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在一家制药公司工作,他是销售员,负责将公司的产品推销给医院和药店, 但他公司的产品惊人地滞销,往往一整天在外面奔跑,午饭也没时间吃,只能销掉 一打感冒药和一打牙膏粉,照例这种时候回到公司,还得挨上司的辱骂。仓库里已 经积压了一年的货,可工厂还是源源不断朝仓库送货,为了尽快将这些货销出去, 他每天都是赶乘末班地铁下班的。当然他的同事们也一样,上司们也都抱着绝望的 心情在拚命。不过这种绝望也许只是对每个人相对来说而已,全公司整体形势来看 则还是十分乐观的。日本已经很长一段时期经济发展十分景气了,虽说具体到每个 人都有烦恼,都在感到绝望,但这一切并不能妨碍经济的高速发展。事实也如此, 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努力,各显神通地克服着一个个绝望的难题。他也一样,结婚后, 他的情况有了大大的转机。药店的货开始卖得好了,虽说还不能说是畅销,但他几 乎已是完成任务了。还有那些特约代销店,原来对他冷冰冰的老板们脸上也开始有 了笑容。这样的业绩,可是自己五年来的努力呀,他心里暗暗地这样思忖。但是慢 慢地他才明白,其实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结了婚,有了家庭才能取得这样的业绩的。 因为自己结了婚,才会有这样的责任心,才会一心一意地在公司里拚命地干下来。 这是与什么敬业精神无关的,这是由于家庭这个重担压在了他身上,使得他无暇再 去三心二意地动什么别的脑筋。想到这里,他猛然醒悟,这一切又是与妻子有关的, 他真是只能摇头苦笑了,事到如今,自己的所有行动都是由妻子在左右着的,他感 到有些郁闷,又感到有些窝囊。 与上司一起去出差,与一家特约代销店的老板谈定生意后,约好一起吃晚饭。 当他与上司坐着出租车到约好的餐馆包房时,代销店的老板已经先到了,而且老板 的身旁还坐着一位年轻姑娘。姑娘长长的头发染成了棕色,扎成了一条马尾巴,白 色的无袖连衣裙,身材修长窈窕,袒露的双肩受太阳的照晒显得与身材不太协调的 黝黑。上司好像与那姑娘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这里的天气,与东京不一样吧。” 姑娘对上司也好像并不陌生,空气显得有些滑稽,为了谈生意凑到一起的男人中间 夹了一个姑娘。他也不好多问,只好哼哼哈哈地顺着上司他们的话语胡乱应付,慢 慢地话说得多了,他总算有点明白了,那姑娘并不是老板店里的职工,也不像与药 品生意有什么关系,只是老板请来陪着吃吃饭而已。看她的打扮也并不显摆,谈吐 也还正派,不抽烟,看来好像是什么文具店、食品店的营业员或者是什么保险公司 的推销员似的。这样的一位姑娘干吗要叫来一起用餐?除了是这位老板的情人之外, 应该别无其他的解释了。这个女人如果是做生意的,或者是为了蹭一顿高级的美餐, 那么她现在应该大吃大喝才对,可她坐在席上几乎很少动筷子,而且酒也不喝。那 么是不情愿,但由于某种原因被代销店的老板硬拖来的?他是满腔的疑惑,席上好 几次想开口询问,但都怕唐突而将话吞入了肚里。姑娘太年轻了,才二十三四岁最 多二十五六岁吧。那么应该是高中,或是毕业没几年,太可怕了,出校门才几年, 这姑娘便变成这副样子。他突然有些义不容辞起来,他想挺身去拯救那姑娘,他想 约姑娘出去,计算着呆会儿趁代销店老板喝醉了再悄悄地约姑娘,别再与这种糟老 头混了,和我一起去玩吧,你这么年轻,应该有别的玩法,应该去别的地方,我带 你去——整个晚餐时间,他脑子里都是这么胡思乱想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神情就 显得心神不定,他也感到了那姑娘的眼睛好几次在他脸上游移了。或许这一切代销 店的老板和上司也有所察觉了,但自己并没讲过一句不得体的话呀,果然,自始至 终,饭桌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饭后代销店的老板便带着那姑娘先告辞了。这时, 上司才突然朝他发问:“你认识那位姑娘吗?她是干什么的?” 即使在应酬场合,他也从来都只喝一点点的酒,当然也没有人会强要他喝酒。 他是心里不喜欢喝酒,不过这种举动却使他吃了整整两年的苦头。这是与一家客户 的股长间发生的事情,本来他与那股长只是一般的工作交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碰到工作上的事情彼此都尽心尽责,相互见面也是客客气气。但是有一天,这样的 关系则发生了变化。那是在一位年轻业务员离职饯别酒会后,人们都已散去,突然 那股长站在他背后说道:“还有时间,再去喝一会儿吧!”年关将近,酒店里客人 寥寥,他与股长隔桌对面而坐,他是照例很少喝酒,股长则是一杯杯地喝着闷酒。 没有太多的话,他只是礼节性地看着股长独饮。突然股长叫着跳了起来:“现在, 来扳手腕!”突如其来的,扳手腕!他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自己不喝酒使股长生 气了,于是他赶紧点着头向股长赔起礼来。“有什么对不起的?三十好几的大男人, 怎么轻易就能说对不起呢!我可没生气呀,我也没理由生气呀!我和你是工作关系 没有理由生气的,我只是想与你扳一下手腕,只是想赢你,只是想在这里让你输, 让你对我服气!”股长见他对自己赔不是便这么乱嚷嚷起来。他也知道这时最聪明 的办法是将股长的话当酒话,可是鬼使神差地他竟真的与股长扳起了手腕,而且毫 不留情地赢了。他当时只感到在股长的手背碰上桌子的一瞬间,突然一道闪电袭来, 他的人连同桌子便一下子飞了起来,屁股重重地撞在地上,随即盘子、杯子、筷子、 残汤剩菜等等杂物,一古脑地朝他身上砸来。第二天,他特地赶到客户公司,去到 那位股长的办公桌前:“昨晚那事——”可是不管他怎么解释,那股长就是无动于 衷。从那以后整个两年,一直到那股长调去别的分公司,他是一步也没能再踏进那 公司的门,而且连他的电话也不再接听。 从对面走来一位女士。女士目不斜视,与他擦身而过,然而只是这一瞬间,他 的右手中指甲,鬼使神差地轻轻地碰到了一下她的裙摆。这是个夏日的傍晚,夕阳 如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朦朦胧胧地照在走廊上。啊!这下糟糕了,他突然这么 意识到,非常地糟糕,从今往后可能麻烦事就会找上门来了。每天在外面奔忙,老 是睡不醒的头脑,本来对异性已经感觉迟钝,不,也许应反过来说才对,应该是对 异性更加敏感了。这是有理由的,因为刚才就这么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裙摆,他便 感觉到那女人是很丰满的了。是稍许地胖了一些,但这在常人眼里是察觉不到的。 女人的身躯包裹在裁剪得体的衣服里,脖子、手臂上透着漂亮的青筋,腰束得细细 的,苗条修长,线条清晰。然而只有他却知道女人其实是很胖的。这是在那夕阳下 走廊里手指碰到她裙摆的瞬间?这个问题是谁也不明白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不 过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明显地感到了,他是逃不掉与这女人发生关系了。果然, 不久那女人就在他的面前脱得一丝不挂了,果然那女人的身子是有些发福了。但是 他则无所畏了,他已经一脚踏入了一个深渊里而无法自拔了,他已经一到夜里就想 与那女人在一起了。起码也该让我再看到一次圆圆的月亮吧。他每每与那女人见面, 第二天总会这样地后悔。走在上班的路上,太阳已经老高,疲倦、燥热无情地朝他 袭来,怕见到什么东西,他将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水泥地面上有许多黑蚂蚁群龙 无首地在乱跑,但它们肯定是在为了生存而劳作。蚂蚁是他的老朋友了,他就像见 到了久违的小学同学一般——应该金盆洗手了!今晚绝不能再去那女人处了!他对 着蚂蚁发誓,但一天繁忙,再加上些许的这些那些的不顺心,到了夜里,他又会身 不由己地朝女人的住处走去。 女人是他的同事,只是部门不同。时常会装着有事,他去女人的办公室,总看 到女人坐在办公桌前,弯着腰,闷着头在紧张地工作。是查账,是开发票,是给客 户回信,总之女人总是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所以他看到的也总是她的背影。女人总 是穿着黑色连裤丝袜,周围也许谁也不知道这女人的真面貌,可只有他全都知道, 他知道女人腹部和大腿部有好些赘肉,他知道女人为什么穿连裤黑丝袜,他知道女 人身上的所有一切。每想到这些,他便会有一种自毫,上班时他都会在众目睽睽之 下放肆地笑出声来,他会扔下手里的活计跑去路边的花园里悠悠地晒起太阳来,他 还会在女人面前将自己的这些感受说出来。“啊呀!你这么一说,我也一样,感到 非常地自豪呢。”女人听了他的话,竟是这么一句有些恶作剧的回答。糟了,原来 如此啊,女人对男人也有自豪感的啊。那么,他突然想到了——妻子也一样,她也 察觉到了什么了呀。 但是,妻子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到的样子。平时的话语里也没有言外之意, 也许妻子的性格本来就是这样的,也许她知道了什么也是默默无语的,也许她在背 地里做着各种的筹划。坐在起居室的餐桌前,悠悠地喝着咖啡,热气与晨光中妻子 的脸,十分地平静,他默默地观察着甚至仔细地盯着妻子看了好一会儿,可妻子还 是像石头一般没有丝毫的变化,妻子还是以前的妻子,他与妻子结婚已有三年了, 以前自己怀疑妻子有外遇,可现在自己却真的有了一个别的胖女人。真是太滑稽了, 这难道是事实,他真是一刻也不能容忍自己了,他为自己感到无地自容了!我真是 个小人呢!差劲到底的小人,他这样骂着自己决定今天就与那女人断绝关系。说到 做到,当天晚上,他就对胖女人说出了分手的意愿。“是呀,是该差不多分手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女人已经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女人也穿着黑色的连裤袜。不 对呀,我与这女人的关系不应该这么轻率呀,我们应该是难舍难分的恋人呀,我怎 么会这么无情无意地说要分手呢,他心里这么想着,可个嘴里却不听使唤,还是一 个劲地讲着违心的话。真不可思议,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好像被什么揪住了, 他好像被什么人逼迫着。实际上在讲明分手后,他心里还是一个劲地压制着再去想 那女人的念头,在回家的路上,他自己开始讨厌起自己来了,他感到对不起妻子了, 他没有脸再去见妻子了,他想到了离婚,可是,以前——好久以前,他就想好了— —应该先去见过母亲再说。 与平时一样他乘上了公共汽车,下车后从车站到家有好长一段路,他也总是喜 欢走着回去的。途中有一大片青葱田,田里的土有些红色,田垅笔直整齐,看得出 主人的精耕细作。葱田的对面有一间堆农具的破旧小库房,库房旁有一棵柿子树。 柿子树有些年龄了,在这秋高气爽的午后舒展着众多的枝丫,树丫上结满了橘红的 柿子,怕有五十、一百个吧。天空里有一大群乌鸦,默默地飞过,这群浑身乌黑的 大鸟,此时望去倒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吉祥,在这蓝天的衬托下,静悄悄地飞翔着, 好似一幅美丽的图画。转了个弯,马上看到家了,那个生他养他,充满着无限亲情 的家,就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眶了,他加快了脚步,那家却像一片云似地飘向天空, 朝着他的眼前飞来。马上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小学三年级时的他。门很重,小 孩的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撑开门,将一辆自行车推出了屋外。他骑上了自行车,他 是去与小朋友赴约,是去文具店,或是书店,他全力地蹬着自行车,对迎面走过的 已成了大人的他不屑一顾,“嚓”地一下从他身边穿了过去。是呀,我会骑自行车 的呀。人到中年竟会将这样的事都忘了,想想小学生时的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 再看看现在的自己,真是可怜的很啊。他禁不住地流泪了。马上回过了神来,才觉 得刚才自己是迷糊走神了。“事先,也来个电话呀。”母亲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过,我心里是有数的,你是也该来了。”于是,他便将黑连裤袜胖女人的事情 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像对好朋友诉说那样,一口气全对母亲说了。“做娘的,是 不会看着儿子伤心的。”母亲听完他的叙说,并没有反对他与妻子离婚的事。晴空 万里,秋天的晚霞将院子里的枯草都变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夕阳太耀眼,连躺着的 狗都起来,伸着懒腰,忘记了叫唤,默默地观望起那夕阳来。狗的身影在金色的枯 草地里投上一条长长的影子。枯草地的下面,埋着三十多年前他儿时玩过的小石子, 碎沙粒,还有打碎的碗片,以及其他的什么玩具。他的记忆在飞旋,回忆起好些事 情,甚至是搬到这里以前的事情,他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到这个家,思绪竟会如 此无拘无束,这是一个谜。他感到自己这一辈子也无法解开这个谜。不,也许是自 己想得太复杂了,自己的思绪无拘无束,也许只是他太喜欢这个家了,以至于他将 自己整个童年的事情都错误地装到了这个家里。是的,仅此而已!“那位女人很胖, 我认为完全是你自己的感觉错误而已!”在他告辞母亲回去时,母亲突然这么没头 没脑地说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