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想把家里的气氛搞得很紧张,他将妻子约去了一家宾馆。这宾馆1945年以前 就已开业了,很小,但很出名,因为在他出生后不久的一年,有一位外国的高官在 这家宾馆里自杀了。所以这家宾馆也随之名声大增,家喻户晓。等到他到了那家宾 馆,才心里暗叫糟糕,说来也许难以令人相信,这里竟是他与那位穿黑色连裤袜的 胖女人经常约会的地方。自己真的在这里有过风流韵事?自己真的对那胖女人动过 真情?他自己也已经说不明白了。此时此地,他只感到一种焦虑,一种无奈,竟会 糊里糊涂地将妻子约到这里来,这样的混账,这样的疏忽,他真正是对自己佩服得 五体投地了。到了约定的时间妻子还没有来。时间不早了,但他肚子却并不饿。他 坐在大堂的酒吧里,好几次服务员来询问要些什么,他再也不好意思干坐着了,只 好说什么也不想要,如要收钱,将发票开过来好了。这样总算把服务员打发走了。 喝上一杯饮料,或者吃一些什么东西,应该说何尝不可,但他心里知道,这么一来, 就会又使他想起那个胖女人来的。大堂里大理石的地板,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 显得光芒耀眼,桌子上的蜡烛泛着刺眼的黄光。约定的时间都过了四十分钟,妻子 才跚跚来迟。下身一条灰色粗花呢的套裙,上身一件厚厚的毛衣,再加上一顶大大 的绒线帽将头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外面其实并不太冷,妻子这副打扮,是不是以前 他没发现,妻子其实是一个非常怕冷的人呢。“因为洗了个澡,晚了。”对于迟到 的理由,妻子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听了心里转念这算什么理由吗?这其实 是妻子对自己不屑一顾,其实是明显地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他这么想的当儿,妻子 已对服务生在说话了:“来一客咖啡饭和一份三明治。”看来妻子的食欲很旺啊。 也不等他说什么,妻子已经风卷残云般地将两盘东西扫了个精光了。从未看到过妻 子的如此吃相,看来是不是有病啊。吃完了东西妻子总算又朝着他说话了:“我是 有喜了,不会错的。”接着又说了一大串的话,使他确认,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父亲 肯定非他莫属了。哪天晚上他是记得的,他是与妻子在一起的。现代科学和医学的 常识使他不能有一点异议,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则隐隐约约地有些许的保留意见。 当然这样的保留只存在了五分钟,说长一些也就十分钟吧,马上他便只能以一种无 可奈何的无声的笑来应付面前的妻子了。这样的结果,实在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他心里明白,可嘴上又说不出来,真是太窝囊——他这样心里恨恨地,突然感到自 己仿佛已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感到时光在倒流,回到了新婚那天的早晨,他 在池塘边看到的那一幕,池水里有一个庞然大物,别人都看得清,只有他却偏偏看 不清,或者反过来说,别人都看不清,只有他看得清,他突然感到孤独无援了,一 种孤独的忧伤紧紧地将他裹住了。 妻子坚持要用母乳喂养女儿,这是一种原始的概念。妻子坐在沙发上,左膝盖 衬着婴儿的头,撩起自己衬衣,将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望 着母亲,身子手脚也一动不动,只是小嘴巴一翕一翕地有规则地机械地蠕动着。是 呀,现在这婴儿是在吸着这母亲的奶啊。他出生的时候,记得婴儿都是喝奶粉的, 但由于发生了不少的问题,最近又恢复流行吃母奶了。是的,他的女儿不需要任何 现代文明的,她只要靠着她母亲的奶水,会长得健健康康的。真是太棒了,可是理 智地想想,这孩子可是伴随鲜血和疼痛从她母亲身体分娩出来的呢。生她时,母亲 可是忍受了整整两天的阵痛折磨。“虽说并没有想到自己要死,但那种疼痛,真是 比死还难受啊!”妻子的这番话使他想到,这个时代,再过十五年,20世纪就要结 束的时代,科学发达,人工受精,无痛分娩各种新科技的开发,但孩子是要从人的 身体中生出来的这一事实,看来是不会被改变的吧。那么也就是说,时代再前进, 这一原始的东西是无人能否认的吧!女儿每晚要哭好多次,每天晚上当女儿睡着了, 他与妻子躺入被窝里,那种安静也是短暂的,一天劳累下来舒舒服服睡一觉,以及 新婚时夜里在那橙黄色的夜灯下美好的氛围已经是久违了。现在的家里可谓是草木 皆兵,夜里一有风吹草动,一有哪怕是微弱的声响,女儿马上就会哭起来——马上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妻子已跳起了身来,抱起了睡在两人中间的女儿,然而女儿 好像还是不耐烦,毫不客气地放声大哭,声音像决堤的洪水,夜深人静之中格外刺 耳。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往往只是躺着,半睁着眼睛,默默看着妻子将女儿抱去起 居室,一边哄着,一边给她换尿布,然后还要喂奶,还要抱着女儿在屋里转圈,嘴 里还要哼些催眠曲,所有这一切妻子都是在半醒的状态下进行的。她喂奶时自己的 眼睛是闭着的,她转圈时步履是摇摇晃晃的,她哼曲子时是不知让谁听的。总算女 儿又睡着了,于是得非常小心地将女儿轻轻地放回到床上,看着女儿舒坦地真的睡 着了,妻子才会放心地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可是没过多久,又是什么风吹草动,女 儿又会奏起英雄的赞歌,妻子也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又重复一次做过的一切——换尿 布、喂奶、抱着转圈、哼催眠曲……然而人的精力是有限度的。每天晚上这么折腾, 一次、二次、三次是到极限了,第四次女儿再哭、再叫、再嚎,妻子已像死猪一样, 动也动不了了!太累了,太冷了,太困了,妻子自己也成了婴儿。每晚都要闹到差 不多黎明四时,整整有三个月,到最后只好由他来代替妻子了。比起妻子来他的动 作总是不紧不慢的,所以往往女儿就不高兴了,抱在他的手里哭声总是不间断的。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哭呀!为什么不想睡呀!尿布又不湿,奶也喂饱了,是发高烧 了,是不舒服了,还是心里有什么不满意呀?你的父母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自己 也已精神恍惚,无精打采了——他心里一个劲地念叨,也不知说给谁听。有时候女 儿还会与他开玩笑,会用小脚踢开被子,从他手里挣脱,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婴儿 竟有这么大的能耐,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双手去抓女儿,但女儿已逃出了他伸手 的距离,滑到床垫外的榻榻米上去了,女儿不哭了,却与他玩起捉迷藏来,他抓了 几次没抓到。他拚命地伸长手可奇怪的是竟连女儿的身子都碰不到。这样,折腾了 两个多小时,当银色的晨曦透入窗户时,当妻子女儿进入梦乡时,当睡魔强力地朝 他袭来时,他则必须要起身了。早饭也没时间吃,连茶也来不及喝一口,他便步履 蹒跚地上班了。 正好这一年,“广场协议”①后,政府短时间地采取了提高日元汇率的政策, 本来一美元兑二百四十日元,这冬天里一下子日元涨过二百日元,过了年最高涨到 一美元兑一百五十日元呢。同时为了拯救由于日元升值出口受损的国内企业,日本 银行不断地降低了利率。结果,房地产、建筑业、汽车行业为主的国内很多企业形 势大好,内需也大大地激活了。他所在的药品行业从客观的报表上看也是欣欣向荣, 但实际上对每天在干活的他们来说,形势也并不是那么乐观的,换句话说,为了挣 一些钱,也还是要花出相当的劳动的。新的产品不断推出,订货成倍增加,于是加 班加点也成了家常便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白天不得偷闲,晚上又要为女儿所 累,睡眠时间就非常地宝贵了。几乎是不分场合地一年四季他都是睡不醒的样子。 开会时他打瞌睡,会议结束了,他还没有察觉。大家都走了,他一个人还在会议室 打瞌睡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可是女儿是他的希望,尽管知道回去晚上又睡不好觉, 可一下班他还是匆匆地朝家里赶。看来孩子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弱者,而是名副其 实的能促进社会经济,加强大人间关系密切的强者呢。每个家庭里只要有了孩子, 都会这样的,他与妻子一切以女儿为中心,时间、金钱都在所不惜,女儿至高无上。 至于那位黑连裤袜的胖女人,他已经有一年时间无暇去想她了,应该说是彻底地分 手了。他与胖女人前后交往了三个月,现在想想这真是个赔本的生意,幸亏有了女 儿,要不这生意还会可能亏得更大呢。是女儿拯救了他。瞒着妻子,他心里是非常 地感谢他的女儿的呢! 然而,女人非常执着地又在他的面前出现了。有一次在客户的接待室里,对方 的部长为了取什么资料暂时离开的时候,一位长发高个的姑娘,趁机进来了,理由 是为他倒茶,可行为却十分地挑逗,姑娘用冰冷的指甲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浪声地 笑着出去了。又有一次在公司的电梯里,本来五六个人的电梯里突然只有他与一位 年轻姑娘了,像是新职员,崭新的藏青制服,他从来没见过。姑娘有些难为情地低 着头,可嘴角却明显地露着微笑,而且突然抬起头瞟了他一眼,身体还朝他靠进了 一步。开什么玩笑!别小看了老子啊!好容易与黑连裤袜的胖女人分手了,老子可 不会再这么轻易地入你的港。已经三十五岁了,女人怎么还会找上门来,仅仅为了 找乐趣,可在他身上找到的也许只有失望,那么说有别的企图,不知道,他百思不 得其解,这些女人,他只好时刻防备着,像避瘟神似地从这些女人身边逃走。可是 世界的事情往往是不以人们的意志而转移的。终于在一个夏天的夜里,事情发生了。 已经是深夜12点多了,回家的末班电车里,车门边站着一位少女,个子与他差不多, 或许实际上要矮一些,秀发披肩,苗条的身材,一袭天蓝色的连衣裙,但是引起他 兴趣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少女带着的一副太阳镜。茶色的边框,小小的镜片,给 人一种高雅的感觉。而且是深夜,在电车里为什么不摘下眼镜呢,是想遮掩什么, 还是一种自我感觉的表现。不过在他的眼里,少女的这种打扮是非常地时尚,他明 明白白地知道,这少女是他理想中的女人。至今为止,他的人生中一直在寻找理想 的女人,可从来也没找到过。可是今天碰到了这位戴太阳镜的少女,他感到不用再 找了,这绝对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女人,她的美丽尽管只是萍水相逢,他已经能 确信无疑了,不仅仅是外表,而且性格脾气也一定是完美无缺的。也许有人会说他 的脑子有问题,可他不这么认为,一般的场合人们判断一个人往往强调不仅要看外 表,还要注重内在,但他们不知道人的外表往往与内在是有着相通的地方,总而言 之,他对少女是一见钟情。只看了她的外表,便认定内里也是绝不会差的。他的目 光再也离不开那少女了,连车厢里的乘客也察觉了他的异样。他干脆站到了少女的 面前,双手抱在胸前,电车有些晃动,可他保持着笔挺的姿势,始终看着少女,少 女也面对着他,但眼睛是不是看着他则不得而知了,因为她是戴着太阳眼镜呢。这 样在电车里邂逅一位美女,真是如做梦一般,如此的好事,他都有些害怕了。不过 马上就要到自己下车的站了,马上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了。今天这一天当然已过去 了,面前的这位美女给他的灵魂震动也会随之淡忘,最多一个星期吧,美女的形象 便会在他的脑海里烟消云散了。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证明此时的他还是有些理智的。 可是当电车真的到站时,他开始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了,车门打开一分钟不到 的时间了他的脚应该踏上月台去的,可是太奇妙了,当车门重新关闭时,他真的惊 奇万分了,他并没有下车,他的人还在车厢里。太阳镜美女还在他的面前,她的表 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终于电车到了终点站,混在嘈杂的人流中,过了检票口,他 故意落后美女一步,跟着她朝前走去,街上静极了,像在坟场里一般,没有汽车, 只有路灯发着白灿灿的光,光里飞舞着一群群蛾子什么的小虫。不知怎地他突然感 到美女的腿有些不好,这从她的走路姿势能作出判断。美女左手拎着一只小巧玲珑 的蓝色拎包,她应该察觉有人跟在后面的,但却连头也没往后回顾一下,他真的有 些沉不住气了,这美女一声不响,但却有一种无声的威势,他感到今天,不!应该 好多年以前就已注定好了的,他看来要成为这女人的俘虏了。终于到了女人的住处, 她打开房门,回身招手让他进屋。屋里打开了电灯,总算她摘下了脸上的太阳镜, 他不由得怔住了,这是张与他想像中大相径庭的脸。当然绝对是谁都不会有异义的 美女。但太阳镜摘下后露出的眼睑和眼角,已经明显地下垂。她已经不是什么少女 了,然而那目光则是太温柔了,流连顾盼的双眸,一下子将他击倒了。是的,本来 他是有着心理准备的,准备受她的冷眼,准备受她的做作。但是他错了,他现在看 到的是这双眼睛,使他完全没有一丝一豪的陌生感,使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妻子的存 在——他没什么后悔的了,他是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奴隶了,太阳镜下的这双眼睛已 经彻底地将他俘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