力镜头,尤其是那些夸张有趣的。也许你会问,怎么会这样?因为每件 事情的发生都有个原委,由此及彼——那是自然规律。 道格中等偏矮的个儿,一副好身板,淡褐色的眼睛,浅棕色的头发。因为遗传, 他不仅长得像我,还随我患有语言障碍和原发性的颤抖症。他的双手会不自主地哆 嗦,这让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脆弱得多。他不爱念书,但是他很聪明。在一个 自然综艺节目上,他了解到乌鸦是鸟类中的佼佼者,它们拥有比自身生存所需要的 更多的智商。从此,他对乌鸦发生了兴趣。他画的乌鸦很美,很传神。 大多数时候,他画的都是一些男人——手里举着枪,或是吊在绞索上,或是用 链锯在切割另一些人——画上的人都没有脸,他们只是些手里拿着锯子的人形,有 些人被锯成了两半,鲜血飞溅。 我妻子玛勒觉得他喜欢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无大碍,只要我们用一些其他 的东西来保持他生活中的平衡,比如——全家一起吃晚饭,讨论时事,参加运动, 或多接触艺术和大自然什么的,但是我还是有些担心。上周,我和道格一起坐在起 居室里。我们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查看电子邮件。一段影片花絮闪过荧屏,篇名叫 《囚禁》。新片介绍里一个极度惊恐的金发女孩被关在了笼子里,泪流满面。道格 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动不动,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兴趣,那是一种急剧扩张的欲望。 我也丝毫不怀疑他也能感觉到我的兴趣。我们一同坐在那里,彼此感知。 那一刻,车里的女人出现了。她就在房间里,和我的儿子在一起。黑色的头发, 刺耳的干笑,犀利的双眼,皱起的皮肤,突然她蓝色的双眼的眼白处充满了鲜血。 随着一段令人激动的插曲,电视里的影片介绍结束了。儿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 地方,然而,她却久久不愿离开。 小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小区里闲逛,看看那些房子,看看人们都做了些什么 让房子变成自己的家,看看那些花园、雕塑、盆景和风铃。每当深夜睡不着的时候, 我就会从卧室的窗口偷偷地溜出来,在外面瞎逛上那么一个小时。尤其喜欢暮春, 天气渐暖,夜深人静,你会听见白天听不见的声音——蟋蟀在歌唱,鸟儿在呢喃, 蝙蝠在盘旋,偶尔有车子急驶而过的呼呼声,还有寂寞人永远看不完的电视剧。我 喜欢树影婆娑的黑暗神秘世界。最好有风,巨大的树影映衬着夜空,沉缓却又不乏 优雅地摇曳着,每一片树叶都是那么灵气,那么活泼。那是煦暖馨香的季节,家家 户户都开着窗睡,小镇的生活让人们并不那么警觉和害怕。有些房子——我指的是 莱格家和美娥家的那两栋房子——有院子,那是我在晚上经常光顾的地方。有一次, 我坐在莱格家的门廊前,正想着怎么能从他们的花园里偷一个雕塑,他们家的大花 猫走过来。我捋捋它,我们一同坐了一会儿。当我起身走向那个雕塑的时候,大花 猫也跟了上来,尾巴兴奋地竖着。莱格家花园里的雕塑都是些小精灵,个个看上去 邪恶凶狠,但是我觉得那样一个精灵放在我屋里,应该看上去不错。但是他们都太 重了,所以我只是把它们在院子里倒了个位置而已。 我经常做那样的事——不引人注意的,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比如:移动院子里 的雕塑,在信箱里放上些怪异的玩意儿,从窗户里偷窥人们在哪儿吃饭,在哪儿摆 放着他们的私人物品,看看莱格家的简在哪里睡觉。简的房间就在一层,她的床靠 着窗户,我能看到她熟睡时起伏的胸脯,就如同看着她家草地上的小草在微风中摆 动。我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也许是在美娥家的车子油箱上放了一块巨大的石子。如 果他们家有人开车出去,石子滚下去正好堵住了出油口的话,那可遇上大麻烦了。 但是,我猜,石子什么也没干成。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我也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麻烦事。我只想坐在那里,看看, 摸摸别人家的东西,品尝一下别人的生活。我想,也许我的这种天性让我日后成了 哈得孙地区最成功的地产代理人。因为我知道哪些外在的东西和环境最能打动人, 让客户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家。 我希望道格对这个外部世界有同样的感知,也能从中汲取他想要的东西。我尝 试着用各种东西试探他的兴趣,我曾经在院子里和他扔球玩,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也讨厌远足,如果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他宁可骑车。目前,他唯一还有些感兴趣 的事就是钓鱼。穿着长长的鱼靴站在哈得逊河里,呵,那可是个正常孩子童年生活 的理想画面。 我也有一个“正常”的童年。这年头不正常的事太多了,以至于要很离谱的事 儿才能算“不正常”。在我的童年,父母离异,然后我妈有了男朋友——估计像我 这样的孩子不下半数。我爸妈经常打架,碰面时就在家打,分开时就在电话里打, 有时候还高声怒骂。我不喜欢他们那样,但是我懂的,夫妻嘛,哪有不打架的。我 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我爸不会伤害我妈,也不会伤害我。但有时我会做噩梦,梦 里他变成了一个杀手,追着我跑,越追越近,最后我摔倒在地,双腿怎么也动不了。 后来我知道那是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产生的最原始的恐惧之一。梦境毕竟不是现 实。 在现实生活中,我爸总在周六带我去打高尔夫,虽然每次去打球都让他非常沮 丧。一旦他错过了一杆,他就会诅咒自己,然后他会错过另一杆,于是他愈加诅咒 自己。他会抹一把自己的脸,一边嘟哝着“哦,上帝”,即便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时 候,他也会那样。搞得我觉得在那里打球对他来说真是一种折磨,让我挺过意不去 的。每次听到他拿起球杆袋,发出痛苦的咕哝声时,我就特别受不了,甚至厌恶。 时至今日,我想,我错了。 记得第一次在后院教道格抛竿飞钓的那个周六。我自己也不怎么在行,有好几 次,鱼线都缠到灌木丛中去了。我能感到道格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耐烦,也感到了 自己的力不从心。我们一起去灌木丛里把钩子松开,道格紧跟上来帮我。我们一遍 又一遍地练习着,我突然意识到释放抛竿的微妙动作和鱼线飞出的优雅线条,亦如 绘画中所需要达到的那种美感和精准。道格终于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不仅如此,道格在这方面似乎很有天赋。每次轮到他抛竿的时候,他会手腕发 力,轻巧紧致地向空中“嗖”地抛出鱼线,棒极了。如果没抛好,鱼线被缠住了, 他会很快地跑去将鱼线松开,再来一次。撇开他不由自主颤抖的手,撇开我时不时 训斥他要记得的那些抛物线原理。那个周六我们俩玩得很开心。 如果说我的童年有那么一点“不正常”的话,那就是我妈的事。据说,她年轻 的时候,也就是在我没有出生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妓女。但我觉得她那事对我的 童年应该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我是在六年前,也就是我三十八岁的时候,才知道有 那么回事。那年流感爆发,很多人被夺去了生命,几乎都是和我妈年龄相仿的成年 人。我妈也不幸传染上了,她躺在医院里,整日高烧不退,于是以为自己也要死了。 她拉着我的手告诉了我那事,她的双眼犹如两弯忧伤的半月,可她的嘴唇依旧饱满 动人。她说她之所以告诉我那事,是希望我日后能理解为什么我爸曾经骂过她那样 难听的话。至于到底骂了什么,我想我原本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其实我没有那 么下贱,”她说,“有时候我丢了工作,需要钱过活。我并不是真的吸毒上瘾,只 是在曼哈顿混日子不容易。我只去那些高档的陪酒场所,既不做皮条客生意也不站 街。我也从未做过什么变态的性服务。因为我长得美,所以我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总有人卖单,仅仅是为了和我共度良宵。” 后来她大难不死,于是觉得告诉我那事让她觉得很失颜面。她一边沙哑地笑着, 一边自嘲说:“瞧你干的好事,玛希!临死之前告诉自己的儿子,你是个妓女;然 后又没有死!” 我说:“没事,妈妈。” 真是没事。说实话,她那么说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倒是她那装腔作势 的样子让我感到恶心。她那种精心策划的,伤感的玩笑让她的“临终忏悔”显得假 惺惺的。我不喜欢她那样。 我觉得我妈的“临终忏悔”和我如何看待“那事”没有任何关系,不论她说的 “那事”是否有什么其他言下之意。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她过去生活的丝毫痕 迹,即便有也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在十四岁那年,我突然萌生了一种念头要 去侵犯女孩,或是将她们杀了,这种念头令我兴奋。如果我看到电视恐怖片里一个 穿着短裤的女孩尖叫奔跑着,后面有个男的在追她,那感觉对我来说就像看三级片 一样的刺激。即便是看到一个性感女孩被鲨鱼咬掉了双腿,我也会兴奋不已。就像 一摁下开关,全身都“通电”了。那时,我妈总是在厨房里一边烧饭,一边打电话。 她把电话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手里翻炒着,时不时迈着大步在厨房里绕来绕去。 屋子外面,车子来来往往,或许会有只狗跑过草坪。伴随着那个性感女孩的尖叫声 “上帝帮帮我!”她的腿被撕扯了下来,而我也在膝头慢慢地完成着我的回家作业。 不知不觉,我走进了被我称之为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有时我是个被动的旁 观者,冷眼看着那个杀手,而有时我自己就变成了那个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