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事情在那以后两年发生了。由于国内的市场已到了饱和极限,制药行业都将发 展的目光转向海外,特别是东欧市场。然而,他所在的那家公司,则由于目光短浅, 没有及时地抓住这一机遇,不得已现在只好动脑筋想去并购美国的一家制药公司了。 他们想并购的那家美国公司,二十年前就与他所在的公司签了降血压药品的销售合 约,虽说时常为了竞争各自在背后搞些小动作,但表面上还是一对关系密切的合作 伙伴,所以现在公司的决策者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向这家美国公司提出并购的要求。 与会者也都认为,公司要在世界范围内不被淘汰,这是个最理想的方案了,而且估 计美国公司也会愿意,所以大家都对这一方案抱着十分乐观的态度。本来就是,制 药行业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要开发一味新药,无论是在费用还是在技术上,单靠 某一个公司的力量,已经是远远不够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当他所在的公司正式 向美国的那家公司提出愿意购买其股权,从而将其作为自己百分之一百的海外分公 司的要求时,美国公司的态度则是不屑一顾。这么重要的问题,仅仅谈了十分钟都 不到,美国公司认为这样的要求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因此从那以后半年多的 时间里,他所在的公司人员,竟是要见一下那家美国公司的干部都是不可能的了。 怎么办?有什么好主意?公司整天开会讨论,可就是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也许本 来就没有什么好主意吧,没办法,只好先想办法消除美国公司的偏见,将关系恢复 到以前的友好关系时代再说了。公司的决策大员们作出了这个决定,于是便在全公 司内寻找去执行这一倒霉差事的人员来。全公司大范围地挑选,应该说并不是某一 个领导的意见,应该说是一种命中注定,这件差事最终竟会落在了他的身上。 结果不管怎样,谈判不管成功与否,早一个星期,不,哪怕早一天也可以,快 些将这差事了结了,早些回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在成田机场与来送行的妻 子、女儿分别时的情景,隔着些距离回头望去,母女俩相同的装束,相同的身材, 长短、胖瘦一模一样,宛如一对双胞胎姊妹。当他抱着包穿过出境检查站口时,他 突然感到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哀,再朝前走,过了海关行李检查后,竟然更有一种 不祥的预感袭来,感到自己的这次美国之行,可能是一次死亡之旅呢。本来嘛,隆 冬中的美国中西部,特别是伊利诺伊州至印第安纳州一带的大平原就犹如一个死亡 之地,一望无际的荒原,被翻耕后又置之不管的潮湿灰色泥土犹如月球的表面一般, 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在这土地上,一眼望去尽是一排排黑色的杨树,仿佛一片参 加葬礼的人群。地面的灰色也影响了天空,天空中总是乌云密布厚帘低垂,即使下 一场雪也能给这死气沉沉的大地里渗入一些亮光,可老天就是吝啬,往往每天里就 只是将乌云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在这异国的大平原上,他感到了可怕的孤独,可 仔细想想,这孤独感其实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在日本公司里,不,在这好久以前, 他就十分地孤独了。在他孩提时,在他青春时,在他学生时,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的。他已经对此习惯了,甚至有些喜欢了。如果人生都是这样的孤独,如果这样的 人生也可以称之为孤独,他倒感到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正是在这大半生的孤独 中,他才建立起了自己的人生信念,他才体味到了上进乐观的滋味。然而,现在一 个人在美国,这孤独却是那样地难以忍受。那一天为了吃一餐午饭他驱车去了一家 高速公路边上的餐馆,看到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男的似乎是位工人,身材肥胖, 女的一头棕发,他们带了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小男孩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刚挨 了父母的责骂,小脸蛋满是委屈,眉头皱得紧紧的强忍着眼泪,不断地用调羹朝嘴 里扒饭。另有一对老年夫妇则十分悠闲,在靠近暖炉的地方,隔着餐桌,对面而坐, 整整有两个小时吧,他们彼此只是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看着报纸,竟没有一句言语。 眼前的情景,使他突然有些伤感起来,同时非常非常地想家了。人本来就是如此, 当身在漩涡中时,只想着快点脱身,过去曾经烦恼他的那些事情——刚进公司的每 一天,上司的责骂,半夜三更的加班,老是缺钱,女儿的啼哭,睡不醒的早起,婚 外情,自暴自弃,以及与妻子的那些不愉快,等等,等等。现在想来,竟是并不那 么讨厌,反而觉得十分地亲切可爱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些人生中最最平凡的, 甚至是一度感到厌烦的东西,现在则成了他人生美好的回忆。他感到过去对自己太 重要了。“啊,过去的岁月啊,你是那样的平凡,那样地遥远。”他已经到了知天 命的年龄,他有些怀旧了,他更加迫切地想早一日也好,快些将手头的事了了,快 快地回到日本去,回到他的家里去,他在美国的每一天,都只为着这一目的奋斗着。 可是美国公司的老板,也就是这家公司创始人的女婿,却迟迟不与他们会谈。他们 想方设法通过别的公司,甚至是日本驻当地的领馆人员去疏通,也还是不见有什么 效果。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他只好将没有进展的情况向公司写了份报告。又是两 个星期,公司对他的报告竟没有一丁点儿回音,总算有一天他接到了公司负责外国 事务的一位董事给他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对他来说真是当头棒喝:现在如果你一定 想回国,那么只要你能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思想准备,你回国来也可以的,谁也不 会阻止你的行动,明天坐上飞机就行了,但是你必须要明白,你的这一行动就等于 丧失了你的一生,不仅仅是你的过去,而是你的未来!不仅仅是你的现在,而是你 的一切!因为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秒,你做过努力,可当你踏上回国飞 机的一瞬间,你的所有这些努力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你已经年岁不小了,或许也能 感到来日苦短了,然而你要清醒地想想,人的一生有时甚至会没有眼前的一瞬那么 漫长的。你,包括你周围的那些人,可能正在陷入一个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迷惘之中, 但是你如果对你的使命想要逃避的话,那么你的余生无时无刻不将在后悔无穷中度 过。所以你现在必须白天、黑夜无止境地战斗,尽管没有人保证你的战斗会最终赢 得胜利。 当天夜里回家的路上,他好像听到有谁在呼唤似的,他站住了脚步,回首朝后 望去,皓月当空,他又见到了那个久违了的圆圆的月亮了!美国见到的这个月亮日 本应该也能见到吧,晶亮晶亮的一个大银盘,云幕在它身边静静地流过,他感到二 十多年来,这月亮好像一直都是这么一动不动地挂在天上的。当然他也知道实际上 是不可能的,但情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样他才能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激励着他朝 前走。路上脸埋在大衣领子里匆匆的行人,红绿闪光的信号灯,汽车的强光灯,还 有那阴沟里冒出的缕缕水蒸气,都仿佛成了一股股的动力,在推着他朝前走。身不 由己地,他被推到了这座城市最高级的一家宾馆的酒吧里。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那 位美国公司老板,正由一位年轻姑娘陪伴着在那里喝酒。以前他曾经有几次与这位 老板照过面,但此时此刻,在烛光摇曳的酒吧里,那位一身深藏青西服,整个身子 深深地埋在一张茶色的真皮大沙发里的那位男人,使他感到非常的陌生。男人没带 领带,头发也梳得十分随意,戴了眼镜,眼睑红肿着,眼球暴出,一脸病态,这就 是他要见而难见着的那家美国公司的老板,他上去打了个招呼,老板似乎不认识他, 他于是镇定自如地做了自我介绍,说来了已经整整三个多月了,质问为什么老板不 肯见面。老板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傻笑着,头望着地下,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太 忙,昨天凌晨4 时才刚刚将工作搞了一个段落,也不让他再插话,突然老板转了个 话头:“你知道20世纪人类最大的发明是什么呢?不是汽车,不是电脑,是抗生素。 除此之外,所有的发明都是将人类推入劫难的,只有抗生素是拯救人类的!”听了 老板的这番慷慨陈词,他确信了,他看到了眼前打开的一扇门,明媚的光芒使他感 到眼花缭乱。——我必须与这家伙战斗下去。与他一直斗下去,有没有胜算不知道, 但董事的那封信说得对,不斗就会丧失自己的一生,置于死地而后生,我现在开始 还来得及。——他想到这里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如两道剑直刺上了老板的脸: “所有的发明,都会由于你现在的傲慢与疏忽而失去它的价值,你现在所做的一切, 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有多大的价值!”说着他突然出手一下子将老板手里的葡萄酒 杯一把夺了过来,然后毫不留情地使劲朝着大理石地上扔去,将那杯子砸得粉身碎 骨。 宾馆酒吧砸美国公司老板的酒杯之事过去了一年零四个月,最终他完成了他的 使命,尽管条件十分苛刻,但美国公司还是答应出卖他公司的百分之七十的股份, 总金额达到1500亿日元。这样的结果公司里是褒贬不一,说买得太贵了的有之,说 为了公司打入国际市场这是个明智的办法的也有之。可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 的是他可以回家了。他终于回到了家里,去美国时才齐胸高的一棵桂花树,已经长 到要他仰望般高了,除此之外,好像家里也没什么变化,这是个春天阳光明媚的早 晨,家里的摆设、墙壁、地板、家具都像新的一样,看来妻子是精心保养着的,可 是他却明显地感到缺了什么。——对了,女儿不在了。他于是问妻子。“去年去美 国了。”妻子的回答使他惊诧不已了。这是怎么回事呀,自己到昨天为止还一直在 美国,女儿也在那里,去干什么,留学、旅行、嫁人,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的父亲 呢?这个家有什么事老瞒着自己啊!“以后一直都不会回来了。”妻子又加了一句, 而且说话时的表情十分地平静,就好像女儿本来就不应该再回来似的。太出乎意料 了,他一下子没有了语言,他首先得将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下,然后才一步步地踏着 朝霞投影的斑斑驳驳的地板,朝妻子逼近,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同时面对面地死 盯着妻子的脸,妻子也不示弱,也目不转睛盯着他,于是他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与 这个女人结婚那天的情景。疲惫不堪的,一切无所谓的,麻木无神的表情,真不可 思议,此时映在镜子里的他与妻子的两张脸,竟会与结婚当日的表情分毫不差。一 瞬间,他猛然醒悟了,这个家,这间房,今后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人间,只有他与妻 子两个人在这里居住了!是的,这段时间并不会太长久了! ①广场协议,是于1985年9 月22日在纽约的Plaza Hote召开的美、英、法、德、 日五国财长会议上达成的一项协议,主要内容为平衡各国货币兑美元的汇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