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知道与他这次反省有没有关系,没多久他的工作也有了转机。他离开了销售 员的岗位,调到了科室里,在市场调研、商品企划部门上班了。日本全国经济全面 衰退,行业里所有的药品公司都不再像20世纪80年代那样扩大固定资产投资了,可 他所在部门开发的商品却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好业绩。主要是针对戴无形眼镜者使用 的药水,整个地供不应求,往往好几个月缺货,还有公司的传统产品健康营养剂, 也空前地畅销,本来只局限在药店销售的,现在扩大到一般的超市,销售额成倍地 增长。如此的成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总而言之,他正是在这样的好时 间,调换了一个好的职位,功劳也就自然而然地记在了他的头上了。本来一个高效 率的组织,是要有具体一个个精英人员组成的,他现在则名副其实地成了一名精英 人员了。冬天的早上,拥挤的地铁里,全是清一色黑大衣的上班族。老的、少的、 坐的、站的、看报纸的、听音乐的,车厢里安静而又舒适,没有一点声音,连咳嗽 声、空调声都听不见。地铁的右侧,应该是东面,朝霞应该是过去与妻子、女儿一 起去游乐园游玩时相同的,洒进车里来,使人感到温暖无比。车厢里的光景也相同, 无声无息的乘客,扶手吊环,固定的风扇,在阳光下都闪着金色的光辉。忽然,车 厢里传来了一阵小孩的笑声,可环视周围并没小孩,可是又一次听到了,更加响亮 的笑声,就如热带树林中的小鸟,清脆动听。他已不再寻找了,他已经完全地沉浸 在深深的幸福之中了。——已经不要紧了,一切都明白了。这车里小孩的笑声,是 对他祝福,已经不需确认车厢里有没有小孩了,即便是猫,是猴,是狗,是马,都 已无关紧要了——他感到自己皮肤里的血温热无比,他感到所有的障碍都在他面前 消失了,生活中的一切是那样的美好,他找到了爱的感觉,就像一直在弯弯曲曲的 隧道里摸索着,终于见到光明一般,他感到漫长的黑暗终于结束了。 推开房门,他便朝着妻子、女儿大叫起来:“决定了!买一幢房子。”妻子不 声不向的,温柔的目光迎着他嘴角露出亲切的微笑,“是呀,我们是应该有一个像 样的家了。”那天全家去游乐园的情景恍惚就在昨天,十一年了,这样自然的夫妻 间的对话,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家,长长的一束秀发,虽然掺入了些许的白发,但依 然光泽,黑色毛衣配一条米色的裙子,显得身材依然线条清晰,没有化妆,可肤色 依然润滑如故,妻子的美是那样地令他感到亲切。太可怕了,他感到了一股魔力, 他感到这股魔力会将他带到妻子总是眺望的那个远方去,但是他已经是心甘情愿的 了,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是要有一个像样的家了。 第二个周末,他便与妻子一起去找房子了。中介公司的服务非常地热情,那位 小他二十岁左右染着茶色头发的年轻人,开着一辆雪白的轿车,全程陪同。最近房 屋中介公司的小青年,都是受过良好的职业培训的,有关房屋买卖的法律以及其他 各种知识都掌握得十分齐全。对于他与妻子提出的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年轻人也 都能十分巧妙地应付,而且总能将话题兜着圈子重新又扯回到他想推销的房子上去。 每个中介公司都一样,房产生意是支撑着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的大生意,一般人们 一生也就是一次或两次的买卖,现在都由这样的小青年在经营,他不由得有些愤愤 不平了。终于有一块土地引起了他的兴趣。这是离他现在住处西面不远的一个坡面 上,原来的旧房拆了,面积不大,但价格则要比这周围土地的平均价格便宜大约一 半。迄今为止,跑了好多家中介公司,看了无数的房子,老实说没有一幢是他买得 起的。电视、报刊每天都在报道经济不景气,土地价格急转直下,可实际上对他则 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处,要想买房以他的经济实力,除了偏僻的郊区,怕是这辈子都 不可能买得起了。然而,为什么在离他家这么近的地方有一块这么便宜的土地呢? 是因为在山坡上?因为原来是坟地?还是曾发生过杀人案件?或者这土地下有什么 隐患?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向中介公司道出了疑虑。然而中介公司说出的理由则十 分地简单:“这里道路太窄,汽车开不进去。”汽车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竟是如 此的重要,他不由惊奇不已了。尽管汽车平时几乎不用,但人们还是少它不可,宁 愿为了它而牺牲许多的金钱。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我自己了,我们愿不愿意过没有汽 车的生活呢,他与妻子经过深思熟虑,最后决定买下那块土地。 事先也没联系,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大约有七十岁了吧,留着长长的 胡须,拄着拐杖,然而身材却十分地魁梧,他几乎要仰着头才能看得清老人的面容。 询问下来,原来老人是妻子请来的建筑师。老人在屋里坐了大约一个小时。谈话也 并没有涉及房屋的问题,只是一些日常生活的闲聊。过了大概一个月,建筑师又来 了,又是闲谈,不过这次妻子也参加了,什么花粉过敏呀,女儿上学呀,他的工作 呀,还有造一幢房子需要多少时间、金钱呀等等,等等。这样的造访大约有四五次 吧。终于在一个星期日的晚上,老建筑师又登门来了,这次他带来了房屋设计图, 图纸展开在地板上,这么大的一张图,是晒出来的蓝图,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 图上纵横交错地画着各种直线、曲线、弧线、三角形、S 形,还有各种数字、记号, 他看了半天也没能搞懂这是一幢怎样的房子,不过他蹲着身子,凝视着那张图纸, 整个人的感觉则像是飞上了蓝天,眼前呈现的尽是金灿灿的阳光一般。“我还画了 一张图呢。”老建筑师从包里又取出一张图来。这是一张未来房子建造好以后的正 面效果图。图是用彩色铅笔画的,尖尖的红瓦屋顶高耸入云,夕阳里显得雪白的粉 墙上,开着扇圆窗和一扇木框的方窗,房门是整块的木板,上面镶着弧形的图案。 大门是铁管铸造的,两扇中间打开,黑漆髹得锃亮,房门与大门之间有着一个小小 的院子,院子里栽着栗树、榉树、山茶树、桂花树,还有一小块草地。早春五月, 院子里肯定会是彩蝶纷飞,红鹊绿鸠,雀跃飞舞,当然黄莺也会来草地里唱歌的吧。 “这房子起码可以住一百年,”老建筑师这样说着马上又自我否定,“不,应该是 二百年,本来房子是比人的寿命要长许多的,所以人们都对造房子是不会有半点马 虎的,因为房子就是自己的家,就是自己终身栖息生养的地方啊!” 终于开工了,大量的木材搬到了现场,水泥地基上一根根粗大的柱子竖立了起 来。可是马上工地平静了下来,工程也不再进展,去工地看了好几次,他和妻子看 见一张大大的白色塑料布,将房柱盖得严严实实,边上堆着一垛垛的建材,却并不 见施工人员。于是他有些焦虑了,打电话去建筑公司询问原因,回答是让他去问建 筑师。马上又打电话去老建筑师处,老人十分温和地对他说:“因为大柱子的木材 找不到,要有八根松木的大柱子,所以请耐心地等一段时间。”挂了老建筑师的电 话,他和妻子不由得对那老建筑师肃然起敬起来。老人说得太好了,这是一百年、 二百年的大计,没有理由心急火燎的,为了找到好的建材,等上几个月,几年又有 什么关系呢?他为了这个家出了钱,这个家将成为他与妻子生活的地方,还有女儿, 将来还会有子孙、曾孙,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那么这房子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它 就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东西了。它是超出了法律意义上的所有权的范畴,它是 具有社会性的东西了。所以这房子一定要造得尽善尽美,外表、内装饰全部都交给 专家老建筑师,他与妻子,甚至读中学的女儿都完全地对老建筑师信任有加了。终 于到了上主梁的日子了,这是个奇妙的日子,一早上天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但 到了上梁时,突然风霁雨住,云朵里太阳露出了脸来,虽说是秋天,但风也温柔了, 带着湿气,犹如六月的熏风。妻子一大早便在家里煮了一大锅味噌汤,女儿也欢乐 地帮着母亲。上午大梁都准备好了,马上要上梁了,他们在大门口两侧的位置上供 上了祭神酒饭等供品,在房柱上都扎上红的、紫的、黄的彩幡。“上梁仪式是绝对 要举行的,这不能省略,一定不能忘了啊。最近好多人家都省去了。为了节省开支, 但是不举行上梁仪式是绝对造不出好房子来的!”老建筑师的反复关照,使他们对 此次的上梁仪式很是慎重。老建筑师这天也十分地隆重,穿着黑色的礼服,他是仪 式的主持者,也是总指挥,虽说他一身庄重的打扮与现场氛围不大相称,可在他的 眼里老建筑师这天的形象更加高大了。施工人员在房子四角的柱子边撒上了吉祥的 盐,他也学着样在盐上浇了些酒。又下起大雨来了,几位年轻的施工人员马上动作 协调地将刚上了梁的房子遮盖了起来。他并没有记住每一个细节,但上梁仪式的整 个过程他是亲眼目睹的。又吹起了南风。老建筑师突然想起来似的,一下跳了起来, 身手敏捷地一把将二楼房顶上的四根在风雨中乱晃的彩幡扯了下来。——试想一下, 一个人竟一伸手能将二楼房顶上的东西扯下来,这是一个怎样的巨人呀!可是不仅 是他,妻子、女儿都是看到的,也许是他们眼花了,但他们一点也没怀疑事情的真 实性。他们已对老建筑师陷入了一种盲目的崇拜。好多年以后,他还是能回想起上 梁仪式结束后,老建筑师伸手扯下彩幡的那一幕。搬进新家后,他喜欢独处在朝西 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眺望夕阳。无限灿烂的夕阳,炫目耀眼,慢慢地落入远山的背后, 整个世界便成了一个剪影,他喜欢看这落日的过程,年过不惑,他自己也莫明奇妙, 怎么会看落日时,人们会感到非常的瞌睡,好像有一种暴力强迫着他闭上眼睛。年 轻时是绝对没有这种感觉的!年岁不饶人吧,在这夕阳的刺激下,睡眠总会无情地 频频造访,这也许是遥远的彼岸,那个叫“死”的神仙正在渐渐地朝他靠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