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桥文美江 剧本原著 田村章 小说改写 萧照芳 译 当午夜的风飕起的那一刻,会有一道不可思议的光芒自东京铁塔顶上翩然而降, 如同一股巨大的暖流,温暖每颗受冻的幼小心灵——对于诸如此类的童话故事,她 总是深信不疑的。 只要来到这个城市,就会有奇迹出现,这个城市一定能够为我带来幸福的—— 她一直相信这种传奇。 然而,雪子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三年,她总算大澈大悟了。 所谓的童话故事、浪漫传奇,只不过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她只能活在平凡而狭 隘的现实生活中。短大毕业后,从能登半岛的海边小镇来到东京,做的工作是食品 工厂的会计,住的是一间破旧的公寓房子。如果连雪子这样不起眼的人物,也能荣 登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的话,那么整个东京大概会呈现灰姑娘人满为患的景象吧! 有这种想法并不代表她很悲观。日常生活虽然平淡无奇,但偶尔也会有令人欣 喜若狂的事,她甚至有过捧腹大笑的经验。如果硬要她在幸与不幸之间做一个选择 的话,我想她还是会回答她很幸福吧!虽然回答得不是很理直气壮,但总之就是如 此。 不过,置身在与童话故事、浪漫传奇无缘的现实生活中,偶尔心中难免会涌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之情。尤其是在下雨的午后,独自撑伞从杂沓的人群中穿梭而 过时,那种感觉特别深刻。 “我现在人在东京车站,快来接我吧!” 电话那头传来今人怀念的声音,至今仍残留在她耳际,和打在红伞上的雨声重 叠。但她一想起自己提出要早退时,课长那张颇为不悦的脸孔,不禁叹了口气。 这也算是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一件小小的偶发事件。 在故乡港口小镇和双亲共同经营家庭旅馆的哥哥——菊雄,突然说要来东京。 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至今仍然光棍一个,虽然脑袋少根筋,却是无可救药的乐观主 义者。为人单纯、善良,但奇怪的是对自己妹妹——雪子,嘴巴却特别唠叨,这就 是她的哥哥。 这是他活了三十个年头,有生以来第一次上东京来。当雪子问他:“你能自己 搭山手线电车到惠比寿吗?”菊雄却用轻松的口气回答:“山手线啊!我知道啦, 就是E电嘛! ”这种东京人绝不会说出口的过时话,他还说得自鸣得意。他就是那 种愈是把心思花在某件事上, 到头来愈会一无所获的典型代表。E电就是最好的例 子……一思及此,雪子不禁在伞下哑然失笑。这把伞的一根伞骨已经断了,外观看 起来不太美观,她虽然心里明白,但生性节俭,一直舍不得丢。 下雨使人愁的情绪多少淡了点,她想偶尔这样上班早退,其实也蛮不错的嘛! 总得找个借口稍微替自己壮壮胆。 像雪子这种天生穷人家的小孩,最懂得如何替自己打气。 那也是她在东京住了三年所学到的生活哲学。 菊雄此刻正在惠比寿车站的剪票口,对着一位年轻男子训话。 真是不懂礼貌的家伙。 当他在东京车站打公共电话给雪子时,这位男子便站在他背后拿着行动电话说 着。 “我找不到来接我的人,告诉我他穿什么样的衣服。” 那男子频频点了几次头之后,就走近刚好打完电话的菊雄身旁。 “快点!”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话,然后把手提袋递给菊雄,菊雄受对方气势所影响,遂反 射性地顺手接过对方递来的手提袋。 “不好意思,我们搭电车到惠比寿吧!这个时间搭电车会比开车快!” “等……等等……” 这男子只斜睨了一下不知所措的菊雄,就快速地往前迈步。途中他回头,以下 巴示意他说:“我还有行李呢!”菊雄一看,地上摆着一个行李箱。 “喂!等一下嘛!” 菊雄一手抱着手提袋,一手拖着厚重的行李箱,急急忙忙地追着那位男子。 好不容易在惠比寿的月台追上他,将误会解释清楚之后,那男子端正的脸庞, 顿时变得面红耳赤。 菊雄以一付老大哥的姿态自居,对着那位跟自己年龄相去不远的男子说教。 “我这个人好说话,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像你这样突然把手提袋丢给人家,然 后就一溜烟地走掉,换成别人的话,你早在东京车站就被揍得鼻青脸肿啦!” “真是抱歉!”那男子一再戒慎恐惧地向他低头赔不是。 “我看你是头一次上东京来吧!”菊雄以戏谑的眼光说道。 “啊?” “算了算了,别装了!老实说,我也是头一回到东京。看在我们都是第一次的 份上,我就原谅你吧!哈哈!” “不,你误会了……我是本地人,刚去新泻出差回来。” “……啊……是吗……” “抱歉,你们衣服一样,我还以为是来接我的司机……” 司机?慢了半拍,这下换菊雄面红耳赤了。这真是天大的错误。这算是侮辱呢? 还是轻视?……然而,他却没有当场立刻勃然大怒,这也是菊雄一向为人善良、 凡事马虎的特性之一“哥!” 雪子缓步走过来。 “哦!” 菊雄有点难为情地挥挥手。 “我帮你拿一件行李吧!” “很重,不用了!对了,我也带了伞喔!妈妈啊,什么都要我带,整个箱子塞 得满满的。哈哈!” “……咦?……” 雪子注意到那位男子,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菊雄和雪子,聆听两人之间的对 话。 “啊!你好!”那男子对雪子微笑,然后问菊雄:“她是你妹妹吗?” 菊雄以一村“你怎么还赖在这儿?”的表情看着那男子,然后咋舌道:“这人 真没礼貌,竟然把我看成是他的司机!”然而,那男子对菊雄毫不在意,只是一味 地打量着雪子,然后以一付仔细在玩味某种物品的表情和声音说道:“我也有一位 ……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妹妹。” 说完,他亲往雨中走去口他没带伞,西装的肩上被落下的雨滴染成一粒粒的黑 点。而雪子的个性正好是看到这种情形不会坐视不管的人,更何况,不知怎么地她 竟被那男子整个人的感觉给吸引住。雪子瞥了一眼探手在袋内找伞的菊雄之后,便 迳自追了出去,就在那男子停在路口等红绿灯时。她递出红色的伞,说道:“如果 你不介意的话,请用这把伞吧!我哥哥有带伞,我可以和他一起撑。别客气!” 雪子半强迫地把伞给他之后,又跑回菊雄身旁。那男子则一直注视着雪子的背 影。雪子中途只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男子轻轻扬起伞,笑着跟她道谢。雪子慌忙地 垂下限睑,菊雄则晃了一下脑袋说道:“你也是好人一个也!” 这就是雪子和那位男子——雅史的邂逅。 同时也算是一个童话的开端吧! 菊雄拿着一个他用毕生积蓄买来的订婚戒指。 “我有一位中学的同班同学,叫做麓子啦,她在这里当空姐,就是空中小姐啦, 你知道吗?今年夏天我们在乡下开同学会的时候,才又碰面的。怎么说呢?哎呀! 我不会说啦……我们……” “是一对!”雪子讶异地替他接了话。 “可以这么说吧!哈哈哈哈!” 他是为了求婚才来东京的,这封三十岁的菊雄而言,未尝不是一场人生的大赌 注。 “我跟她说要介绍妹妹给她认识,所以你也一起来吧!我们找一家餐厅,三个 人都点最贵的套餐,就去时下最流行的店好了,这主意不错吧!” “……最流行的啊……” 雪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兴高采烈的菊雄,忽然又想起了雅史的脸庞,他的味道倒 是跟法国菜挺相配的。不论是他的长相,还是他的言行举止,都和满身乡下味的菊 雄,形成强烈的对比。她明白东京人海茫茫要再相见谈何容易,不过她还是非常希 望能再见他一面。她对他是一见钟情……不,应该说是一见憧憬吧! 雪子的判断是正确的。雅史是一家集旅馆、休闲设施、流通、销售于一身的大 企业——高木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他才刚继承父亲——高木浩一郎的董事长宝座,他当然不会对一次小小的偶然 邂逅感到依依不舍,他的生活已经被大大小小的会议、协商、餐会、舞会、批示… …等等行程给排满了。 “你是经济界的新星,才会受到众所瞩目的期待!” 身为董事长秘书的三浦,以冷漠的表情说道。 提拔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人中蛟龙的三浦为自己得力助手的人,正是雅史本身。 他深知自己的个性不够冷静透彻,而这正是身为经营者的致命弱点,所以雅史 才提拔他的。 “你父亲交代过,周末的舞会也要招待神崎产业,这张是邀请卡。” “你用寄的不就行了吗?” “里面有留言,还是由你亲自交给她吧!神崎初惠小姐,可是位美人哦!” “……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是啊!对方是独生女喔!你明白有何用意吧!” 三浦嗤笑一声后,把邀请卡插入雅史的西装口袋。 你真是一位善尽职责的秘书也……雅史报以苦笑后,走向车子。董事长的司机, 因为上次在东京车站出了一次差错,大概被三浦痛斥了一顿吧!他正以十分惶恐的 表情替他开车门。 “下次记得务必要守时!” “……是的,董事长……还有,那把伞该怎么处置呢?伞骨已经断了。” “伞?” 雅史瞥了一眼放在驾驶座旁边的红色雨伞,点点头,以不堪其烦的口气说道: “扔了它吧!” ☆ ☆ ☆ 雪子的皮包里,放着她从公司预支的五万日圆薪水。她深深以为菊雄身上带的 钱,应该跟她差不多。 然而,正当他们在雪子锲而不舍从情报杂志上找到的一家餐厅内坐定时,菊雄 小声地对她说:“糟了!套餐一个人要三万也,那三个人不就要九万吗?” “别担心,我身上有五万。” “我只有一万。” “总共是……六万……” 两人面面相觑,雪子相当后悔,她应该事先把东京的“高级餐厅”和能登半岛 的“高级餐厅”,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告诉菊雄才对。事到如今,他们也不能离开这 家店了。 “我先回去好了!” “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啊!你已经约了丽子小姐。我钱包先放在你那里,你就说妹妹突然有急 事先走了,向她道歉,说改天再介绍!” “……可是,你……” 菊雄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安,跟童年时代一模一样。平常没事的时候,喜欢自吹 自擂;一旦有事发生时,立刻变得胆小如鼠。 “死去的奶奶不是说过吗?男人要有胆识!” 雪子从座位上起身,瞥了一眼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菊雄则僵直着 背,咕噜咕噜地猛喝着水。 “哥,加油!” “喂……喂……” 菊雄的声音,顿时变得有气无力。 ☆ ☆ ☆ 雪子走出餐厅之后,使到附近的拟贩上买热狗来吃。她把钱包交给菊雄后,手 边剩下的钱扣掉车资,就只够买一根热狗了。也许是热狗上面的芥末酱发挥了功效 吧,她吃着热腾腾的热狗,就自然而然地笑了。比起豪华的法国菜,这样更能让她 感受到幸福的气氛。虽然她对自己这种容易满足的个性有点惊讶,不过她还是笑容 满面地吃着热狗。 心想:边吃边走列车站吧!正待她转身时。 “你好!” 眼前的一个人影向她打招呼。 是雅史。 “我刚从那家店裹出来,在车上看到了你。”雅史用下巴指着那家法国餐厅: 然后也向卖热狗的人叫了一根热狗。 “我是为了谈公事才到这里吃晚饭的,不过却没心情吃,所以偶尔也会买这个 来充饥!” 他边笑边说,然后啃着热腾腾的热狗。看到他这个样子,刚开始本想把正在吃 的热狗藏起来的雪子,不由得呵呵地学着雅史笑了起来。 “有件事……”雅史说道。“不是我要特意跟踪你,而是我把你借给我的伞扔 了。” “啊,那没关系嘛!”雪子赶紧慌忙地摇头说道。“我也正想扔掉呢!你看到 了吧?反正那把伞已经坏了,虽然修一修还是可以用,不过本来就是便宜货嘛!” 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作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已经足 以令她欣喜若狂了。自己实在不应该拿把破伞给人家,想到这里,耳根不禁热了起 来。 吃完热狗之后,雅史要她搭他的便车回家,她虽然再三推辞,不过最后还是接 受了。当她看到是辆由专人驾驶的进口车时.不禁大惊失色,然而更令她惊讶的是, 那位司机居然称呼雅史为“董事长”。尽管如此,她却不想就此跟他道别。 两人并坐在后座。车子起动后,雪子想打破两人之间尴尬的沉默,于是开口说 道:“……我还以为就算我们再碰到面,你也一定不记得我了呢!” 雅史点头,望着车窗外说:“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妹妹,她小时候也跟你一样, 拿着一把红色的雨伞……” “啊,是吗?” “不过,她现在已经不住在家里了。”他仍然看着车窗外的景物,继续说道: “她三年前离家出走……家里虽然找过她,至今却仍不知道她人在何处,在做些什 么……” “……” “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妹妹的事来。” “……” 雪子心急如焚,她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说些话来安慰对方才对。只不过她又担 心这些话一说出口,未免显得有些矫情。雅史说完那句话之后,一直默不出声,他 出神地望着窗外流泻而过的街灯,像是忘了雪子的存在似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她今年几岁?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她有很多问题想问 他,但是这些问题又好像全是一些不该问的问题。 结果,之后两人投再交谈过,她就在她的公寓附近下车了。 “停在这里行吗?” “嗯,我就住在前面!” 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住的破旧公寓。 道别的时候,雪子虽然感到有点羞赧,不过她还是把自己刚刚在车上想了很久 的话说出了口。 “从来没想过我还能再见到你,但我们毕竟又见面了。东京这地方,真是说大 不大,说小不小,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为。所以,不用担心!我想……你一定能找 到你妹妹的……” 这些话虽然没什么说服力,不过至少传达了自己对他的一点关怀之情吧!雅史 也露出轻微的苦笑,向她回了一句“谢谢!” 不仅如此,他还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一张舞会的邀请卡递给她。“这个给你!这 是我们公司主办的舞会,如果方便的话,邀你哥哥一起来参加。” 雪子双颊发红地收下那张卡片。一次偶然的邂逅,加上一次偶然的重逢,不过, 第三次不用期待偶然就可以见到对方了。 待车子离去之后,她打开邀请卡一看,在印刷的文字最后有一行手写的字,上 面写着:(期待能与您再度相会高木雅史)雪子心中澎湃不已。 她当然不可能察觉到这是三浦的疏失,因为三浦没有事先在信封的收件人上写 上(神崎初惠小姐启)的字样。 ☆ ☆ ☆ 直到半夜雪子入睡之后,菊雄才回来。 “结果怎样?”早晨当雪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向他询问昨晚的情形时,菊雄以十 分兴奋的声音回答道:“当然是万无一失啰!” “男的默默地拿出结婚戒指。嘿嘿嘿!” “你拿给她了!” “闪闪发光的结婚戒指!” “她收下了吗?” “她的眼泪滴在酒杯里,啪嗒啪嗒!” “她哭了吗?” “通常人家说这种情景是喜极而泣!” 成功了!雪子高呼万岁!菊雄则露出从容不迫的微笑。 雪子拿出昨晚雅史给它的邀请卡。 “这是什么?”菊雄问道。 “是舞会的邀请卡,就在明天晚上,你带丽子小姐一起去吧!” “一起……”菊雄手上拿着邀请卡,说话变得有点结巴。“我,不用了!” “是在一流饭店举行的豪华舞会.哦!丽子小姐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用了!我又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以穿。还是你去吧!” “我也没有衣服可以穿啊!这个节骨眼,你就下定决心去买一件晚礼服如何?” “我不用了!人家是给你的,还是你去吧!” 菊雄连把邀请卡从信封里掏出来看都没有,就迳自将它放在桌上。到刚刚为止 的活泼开朗,不知道因何消失了。就连他的视线,不知为何也不敢看着她。此刻的 他不是应该沐浴在幸福之中才对吗?为何偶尔会听见他叹气的声音呢? 直到雪子获知这些疑问的解答时,已经是当天傍晚的事了。 丽子到她住的公寓来找她。菊雄正好不在,他应该是去参加市区观光半日游吧! 雪子笑容满面地向麓子解释菊雄不在家的原因,“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也 许他知道你在等他,临阵脱逃了也说不定哦!”两人虽然是初次见面,但雪子心想 她就快当自己的大嫂了,再多向她微笑几次也无妨。 然而,丽子却露出极其不悦的表情说道:“我感到相当的困扰呢!” “啊?” “只是在同学会上大家玩得得意忘形罢了嘛!谁知道他会当真……”唉,她叹 了口气继续说道:“一般人都应该知道那只是彼此玩玩而已嘛!” “……请问……” “前天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应该跟他说清楚才对。你哥哥这种人,真是 喜欢强人所难耶!” “昨晚。你不是收下了结婚戒指吗……” 她这句话尚未说完,丽子就抢先一步,冷淡地回了一句:“我没去!” “……” 菊雄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法国餐厅的身影,清楚地浮现在她眼前——服务生以异 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先是走向电话亭,继而又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样 的画面。宛如录影带一般,在她的脑海里鲜明地上映着。丽子叹气之后起身,边走 向玄关边说道:“我已经有一位论及婚嫁的男朋友了,他再这样缠着我,我会感到 很困扰。我这次来就是打算跟他说这些的。” 门一开,一道冷风吹了进来,放在架上的一个精品店的纸袋被风吹倒,从袋口 可以窥见里头是一件黑色的晚礼服,那是她下班回来时顺道真的。她想不仅是明天 的舞会需要穿,就连结婚时也可以派上用场。她以另付三千日圆,分三十六次付清 的分期付款方式,买下这套礼服,准备迭给菊雄当结婚礼物。 在气他撒这种投出息的谎话之前,一想到他不得不撒谎的心情,她的眼眶不禁 熬了起来。 正当雪子神情木然地望着那件晚礼服的同时,菊雄正被一名男子强行拉进一家 微暗的酒廊内,尽情地发泄他自暴自弃式的嬉笑怒骂。陪酒的女孩长得非常漂亮, 而且还只有二十三岁,相当年轻,在能登半岛那样的乡下小镇,绝对看不到这样明 艳动人的女孩子。 “你才二十三岁,那不是跟我妹妹一样大吗?”菊雄以含混不清的声音说着, 然后把手搭在女孩子的肩膀上。“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工作呢?小瞳!” “为了要认识像菊雄先生你,这么帅的人啊!” “你真会说话,长得页可爱咧!” “再开一瓶酒好吗?” 小瞳招手叫服务生过来。刚才在门外拉客的男子,脱下外套,摇身一变为服务 生,这里正是那种格调的酒店。服务生和小瞳互使眼色,那男人的眼光似乎在告诉 小瞳“狠狠地敲那家伙一笔吧!”而小瞳的视线则像在回应他“我知道啦!健治!” 这里也兼做那种生意。 ☆ ☆ ☆ 喝到深夜才回到家的菊雄,全身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他开了三瓶威士忌的代价是,身上的五千日圆加上那只幻象般的结婚戒指,以 及在那家店的后门吃了健治无数的拳头。 但是,到了隔天早晨,菊雄仍然向雪子继续编造那个可悲的谎言。 “我为了保护丽子,才会变成这样。我们俩手拉手在歌舞伎町散步时,被一些 不良少年骚扰,我想他们大概是嫉妒别人幸福吧!因为丽子长得实在太漂亮了!” 是啊!雪子轻轻地点头说道:“她长得的确是很漂亮……” “咦?” “丽子小姐来过我们家了!” “……你说什么?” 雪子不敢正视菊雄,她背对着他,假装在收拾一些东西,准备上班。 “她说要去伦敦。”她的声音在发抖。“她说因为工作上的关系,突然要飞去 伦敦。我想她现在一定在飞机上搜想着哥哥没哭吧!” 停顿了片刻之后,菊雄才开始有反应,“你也真是的,要编谎话也要编得高明 一点嘛!”虽然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出他是在强颜欢笑,但却比雪子预期中要好 多了。 “……本来呢,她是真的来向你道歉的!她很遗憾不能接受哥哥的好意,我没 有骗你,她真的一直向我低头说抱歉!” 她愈说愈感到心虚。 “算了,别再说了!” 菊雄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躺在榻榻米上,雪子则像急于逃脱似地跑去上班了。 菊雄仰躺在榻榻米上,怔怔地望着那件挂在门上崭新的礼服,望了好一会儿。 “求求你!把戒指还给我!那是我花毕生积蓄买回来的啊!” 菊雄几乎是跪在当场向小瞳恳求拜托的。他上歌舞伎町,靠着模糊的记忆找寻 昨晚去过的那家酒廊,守在原地等小瞳来上班。 “等等,你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有没有人在里面啊?” 听到小瞳深感为难的声音,数名男子立刻从店里走了出来。菊雄的下场跟昨晚 一样,被一群人围殴。然而,菊雄既不做任何抵抗也不准备抱头鼠窜,他尽量避开 那群男人的视线,直盯着小瞳瞧,口中反覆地念着:“求求你……把戒指还给我… …” 小瞳最后终于认输了。她露出目磴口呆的表情,边歪着脑袋在思考,边把一个 装有戒指的盒子递给菊雄。 “像白痴一样!” “是啊!我就是白痴!” 菊雄一边抚揉着连续两天被揍而肿起的脸颊,一边露出微笑。看见他这个样子, 小瞳竟也忍不住地笑了。不过,她立刻又板起面孔,以不太高兴的声音说道:“既 然这个戒指对你这么重要,你就别再轻易放手了!” “……真不好意思,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到前天为止,那个戒指对他来说,的确非常重要,但现在却不一样。菊雄把戒 指随便地放进口袋里,就到新宿的街头东张西望地闲逛,他想找一家当铺。拿三十 岁首次买来的结婚戒指,给当铺店看起来有点小气的老板估价时,所典当的价钱竟 不及当初买来的三分之一。这下场倒和他经历了一场悲惨的失恋颇为相符。 菊雄用那些钱替雪子买了一件洋装。 最好在舞会上.尽情地吃喝玩乐,把这一切的不快全部忘掉……把钱花在无意 义的地方,也不失为替一场既可笑又悲惨的恋爱划上句点的好方法。 ☆ ☆ ☆ 傍晚,已经换上礼服的菊雄,直催着刚回家的雪子快做准备。 “不快点的话,会来不及哦!这是我待在东京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就好好地 出去玩一玩吧!应该可以听到古代的音乐吧!” “是古典音乐啦!” “还有吃到饱的料理在等着我们咧!” “是欧式自助餐啦!” “无所谓,总之床快一点!你看,连衣服我都帮你买好了!” “……买这么贵的东西,不是有点浪费吗?我们拿去退还给人家吧!” “难道你不想去参加舞会吗?” 雅史的笑容,再度浮现在她眼前,还有卡片上那行手写的字,以及她只能从电 视、杂志上看到的盛大舞会的场面。 好——吧! 雪子点点头,露出苦笑。这总比两人待在便宜的小酒馆对坐喝着闷酒来得强吧! 她不断挥去脑海中雅史的影像,努力说服自己。 ☆ ☆ ☆ 然而—— 雅史董事长的就职舞会场面,并非一般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肌肤。加上蓬头乱发的菊雄,穿上晚礼服实在不太搭调, 不仅如此,他脚上竟穿了双沾满污泥的帆布鞋。就连雪子身上穿的洋装,也跟她的 身材有点不合。她出门前还担心自己化的妆太过浓艳,结果和其他来参加舞会的客 人一比,简直是相形失色。 “反正是免费的,不吃白不吃!”菊雄一紧张,反而会用力过度。“喂,这个 好像很好吃耶!就是田裹常看到的那个啊!不是田螺,对了,是蜗牛啦!” “……哥,法国菜不是这样说的啦!”雪子海说边找寻雅史的踪迹。但由于出 席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一时之间似乎很难找到。 “喂,那边的菜好像也很好吃的样子哦!” 当他踏出脚步的同时,不小心绊到垂到地面上的桌巾,因此弄翻了装着冷盘的 银质餐具,发出刺耳的响声。 尽管两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周围的人还是对他们投以冷冷的视线。 “很抱歉!”三浦毫不客气地走近他们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们的邀请卡?” “……好……” 宫子被三浦盛气凌人的气势压倒,遂将邀请卡递给他看。三浦打开邀请卡,确 认里面的内容之后,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这张邀请卡应该是迭给另一位女性才对。”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拿到这张卡的,不过,发生这种事让我们感到相当困扰。” “……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把这里收拾好之后,请你们离开。”三浦毫不留情地对他们下逐客今,继而 又对周围的客人笑容可掬地说道:“不好意思,让大家虚惊一场。因为有不合身分 的外人混进来的缘故……哈哈!” “什么东西,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菊雄脸色一变正想找三浦理论时,却被 雪子拼命地劝阻。三浦消失在谈笑的人群当中,背景音乐也突然转为跳舞的乐曲。 留在当场的两人无可奈何,只好开始收拾掉落在地上的菜肴。这下场的确异常悲惨。 “我们还是快点收拾,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嗯……哥,对不起,我实在不应该找你来这种地方的。” 早知道不收下那张邀请卡就好了,此刻在她心中正交织着苦闷与懊恼的情绪。 至少她不希望让雅史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所以她想尽快离开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 “你愿意陪我跳一支舞吗?” 正当雪子钻入桌底下收拾菜肴时,有个温柔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难道会是… …她回头一看,雅史正微笑地向她伸出手来。 “嗯! ” “你别管我!”雅史不顾身旁三浦的阻拦,重新对雪子微笑说道: “来,跟我一起跳,别担心!我会带领你的。” 这真是今人难以置信,如同置身在梦境一般,她想自己一定是在作梦。雪子战 战兢兢地站起来,她想就算是作梦也罢,只要是场美梦,她就觉得十分幸福了。她 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雅史的手掌上,两人互相凝视对方。雅史轻轻点头之后, 便开始随着旋律翩然起舞。 “右”、“左”、“转圈!”每当带领她的雅史,在她耳际窃窃私语时,她就 心跳加速、耳根发热。刚开始显得有点笨拙的动作,也逐渐适应了。“保持现在这 个样子”,雅吏笑得更深了,周围的视线也由刚开始的冷淡转为不敢逼视。菊雄一 遇到走近自己身旁的客人,就抬头挺胸、志得意满地说:“你看,那位是我妹妹!” 一直沉浸在作梦气氛中的雪子,随着华尔滋的音乐婆婆起舞。此时,她突然觉 得自己可以体会,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共参加舞会时的那种心情。 即使到了隔天旱晨,雪子似乎仍未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她送菊雄到东京车站去搭上越新干线。尽管人站在月台上,耳际仍萦绕着华尔 滋的余音。 反倒是菊雄,一到临别之际,突然变得有点心神不宁。 “喂,雪子!” “嗯?” “那种事是不会再有第二次的啦!昨天那一整晚的嬉闹,就把它当做是在作梦 吧!” “你得好好振作才行,知道吗?” “……嗯,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她在隐约中似乎又听到雅史的窃窃私语,这声音仿佛是在填补华尔滋更换旋律 的空档。 ☆ ☆ ☆ 菊雄在行走的新干线车内,叹了好几次气。 他此次上东京好像专程是为失恋而来的,这句话听起来的确是挺窝囊的。 他啜软了一口啤酒。虽然小瞳在酒廊上班,不过看来倒是位不错的女孩……小 瞳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女孩的确是名如其人,双瞳弱水。 ☆ ☆ ☆ 雅史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昨晚的舞会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今天是礼拜天,所 以三浦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静静思考的并不是工作上的问题,而是他个人的私事。 他已经知道妹妹现在的住处,说得正确一点,并不是他妹妹的住处,而是跟他 妹妹交往的那名男子的住处。是那名男子主动打电话来向他父亲——浩一郎要钱的, 看来是位靠女人吃软饭不三不四的家伙。 “那丫头的事,你就别管了,反正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 父亲以满脸失望的表情说着,雅史则紧咬着唇点点头。浩一郎突然像想起了某 事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过几天,我会安排神崎先生的千金跟你见面!” 雅史叹了口气,把刚才在车上行李箱内发现的红色雨伞拿出来撑开。司机忘了 把它扔掉。他不但不守时,交代他的事又没办好,这件事若是让三浦知道的话,准 会立刻炒他鱿鱼的。然而,自己现在反倒要感谢他的这项疏失。 伞上面用小小的字体写着(松井雪子)和一行几乎快看不清楚的地址。这把伞跟 那位女孩倒还蛮配的,他不禁噗嗤一笑。 那女孩大概跟丫头的年纪差不多吧!他眼前又浮现妹妹——小瞳的轮廓。 妹妹的确是名如其人,双瞳弱水。 ☆ ☆ ☆ 菊雄和雅史,两人脑海中各有所思的“小瞳”的影像,漂亮地重叠在一起。 -----------------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