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与妻子结婚时都已过了三十岁了。一年以前他们开始交往时,彼此抬眼望东 西时的额头上都已显出些许的皱纹。而且头上也星星点点的华发早生了,神色都十 分憔悴,表情也是无精打采,一望而知这对男女都已是经受了二十多岁以来漫长的 失恋的遭遇,现在的交往,彼此都已无什么奢望,只是想快些结婚,以完成一桩人 生的任务,所以交往半年他就去了她的家里,见了她的父母,正式将婚事定了下来。 也许这以后几十年,当两人都已到了人生的暮年,他们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也还 是那两张无精打采的表情。 新婚旅行时,妻子一直都不高兴,他问妻子什么原因,回答是:“并不是现在 才不高兴的。”更糟糕的是在旅途中妻子一直在生理期,而且回到家里的那天,所 谓的真正的新婚第一夜,妻子的生理期也还没结束,这样的新婚,现在想来,真正 是开门不吉利呀。记得那天黎明前他一觉醒来,黑暗中看到妻子已醒了,欠着身子 在边上盯着他看,那感觉就似乎妻子整个晚上都没睡,一直都是这么盯着他看了一 个夜晚。而且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几分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膨胀,越来越难以自 拔,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他仰面而睡,想避开妻子的目光,但马上又感到自己的 脖子僵硬了,动也不能动,想侧头确认一下躺在身边的妻子怎么样了也动不了身, 于是只好憋着气悄悄地起身,连回头望妻子一下的勇气都没有,逃也似地出了卧房, 反手将房门关得紧紧的。 为什么会这样的呢?应该说结婚是他的愿望,也是妻子的愿望,没有任何人, 包括他们的双亲对他们有过干涉,然而他们却都感到非常的孤独,都感到一种甜蜜 被无情地切断,都能听到一种从遥远的地方不断传来的犹如岁月在无情地流淌的声 音。当然还有别的理由,他们两人虽说都没有感到结婚有什么后悔,但都并没有感 到有什么乐趣,就像那些过去了的岁月,结婚实在没有了什么新意。一直认为人结 了婚对世事便会有新的认识,可他现在才知道这认为是错误的。这是个夏日的清晨, 一只乌鸦在火红的朝霞中横空飞过,翅膀张得大大的。西面的天空里,最最深邃的 地方还留着一轮清澈的明月。道路两边的樟树叶交叉重叠,长长的道路上没有人影, 他仿佛被谁引导着似地径直朝前走去。路边的八仙花叶子已成了深绿,经过梅雨洗 礼的花朵,还勉强透着浅紫色的风情。哪里飞来一对长尾鸡正在啄食花丛中的虫子, 与身体相比显得极不相称的长长的尾巴羽毛,好像在嘲弄着包括它自己在内的这整 个世界。这对鸟儿,一点也不喧哗,只是默默地在寻找着食饵。终于旭日东升了, 他到了一个池塘边上,这里应该是一个公园。池水泛着微波,波尖上闪着光亮,无 数道细细的光亮反射在水中,波面成了一面金灿灿的镜子,镜子上滑动着一羽雪白 的鸭子,就像一只天鹅,悠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一只肥大的老鸭子。细长挺拔的杉 树,朝露晶莹的草地,木条组成的长椅,池塘边围着的铁栅栏,泥路上凹下去的小 水潭,这一切的一切都淋浴在这新开始的晨曦中,闪着耀人的银光。周围静极了, 就像人们即将入睡前的蒙眬一般,就像自己的耳朵失聪一般,所有的声音都已不存 在。然而他却感觉到了这空间中存在的无以名状的嘈杂,有一种不祥似乎就要开始, 他开始担心。池塘的对面,他站着的位置的正对面,有一位老人,老人带着顶宽檐 的帽子,穿一件褪色的蓝衬衫,高高瘦瘦的身子,正从池塘边的铁栅栏上探出半个 身子朝池塘里望着什么,双手笔直地伸出,好像在祈祷,又似乎在奉献,手掌向着 池塘使劲地伸展着,也许是被老人的动作所感应,池塘里竟真的泛起了波浪来。老 人的动作在变化,伸展的手掌开始从大拇指开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握成拳头,好 像要朝池塘里抓一把水起来似的,果然池水也响应起来,一撮水聚起形成一个小山 丘的样子了,望着老人奇怪的动作,一瞬间,不!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到自 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不过,这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并且很快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刺 耳的声响,瀑布来了!声响淹盖了整个的寂静,爆炸似的声响冲向他的头顶!这天 空中,掉下瀑布来了!好像听到有人在这样叫喊,他不由得抬头朝空中望去,只见 蓝色的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朝他袭来。这是一架直升飞机,声音是飞机的螺 旋桨发出来的,就像是巨浪拍岸,震耳欲聋。这架双螺旋桨的直升飞机是军用的, 从下面望去,这钢铁的东西就像一条凶恶的巨黥。怎么在此时此刻自卫队的飞机会 降临,他无法理解,然而这直升飞机好像知道他心里的烦恼与困惑似的,低低地停 在他头顶不动,旋转的螺旋桨激起一股强大的旋风,将杉树枝丫几乎折断,将草地 吹成一排排波浪,将水面掀起一座座小山,将他的身体刮得左右摇摆,当然,最强 烈的反应是池塘了,而且好像不仅仅是风的作用,池水上下翻腾,水浪能冲到站在 岸边的他的身上,连池塘底的污泥都翻了上来。这水中一定有什么生物在作怪,真 的是一条巨鲸,也许不可能!但也决不会是一般的鲇鱼或是鲤鱼什么的东西,这绝 对应是一种巨大的哺乳类动物在作怪才对!——此时此刻,竟会如此认真地思考这 样的问题。他对自己有些害怕了,怕自己的心智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不!反过来说, 怕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是心智正常的人呢?强风、阳光、嘈音、漩涡中, 他想寻找刚才那位戴宽檐帽的老人,他想向那位老人求助,然而,却怎么也见不到 老人的身影了。老人不见了,此时此刻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在这世上,他突然感 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了。这里太危险了,这里不能再呆了,应该马上离开!他转 身奔跑着,朝来的路上逃了回去。一边逃,一边却心里没了主意,他知道除了他的 家,除了妻子的身边,他没有别的去处,可是他却不想回去。这种心理,包括今天 这个对他来说是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发生的所有事情,已成了一个迷魂阵,他困在其 中,已无法解脱,无法逃离了。 以后的人生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新婚时那样的茫然和不安。他的新居选在了 他家与妻子娘家的中间位置,换上一辆地铁便可到他父母处或是妻子的娘家,他的 家是一幢公寓房的三楼,离地铁站也很近。房子不大,进门便是厨房和起居室,另 外还有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卧室和一间同样大小的和式房间,房钱不便宜,占了几乎 他工资的一半。白天站在阳台上举目望去周围尽是蓝色、紫色、灰色的瓦片屋顶, 这些房子挤得很紧,而且高低都差不多,都是高档的独幢小洋房,透过这些房子间 狭窄的空间再朝前望去,便能看到一丛丛的树林和与他住的房子一样的三层公寓房 子,房子都是统一规格,比起周围的小洋房个头显得高一些,就像一个个什么动物 似地昂首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在同年龄人中,他自认为收入不会是最低的,可住在 这离市中心要一个多小时车程的郊外,住着这么一间十多年以前建造的旧房子,他 每月的收入还是紧邦邦的,他真不相信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他没有汽车, 也不出去看电影和上馆子,甚至他还滴酒不沾。当然不喝酒倒并不是为了省钱,而 是他与妻子本来就不会喝酒。房钱占去了这么一半,生活总是富裕不起来,他不知 道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下妻子,妻子正在厨房忙活, 看去不知何故,妻子今天的心情十分地好,脸上、身上的皮肤也奇妙地十分滋润。 平时不知藏在哪里的好茶、点心和水果,今天都源源不断地端到了他的面前,而且 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电视机的音量也调得低低的,他俩这样度过了好一会舒适悠 闲的时光。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于是起身离开了座位。可是当他再回到座 位上时,妻子却变了一个人似的了,不再与他搭话,视线也总是避开他,似乎在眺 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心不在焉起来。于是,他便会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他甚 至连自己现在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叹息都已无法作出判断了。这是个休息日,他与妻 子想去附近的餐馆用餐,早上就没吃什么东西,或许是肚子饿,或许是别的什么原 因,一个上午他与妻子就这么默默地坐着。他们出了家门。才发现已是下午,而且 这是个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日子。晴空万里,北风呼啸,他们朝着车站相反的方向 走去。进了这住宅小区里唯一的一家餐馆。餐馆很小,只供应一些西洋小吃、法国 小菜和咖喱饭什么的东西,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妻子便朝他微笑着,示意 他朝窗外看,隔着一层玻璃,窗外便是一个花坛,花草都已枯萎,花坛里却站着一 位七八岁的穿着白毛衣的小姑娘,正用手捂着脸在哭泣。小女孩头发整齐地从中分 开,梳着两条小辫子,很可爱的,此时正双手紧捂着脸蛋,伤心地流泪。这是店里 什么人的小孩吧,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她一人在外面哭呢?看着小女孩好是伤心的样 子,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无名火蹿上了心头,换个位子!慢着,等一会儿再说。 妻子温柔地劝阻了他,随即她自己站起了身来,同时妻子伸出右手,食指弯成个钩, 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叩了两三下。妻子的手指修长美丽,弯起的钩竟如此地漂亮,敲 在玻璃上的声音竟如银匙叩击般清脆,他还是第一次察觉呢。小女孩听到玻璃声吃 惊地朝这里望来,妻子弯着腰,隔着玻璃朝小女孩摆摆手,点点头打起了招呼,脸 颊上还挂着几粒晶莹泪珠的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他被这情景迷住了,他忘 了看小女孩,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的神情,妻子的目光是朝着窗外,可视线却像刚 才在家里一样似乎在眺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当他再将视线落在窗外时,那小女孩 已经不见了。吃了饭,回家的路上,已是一轮皓月挂当空了。近来几个月中,月亮 总是这么圆圆的,不管何时,当然必须是在晚上,他举头仰望时总能看到这圆而明 亮的月亮。月亮是在靠着自己的力量发着银光的,而且在他眼里甚至比空中的浮云 还要离自己近,而且他相信,除他之外是谁也不会察觉的,这月亮是在不断地变亮、 变大的。不!这绝对不是臆想,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感到这月亮对他是情有独 钟的,连其他的小星星,仔细地看它们也是在不断地增辉、闪亮的呢。“啊,好冷 啊!”妻子突然紧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就像一根古藤缠住一棵古树,长年累月纠 缠在一起,已经分不开一样,妻子的手腕十分有力而且温柔。气温已降到零下,没 有一丝的风。他与妻子哈出的白气,在苍青的夜里久久不肯散去。仅仅是这么一个 瞬间,他感到无限的喜悦,这当然是那种情感的欢乐,同时也是一种闻到某种香味 而产生的高贵的舒适。这种喜悦是至今为止三十多年所从未有过的,这绝对是因为 结了婚,有了妻子才能享受得到的一种欢乐。 然而这毕竟只是瞬间。回到家里打开荧光灯,坐到沙发上想歇一会儿,问起谁 先洗澡的时候;或者是清晨起来漱洗完毕坐在餐桌前,与妻子面对面用早餐的时候, 也就是说不管日常生活中的哪个断面,妻子在他的眼里表情始终都是冷冰冰的。结 婚是妻子自己先提出来的,但她为什么在婚后态度总是这么不情不愿呢?为什么在 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女人难道都是这样的东西吗?不,不 会的吧?或许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猜疑吧。妻子的情绪是有周期性的吧,是受气候 和温度什么左右的吧?比如阴雨天,或者太阳到某一个位置,再或者月亮的阴晴圆 缺,这些天体的变化会与她的身体有什么关联呢?要说有,这几个月月亮可一直是 圆而大的呢。那么是食品的问题,是女性生理的问题?“并不是现在才这么不高兴 的。”想起妻子这句话,他又感到也许妻子的冷淡与天气、食品什么的不会有太大 的关系。那么是不是就应该常识性地、庸俗地考虑一下原因了!——比如说妻子虽 说与他结了婚,可心却并不在他身上,她还在依恋着以前的男人,所以每当与他在 一起,她便会回想起以前那个男人的好处,因而便会情不自禁地对他冷淡。不对! 是不是趁他不在家时,妻子还在与那男人交往?这可是个大问题,作为名正言顺的 丈夫,可不能不留个心眼啊!于是他对妻子进行了各种的试探,观察妻子是否经常 买外出的新衣服,用什么品牌的化妆品,检查妻子钱包里买东西的发票,分析每月 家里电话的费用,平时谈话时不经意地刺探,更有甚者,他还会假说出差,而又在 晚上突然回家,等等,等等,总之他干了许多自己也认为太傻的傻事。然而每次回 家又怎么样呢,妻子总是和他出门时一样,站在橱柜前忙这忙那的。 妻子有外遇,但又抓不到把柄,他的心里很是懊恼。如果妻子真的有外遇,那 么他现在卷入的,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他们现在卷入的事态,妻子只要明着说就可 以了。每次他看到妻子那“眺望着远处什么地方”的眼神,他便会想到自己已是被 卷入了一个非常的事态之中了,他想着有什么明智的解脱方法,可是没有,而且慢 慢地竟连这种想法都淡薄了,他是彻底地冷了心了,就像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但 走着走着,连这条路是不是能到目的地,他的心里也没底了。他感到自己就像踏上 了一条漫长而无止境的道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体力是否能走得下去。他想到要解 脱出来,应该趁早了,现在再不出来,更待何时啊!快,快呀,别再磨磨蹭蹭的, 光阴似箭,岁月无情,再不赶紧的话就晚了呀! “想分手,我可是随时乐意的啦”,好像并不是发现了他对她的怀疑,妻子有 一次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话倒并不是有什么不堪入耳,只是妻子说这话时的那副挑 拨似的神态使他有些受不了。因为妻子知道离婚比起结婚来要花费几倍的精力和钱 财,而且妻子还知道现在他根本连去考虑这个问题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妻子却不 知道他已人到中年,他不想离婚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就是他母亲的缘故。因为妻子与 他母亲关系极好。每年虽说只是一次或两次去他母亲处,但妻子与他母亲总有说不 完的话儿,每到此时,他便只好带着母亲养的小白狗去外面溜达,傍晚他回来,母 亲与妻子往往不在家,他只好一个人枯坐在餐桌前,望着小院里丛生的杂草,刺天 而伸的树枝,回忆在这屋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他是在中学时随母亲搬到这里来的。 但是他很喜欢这个家,所以在他的心灵深处,他总愿意认为自己从幼时就住在这里 的。暮色在他的枯坐遐想中降临了。直到深夜10时多,母亲与妻子才手拎着许多食 品、杂货和服装回到家来。破例地他会喝些酒,当然他也会生气,但是这生气往往 会伴随着一种巨大的喜悦而同在。他心里暗暗吃惊,自己的母亲竟会与妻子如此地 融洽,他当儿子的当然高兴,而且甚至会感到自己越被她们疏远,自己的心里会越 加高兴。深夜两人回到家里,妻子照例会为没与他打招呼便与他母亲出去买东西而 向他赔不是,还会拿出酒来与他对酌,但当他问起妻子与他母亲老是在一起谈些什 么时,妻子总是“这个嘛,随便聊聊而已”地对他搪塞。当然,这“随便聊聊”肯 定有好多是有关他的事情,他心里明白,同时感到自己是同时受着两个女人关怀的 呢。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不得不承认,但心里总认为母亲的关怀是长久的,妻子的 关怀是短暂的,而心灵深处又希望这种合二为一的关怀能一直陪伴着自己,他不得 不承认其实只有这两人的关怀合二为一时,才是他真正幸福的时候。然而他有时又 害怕自己陷入这种合二为一的关怀之中,因为他早就隐约地感到,这两个女人的关 怀,会在他的周围挖上一条壕沟,会将他与世隔绝,会让他放弃自由,无可逃避。 然而妻子这种充满着暧昧的,溢情于表的关怀,却还是挡不住他俩在家时的各 种困惑。每到夜深人静,卧室里橙黄色的夜灯使他感到非常地无奈,墙壁、窗纸、 榻榻米,甚至是枕边的闹钟,都被强制地染成了橙黄色。他圆睁着双眼,双袖挽起, 仰面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但却精神高度集中地注意着身边被窝里的妻子动静, 于是闻到一阵阵香味,是香水味,还是花香味,扑鼻而来。妻子的皮肤像她的脾气 一样很干燥,不经意碰一下就会像雪片般一片片地脱下粉屑来。即使他们抱在一起 也只要十五、二十分钟,身子便会出汗,寒冷的冬夜也一样,会感到炽热难熬,汗 水还会打湿被单。他会感到无趣,蒙蒙眬眬的,他会进入梦乡。可马上又会被什么 人摇着肩膀而惊醒,此时妻子则往往不在身边了,于是借着橙黄色的灯光他会拚命 地寻找,被窝里、房角处、壁橱中,然而却再也找不到妻子的身影,于是他只好无 可奈何地长夜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