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强迫劳动 姐妹们都不在身边,我只有孤身一人,我的内心再次内疚不已:我怎么能让他 们拆开我们呢? 队伍在向前进发,我满脑子里全是阿达列,我很担心她,不知她一 个人如何照顾自己。队伍一直在前进,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也不在乎他们会带 我到哪里去,对我做什么。 我知道我落了单,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奥斯威辛集中营更可怕的地方了。我们遵 照命令继续前进。我的木鞋踩到泥里,陷了进去。现在我们这排是另5 个人,陪伴 我的不再是我思念的两个妹妹,而是我的表姐以斯帖,还有汉娜。汉娜是个肤色较 深的漂亮姑娘,她曾经是我哥哥什洛莫最好的朋友。 我盲目地走着。队伍拥挤不堪,但任何时候都必须严格地服从命令。他们禁止 我们跨出队伍一步,哪怕一寸也不可以。我只能看到我前面一个人的木鞋,脚尖在 鞋子里,脚跟露在外面,没穿袜子。这些木鞋是他们没收了我们自己的衣服和鞋以 后发给我们的。沿着没铺砖石的坑洼的路一直朝前走,奥斯威辛的营房落在了身后, 我们离那里越来越远了。 孤独的感觉令我特别难过,甚至无法思考。我们不停地行进,可越走情况就变 得越困难,因为我们的木鞋陷进了泥里。、我们5 人一排地走着,我不知道到底走 了多远。他们让停的时候才能停,几百个妇女和年轻姑娘一起走着。有个党卫军军 官清点了我们的人数,看到定额满了,就用枪把我们押上卡车,像对待牲口一样。 卡车上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们就这样上路了。我们没有手表,也不知道卡车到 底走了多远,更不知道哪里才是我们的目的地。穿过各式各样的城镇村庄,我们终 于在一座废弃的大农场前停了下来。这里有时能听到远处的炮声,农场原先的主人 为躲避俄国人早已逃到了后方。进了庭院,队伍被命令停下。我们排好队让他们清 点人数,然后我们被打发到谷仓、干草棚之类的房子里,这就是我们过夜的地方了。 监督我们的党卫军连同他们的狗一起住进了农民的屋子。 我们在干草棚里挤作一堆躺在稻草上。刚才点名的时候我们就站在这儿,木鞋 上粘着的雪化在上面,很潮湿。每人只发了一条薄得像被单一样的毯子,我们不得 不抱在一起,希望能暖和一些。一条被单不足以让我们暖和,但几张叠起来,再加 上我们抱在一起,热量就会增加一点了。那时正是寒冬腊月,寒风刺骨。我闭上眼 睛,看到母亲就站在面前,感觉非常真实。我回想起他们强行带走她的情景,知道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她幸运地逃过这一劫现在站在我身边的话,我会怎么做呢 ? 我怎能看着她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呢? 如此想来她解脱了反倒好。我就这么迷迷 糊糊地想着——我的思想被扭曲得多么可怕啊! 我想到我的妹妹们,她们在什么地 方? 在做些什么? 我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天没亮,他们就把我们喊起来。我们又照例排队站好,5 人一行,等着 点名。但这次人数不对,有几个女人不见了。党卫军军官又数了一遍,还是发现人 少了。我们站在那里被数了一遍又一遍——人数必须得吻合,一个也不能少! 德国 人回到干草棚,用刺刀扎进高高的草垛检查,几个惊恐万分的女人就这样被找到了。 她们受了伤,痛得哭出声来,还有些忍着疼就是不出来,最后便葬身在草垛里了。 每天早晨都会少几个人。我看到有些人躺在干草棚门口的雪里。她们的身体非 常虚弱,不肯再走了。我告诉她们必须起来继续行进,否则会被枪毙的,可她们冻 僵的脚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对视着,然后无言地离开了。也许这样的事情明天就 会发生在我身上。有一天我看到萨斯伯格家的3 个女孩儿,过去我们家跟他们家关 系很好。德国人命令出发了,她们还无力地躺在地上,只剩眼睛里还有一点活气。 她们哀伤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想到她们身边去,跟她们说些话。但 还没迈出步子,鞭子就抽到了我身上,我被迫回到队伍里。战争结束后我回去时, 他们家惟一幸存下来的小弟弟伊则·萨斯伯格来问我他姐姐的事。他听说我曾经跟 她们在一起,便追问我一切关于她们的信息。可我怎么能告诉他那可怕的事实呢? 他对我说他已经准备好去巴勒斯坦,现在只等姐姐们回来,或者至少打听到她们的 下落才会动身,所以一切都看我的回答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他她们当时真实的 状况,最后对他说我们停留时我曾经看到她们坐着,像所有其他的累了的人一样, 然后就再没有见到她们了。这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人数一直在减少,每次点名时我都会看到那些不在了的人空下的位置,因为每 次出发前我们必须5 人一排5 人一排站好。这也令我们得知到底谁活了下夹。那是 欧洲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很高兴白天很短——白天越短,我们步行的时间也就相 应缩短。 一天,我们行进了几个小时后,在一片开阔地上的另一座废弃农场前停下了。 这里附近没有任何城镇村庄。农场主和其他人一样为躲避俄国人逃走了。一个德国 人荷枪实弹站在门口,一眼看上去,他就像个怪物——冷酷的脸,下巴突出。他非 常生气,怪我们行军太慢让他等了这么久。他清点了人数,叫我们去谷仓、畜舍这 些地方住,他们自己则带着狗一起在屋里住。第二天早晨点名后,没有再找少了的 人,我们就出了门,这次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大约l 小时,就听到远处隆隆 的炮声。起先我们以为听到的是雷声,但我们越走声音越近,才明白那是俄国人的 炮声。 我们来到一个废弃的地方,沿着地上一条线站齐,他们便命令我们挖战壕。我 们必须很仔细地按照他们的标准去挖:坑宽4 米,深4 .5 米。他们给了我一个镐 头,可我几乎拿不动。第一镐下去,冰碴混着泥土扑头盖脸像下雨一样浇下来,我 赶紧闭上眼睛,但脸还是被砸伤了。我们原来站的地方也挖成战壕,越挖越深。 只要我们停下来歇口气,他们训练有素的狼狗就会龇着獠牙冲过来。这项工作 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一种惩罚。晚上回去的时候,德国士兵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们了。 他对我们的残酷比他的职责要求的还要过分。我们看到每次他扛着枪站在门口清点 人数的时候,都会随意地鞭打我们取乐。如果有人胆敢瞪他一眼,更严厉的惩罚就 会降临到她身上,德国兵会狠狠地殴打她。 我们每天早晨出工时这种事都会发生,晚上做完苦力回来也有这样一番“款待”。 我们每次回来都几乎要冻僵,累得筋疲力尽,然后被安排到草垛、畜棚——除了房 子以外的一切空地方去,我们把干草铺到地上睡在上面。如果不是到了这里,我绝 不会相信我居然会向往奥斯威辛的生活,但事实如此。如今我真不知道如何去享受 我在那种地方所享受的“幸福”。 幸福和集中营一一多么不相关的联系! 每天早晨我们从草堆上起来,迅速排好 队让他们清点人数。在地里工作时,我就穿一条奥斯威辛发的夏裙。工作很艰苦, 可是跟其他人一样,我根本没有力气千活儿。一个党卫军士兵带着一条训练有素的 狼狗就能监督几十个女人。 当德国人走远的时候,我们会让一个人站岗,其他人赶快爬到沟里去。我们互 相拥抱,或者跺脚让血液循环,这样就能暖和一点。在这艰难的时刻,我常一个人 出神——我敢肯定全世界都没人知道我工作得多么艰难。夜晚是最痛苦的。我夜里 都做着挖战壕的梦,好像白天工作得还不够似的。我还梦见党卫军监督着我们,用 枪逼着我们干得再快些一即使是严寒啮骨,我也会浑身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 战争结束以后,我到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寻找当初做苦力的地方。我这才 发现自己不过是一部庞大的机器上一个小小的零件而已。不仅是我一个人在做苦力, 跟我一块儿干活的女人也不是惟一的一组,成千上万的男女都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 挖战壕,用来防备苏军的坦克。 一天夜里,我在草垛上辗转反侧,怕自己会沉沉睡去。我是很想休息一- 下, 可那样的噩梦又吓得我不敢入眠。忽然我听到有人说话。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来自何方。但他们一会儿靠近了一些,一会儿又离得远了些。好奇心驱使着我,我 留神听着,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当它再一次靠近的时候,我侧着耳朵听 出是广播的声音,是在我们睡觉的干草棚外巡逻的岗哨的收音机发出的。 我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听着。声音离我更近些的时候,我听清了广播里那可恨 的德国人的行军。我很震惊地听到他们用德语喊的口号:“胜利,胜利,德意志高 于一切! ”( 纳粹德国的国歌。) 我推了推睡在身边的女人,她们也说听到了同样 的内容。直到这时我才确信,我所听到的一切不是我的幻觉,而是真实的。 如果我们听到的是真实的,那么我们就有希望了,在淹没我们的沉沉黑暗中终 于有了一丝曙光。我们一起听着,广播里面播放着军乐,还有德军的行军声,这一 切时常被煽情的演讲打断:“对全体士兵的重要通知……我们的军队正在按计划撤 退,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军队在按计划撤退。”通知还呼吁所有的德国人报名参 军,为元首和第三帝国而战,为元首和第三帝国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又听到了那 种狂热的口号声:“胜利! 胜利! ”我们所听到的一切都令人欢欣鼓舞。我们拥抱 在一起,互相亲吻。我们终于等来了希望,看到了一线光明,只要能坚持下去就一 定能得救。 我们清醒地躺着,好像是在正午一样,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忽然之间,我 们像是得到什么命令,都从稻草上站起来,开始充满激情地唱《希望之歌》。 可我们的快乐消失得很快。草垛的门被野蛮地踢开,执勤的士兵。那披着人皮 的野兽,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目光,疯狂地殴打我们,他残忍地鞭打我们的头和瘦弱 的身体。他离开干草棚的时候,我们都躺在草上呻吟着,疼得哭出声来。我只有一 条胳膊受了点轻伤,但那个时候我以为整条手臂都断了,因为我被狠狠抽了一鞭子。 我们安慰那些受伤更严重的人,撕开被单帮她们包扎伤口。我们非常疼,但是很激 动,而且充满了希望。 那“伟大”的德国,妄图用鲜血和暴力来征服整个世界的帝国——那个显赫一 时的德国,已经日薄西山了! 他们离最终的崩溃越来越近了! 我们从他们自己人那 里从他们的语言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第二天,我们在斥骂和头上飞过的“咻咻”的鞭子声中起床了。我们只休息了 几个小时,因为根本没法睡着。照例又是排队清点人数,然后开始工作。工作跟以 前的一样,但我们跟以前不同了,我们再也不会毫无希望了。自从那夜听到了广播, 得知德国人和他们的军队即将崩溃的消息,我们就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