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从那以后,几年过去了,德川家的家庭内部发生了不少变故。而最大的变故则 莫过于如下的灾祸了:嫡子信康跟母亲筑山夫人一起,在岐阜的织田信长的命令下, 被迫自尽。那是天正七年(1579)的事。 这桩灾祸起因于织田信长在政治上对信康的猜疑。说是信康私下里串通甲斐地 方的武田氏。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当时,德川家的人谁都不相信,但是信 长却相信这是事实。他命令家康杀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有人说,这是因为织田信长 听说德川家接班人的才干非同寻常,感到他对织田家的将来造成了威胁。他通过杀 害他来谋求自己子孙的安全。 信长的真意如何,虽然无人知道,然而他的命令却很明快。家康作为信长属下 的大名,是照办还是谋反,只有这两种选择。要谋反,则家康实力太弱小。东边有 武田氏,其军事力量对德川家,一直是个压力。为防止来自东边的武田氏的军事威 胁,家康只得象以往那样依靠织田家。为了保全德川这个家,他不得不杀信康和筑 山夫人。 家康果真把他们杀了。这并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他,对自己的儿子和妻子缺 少爱情,而是为了保全他含辛茹苦地培育起来的德川家族的权力。连他自己也不得 不服从这个已经建立的权力。信康死于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他的死刑是在远州的 二[左“亻”右“吴”]执行的。信康的母亲死于前一个月的二十九日,是在远州的 富塚行刑的。当时信康刚二十一岁。三河地方的民众得知这一不幸的事件之后,无 不失声痛哭。 茫茫人世,何有这般辛酸事? 如此俊才,从今以后再难有1 (见《三河评话》) 妇孺老幼人人私下这样议论纷纷,为屈死的少将军痛惜。 这次事件,在家康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是极深极深的,以至于直到他得了天下 之后的晚年,这心灵上的创伤也未能愈合。但是,家康是一个天生具有非凡的忍耐 精神的人,因而使他能完全忍受住了这一惨事。他并没有因为过分的悲痛而精神失 常,无论处理日常的军务还是政务,都没有显出丝毫的呆滞。也许可以说,比起下 了处死命令的信长来说,这位接受命令,付诸实行,并能忍耐住了的家康其人,更 是一个异乎非常的人物。 如果按照顺序来说,德川家的接班人这个位子,应该由于义丸来坐了。然而, 家康对这件事却显得毫不关心的样子。于义丸究竟是聪明还是愚钝,有没有能力肩 负执掌将来的德川家的重任,对于这样的问题,家康似乎连加以考察一下的兴致都 没有。有一回,作左拜谒家康时,以试探的口吻说道:“在下观察于义丸少爷日常 的举止言谈,觉得少爷才华出众,不同凡响,将来有希望成为一员作战勇猛的名将。” 可是家康却并不应和。 家康说:“从一个刚刚六七岁的小儿的举动,哪能占卜他将来的才干如何如何 啊。” 事实也许如他所说的。但是,养护人作左听见这么一句话,是很不满足的。按 作左看来,好象问题归根到底是在于义丸的亲生母亲阿满身上。家康在那回和于义 丸见面之后,便把阿满叫到了滨松城,给了她一个侧室的位置,还在内宅里给了她 一所房子。但是,他并不想叫阿满陪他过夜。由于阿满无力引起家康对她的情爱, 因而自然而然的,阿满所生的孩子也不能不受到冷遇。 说真的,家康近来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寡妇。这寡妇名叫爱姬。而这爱姬在信康 死的那年八月,生下一个淡眉的男孩。母亲阿爱当时还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少妇,就 是在家姬坐月子的时候,家康也依然到她房中过夜。不用说,家康对阿爱的这种深 情,也转移到了婴儿身上。这婴儿原来取的小名是长丸,可是过了不久,家康说道: “给他改个名字,叫竹千代吧。” 这么一句话,就把大事给决定了。原来按德川家世代相传的惯例,这竹千代乃 是给嗣子取的幼名。家康小时候也叫竹千代,不久前死去的信康,小时候也用过竹 千代这个名字。这么说来,这个婴儿就是德川家的继承人喽。 比婴儿长五岁的哥哥于义丸却被置之不顾。 有人私下里议论道:“立弟弟而撇开哥哥,这样做,将来会不会造成家庭不和 啊?” 对此,家康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从一贯的脾性来说,对于这类事情, 家康是最为操心的。他一直在暗自筹谋画策,考虑于义丸的安排问题。第二年,阿 爱又生了一个男孩。虽说是家康的三子,却被命名为于次丸。大概是仅次于嗣子之 意吧。应该是长男的于义丸,再次被置之不顾。 时序更迭,岁月流逝。 天正十年(1582)六月,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为其部下将领明智光秀所杀, 自此以后,家康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压在他头上的势力消失了。家康理所当然地认 为,继承织田信长遗留下来的政权的人,应该是他。但是,织田家的直系将领羽柴 秀吉,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击败了光秀。秀吉企图乘势夺取政权。理所当然 的,他和织田政权内部反对他这样做的人之间,发生了争夺权力的内讧,秀吉转战 各地,最后打败了织田家在北陆的总督柴田胜家,从而成了这场斗争的胜利者。 在这场战争中,家康是个局外人。莫如说,他把自己置身于局外。家康毋宁是 采用了乘这场战乱来增加自己的领地的方针,他专心致志地在东海地方开拓疆域。 信长在世时,家康除了根据地三河国之外,仅仅拥有远州一国,他只是个拥有两国 共计六十万石左右领地的大名。但在信长死后,短短的时间内,他就割据了骏河、 甲斐、信浓三国,一跃而成为共有一百三十万石领地的实力雄厚的大名了。能动员 的兵力号称有三万四千多人。可以说名副其实地成了东海的霸王。 然而,这期间,秀吉在京都建立了政权。其统治的领土除京城之外,还有近畿、 北陆、山阴以及山阳的一部分,共计将近六百三十万石。 不用说,两人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 家康应信长之子信雄的要求,和他结成了同盟,两人一致站在谴责秀吉的立场 上,对他进行了挑战。谴责秀吉篡夺了织田政权,这在名分上是对家康有利的。不 久,家康和秀吉的军队在浓尾平原上相对峙,天正十二年(1584)晚春,家康得到 了有关秀吉军队移动的情报,从而在小牧、长久手大破了秀吉军。不过,因为这是 一场局部战斗的胜利,对战争的全局没有影响。 秀吉正处在着手统一天下的征途中,他觉得与其在这种时候与家康一决雌雄, 不如以外交方式笼络、软化家康,将他纳入自己的麾下为好。为此,他先拉笼了织 田信雄。家康孤立了。接着,秀吉又笼络家康。家康被迫响应了秀吉的号召。如果 再坚持打下去,那么,最终将被在数量上占压倒优势的秀吉的军队所击破。 同年九月,秀吉和家康讲和了。秀吉提出的条件中,有一条是:要家康给他一 个人质。家康听了,开始很不高兴,说道:“称之为人质,恐怕不妥。”战斗的胜 利者提供人质向敌方求和, 古往今来, 从未有过这般先例。秀吉立即改口说道: “那就叫养子吧。” 不管是叫人质,还是叫养子,要交出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一实质性内容并没有 不同。但是,称之为养子,则在世人面前,可以保全面子。家康答应了。 于是,家康决定把于义丸交给丰臣家。他不叫竹千代去,因为竹千代虽是于义 丸的弟弟,却是德川家的嗣子。 “这一下,于义丸总算派上了用场。” 家康的心里也许曾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吧。阿满所生的于义丸,仿佛是专门为了 用作这样一种外交上的工具,而在德川家养大了似的。日子过得飞快,于义丸今年 已经十一岁了。 得知家康要拿于义丸给他作人质,秀吉不由得大为欣喜。不管怎么说,这是德 川家里最年长的男孩。对于家康来说,准是个宝贝。正因为如此,作为人质的价值 也就大了。 秀吉对此事的斡旋人说:“是吗?三河侯爷要把于义丸给我啊。从今以后,我 要象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他,把培养成一员出色的武将。将来,要是他才干出 众,说不定让他继承我羽柴家的家业哩。” 没过多久,这位于义丸就带着德川家的家老石川数正的儿子胜千代、太傅本多 作左的儿子仙千代,于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从滨松城出发,取道来到大坂。说 得更确切一点,是向他那坎坷的命运出发了。 在大坂城里,举行了养父和养子见面仪式。养父秀吉坐在客厅的高座上,这是 于义丸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喂,我是你的爹啊,来来来,快上我这儿来吧!” 秀吉用大嗓门说着话,同时挥手招呼着。当于义丸不肯前去时,秀吉亲自从高 座上下来,用手抚摸着于义丸的肩膀。秀吉喜欢把手掌搭在别人的肩膀或头顶上, 用这样的动作使别人对自己产生亲近感。现在就是如此。 秀吉说道:“从今天起,公子就是我家的人啦,可得好好学习啊!” 于义丸听了,禁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从少年的直觉来说,倒是这位养父远比亲 生的父亲更具有父亲的温情哩。秀吉立即命手下人在别的房间里做好准备,让于义 丸以羽柴家的孩子的身份,于当天就举行了戴冠仪式。 由秀吉给取了个名字,叫“秀康”,全名羽柴秀康。从养父秀吉的名字中取了 个“秀”字,从生父家康的名字中取了个“康”字。普天之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加 显赫的名字了吧。 秀吉说:“如能名副其实,那么你可以成为全日本首屈一指的武将喽。” 秀吉奏请朝廷,为秀康要了个官位。秀康成了从五位下侍从,被任命为三河太 守。并且有了封地,在河内,共一万石。对于一个尚未继承家业的少年来说,这已 经很不小了。秀康比起以前在德川家里的时候,各方面的境遇都大大改善了。 天正十五年(1587),秀吉率兵征讨九州的时候,秀康随军行动,虽然他那时 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第二年,即天正十六年四月,养父秀吉邀请后阳成天皇到 丰臣家的邸宅访问,举行有名的“天皇行幸聚乐第”的盛大仪式时,仅仅十五岁的 秀康任兵卫少将之要职,与其他显臣们一起跟在皇上的凤辇之后,担任后卫。那时, 和他一起并肩行进的有:加贺少将前田利家,已故的织田信长的嫡孙、官居侍从的 织田秀信,此外尚有与秀康一起,同是秀吉养子的少将羽柴秀胜和羽柴秀秋等丰臣 家的公子哥儿们。对于秀康来说,这一天的豪华的穿着,是他终身都难以忘怀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折。秀康并不完全受到丰臣家的亲兵们的器重。 不错,在形式上,他是秀吉的养子,论官位也已在一般的大名之上。但是,人们对 待秀康的态度的深处,潜藏着“那位少爷是个人质”这样一种观念。就连府邸中的 小差役,在和秀康的应对方面,也有一些轻慢无礼之处。 秀康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任何人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恐怕谁都会明白自己 的身份以及与周围人处于怎样的关系。周围人对他的轻慢,使秀康感到难以忍受。 他这个人,自尊心生来就比别人强一倍。有一天,在公馆里,一个小差役怠慢了秀 康。确切地说,是脸上显露出了一丝不敬的神色。 正在长廊里走着的秀康猛地回过头来,对刚才迎面而过的小差役怒斥道:“等 一下!你刚才那张脸,再给我看看!” 直到这时,这个小差役还站在那里,并未下跪。秀康大喝一声,举手一把抓住 对方脑后的头发,就势儿把他按倒在长廊的地板上。 “告诉你,尽管我没出息,但我是家康的儿子,这一家的养子,那么就请你顺 便转告你的伙伴们,从今以后,倘使再有人胆敢无礼,我当场就要他的命。” 小差役听了,吓得浑身打颤。没过几天,这话传到了秀吉的耳朵里。想不到这 个少年竟有如此豪迈的气质,对于这一点,秀吉感到惊讶。 “噢,秀康这么说啦,三河守(指秀康)说的,不错呀!” 秀吉用这话告诫全家的人,并且把过去还没有给的印有丰臣家家徽的衣裳赐给 了秀康。但是,秀吉的内心深处也对秀康产生了警惕心。他希望别人家的孩子尽可 能愚钝一点才好。 后来,秀吉注意观察,果然发现这个刚脱离少年时期的秀康,正在逐渐发生变 化,不光是气质,就连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举止颇有威严, 跟丰臣家的其他养子,例如秀次、秀秋以及秀家相比,显然将成为另外一种人。秀 次过于浮躁,妻子的亲属秀秋则很蠢笨,虽说宇喜家出身的秀家多少显眼一点,然 而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已。而在自己的为数众多的养子当中,看来只有家康的儿子 秀康一个人,具备着在战场上号令三军的才能。当将军的得有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为 人敬重的德行,才能在战场上发号施令,威震全军,包括最下层的士卒。而秀康倒 似乎是一个生来就具有这种威严和德行的人。 或者秀康本人正在有意识地培养这样一种才德也未可知。如果是有意识地这样 做的话,那么这就更加非同一般了。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秀康在伏见城内的军马场上惩处马夫的事件。这马场乃是 丰臣家的御马场,这里的马匹只有秀吉或丰臣家的公子们才能骑用,当然,秀康是 有使用权的。 正在秀康骑马的当儿,军马场中负责秀吉坐骑的某个马夫,为了让马溜一溜, 把马从马厩里拉了出来,并开始骑着它在附近驰骋起来。不一会儿,这马夫骑着的 马与正在行进当中的秀康的坐骑,并头齐进起来。对丰臣家的公子来说,没有比这 更无礼的了。居然连一个马夫都如此小看秀康。秀康把脸转向马夫。 只见他一边骑在马背上奔驰,一边拔出宝剑,大喝一声:“无礼之徒!” 手起剑落,一下子干净利落地把那马夫从马鞍上砍落在地。这动作之神速真是 非同寻常。况且那凛然的气概更使人惊倒。马场里当即轰动起来。要知道,被害者 所乘坐的是秀吉的一匹坐骑。只因是秀吉的坐骑,别人对它都恭而敬之,而秀康却 毫不留情地用血玷污了这坐骑的马鞍。倘使被人妄加猜测,认为是有意污辱秀吉的 宝座,到时也就无法辩解了。 可是,就连这一次,秀吉也没有生气。相反地,倒对这个养子的刚毅性格,赞 扬了几句,也称赞了他的武艺。在骑马驰骋中砍杀敌人,这种事情似乎是谁都能做 到的,可实际上却并不那么容易。而秀康这次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当时家康已经是丰臣家麾下的大名了,他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压低了声音, 悄悄地对他身边的家臣说道:“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啊!” 从此,家康对秀康的看法,明显地有了改变,他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认为秀 康比起嗣子秀忠来,或许还强一些哩。但是事到如今,要让秀吉把秀康还给他,就 有点难以开口了。 他心里寻思道:“真可惜啊!” 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的念头而已。从家康来说,别的事都好办,而唯独秀康 这个人是他无法为之盘算的。 总而言之,秀康这个年轻人,将来即便有出类拔萃的才干,也是英雄无用武之 地。丰臣家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家康的儿子继承天下的,而生父德川的家里,既然已 经有了秀忠这个继承人,那也就用不着秀康了。秀康这个人必将成为一个奇特的存 在,他的才能越大,便越要浮在空中。 就连秀吉也似乎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就在军马场事件发生的那一年,秀吉的 亲生儿子鹤松已经出生,从丰臣家来说,已经没有必要拥有那么多养子了。更何况, 作为人质的秀康也早已失去他的政治效用。 秀吉心里想:“要是有哪一家名门高第,能让他过继的话,那就……” 他已经开始在考虑,把养子秀康送给人家的事了。几年之后,秀吉把同样是养 子的金吾中纳言秀秋,送给了小早川家。现在,秀吉思考着的正是这样的事情。 想不到就在军马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关东的名门结城氏主动向秀吉提亲。 说起这结城氏,那可是早从镰仓时代起就是名门大户,不同于那种在战国时代兴起 的暴发户式的大名。结城氏的当代家主名叫晴朝,这一年,即天正十八年(1590), 正当秀吉攻打小田原城的北条氏时,晴朝前来朝见,从此成了丰臣家的下属。那时, 晴朝为了加强与秀吉的联系,主动请求说:“敝人没有子息,敝人一死,结城家就 将断绝烟火。恳请殿下为结城家指定一个继承人。” 秀吉听了晴朝这种奇志,欣喜万分。他立刻想到了秀康,便回答晴朝说:“事 情正巧,刚好有一位熟人。” 这结城家,从镰仓时代以来,一直是有名的武将之家,今天仍是众所周知的名 门大族。 这次的小田原之战,家康也参加了。只要差人去叫一声,家康会立刻到来的。 可是,秀吉从来不把家康当作家臣,而是待之以上宾之礼。这一次,也用了最高的 礼节,为此,特地派了一名使者。这使者选的是一位在这种场合经常出面的人物, 名叫黑田孝高,又名官兵卫和勘解由,委托他去从中斡旋。孝高来到家康的营盘之 中,如此这般地传达了这门亲事。 孝高说:“这对将军阁下是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啊!” 此话一点不假。家康早已从秀吉处接受密令,要他在这次征讨小田原的战役结 束之后,调任关东八州的总督,封地共有二百五十万石。秀吉甚至还劝他务必把关 东八州的首府设在江户。现在却说自己的亲生儿子秀康要继承结城家的家业,来当 结城城的城主了。这结城的城堡位于关东的东北地方,是防止来自奥州的威胁的最 重要的城寨。把秀康安置在这里,对于德川家的防卫,是没有比这更难能可贵的了。 家康很兴奋地说:“啊哟哟,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啦!” 他回答来使说,敝人丝毫没有异议。 这门亲事就此谈成了。 秀康即刻以丰臣家的儿子的身份,从京城出发下关东而来,路过江户时与亲父 家康会了一面,又继续沿奥州官道北上,最后进入了结城城。秀康在那里娶了亲。 妻子是结城家当代家主晴朝的孙女,名叫[左“口”右“关”]子。 从这以后,秀康便改了姓,称为结城秀康。俸禄五万石。原先的结城家的家主 晴朝解甲归隐,为此秀吉另外又赏赐给他一笔钱财。 家康庆幸自己这次占了便宜。秀吉这样做,实质上等于把人质秀康还给了自己。 而且自己已不必另外分领地给秀康,因为他继承到了别人家的一笔遗产。家康大概 觉得,秀康是个给他带来福运的儿子吧。 秀康放弃原来的羽柴姓,改姓结城之后,他作为一个大名,地位发生了变化。 他已经不再是丰臣家的直属大名,而是德川家的大名了。 秀康深切地感觉到:“降级了。” 另外还有一件不中意的事是,他处在自己的弟弟德川秀忠的下风,得听他的指 挥。不过,在这一个问题上,秀康从不让自己的感情有一点点外露。 家康心里暗暗思忖道:“秀康平日在想什么呀?” 他难以猜度秀康的心思。秀康从小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为此,对于当今这 种谁都一目了然的不佳的际遇,他是不会满意的。而秀康却在忍耐着。这么看来, 这个阿满所生的儿子,倒不能不说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哪。正因为如此,将来也就 更加可畏。 继承了结城家的家业之后,秀康特意上江户向家康请安。家康命家臣们以厚礼 款待他。并择日会见了这位自己的亲生儿子。家康对秀康十分恭敬,以至于使得他 左右的人们都有点迷惑不解。 家康称呼自己的儿子作“结城少将阁下”。每有所问,也总是笑容可掬。举止 言谈之间显得十分客气。 更确切地说,他是有一种负疚之感。秀康出生的时候,甚至没有肯公开认作儿 子,而且长期不愿和他见面,到头来又干脆送给丰臣家作了养子。再说,尽管秀康 是德川家最年长的儿子,却不让他继承德川家的家业。 家康心里想道:“秀康怕是在恨我吧!” 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对秀康察言观色。然而,只见这个脸色红润、长着 一双大眼睛的年轻人,无论对家康还是对秀忠,态度都很恭敬,脸上并未露出丝毫 怨恨的神色。 “这个年轻人,可千万不能惹他生气啊!” 家康不仅心里这样寻思,而且在行动上也确确实实地以小心谨慎的态度来对待 他,犹如怕碰了身上一处伤口似的。 “千万别怠慢了少将阁下!” 家康也向家臣们作了交代,特别针对嗣子秀忠,则更是苦口婆心地给他讲这个 话。家康看透了秀康的性格。只要能照顾他的自尊心就行。倘若德川家的家臣中, 有人以轻慢的态度对待秀康,伤了他的自尊心,那么恐怕这个年轻人准会在家康死 后,灭了秀忠,把德川家夺到自己手里。 “不过,看情形,倒也并不象是一个很容易受人挑唆的人嘛!” 家康观察的结果,同时他也得到了这么个印象。这一点,对于家康来说,多少 是个安慰。 出人意料之外,秀康在江户谒见家康之后,并没有回封地结城,而是直接到了 上方,一直没有离开伏见。这是身在伏见的秀吉的主意。秀吉一如既往地疼爱着秀 康,始终要他留在伏见城的府邸之中陪着自己。秀康也一样,仿佛在秀吉身边呆着, 比在关东更加轻松愉快,心情舒畅似的。 从这以后,直到秀吉去世,秀康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位养父。文禄元年(1592), 出兵朝鲜时,秀康曾跟随秀吉到过肥前名护屋--征朝军的大本营所在地。而当秀吉 回上方时,秀康又如影子一般,紧跟着回了上方。在始终不离开秀吉身边这一点上, 在丰臣家的几个养子中间,秀康也许可说是最忠实的一个了。不过,这也是因为秀 吉不放他。 秀吉常常说:“少将阁下,你可别离开我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老了,变得懦弱了,还是由于对少将秀康这个年轻人格外 宠爱,抑或是由于有政治方面的考虑。恐怕原因与上述三者都有点关系吧。所谓政 治方面的考虑,那是在丰臣家的嫡子秀赖出生以后的事。自秀赖出生以来,在秀吉 的眼里,秀康的存在带有了复杂的色彩。秀康担负着连接丰臣家和德川家的桥梁作 用。有朝一日秀吉撇下秀赖死去,天下的权柄有可能会落入家康之手。秀赖的前途 也将和从前织田家的公子们的命运一样,或者被杀,或者被逐,或者降到一个小大 名的地位,三者必居其一。到那时,结城秀康将会挺身而出,担当秀赖的有力的保 护人的吧。秀吉是这样期待着的。 总而言之,秀康没有回关东去。结城城委托给了家臣掌管,他自己在大坂和伏 见都建造了公馆,长年在那里住着。每天他都登上伏见城去。在伏见城的办公室里, 始终可以看到秀康的身影。对此,秀吉老人高兴得如天真无邪的孩子似的。秀康也 喜欢看到秀吉的笑脸。凡是秀吉喜欢而又不违反家康的利益的事情,秀康大概是什 么都做的。 晚年,秀吉睡在床上的时间多。这种时候,他常常叫秀康给他搓腰。 例如有一次,秀吉躺着对秀康说:“这也是老来的一种享受啊!” 他还说,少壮的时候,死命干活,老了叫儿子搓搓身子骨,这就是人生的最大 幸福喽。秀康用手掌搓摩着秀吉的身体,这身体已经瘦削得象干柴棒似的,几乎不 能称作人的肉体了。秀康对此感到很难过。 秀吉说:“拾儿(秀赖)是你的弟弟,将来你得多爱护他点哪!” 他那浅黑色的皮肤没有一点光泽,活象一张纸似的。从他那干瘪的嘴唇里吐出 来的这句话,秀康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 尽管秀吉对他说“是你的弟弟”,然而说实在的,秀康听了这句话却感到很空 洞。秀赖现在还是个幼童,却早已为天下人崇敬,已官居正四位左近卫中将,而理 应是哥哥的秀康,却只能在远离弟弟的下座向他拜谒。 说起弟弟,另外还有一个呢。德川家的嫡子秀忠便是。这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嫡 亲弟弟。然而就连这位弟弟,也早已是从三位权中纳言了,身为哥哥的秀康却只是 他的家臣。 秀康禁不住想到:“我到底算什么啊!” 两个弟弟的权势,是如此的过于显赫,而作哥哥的秀康的地位,却又如此的过 于过于低微。到如今,秀康也还只有结城城五万石的封地,仅仅统率着二百来个武 士。这能说是丰臣秀赖和德川秀忠的兄长吗?就连秀康自己,每当想到这些,也总 不由得为自己这不幸的身世而难过,有时甚至觉得很滑稽可笑。 不过,秀康对秀吉这位养父,却从少年时起就怀有一种与骨肉之情相类似的爱 怜之情。少年时期,养父秀吉常常带他一起入浴。不光是入浴,秀吉还曾用点着了 的线香,亲手在秀康的皮肤上熏灸。关于生父家康,这样的记忆却一次也不曾有过。 秀康虽然认得父亲家康的脸形,却从未接触过他的身体。如今,秀康把手伸进秀吉 的被窝里,正在搓揉他的筋骨。对秀康来说,他现在用手抚摸着的这位老人,看来 远比他的生父近得多。 几年之后,当秀康二十八岁那年,秀吉死了。那是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 日。从秀吉去世的那天夜里起,政局一直动荡不定,每到夜晚,伏见城下就发生骚 扰,流言四起,不到三天,市民们都用车马装着家财,沿着大道逃走了。秀吉在世 期间,被他的权威压住了的丰臣家的各种派阀,在秀吉死后,开始公开活动起来。 他们都准备用武力来压倒对方。不时地传来这样的消息,说是大名与大名互相在伏 见城下兵刃相向。这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从秀吉死去的那一瞬间起,丰 臣政权的秩序就完全彻底地崩溃了。人们自然而然地逐渐把希望寄托到家康身上, 认为重建这秩序的不是幼童秀赖,而应该是家康。下面这样一种看法和愿望,开始 在社会上暗暗蔓延开来:认为家康是丰臣政权下实力最强的大名,而且,是从织田 信长那时起就名扬四海、功勋卓著的一个历史性的元老人物,他的巨大威望足以平 定世乱,恢复秩序。只要家康不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那么,元龟天正年间的乱世 会卷土重来。家康巧妙地利用了世人的这种看法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