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厄尔贡山的阴影 1.危险来自丛林 1980年元旦 查尔斯·莫奈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他是法国人,独自居住在一幢小小的木结构 平房里,房子建在内佐亚蔗糖厂的私营土地上。这是一家位于肯尼亚西部的大种植 场,沿着内佐亚河伸展开去,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厄尔贡山。厄尔贡山是一座巨 大的死火山,有一万四千英尺高,孤独地耸立着。莫奈的来历有些不明。可是因为 有如此大量的外国流亡者聚集在非洲,所以很难搞清楚他究竟是为什么来到这里。 也许他是在法国惹了麻烦,也许他只是被肯尼亚国家的美丽风光所吸引。他是个业 余的自然学家,喜爱鸟类和动物,但对人类并无多大好感。他五十六岁,中等身高, 中等体形,有一头光滑挺直的棕发,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所有和他关系密切的朋 友几乎都是女人,都居住在山脚下的那些城镇里。当医生来调查他的死因时,即使 是这些女友们也很难回忆起他的多少事情来。他的工作是看守蔗糖厂的抽水设备, 把水从内佐亚河里抽上来,然后灌溉到几十英亩的甘蔗田里去。据说他白天的绝大 部分时间都呆在河边的抽水机房里,他好像很喜欢看机器运转,喜欢听它们的轰鸣 声。 像他这种情况,常常很难进行调查取证。医生们至今还记得他的那些临床症状, 因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看过生化防疫4 级病毒在人体上的感染情况,都会终生难 忘。可是这些症状在他身上不断出现,一个接着一个,越积越多,最后终于把他的 身体全部覆盖并涂抹掉了。莫奈的死亡病例呈现在众人面前,既有冷静的临床数据 分析,又搀杂着阵阵的惊惧和恐怖。这种恐怖是如此触目惊心,就好像我们忽然面 对着一个白炽的外星系太阳,禁不住要后退一步,直眨巴眼睛。 莫奈是1979年来到这个国家的,当时正是艾滋病毒爆发的时期。这种病毒叫做 人体免疫缺失病毒(HIV) ,可以引起艾滋病。这一年,艾滋病毒终于从中非洲的热 带雨林里爆发了,从此便开始了对人类社会漫长的威胁和折磨。尽管当时还没有人 知道它的存在,但是艾滋病已经像个笼罩着全人类的阴影了。它沿着金沙萨高速公 路,悄悄地向外传播蔓延。这是一条横跨非洲大陆的国际高速路,连接东西海岸, 经过维多利亚湖区,从那里可以看到厄尔贡山。艾滋病毒是一种极其危险致命的病 毒,但是它的感染性并不强,没有超出生化防疫2 级病毒的范围。它从一个人身上 传染到另一个人并不很容易,而且也不可能在空气中传播。人们处理感染了艾滋病 毒的血液时,也不需要穿上保护人体的防化服。 莫奈每天在抽水机房里工作得很努力,到了周末或节假日,他会到糖厂附近的 林地里去转一转。他每次都带些食物,在空地上撒一圈,看着鸟儿和其他动物们来 吃。认识他的人回忆说,他对野生猴子特别有感情,并且很懂得如何去接近它们。 他们说,他有时会手托着食物坐在地上,然后一只猴子就会向他靠近过来,直接在 他的手里吃东西。 黄昏的时候,他一般都呆在自己的平房里。他有一个女管家,名叫詹妮,负责 给他做饭和打扫卫生。他正在自学如何识别非洲的鸟类。房子附近的树上住着一大 群织工鸟,他每天花很多时间去观察它们,看它们不停地编织修补那些袋状的鸟窝。 人们说,他在圣诞节前曾经把一只病鸟捧回了房子里,那鸟马上就死了,也许就死 在他的手上。这只鸟很可能是只织工鸟——没有人知道;它也许是死于4 级病毒感 染——依然没有人知道。另外,他还和一只乌鸦关系很好。那是一种斑点乌鸦,毛 色黑白相l 司,在非洲常常被当宠物养着。这只乌鸦很友好很聪明,喜欢高踞在莫 奈家的屋顶上,看着他出出进进。当它饿了的时候,就会飞落在房子的前廊上,从 门口走进去,莫奈会从桌上拿些食物的残渣喂给它吃。 他每天早晨走路去上班,要穿过一大片甘蔗地,这段路程有两英里远。那个圣 诞节前,农工们刚烧过田,所以地里看起来一片焦黑。越过这些黑糊糊的土地,向 北二十五英里,他可以看到厄尔贡山。这座山随着四季、光影和晴雨的变化而不停 地变幻着,是非洲之光的一大奇观。黎明时分,厄尔贡山像是一堆不断陷落的灰色 岭脊,在迷雾中慢慢消失,最后只露出两座山峰互相对峙着,那是受到侵蚀后的火 山口的边缘。当太阳升起来时,山峦一片银绿,正是厄尔贡山热带雨林的颜色。随 着日光的推移,云雾涌上来,山峰被遮住看不见了。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云层开始变厚,并且蒸腾成一个铁砧头状的雷雨云,里面沉默地打着闪电。云层的 底部漆黑如炭,顶部却轻盈地飘在空中,被夕阳照亮,染成了晦暗的橘红色。在云 层的上方,天空一片湛蓝,闪烁着几颗热带的星星。 莫奈有几个女友住在厄多镇上。这个镇位于山的东南部,那里的人们都很穷, 住在用木板和钢筋搭建的简易房里。莫奈给他的女友们一些钱,她们呢,作为回报, 也很乐意去爱他。圣诞假期来临的时候,他制定了一个去厄尔贡山野营的计划,并 从厄多镇上邀请了其中的一位女友来陪伴他。没有人记得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莫奈和他的女友开车穿过漂泊地,沿着一条又直又长的红土路向恩贝斯绝壁进发, 那里是火山口东面一个很有名的峭壁。路上全是火山灰,红得就像是晒干了的血。 他们爬上火山的外围边缘,穿过了一片片荒芜的玉米地和咖啡种植园,这些农田现 在都已经退耕为放牧地了。他们还经过了一些旧殖民地时期的农场,看见半倒塌的 房屋隐藏在成排的蓝加利树后面。越往高处走,空气越清冷,有冠头鹰从柏树上拍 打着翅膀飞出来。没有很多旅游者来厄尔贡山,所以莫奈和女友驾驶的这辆车很可 能是路上惟一的一辆汽车。当然,路上还有一群群步行的人们,都是附近的村民, 在低处山坡上耕种着一些小块的农田。他们驶近了厄尔贡山热带雨林区的外围,看 见它的边缘部分已经被破坏了很多,留下一些斑驳的林地。他们还经过了厄尔贡山 客栈,这个英国旅馆建于20世纪早期,现在已经年久失修,墙壁裂了缝,上面的油 漆也因为风吹日晒开始剥落了。 厄尔贡山横跨乌干达和肯尼亚之间的边境,离苏丹也不是很远。这是中非洲的 一个热带雨林的生物孤岛,一个矗立在干旱平原上的孤立世界,它方圆五十英里, 地表完全被树木、竹子和高山植被所覆盖。它是中非洲脊柱上的一个骨节。这座火 山是在七百万到一千万年前崛起的,曾经猛烈地喷出过大量的岩浆和火山灰,多次 彻底毁灭了生长在山坡上的森林,最后堆积成了一个相当的高度。在厄尔贡山没有 被侵蚀之前,它可能是非洲最高的山,甚至高过了今天的乞力马扎罗山。现在它依 然是非洲最宏伟最宽阔的山。当太阳升起来时,它会把厄尔贡山的阴影投射在西面, 深入到了乌干达的腹地;当太阳落下去时,山的阴影又来到了东面,横过了肯尼亚 的国土。在厄尔贡山的阴影里,散落着一些村庄和城镇,居住着各种不同的种族部 落,其中就包括厄尔贡山马塞族。他们是一个从北方来的游牧民族,几个世纪前围 着山脚定居了下来,以养牛为生。低处的山坡常年被细雨冲刷,空气一年四季都很 清冽,火山灰土也给当地的玉米带来了极好的收成。这些村庄围着火山形成了一个 人类聚集点的圆圈,而且这个圈在不停地向着山坡上的森林收拢,它像是一个扼杀 着山区的自然生态的活结。森林被清除了,树木被砍伐成了烧柴,林地被清理成了 放牧区,大象也一年一年地在消失。 厄尔贡山上有一小部分是个国家公园。莫奈和他的女友在公园的入口处停下车, 交了入园费。有一只猴子或狒狒——没有人记得了——常常在那门口闲荡,等着游 人的施舍,莫奈便用一根香蕉引诱它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的女友大笑起来,不 过两人在它吃东西的时候都静静地原地呆着,一动不动。他们随后又向山上开了一 小段路程,在临近溪水的一处山坡上找了块开阔的青草地,扎下了帐篷。小溪潺潺 地从热带雨林里流出来,溪水的颜色非常奇怪,带着浓浓的火山灰。地上的草被野 生的黑水牛啃得很短,到处能看见一堆一堆的牛粪。 厄尔贡森林高耸在他们的宿营地周围,多瘤节的非洲橄榄树连成了网,上面悬 挂着苔藓和藤蔓,还点缀着一些对人体有毒的黑色橄榄果。他们听见了猴子在树林 中扭打抢食的声音,听见了昆虫嘤嘤嗡嗡的鸣叫声,还时不时地听见猴子们相互召 唤时发出的低沉的“哈哈”声。这些是非洲独有的卡巴斯猴,偶尔会有一只从树上 跳下来,急速地穿过帐篷附近的草地,并用机警聪明的眼睛观察着他们。一群群的 橄榄鸽从树丛里飞快地冲出来,划着斜线急速向下飞,这是一个求生策略,为的是 躲避老鹰俯冲下来撕扯它们的翅膀。另外还有一些樟脑树、麻栗树、非洲柏树和红 臭木树,在森林的上方,能看见一团团突出来的像蘑菇云样的树冠,那是波多树, 非洲最高大的树木,几乎和加利福尼亚的美洲杉一样高大。成千上万的大象曾经生 活在这里,它们在森林里走动的脚步声,以及剥树皮折树枝的喀嚓声,在很远的地 方都能听到。 那天下午,像厄尔贡山常有的那样,也许下了一场雨,所以莫奈和他的女友只 能呆在帐篷里,也许他们还听着暴雨击打帆布顶篷的声音做了一场爱。天渐渐黑了, 雨也慢慢停了下来。他们生了一堆火,做了顿晚饭。这一天是新年夜。也许他们还 庆祝了一下,喝了些香槟酒。和往常一样,乌云在几个小时后就消散了,火山像一 个巨大的黑影,呈现在夜空里的银河下。也许莫奈那天半夜里醒来,就站在草地上 望星星——他把脖子使劲地向后仰,依然醉醺醺的,脚步有些不稳。 新年元旦的这天早晨,天气很冷,气温是华氏四十多度,草地上又湿又凉。大 约在吃过早饭之后,他们沿着一条泥泞的道路开车上山,最后把车停在了卡塔姆洞 穴下方的一个小山谷里。他们披荆斩棘,沿着山谷里大象踩出来的一条小路向上走, 小路顺着一条小溪蜿蜒而行,穿过了一些橄榄树林地和茂密的青草地。他们边走边 留意是否有黑水牛出现,它们是这一带森林里所能遭遇到的最危险的动物。洞穴开 在山谷的顶头,那条小溪就从洞口上方流过去,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大象踩出来的 小路在这里和洞口交会,延伸到洞里去了。元旦的那一整天,莫奈和他的女友都呆 在洞里。那天可能还下了雨,所以他们在洞口处坐了几个小时,看着小溪的水像面 纱一样从上面垂挂下来。他们眺望山谷,寻找大象的踪迹,只看见山地蹄兔——一 种土拨鼠大小的毛乎乎的动物一在洞口附近的大砾石上蹿上跳下。 成群的大象在夜晚来到卡塔姆洞穴,以获取它们身体所需要的矿物质和盐分。 在平原上,大象可以很容易地在硬质土层或干涸的水坑里找到盐,但是在热带雨林 里,盐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这个洞非常大,可以同时容纳七十多头大象。它们在里 面过夜,有的站着打瞌睡,有的用长牙挖掘石块。它们撬啊凿啊,把石头从洞壁上 挖下来,放在嘴里嚼成碎块,然后吞咽下去。洞穴附近的大象粪便里全是这种碎石 块。 莫奈和他的女友带了一支手电,他们又走回洞里去,想看看它到底通向哪里。 这个洞穴的开口很大——有五十五码宽——里面比洞口处还要宽阔。他们经过了一 处平台,上面布满了已成粉末状的干象粪,他们走过时踢起了阵阵烟尘。光线开始 变暗了,洞的底部倾斜向上升,变成了一级级的岩架,上面覆盖着一层绿色的黏液。 这些黏液是蝙蝠的粪便,是洞顶上成群的果蝠排泄出来的食物残渣。 蝙蝠从窝里呼呼地飞出来,在手电的光线里闪现,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发出尖 利的叫声。他们的手电光惊扰了蝙蝠,更多的蝙蝠醒了过来。 好几百只蝙蝠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从洞穴的顶壁上向下看着他们。蝙蝠的 叫声在洞里像波浪一样阵阵回荡,尖锐而刺耳,像是无数个轴承干涩的小门被吱吱 呀呀地打开了。接着他们就看见了卡塔姆洞穴里最神奇的景观。这个洞穴实际上是 一片被石化了的热带雨林。许多已经矿化了的热带雨林树干从洞壁和洞顶上戳了出 来——有麻栗树、波多树,还有常青树。 七百万年前喷发的厄尔贡山把整个热带雨林都埋在了火山灰下,这些树干都已 经变成了蛋白石和燧石。树干的周围还环绕着水晶,是一种从石头里长出来的白色 针状矿物质。这些水晶像注射器一样尖锐,它们在手电的照射下闪烁着光芒。 莫奈和他的女友在洞里边走边看,用手电照射这片石化了的热带雨林。他是否 曾经用手摸过那些石树,并且被水晶刺破了手指? 他们还发现了一些石化的骨头从 洞壁和洞顶上伸了出来。其中有鳄鱼的骨头、远古河马的骨头,还有大象祖先的骨 头。树干之间有些蜘蛛悬挂在网上。这是些吃飞蛾和昆虫的蜘蛛。 他们来到了一处缓坡,这里的洞身宽达一百多码——比一个美式足球场还要长。 他们发现地上有个大裂缝,于是便用手电向下照了照。下面有个很奇怪的东西—— 是一大堆灰蒙蒙甚至呈褐色的物质。那是一些变成了木乃伊的小象的尸体。当大象 们在夜里穿过洞穴时,它们靠触觉探路,用长鼻子的顶端不断摸索前方的地面。小 象们有时就会掉到这个大裂缝里去。 莫奈和他的女友继续向洞穴的深处走去,他们下了一个坡,来到一处支撑洞顶 的石柱前。柱子上刻画着很多隐线和沟槽,全是大象用长牙留下的印记。如果大象 们接着在石柱的基部挖掘,它很可能会倒塌,并且带动整个卡塔姆洞穴的顶壁一块 儿塌下来。在洞穴的后部,他们又发现了另一根石柱。这根柱子已经断了。柱子上 栖息着一大群柔软光滑的蝙蝠,它们在石柱上拉了很多黑屎——这些粪便不同于洞 口附近的那些绿色黏液。 这些蝙蝠是吃昆虫的,它们的粪便是一摊摊昆虫消化物。莫奈是否曾把手放进 了这些稀屎里? 那次去厄尔贡山旅行之后,莫奈的女友就消失不见了。几年后,让 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忽然又在蒙巴萨的一个酒吧里出现了,当时她正在那里做妓女。 一个曾经调查过莫奈死因的肯尼亚医生刚好也在酒吧里喝啤酒,他闲着没事就和她 聊起来,中间提到了莫奈的名字。让他非常震惊的是,她说:“我知道这件事。我 是从肯尼亚西部来的,我就是那个当时和莫奈在一起的女人。”他一开始不相信她, 不过她给他讲了很多细节,让他最终深信她讲的是实情。自那次酒吧里会面之后, 她又不见了,消失在蒙巴萨拥挤的街巷里,现在她可能早就死于艾滋病了。 莫奈又回到蔗糖厂的抽水机房去上班。他每天走过那片烧黑的甘蔗地,无疑会 赞叹地遥望厄尔贡山的景色。当山被乌云埋住的时候,他也许依然能感觉到它的拉 力,就像一个看不见的星球发出的地心引力一样。与此同时,有一种东西正在莫奈 的身体内复制繁衍,它占据了莫奈的身体作为寄生体,已经开始在里面肆虐了。 一般情况下,在接触病毒之后的第七天,病人会开始头痛。新年访问卡塔姆洞 穴之后的第七天,即1980年1 月8 日,莫奈开始感到眼球后面一阵阵疼痛。他决定 不去上班,在家里休息一天。头痛变得厉害起来。 他的眼球痛,然后太阳穴也开始痛,好像疼痛就在他的脑袋里面盘旋。他吃了 阿司匹林也不管用,接着又得了严重的背痛。他的女管家詹妮还在度圣诞假期,所 以他临时雇了一个女人来帮忙。这位临时的女管家试图去照料他,可是却不知道该 做什么。然后,到了头痛的第三天,他开始恶心、发烧,并且呕吐起来。他吐得越 来越厉害,最后变成了干呕。与此同时,他也莫名其妙地变得被动起来。他的脸部 失去了所有生动的迹象,固定成了一个毫无表情的面具,眼球麻痹呆滞,定定地瞪 视着。他的眼皮有点下坠,这让他看起来表情很奇特,好像同时又在瞪眼又在打瞌 睡。他的两只眼球似乎已经冻结在眼眶里了,并且变成了鲜艳的红色。他脸上的皮 肤发黄,还长了一些很明显的星状斑点。他看起来就像个活僵尸。 他的模样把临时女管家吓坏了。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的个性也改变了。他变得阴沉、愤怒,并且好像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 他不是神志昏迷,也没有精神错乱。他可以回答问题,但是他好像并不清楚自 己身在何处。 莫奈好几天没去上班,他的同事们开始担心起来。他们最后终于来到他住的小 平房,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那只黑白相间的乌鸦就站在房顶上,看着他们走了进 去。他们看了看莫奈,觉得他必须得去医院了。他病得很厉害,似乎也不能开车, 所以其中一位工友就驾车把他送到了科索木市的一家私立医院里,这个市位于维多 利亚湖边。医院的大夫们给莫奈做了检查,却无法解释他的病情,不知道他的眼睛、 面部以及思维方面发生了什么事。想到他也许是感染了某种病菌,他们于是给他注 射了些抗生素,但是这些抗生素对他的病根本不起作用。 医生们认为他应该去内罗毕医院,那是非洲东部最好的一家私立医院。电话一 直都很难打通,似乎也不值得去特意告诉某个医生,说这个人要来了。他还可以走 路,好像也能单独旅行。他身上带了钱,他也明白他必须得去内罗毕。他们把他放 进一辆出租车里,开到了机场,然后他就招上了肯尼亚航空公司的航班。 这种来自热带雨林的危险病毒,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即可传遍地球上的任何一个 城市。地球上所有的城市都是被飞行航线连接起来的。这就是一个网络。一旦病毒 击中了这个网,它在一天之内就可以发射到任何地力——巴黎、东京、纽约、洛杉 矶,只要是有航班的地方。现在,莫奈和他体内携带的生物体已经进入到这个网络 里来了。 这架飞机是带螺旋桨的福克友谊机,一种可以坐三十五人的小型通勤机。飞机 发动起来,飞上了维多利亚湖的上空,下面的湖水碧蓝,波光闪闪,点缀着一些渔 民们划的独木舟。飞机转弯倾斜着向东飞去,飞升在一片铺满茶园和小块农田的绿 色丘陵上空。非洲大陆的通勤航班上一般莉挤满了人,这次的航班恐怕也是满满的。 飞机飞过了一些森林地带,飞过了一簇簇的圆形茅草屋和一些有铁皮屋顶的村庄。 土地突然开始减少,变成了一些梯田和山涧,颜色也由绿色变成了褐色。飞机正在 穿过东部的瑞夫特峡谷。乘客们都望着窗外这块人类祖先曾经繁衍过的地方。他们 看见了一些类似茅屋的小黑点,聚集在一圈圈的荆棘丛中,茅屋四周发散着一些牛 踩出的小道。螺旋桨轰鸣着,飞机正经过一个云街,一行行全是蓬松胀大的瑞夫特 云,机身开始震动摇摆起来。莫奈开始晕机了。 在这些通勤飞机上,座位都是窄窄地挤在一起,机舱里不论发生任何情况你都 会注意到。机舱封闭得很好,空气在里面循环。如果空气中有什么异味,你肯定能 察觉到。你不可能不注意到一个正在生病的男人。他躬着背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 他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你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拿着个晕机袋捂在嘴巴上。他咳得很厉害,并且还从胃里呕出了些东西 吐在袋子里。袋子鼓了起来。也许他还抬头扫视了一下周围,这时你看见他的嘴唇 上沾了些黏糊糊的红东西,里面还搀杂着些黑星子,好像他刚嚼过咖啡末似的。他 的眼睛是红宝石的颜色,他的脸淤肿青紫,没有任何表情。几天前那些呈星状的小 红斑点,现在都已经扩大了,并目.合并成了大片鼓凸的紫色阴影。他的整个脑袋 都在青肿淤血。他脸上的肌肉在下垂,脸部的连接组织在融解,脸皮像是挂在下面 的骨头上,好像脸本身正在和颅骨逐渐脱离。他张大嘴巴在袋子里呕吐着,吐得没 完没了。 他的胃早就应该吐空了,可是还是停不住,还在不断地向外呕出一些液体。这 只晕机袋已经快要溢出来了,里面满满地装着一种被叫做“黄热病呕‘生物”的东 西,也叫黑色呕吐物。这些黑色呕吐物并不是全黑,而是一种带有红黑两种斑点的 液体,一种黏稠的、混合着焦油状颗粒和新鲜动脉血液的东西。这属于大出血,散 发着屠宰场的气息。这种黑色呕吐物里载满了病毒。它高度传染,极其危险致命, 是一种让军方生化防疫专家们望而却步的液体。呕吐物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客舱里。 晕机袋已经被他吐出来的东西装满了,所以莫奈合上袋口,在上面卷了卷。袋子鼓 鼓的正在被浸软,好像随时都有破漏的危险,莫奈把它递给了一个乘务员。 当一种危险病毒在寄生体上繁衍生殖时,它可以用病毒颗粒渗透到人体的各个 部分,从脑子到皮肤。军方专家们会说,那种病毒正在进行“极度扩张”。这可不 是什么一般的感冒。等到极度扩张达到顶峰的时候,一眼药管剂量的感染者的血液 里,就可能携带上亿的病毒颗粒。在这个过程中,感染者的身体正被部分地变成病 毒颗粒。换句话说,这个寄生体已经被此种病毒占领,它正在企图把寄生体变成它 “本身”。这个转变没有完全成功,最后的结果是,大量融解了的肉被混合在病毒 里,像是发生了一起生物事故。极度扩张已经在莫奈体内发生了,它的表现就是黑 色呕吐物。 他似乎在僵硬地支撑着自己,好像只要他一动,身体里就会有什么东西破裂。 他的血液正在凝结——他的血管里涌动着血块,并且这些血块正在到处淤积。他的 肝、肾、肺、手、脚,还有脑袋里都在淤积着血块。 实际上,他全身都得了中风。血块在他肠内的肌肉里越积越多,切断了动脉对 肠子的供血。这些肠内肌肉开始坏死,肠子也开始松弛下垂。因为脑部淤积的血块 也截断了血液的供应,所以他不再像原来那样能感觉到疼痛了。他的人性也因为脑 部的损害而在丧失。这被称作人格解体,即生命迹象和个性特征逐渐消失。他现在 正在变成一个机械运动的物体,一具行尸走肉。他脑子里有些小点渐渐液化。意识 里的高级功能首先消失,只留下了脑干里的深层部分还在正常运行,这一部分是原 始的动物脑,就像老鼠和蜥蜴的大脑一样。你可以说莫奈这个“人”已经死了,但 是他的“身体”还在继续活着。 使劲的呕吐好像还使他鼻子里的血管破裂——他在流鼻血。血从他的两个鼻孔 里流了出来,是黏稠发亮的动脉血,不断滴落在他的牙齿和下巴上。他的鼻血流淌 不止,因为血液中起凝固作用的血小板已经被用光了。一位乘务员给了他些纸巾, 他拿来堵住了鼻孔,但是血还是无法凝固,那些纸巾很快就被浸透了。 当飞机上坐在你旁边的人生病时,你肯定不想去问一些让人家难堪的问题。你 可能会对自己说,他会好起来的。也许他是不太习惯坐飞机旅行。这个可怜的人, 他是在晕机,再说确实有人会在飞机上流鼻血,这里面的空气是那么的干燥稀薄… …你可能还会小声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他没有回答,或者他只是咕 哝了几个你听不懂的字眼,所以你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只觉得这趟航班好像漫 长得没有尽头。飞机上的乘务员们也许曾经向他提供帮助。但是感染了这种病毒的 受害者在行为上也发生了改变,致使他们没有能力去对别人的好意做出反应。他们 变得非常敌意,而且根本不愿意被人碰触。他们也不愿意说话。他们回答问题时, 都是用哼哼或者单音节的字。他们好像是找不到要表达的单词。他们可以告诉你他 叫什么名字.但是却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也无法解释他们的身体状况。 这架友谊机嗡嗡地穿过云层,顺着瑞夫特峡谷飞去,莫奈深深地陷在座位里, 好像是睡着了……也许一些乘客会猜测他已经死了。不,不,他没有死。他还在动。 他的红眼睛张开了,眼珠还转动了一下,看了看周围。 这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夕阳落在了瑞夫特峡谷西面的山岭间,金光四射,好像 是太阳撞击在赤道上坠毁了。友谊机缓缓地转了个弯,向着峡谷东面的悬崖飞去。 地面逐渐升高,颜色也由棕变绿。尼贡丘陵出现在飞机的右翼下,飞机现在开始下 降,经过了自然保护区,能看见地面上的斑马和长颈鹿。几分钟之后,飞机降落在 了肯尼亚特国际机场。莫奈动了动身子。他依然还能走路。他站起身来,鼻子里还 在滴滴答答地流着血。他跌跌撞撞地走过通道,来到了外面的机场地面上。他的衬 衫血污不堪。他没有带行李。他惟一的行李就是他的内脏,并且上面携满了扩张后 的病毒。莫奈已经被转变成了一个人体炸弹。他慢慢地向检票口走去,然后穿过大 厅,来到外面停出租车的弯道上。几个出租车司机马上就围住了他——“要出租车 吗? ”“要出租车吗? ” “内罗毕……医院。”他艰难地咕噜了一句。 其中的一个人把他扶进了车里。内罗毕的出租车司机很喜欢和乘客聊天,这一 位也许还问过他是否病了。答案当然很明显。莫奈这时觉得胃里好受些了。里面沉 重麻木,又有些鼓胀,好像他刚吃过一顿饭似的,而不再是原来那种空空地像被火 烧着的疼痛感觉了。 出租车上了尤哈鲁高速公路,向内罗毕的方向开去。它穿过了大片点缀着蜜刺 槐的草地,又经过了一些沿途的厂房,然后进入了内罗毕市区熙熙攘攘的街道。路 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女人们走在破败不堪的土路上,男人们在闲逛,小孩子们在骑 自行车,一个男人正在路边修鞋,还有一辆拖拉机拉了满满一车斗的木炭。出租车 左转上了尼贡路,穿过了城市公园,爬上一个坡,经过了许多成排的蓝加利树,然 后拐上一条窄窄的小路‘越过门岗之后,就来到了内罗毕医院的大院内。它停在了 花摊附近的出租车位上。玻璃大门上贴着“门诊部”的标记。莫奈给了司机一些钱, 然后下了车,打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他走到接待窗口那里,向人家表示他病得很厉 害。这时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流血,他们当然会马上收治的。不过他得等着叫医生过来, 但是不用担心,医生会立即给他做检查。于是他便坐在接待室等着。 这是个很小的房间,放着一排排的软垫长椅。清澈、强烈而古老的东非阳光从 一长列窗子里倾泻进来,照着桌上一堆落满灰尘的杂志,并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些长 方形的亮块。地面是灰色的石子地,中间有个排水口。房间里隐隐地有些烧木头的 烟味和人体的汗味,挤满了目光迟钝的人们,非洲黑人和欧洲白人肩并肩地坐在一 起。门诊部里总有些受伤的人,在等待医生给他们缝合伤口。人们耐心地等待着, 有的拿毛巾捂着头皮,有的用纱布裹着手指,你能看见布上渗出的血点。莫奈此时 就坐在门诊部的长椅上,除了他的红眼睛和青肿无表情的面部外,他看起来和其他 人没有多少不同。墙上有一个告示提醒众人注意扒手,另外几条写的是:请保持安 静。 谢谢您的合作。 注意:这里是门诊部。 紧急状况优先处理。 在此情况下可能需要您耐心等待。 莫奈保持安静,耐心地等待着。突然,他的身体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人体病 毒炸弹爆炸了。军事生化专家们有专门的术语描绘这种事件。他们说受害者是“轰 然崩溃并流血而死”。或者更礼貌些,他们说受害者“倒下了”。 莫奈开始觉得晕眩并且极其虚弱,他的脊骨软了下来,变得非常无力,整个人 都失去了平衡的能力。房间似乎在不断地旋转着。他进入了休克状态。他身体前倾, 脑袋抵在膝盖上,胃里一下子涌出了数量惊人的血,咕噜咕噜地吐在了地上。他失 去了知觉,向前扑倒在地上。这时惟一的声音是他喉咙里的哽咽声,是他在无意识 的状态下呕吐血块和黑色物质时所发出来的声音。然后又有一声响,像是床单被撕 裂的声音,这是他的肠子在张开,并从肛门里向外喷血时发出的声音。血里还混合 着肠子的内壁物质。他的内脏已经脱落了。这些肠子的内壁脱落下来,混合着大量 的血液,被一起排泄了出来。莫奈此时已经轰然崩溃并流血而死了。 接待室里的其他病人全都站了起来,迅速从这个倒在地上的男人身边闪开,并 大声喊叫着医生。一摊摊的血从他身边流了出来,迅速在扩大。这种危险病毒在毁 灭了它的寄生体之后,正从各个孔穴里钻出来,“企图”去寻找新的寄生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