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独自从床上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一种相似的焦虑和恐惧又立即抓住
了我。当我把车开进玛丽娜的车库的那时候,已经过了黎明,我居然不可思议地想
到要到学院的晨泳场去游一个痛快。但是,我的双手还是拉过被子来盖过了头,我
的脑子里最终成了一片空白。
现在,我的眼睛里干巴巴的,射出火一般,胸腔里也仍然残留着令人难受的被
挤压的感觉。迷迷糊糊地,我挪着步子拐进起居室,扭开留言机,看看办公室对我
今天的任务有什么指派。里边只有几条口讯,包括卡尔·蒙蒂,一个社会工作人员
打来的,谈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奥尔瓦尔多的事。事情都接锺而来,让我有些吃
惊,我立刻给蒙蒂先生的办公室回了电话。他们保证说会跟他打招呼。
没有麦克·唐纳多的消息。但是我在期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期望什么。我吃了一份炙烤的乳酪三明治,往一杯去脂牛奶中搅
进了些可可粉,迟钝地望着阳台外午后阳光的热浪。离昨晚的做爱已经很长一段时
间了,回想起来,除了痛疼,它只能说是粗陋的,没有给你罗晕蒂克的感觉。唯一
我想做的就是泡在热水浴缸里。
我早就注意到,当你需要它的时候,这里却永远没有任何热气腾腾的浴水围在
你周围。
所以我从厨房的水槽底下拖出来一瓶餐具清洁剂,往浴缸里喷了许多,制造出
像山峦一样闪着光亮的洁白泡沫,我往浴缸里灌了三次热水,直到我的皮肤已经烫
得通红,触摸着都有种刺痛感,所有镜面已全蒙上了一层水汽。我做了一顶泡沫皇
冠戴在头顶,在乳房上则堆起了两座愚蠢的山匠,当我还是小女孩时,这是我常玩
的把戏,脖子上和腮帮上都挂满了水珠子,他妈的,唐纳多现在在哪儿呢?他是不
是跟我一样感到放松,又充满了好奇心呢?我怎样回到办公室去?我们再见面时会
是怎样的呢?第一次我感觉到,我对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情毫无控制力。
但是在我突然为那种粗暴的狂野感到羞愧前,在无常的锋利剃刀的刀口上所保
持的庄严平衡仅仅持续了一忽悠的片刻时光。草莓地里压倒在我们身上的黑暗
的直升机的肚腹又重新充填在我的头脑里,带着它的疯狂叫嚣,我差点儿在浴池里
吐了起来。
电话铃响了,我的心脏一下抽紧了,忽然之间变成了五十年代喜剧电影中的一
个女性角色(简娜·玛森可能就演过这样的角色哩),我跳了起来,浑身滴着泡沫,
抓起一条毛巾,朝电话奔了过去。希望能听到我的秘密情人的声音。
是卡尔·蒙蒂。
“我是‘儿童与家庭服务’的申请调查员”,他解释道:“你和奥尔瓦尔多的
孩子们是什么亲戚关系?”
“他们是母亲的远房堂姐。”
“你知道他们和索非亚·古特瑞丝夫人住在一起吗?”
“是的,自从他们母亲被害以后她一直在照顾他们。”
“但是她并不是血亲?”
“不是。”
“那么说你就是他们最近的亲属了?”
“他们还有外祖母、阿姨,和叔叔们住萨尔瓦多。”
“我需要告诉你的是,如果孩子们想继续在这个国家住下去,他们将不得不被
安排领养。”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邻居打电话给LAPD,抱怨电视机声音开得过大,前去调查的警官发现公
寓里有两个无人监护的幼童,就与我们取得了联系。”
我们谈话时我穿好了衣服:“孩子们没事儿吧?”
“他们的健康状况还好。但是我们不认为古特瑞丝夫人是个合适的监护人。第
一,她的家庭收入达不到我们的要求。其次,这是法律。孩子们不能和捡到他们的
任何陌生人一同居住。”
我套上了牛仔裤和短袜。我明白那些法律。
“除非你愿意自己来照顾他们,格蕾小姐。”
“我?”我的胸口感到一阵震动。我环视了一下我的玛丽娜公寓,“我不能。”
“那么我们将为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安排一位适当的领养人。”
“需要多长时间?”
“那要根据情况而定。我们总是要寻找一位合法的收养人。”
“机会怎样?”
“小的一个是有希望的。大一点儿的女孩有一些感情上的障碍,可能没有那么
称心。”
“你是说他们将不会被安排在一起?”
“没有那种可能。”
“好的,蒙蒂先生,请你多费心了。”
他并没有失去他自己的节拍,继续平静地问我如果孩子们被安置好了是否要通
知我地点,我说好的。
“这一段时间我们还是允许他们和古特瑞丝夫人生活在一起,一周进行两次家
访, 但是她有点难以理解这种做法。她似乎对你倒是相当尊重,因为你为FBI 工
作——”
我随和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希望你能对她作一些解释,或许这对孩子们更有益处。”
当然,我会和古特瑞丝夫人谈的。反正今天要避开办公室的事。
他们叫它帕几娄——它是围绕着麦克阿瑟公园的几块街区,其实它并不比维尔
希尔行政区与洛杉矶闹市联接处的另一块跳蚤市场大多少。
这里过去是富有的白人时髦的聚集地,从附近的小型疗养院过来的老人们也能
够在一个雅致的公园的绿荫下歇歇他们的轮椅,而现在,却是这个城市犯罪率最高
的区域之一。
这里也是这样一个地方,讲西班牙语的人口在这儿的规模、蔓延和密度都给人
异常清晰的印象。街道的各个方向,都挤塞着拉丁美洲人的潮流,还有无照经营的
小贩们沿街叫卖腊肠、动物标本、“拉姆别达”音乐磁带、跑鞋、水果榨汁机和热
玉米棒子。“电话,全国直拨——每分钟二十五美分!”“旧货交换会!”的招牌
挂在一家陈年老朽的电影院门口,录相带出租店,赌场,萨尔瓦多和危地马拉人的
餐馆。毒贩子。戴着牛仔帽的散工等在一个临时拼凑起的“劳务市场”内,为了找
一份报酬菲薄的和几个钟点的工作。每一个街区都有一段迷你林荫路,两边都是发
霉的灰墁,好像是不久前刚经过炮火的洗礼似的,这地方最可能存在的就是:加利
西来拉丁区,美丽沙龙,唐人街捷运公司,考乳鸡店。笔直地穿越过这些障碍,我
才算到达了回音公园外边的一块居民区,可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那一段路,即
使到了深夜,杀人率也不会降低的。
古特瑞丝夫人和孩子们在她预定的地方等着我。这个地点叫作“植物园”,而
实际上它只是一处临街的店铺,卖点草药,蜡烛或者灵符什么的,现在那扇锈迹斑
斑的铁门紧闭着。我们在一条小型商业街上。旁边那门是家食品杂货铺,叫“庭达·
阿尔玛”;再往前是一家墨西哥面包房和一家泰国餐厅。与之相调和的,附近的某
处一只公鸡正骤然长鸣。
“今天唐·罗伯托到四点钟才开门,他正用香蕉他的公寓间。”
“谁是罗伯托?”
“一个巫师,他将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没有什么问题可问,古特瑞丝夫人。我知道哪些是需要做的事。”
古特瑞丝夫人不耐烦地“嗤”了两声。特瑞萨低垂着她的眼睛,仍是一副阴沉
哀婉的面孔。我蹲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的生日就快到了,我正在给你做一个芭比玩偶,你觉得怎么样?”
她的整个脸因为一个漂亮的笑容一下散发出容光来。她完全成了另一个孩子。
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带着单纯的快乐围着我绕着圈跑,然后
拉着她弟弟的手随意地跑进了路边的“庭达·阿尔玛”。
“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姑娘,”古特瑞丝夫人在一旁默默观望着;“就和她妈
妈一样。”
她仍然涂着唇膏,而且今天,可能是为了拜访这位巫师,穿了一身白:一件宽
大的白色T 恤, 白色的护胫,一双室内穿的白色无跟女拖鞋。这是我看到的她最
为合谐一致的一次。
“蒙蒂先生想要我同你谈谈。”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写过信给老祖母看她想怎么办。我正在等回音。”
“在和他们家联系上之前,孩子们也应该得到很好的照顾。”
“我是在照顾他们。”
“你让他们自个儿呆在公寓里。”
“只有过一次,因为我不得不去商店。”
“特瑞萨甚至连张床也没有。”
“在我们国家,人们都是睡在地板上的‘陪它特’蒲席里。什么东西更重要—
—床还是爱?为什么你对家总是毫无概念?”她追究道,“这些孩子都是你的家人,
但是你并没有这样认为,你太盎格鲁了。”
“这怎么讲?”
“就像是克莱诺夫人,”古特瑞丝夫人继续道,“她那一类人是没有理解力和
同情心的。如果克莱诺夫人没有解雇维奥莱塔,孩子们今天就会有一个母亲了。”
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依见哈特夫人解雇维奥莱塔是因为她的女儿跌进一个水池里几乎淹死,而那
时维奥莱塔正在和另一个女佣闲聊,没有留心。”
古特瑞丝夫人愤怒地摇动着一根食指。
“你所说的没有一件是真实的,这是对你的堂妹美好形象的侮辱。”
“但是我知道的并不止一件事实,古特瑞丝夫人。”
我说话的时候她往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人已经迈步走进了“庭达·阿尔玛”。
孩子们正围在一棵纸板剪成的圣诞树旁,树上挂满了各种糖果,我被一股香料
和调味品的气息诱惑了,更往里边多走了两步。一个架子上挂满了一束束的山金车
花、肉桂枝、帕西拿辣椒、首芹和巴拉圭干冬青叶,还有些是没有茎干的——一些
椰子、带着青斑的桔子、两种香蕉、凤梨和花朵。摇摇晃晃的货物架上堆放着番石
榴蜜罐头,玉米片,沙丁鱼,曼榴多,和玉米玛萨,还有用陈旧的灰色塑料袋装的
稻米和面粉。电灯全部关着。
古待瑞丝夫人正把孩子们拖出门外。
“如果我给他们买点糖果没有什么关系吧?”
她只是怒视着。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美元,然后我注意到在那棵糖果树后面是一
幅天使模样的人的层压塑料挂像,搁在一个反转放置的蓝色牛奶纸箱上。
“那是什么?”
古特瑞丝夫人没有说话。一个年轻女人从柜台里绕出来。
“EL Nino de Atocha 。”
她把架子移到一边,完全露出了那副画像,是一个年轻的男孩,似乎是天国里
才有的物件,动物围绕在他四周,在画像前,摆着许多蜡烛和一个碟子,里边堆满
了零钱、塑料小车、橡皮球和糖果。
那个女孩, 穿着一件USC 长袖运动衫,银星耳坠一直垂到肩头,她说英语时
并没有口音。
“尼罗是一个湖泊里的精灵,帮助那些溺水的人们,或其他的失足者。在我们
危地马拉,每年都有一个节日,要把他从湖里请出来,在街上为他举行盛大的游行
集会。”
“人们给他留下什么东西吗?”
“美好的祝愿。”
“为什么要那些玩具。”
“因为他其实还是个小孩子,罗伯托,就在隔壁,告诉我母亲要为尼罗做这些
东西。除了我们,这条街上的其他所有商店都曾经被抢劫过。”
“你在读USC ?”她点点头。“连你也相信这种谎言?”
“我母亲对罗伯托怀有坚定的信仰。我过去并不相信这个。但是许多人都远道
来看他,从拉斯维加斯、得克萨斯、圣弗兰西斯科……他有很高的天分。他们来的
时候都病恹恹的,离开时则心神平静。”
我向碟子里扔了些零钱。
“这难道不是一个供着神龛的有趣的场所?”
“神龛可以无处不在,许多西班牙美洲人在有人死去的地方设立神龛。像在贝
伽,你可以沿路看到人们供奉的神龛,因为有很多人是在车祸中丧生的。”她把糖
果树移回原处,“我们把我们的放在这儿,这样人们就不会从尼罗身边偷抢东西了。”
精灵。我想着。跟着古特瑞丝夫人出了门。
孩子们这时已经追踪着公鸡的鸣叫来到了一个小宠物店里。这儿到处挤满了养
鱼缸,空气中则弥漫着养在死水里的热带鱼的恶臭味。两只公鸡在放在地上的笼子
里满怀疑心地眨着眼睛。
“那些都是斗鸡?”我问那个男人。
他点点头,公鸡打斗是违法的,但是在这里,法律都他妈的见鬼去了。孩子们
对那对长尾鹦鹉很好奇。尽管古特瑞丝夫人一直背冲着我,这时我还是把一只手放
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只是想知道关于我堂妹的真实情况。”
我们俩走到了门外。午后的骄阳笔直地把热力射在我们脸上,古特瑞丝夫人几
次拍了拍她的白色手袋,其实她仍然是一副火热的性格。
“你的堂妹被解雇是因为她看见克莱诺夫人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而这个人并
不是她的丈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维奥莱塔带着孩子散步回来,一个男人和克莱塔诺夫人正在屋里。”
我想起沃论·思佩尔卡对我说过,他见过维奥莱塔一次,那时他去克莱诺家,
他们间的私通关系临近终结。一定是那一次。
古特瑞丝夫人憎恶地摆了摆手:“他们没在干好事。”
我能够明白,沃伦·思佩尔卡让克莱诺吃了一惊,他被她将要离开她的婚姻生
活这类的幻想激励着,把她推到她丈夫的房子的墙边,试图在那儿就跟她造爱,站
立着,正在那水晶吊灯底下。
“维奥莱塔进来了。他们很吃惊,但是当时都没计较。那男人马上就离开了。
维奥莱塔非常生气。她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
古特瑞丝夫人的声带嘶裂了。她拭了拭眼角。
“‘你有丈夫,’她对克莱诺夫人说,‘你对上帝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手袋打开了,一大卷卫生纸滚落出来。
“维奥莱塔说:‘我爱你的孩子们,就像他们是我自己的一样。我离开了我自
己的孩子来为你工作。我没有欺骗过你但你却对我撒谎了。你像一个妓女随便和男
人睡觉!’克莱诺夫人当即解雇了她。”
“她害怕维奥莱塔会告诉她丈夫她乱搞的事情。”
“是啊。”古特瑞丝夫人粗鲁地擤了擤她的鼻子。她的态度转为冷淡。她将要
告诉我的是生活中的事实:“克莱诺夫人散布了一个可怕的谎言,她把小姑娘差点
淹死说成是维奥莱塔的过错。维奥莱塔找不到工作。她没有介绍人。她连房租都付
不起。特瑞萨的耳朵被感染了,诊所只收现金。维奥莱塔很害怕,她和孩子们会倒
毙在街头,或者和无家可归者们一起住在教堂的地下室里,或者,也许会有好心的
人把她的孩子们带走。
几周以后,她找到了一份夜间的工作,替西洛杉矶的一家大健身俱乐部洗衣服。
她的孩子就睡在我的房间里,直到每天早六点钟她回家来。只有一个晚上,她再也
没有回到家中。”
犯罪现场的照片讲了以后的故事。维奥莱塔在天亮之前在那个丑恶的街角下了
公共汽车,迈着迟缓的脚步走过那伙黑帮和毒贩子,现在这条路线早已被踩熟了,
她已经接近家门口了,她又是那么疲惫,她完全没有一点警觉。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那是克莱诺夫人的错。”
我记得第一次在她家的大门口遇见她时,克莱诺·依见哈特就在力图克服一种
罪恶感,她的行为就像一个嫌疑犯,总是想掩藏些什么;一次私通的丑闻。彻底的
掩盖手段是在毁灭中完成的。
“还有一个事实:那个女孩的确掉进了水池里,但是维奥莱塔救了她的命。”
我仍持着怀疑的态度扬了扬眉,但古特瑞丝夫人的头却已经点过无数次了。
一个染着金棕色头发还很年轻的男人朝我们走了过来。然后把钥匙塞进了那扇
生锈的大门。
古特瑞丝夫人立刻恭敬地微微点头致意, 像是对待一个神父一样: “Buenosdias,
唐·罗伯托。”
他很平常地回了一礼,推开了大门,往屋里走去。
古特瑞丝夫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说道:“唯一知道怎么做对孩子最好
的人是母亲。美国联帮政府无权作出决定。唐·罗伯托将寻问维奥莱塔的灵魂。她
自己会告诉我们该做些什么。”
拉美血统的工人们正纷纷走下公共汽车,往回家的路上在“庭达·阿尔玛”里
暂歇时,他们都往我这个方向投来好奇的一瞥。古特瑞丝夫人忙着召集孩子们。我
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骄阳下喧杂的街道,便跟随她“嗒嗒”的脚步声走进了阴暗的
“植物园”。
古特瑞丝夫人,罗伯特和我坐在商店后屋的一张牌桌旁,桌上放着一台小收音
机和一支白蜡烛。我很想知道通过这个传言人之口我们是不是真能听到维奥莱塔的
声音。罗伯托大约只有二十五岁的年纪,一个有着阴暗的变态心理的同性恋者,留
着嬉皮士的发型,后颈部分的头发全被剃光了,但头顶的蓄得很长,挂有一只金箍
耳环。他穿着一件丝质的褐色衬衫和一条棕色裤子,但是总好像有点什么东西不太
对头。他的身体各部分似乎也不协调——对于发育不全的躯干而言,他的手臂应该
说太长了——而且还有语言障碍。他有一侧的嘴似乎是瘫痪的,当他奋力向我们解
释他是如何获得他的才能时,他的手指一直在懊丧地擦着他的脑门。
“我的父亲和祖父在我们村里一直是干这行的。常常有一百多号人排着长队等
在门口。我从七岁起就开始向他们学习。”
当说到“传言”这门生意时就简单多了:“你们告诉我实情然后我便告诉你们
实情。”
他点亮了蜡烛。
尽管从外表看起来这地方满目疮痍,但是里面的地板很清洁,事物摆放都有一
定之规,闻得到一股薰衣草令人舒坦的香气。在过时的木头橱柜背后是排搁架,放
满了装着红色、蓝色和绿色油液的半盎司方形小瓶。靠近天花板的那层架子上刚搁
着许多八时长的玻璃烛台,每一支上都有一幅精灵画和一句祝愿或拯救或保护的诺
言。
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串串彩珠。靠近门口有打成包的草药和香料,一个石膏制
的美国土著酋长的模特儿,以及一棵芦荟,在它的披针形树叶的弓脊上缚着彩色缎
带。在一个展台上陈列着念珠,牛的塑像,几件恐怖的装饰是从黑色三角铁里向外
探视的独眼球,几本关于“红巫”和“绿巫”的油腻的小册子,还有在一个旋转架
上,则井然有序地摆满了各种精灵的塑料画片,标着数字以便易于选择。
我们让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与印第安酋长,怒睁的眼球一起呆在牌桌边一个隔
板后面。在我们身后是一个多层祭坛,上面安放着装满水的玻璃杯,蜡烛,几钵菊
花,以及一个装了三只小鸡蛋,上面撒着五彩纸屑的碟子。
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主要是用西班牙语,但也兼杂着少量英语。然后是古特瑞
丝夫人讲述维奥莱塔的孩子们的处境。唐·罗伯托一边听一边让她在一张便笺上写
下她的名字和她母亲的娘家姓。他数一数这些名字的字母数,然后按照这个数目发
“塔洛特”纸牌。
“请集中精力想这些孩子们的母亲,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吧。”
她顺从地闭上了她的眼睛,我盯着收音机看,头脑里已召唤出了那张鹦鹉的相
片。然后,一种强烈的感觉向我袭来,似乎我手里正握着维奥莱塔那本皮面的小圣
经;它冷冰冰地,就像有一次我在我的阳台上发现的一只蜂鸟令人心碎的纤弱尸体。
古特瑞丝夫人被警告,不要叉着腿,不要靠在桌边上因为这样会干扰“能量”。
她必须翻过两张牌来,从右至左。第一张是ELsol ,太阳。
“这张牌是指萨尔瓦多。”唐·罗伯托说。
第二张,上面有个婴儿,代表美国。
打着呵欠,他相当熟练地把牌重新洗过一遍,接着又把它们分发出来。他让古
特瑞丝夫人挑出第十六张。
“现在你必须非常努力地想着这个人。”
我们气都不敢多出一口。古特瑞丝夫人垂着头默默祈祷。唐·罗伯托又是念念
有词:“我感觉到她的灵魂在靠近,告诉我们,妈妈,对于你那两个漂亮的孩子,
你希望什么?”
罗伯托庄严地摊开古特瑞丝夫人所选的第十六张纸牌。他点点头,于是她冉随
意地翻开一张。正是那张“EL sol”。
一阵战栗刺穿我的身体,像经受一次地震。
罗伯托的嘴已扭歪了,尽力想表达出他所见到的:“母亲想要孩子回到在萨尔
瓦多的外祖母身边。”
古特瑞丝夫人双手按在胸口上。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示意她翻开“EL S0l”右边的下一张牌。它是一张“撒旦”。地狱!
“但是”罗伯托一侧的脸扭曲着,倒吸着凉气结结巴巴说——“萨尔瓦多会是
一座人间的地狱。”
古特瑞丝夫人尖声叫了出来。连正在那边旋转着精灵架玩的特瑞萨也紧张地朝
这边张望。
“孩子们必须呆在这里。”
“不行!”
“那是最好的方案。”
她摇着她的头,叫嚷着,抓住唐·罗伯托的手。她强烈的感情弄得我烦躁不安。
年轻男人的头拧了过来:“我将告诉你维奥莱塔的情况,”他温和地但相当艰
难地说,“她仍不得安宁。”
立即我就明白这是事实,不安宁的不仅是维奥莱塔,还有成批的死者。死者的
军团。
“她的皮肤比我更淡色,”唐·罗伯托继续道,“她爱笑。难以确定孩子们是
否是同一个父亲。”
古特瑞丝夫人热切地点着头。
“还有另一个孩子,落下的孩子。”
那个男孩子在萨尔瓦尔。热泪在我眼眶里转着圈,我生怕它马上会掉下来。
“她曾经跟水全力拼斗过。”
古持瑞丝夫人才放开他的手,自己带着忧虑坐了下来。
“是的,”她说,“是在一个游泳池里。”
唐·罗伯托合上眼。
“维奥莱塔正在和水搏斗,有人处于危险中。他们正在下沉。在池底维奥莱塔
看到了una bruja del mar ,一个海中女巫!”
古特瑞丝夫人大口喘着气,我则感受到一种新的震撼。
“女巫长着长长的白头发和蓝色眼睛,它是一个妒忌的女巫,它的手臂缠绕在
溺水者的膝盖上,想把这个人拖进水的深处,掠夺她的生命。”
唐·罗伯托擦了擦前额,他的眼睛挤得更紧。
“维奥莱塔非常害怕,但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
古特瑞丝夫人哀伤地啜泣着。
“正因为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没有从水中逃离,而是抓住了正在沉溺的人,
这时候,只有这一次,海中女巫放过了她们,那个人得救了。”
古特瑞丝夫人为这次的灵魂磋商支付了二十美元,还有两美元买尼罗的挂像,
一点七五美元买一种叫“罗帕卡米娄斯” 的斗盎司红色油液, 唐·罗伯托说它
会“打开四条路”。瞧了瞧瓶底,我知道了这种油液产于加利福尼亚的戈登那。
“还有你,”他告诉我说,“如果你继续过分地想到你的堂妹,你就将变得像
她。”
我不知道他是指萨尔瓦多人还是死人,但唐·罗伯托推荐了这种补救法:把羊
奶、牛奶、椰奶,这些在“庭达·阿尔玛”都可以得到,混合在一起装在一个容器
里,采摘一些白花瓣,再添加任何一种我喜欢的香水和鸡蛋壳,搅拌后使之充分沉
淀。在淋浴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全部倾倒在我的头上。这不仅可以使我放松,还可以
来一次“灵魂的清洁。”
然后,我就要在一杯水里漂上一朵白色的花,把水放在高过我头顶地方。电冰
箱的顶端就比较理想。每过四天我必须换一次花,但是我不能把它扔“掉”,我得
往上抛。这样的话,维奥莱塔的灵魂就将得到安息。
我仍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我从搁架上取下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石膏精灵,
想用来作为护身符,但是唐·罗伯托却拒绝把它卖给我。
“你用不着这种。只要遵照我教给你的方法去做就行了。只要你产生了信仰,
它就会发生效果。”唐·罗伯托说,咬着每一个字节,“像一个神迹。”
出了门,我让古特瑞丝夫人搭我的车回北好莱坞,但是,她不想再从我这儿得
到任何恩惠,她说她愿意坐公共车。
“你现在怎么想?”我问。
她放低了声音:“我信任唐·罗伯托。”
“你明白孩子们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领养。”
她伤感地点点头。
“芭比和我会在你生日那天来看你的。”我向特瑞萨保证。
她对此回应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谢谢你,安娜小姐。”
“还有,克里斯多巴——我也会给你带礼物来的。”
当我回到汽车里时,我的胸口仍然隐隐作痛。为了孩子们即将经历的,虚脱的
社会福利服务会像走马灯似的围着他们打转,直到他们长到十八岁,变得成熟,得
到机会,但是还有另外的希望。这里有我在,我能够使事情发生变化。我能够确保
他们得到很好的照料。我能够做他们的保护人。我发誓会和他们的老师交谈。保
证他们不会学坏。 带他们到FBI 办公室里去看看,就像其他特工们为他们的孩子
们所做过的,这会对他们形成好的影响,我会领着他们去电影院,去动物园。我会
带着我的年轻的远亲们去海滩。
现在我正穿过杰佛逊海区往回家路上。这里景象凄凉,低矮的砖构工业建筑,
房顶上是打着卷的各式电线,连绵的围墙上贴满了美发和电视节目折卖的广告。触
目惊心的涂写污染——巨大的字母,书法的粗鲁狂野——在起伏不平的金属一样的
黑墙上搅起一片浊气。有一百多个黑衣穆斯林正从一间小礼拜堂里涌出到街上,他
们同帕几娄的拉美族人有着显著的不同,他们卓尔不群,自成一系,也远离着蒙塔
哪之北那些购物的闲人。
只要那一丁点的红色油液能够打开四条路……。路死了,就指像死去的神经一
样不可能再联通;这里有那么多的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他们像无情的迷宫中的
弹子再也见不到踪迹。
我重新拐上了高速公路,想起她躺倒的圣莫尼卡大街的死亡人行道。她在那儿,
看起来是那么孤立无助,从她的幻觉的底层升起的黑暗渗透进一切事物之中,嘴,
鼻子,眼睛,渐渐地,这个喧哗世界里所有声响随着一个庄严的沉默,终结了。
她孤独地在这黑暗中,一会儿之后,她再也辨不清谁是谁,哪儿是哪儿——生
命被卷走了,或者只是一道序幕被拉起。
眼睛的瞳孔只痉挛了一下,便不动了。
她的身体也僵直。
她知道她已经淹死。海中女巫的手臂缠绕在她膝盖上,这次她再也没有力气逃
脱。哦不——那不是海中女巫!那是她自己的母亲呀,康斯坦萨,她把她的小女孩
从可伯的孤独的黑暗中举起,举到她安全的肩膀上,只有在这里,世界才是可靠的
和明亮的。只有母亲,这是怎样的一个宽慰,我想,才会毫无计较地,为你的生命
之路作着铺垫,到她七十岁。终究,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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