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哦,年轻多情的勋爵, 你在为谁叹息? 为那永远不属于你的佳人? ——丁尼生《毛黛》(1855) 查尔斯打算立即派萨姆送个条子给那位爱尔兰医生。他边走边思考着条子的借辞—— “特兰特夫人十分关心……”,“在组织寻人小组时如需要费用……”,或者不如说“不论 在经济或别的方面,倘若我能尽绵薄之力”——诸如此类的措辞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着。他一 走进白狮旅馆,便大声告诉那个并不耳聋的马伕,叫他把萨姆从酒吧间唤出,上楼来见他。 可是他一踏进起居室,便碰到那多事之日的第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圆桌上放着一封短信,是用黑蜡封住的。那笔迹他未曾见过:白狮旅馆,史密逊先生 收。他把信打开,上面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我请求最后跟您会面一次。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都在等着您。如您不来,我今后 便永不打扰您了。 查尔斯将短信读了两三遍,随后便朝着屋外的夜空发愣。她这样莽撞,竟拿他的名声冒 险,这叫他怒上心头;但她还活着,这又使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想到最后一句话 所包含的威胁,他又觉得怒不可遏。萨姆走进房间,用手帕擦着嘴,那显然是说他正在吃晚 饭就给叫来了。他想,中午只喝了一瓶姜汁啤酒,吃了三片阿波尼斯陈饼干,此时急于吃晚 饭是不会受到责怪的。不过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的心情极坏,从离开温斯亚特到现在从来没 有这样坏过。 “出去打听一下,是谁送来的这封信。” “好的,查尔斯先生。” 萨姆刚走出门口几步,查尔斯便追上来,说:“打听一下,不论是谁送来的,都要请他 到楼上来。” “好的,查尔斯先生。” 主人回到房间,心里顿时涌上远古时代灾殃的一幕,据记载,早在侏罗篮世纪,地壳变 异,有的古生物嵌入海底石隙中,形成菊石,就是他带给欧内斯蒂娜的那一种。那是九千万 年前的一次小小祸殃。这象是黑暗中的空电一样,一种新的启迪骤然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 前。世间万物大体如此:物竞天择带来的并非是完美无瑕,一切演变不过是周而复始。时间 不过是海市蜃楼,人生只是过眼烟云。人总是在这生活的旋涡中徘徊游移而不能自拔。人类 筑起的层层彩色幕障——历史、宗教、责任、地位——仅仅是蒙蔽现实的幻想,如同服鸦片 以后所产生的幻觉一般。 萨姆带着查尔斯刚才呼唤过的那个马伕走进来。查尔斯转身对着他。马伕说,送信的是 个孩子,是上午十点钟送来的。他说还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那 小孩没有说谁差他来的。查尔斯很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接着又很不耐烦地责问萨姆,问他 干嘛那样大瞪着双眼。 “没有什么,查尔斯先生。” “够了,够了,叫他们送晚饭上来。随便吃什么都行。随便什么。” “好的,查尔斯先生。” “还有,别再来打搅我。你可以去把东西整理整理。” 萨姆走进起居室隔壁的卧室。查尔斯站在窗前朝街上望着。这时,他借着旅馆窗口射出 的光亮,看见一个小孩从街尾跑来。不一会儿,那小孩跨过下面街上的鹅卵石路面消失了。 他差点儿要打开窗子喊叫起来。他凭着敏锐的直觉感到,那就是送信的孩子。他一时手足无 措,尴尬异常,过了半晌他才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萨姆从卧室出来,朝门口走去, 打算外出。谁知他刚走了几步,便响起了敲门声。萨姆开了大门。 敲门的是那个马伕,脸上挂着傻乎乎的微笑,好象是说这一次他保准没搞错。他手里拿 着一张纸条。 “还是那个小孩,先生,我问过他了,先生。他说还是那个女人叫他送来的,先生。但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俺们都管她叫法国……” “别说啦,别说啦,把纸条给我。” 萨姆接过条子,交给查尔斯,他虽然对主子唯唯诺诺,但不难看出,他那表面恭顺的后 面却暗藏着一种默默的蔑视,一种深知就里的淡漠神态。他朝马伕晃晃手指,偷偷地向他挤 了挤眼睛,马伕便退了出去。萨姆刚要跟着出去,查尔斯又把他叫住了。查尔斯沉默着,在 斟酌既体面又使人信服的字句。 “萨姆,我最近对这儿一个不幸的女人很关心。我原先希望,也就是说,我现在仍然希 望不要让特兰特夫人知道此事,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查尔斯先生。” “我想给这个人提供一个……发挥才能的环境。当然,事成之后我自己会告诉特兰特夫 人的。这种做法只是为了使她有点又惊又喜。特兰特夫人待我那么好,这就算是一点报答 吧。她也很关心那个女人呢。” 萨姆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查尔斯暗想他真是标准的“贴身仆人萨姆。”他对主人十分 恭顺,这与他的秉性极不相称,因此查尔斯又补充一句:“因此——当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 的事儿——这件事你对谁也不能讲。” 当然不讲,查尔斯先生。”萨姆看上去大为震惊,就象一个牧师被指责为赌徒似的。 查尔斯转身望着窗外,并未注意萨姆在干什么。萨姆奇怪地撅起嘴,点点头,看了主人 一眼,走出去后顺手关上了门。查尔斯等萨姆走后,打开了第二封短信。 我整个下午都在等您,我——一个绝望的女人请求您的帮助。我将整夜祈祷着您的 到来。明天拂晓我将在海边一个小谷仓里等您。您可以走上次走过的靠近农场的那条小路。 这张便条没有封住,那肯定是因为没有蜡,所以才用家庭女教师式的法语写的。那好象 是在某所茅屋门口或在安德克立夫崖用铅笔匆匆写就的。查尔斯知道她准是躲到安德克立夫 崖去了。那个小孩准是到码头去的渔家孩子,因为经安德克立夫崖去码头是条捷径,不必穿 过镇子。但是,这种送信的办法是多么愚蠢,多么危险! 法国人!瓦格纳! 查尔斯紧攥着手,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远方的闪电划破天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向 窗外望望,巨大的雨点已经在砰砰地敲着窗子,雨水顺着窗槛向下流着。他想莎拉现在在什 么地方呢?他好象看见她全身湿透,在电光下、暴雨中奔跑着。这使他一时间忘记了对自己 的担忧。但是这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是经过了这样的一天! 我上面加了感叹号,未免过于夸张。但不管怎样,当查尔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万般 思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在临海的窗前站定,呆呆地望着布罗德街。蓦地,他记起了她的 话,她曾说过什么山楂树在布罗德街上行走。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抱住头,随后进入卧室, 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但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并非在做梦。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得行动起 来。他对自己的软弱无能十分恼火,真想振臂高呼,表明自己并非是淹没在洪水中的菊石, 自己有能力拔开包围着自己的浓云。他觉得非找个人说说不行,非得把自己的灵魂暴露无遗 不行。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起居室,拉拉汽灯的链条,将淡绿色的灯光拔到白识,随后又狠狠地 拉了一下门口的铃绳。旅馆的一个老年招待闻声而来,查尔斯严厉地吩咐他去准备一杯白狮 旅馆最上等的冷饮,一杯淡淡的樱桃酒和白兰地混合酒。 这种饮料曾使维多利亚时代许多人大腹便便呢。 大约四五分钟后,惊恐不定的萨姆端着晚餐盘子走上楼来。走到楼梯的一半便骤然止住 步子,吃惊地望着面色微红的主人身披因弗内斯①斗篷,大踏步地朝他走来。查尔斯在他上 面一级的楼梯上站住,揭开餐盘上的遮布,看了看红汤、羊肉和煮土豆,然后一声不吭地下 楼了。 ①因弗内斯是苏格兰北部一城市,因生产斗篷而闻名。 “查尔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就这样走了,而萨姆却那样呆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身边的楼梯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