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群后边有人高喊,“你好,威利! ”头儿举起右手向着这位不知名的仰慕 者挥手致意。接着,头儿忽然看到汽水柜台另一端站着的一个人。这人高高的个 子,面容憔悴,似乎患有疟疾,皮肤干巴巴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穿着牛仔裤, 两撇小胡子使得他的长相酷似照片里福雷斯特将军(福雷斯特(182l 一1877) , 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的将领)的骑兵。头儿伸着手向他走去。干巴老头并 没有走上前来。他也许只在瓷砖地上挪动了一下穿着破靴子的脚。他脖子里的喉 结上下滑动了两下,饱经风霜的皮鞍子似的脸庞上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观望着。 头儿走近时;干巴老头不知不觉地抬起手臂,仿佛这只手不由他作主,而是在自 行其是。头儿握住这只自己伸出来的手。 “日子过得怎么样,马拉西埃? ”头儿问道。 喉结又滑动了好几次,头儿握握那只悬在半空、似乎没有主人的手。干巴老 头说,“我们出了桩麻烦事儿。” “你儿子好吗? ”头儿问。 “不怎么好。”干巴老头艰难地说。 “病了? ” “没有,”干巴老头回答得很勉强,“蹲监狱了。” “我的上帝,”头儿说,“这里的人在搞什么名堂,把好好的小伙子关进监 狱里? ” “他是个好孩子,”干巴老头赞同地说。“那场打架也还公平,只不过他运 气不大好。” “嗯? ” “打得挺公平,挺公正的,不过他运气不大好。他扎了那人一刀,那人死了。” “真糟糕,”头儿说。接着他又问,“审过了没有? ” “还没有。”. “真糟糕,”头儿说。 “我不埋怨,”干巴老头说,“他们打架打得挺公平,挺公正的。” “见到你,我很高兴,”头儿说。“告诉你儿子,别再惹事也别泄气。” “他并不抱怨,”干巴老头说。 头儿转过身,正要向我们走来。我们在大太阳底下坐了一百英里的汽车,现 在都眼巴巴地像见到了海市蜃楼一样望着汽水供应器。可是干巴老头喊了一声, “威利。” “嗯? ”头儿答道。 “你的照片,”干巴老头慢吞吞地说,对着那张挂在汽水供应器上方比真人 大六倍的照片扬扬嘎嘎直响的脑袋。“你的照片,”他说,“没给你添光彩,威 利。” “就是嘛,真混。”头儿说。他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望着照片,端详了 半天。“不过他们照相时,我身体不大好,简直就像得了一场霍乱病。我在议会 里费尽心血让他们明白些道理,这把我累垮了,比中了暑热还要糟糕。” “你去把他们统统打垮,威利! ”有人在人群后面大声喊道。围观的人越来 越多,街上的人都想挤进来。 “我会打垮他们的。”威利说。接着,他转身对穿白外套的小个子说,“道 克,快给我们一些可口可乐。上帝啊。” 道克冲向汽水柜台另一端,神情好像得了心脏病,白外套的下摆飞了起来。 他拐进柜台,两手扒拉着,把穿青绿色罩衣的几个姑娘一一推开,亲自动手, 从汽水供应器里倒可口可乐。他灌好一杯,递给头儿,而头儿转手递给他的妻子。 小个子接着灌第二杯,一迭声地说,“我们店请客,威利,我们店请客。” 头儿接过这一杯,小个子继续灌可口可乐,最后多灌了总有五杯。 这时候,从商店门口到街中央密密层层站满了人。人们把脸凑在纱门上,好 像要使劲地透过纱门看清黑暗屋子内的一切。店外,人们不断高喊,“讲话,威 利,讲几句话! ” “我的上帝,”头儿向着道克说。道克还紧紧捏着汽水供应器的镀镍龙头, 凝望着那杯可口可乐一滴滴地流进头儿的喉咙。“我的上帝,”头儿说,“我不 是来作演讲的。我是来看我爸爸的。” “讲点话,威利,讲话! ”他们还在店外大声喊叫。 头儿把他的小玻璃杯放在大理石柜台上。 “我们商店请客。”道克狂喜之余,难以自持,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多谢,道克。”头儿说。他转身向店门走去,又回过头来。“你最好呆在 这儿,多卖些阿斯匹灵片,道克。”他说,“这可以弥补你好心请客所受到的损 失。” 他向店门挤过去,人群后退几步,我们尾随着走出店堂。 达菲先生紧赶几步.追上头儿,问他是否打算发表演讲,可头儿连看都没看 他一眼。他缓慢而坚定地走过马路,走向人群,仿佛人群并不存在似的。那些长 长的红通通的面孔,那些凝视着他的犹如灌木丛中警惕、狂野而又戒备的眼睛, 纷纷后退。四下一片寂静。人群闪开,为他让道,我们跟在后面,我们所有坐在 凯迪拉克里的人以及第二辆汽车里的人都跟随在他身后。然后,人们又聚集拢来。 头儿大步向前,脑袋略微低垂,仿佛他在独自外出散步,心事重重。他的帽 子拿在手上,因而头发披到前额。我知道他的头发耷拉到前额,因为我看见他使 劲甩几下脑袋。他平时独自散步而头发掉到前额时常常这样甩脑袋的,这动作跟 骏马上了嚼子兴高采烈的劲儿一模一样。 他笔直地走过大街,走过那片草地,一直走上县政府大楼的台阶。没有人跟 着他走上台阶。他走到台阶上,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向人群。他望着他们,略微眯 起大眼睛,仿佛他刚刚从身后县政府大楼的黑暗的楼道里走出来,走出敞开的大 门,眯缝起眼睛以适应户外的光线。他眯着眼睛站在台阶上,头发搭在前额,白 色外衣的腋下露出两块黑色的汗渍。接着,他脑袋略微一动,他的眼睛突然睁大 ;尽管太阳直射他的面孔,他还是两眼炯炯有神,光彩四射。 开始了,我心想。 你看到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好像身体内部突然发生变化,你心想,开始了。 每次都是这样。他眼睛睁大了,放射出光芒,而你觉得胸口深处揪了起来, 似乎有人用一只戴着冰凉的橡皮手套的冰凉的手一把攥住你胸I-3 深处说不清楚 的某个地方。你深夜归家,看到门缝下露出一份电报的黄色信封,你俯身拾起电 报,在你还没有拆开电报的一瞬间,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你站在楼道里,手里拿 着电报,你觉得有一只眼睛在凝视着你。一只几英里外冥冥世界中无比巨大的眼 睛直视着你,它穿墙过室,透过你的外衣、背心、皮肉,看到你内心黑暗深处。 那蜷缩成一团的一片黑暗就是你。在你的内心世界,你好像是一个滑腻腻的 忧伤的小胎儿。你到处带着这个胎儿,而它又深藏在你的内心。这只眼睛洞悉信 封里的内容,它正注视着你,望着你打开信封去了解其中的内容。然而,在你那 一片黑暗深处隐藏着的你自己那个滑腻腻的忧伤的小胎儿也抬起它那忧伤的小脸 蛋,它双眼失明,内心凄凉颤栗,因为它并不想知道信封里的一切。它希望躺在 黑暗中,一无所知,而在无所知晓中获得温暖。人一生追求有所知。但有一点他 不可能知道。他无法知道他所求的知悟将拯救他还是将杀害他。好吧,他将被杀 害,但他不可能搞明白他之所以被杀害是由于他有所知,还是因为他尚未知晓, 更不可能知道他如果有所知悟,这种认识能否拯救他。你心内一片冰凉,但你得 拆开信封。你一定得拆开信封,因为人生就是为了知晓。 头儿静静地站在台阶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烁着光芒,人群寂然无声。一 只疯狂的、不相干的7 月的苍蝇在广场的一棵梓树上嗡嗡地徘徊。然而,连苍蝇 的嗡嗡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等候期待。于是,头儿向前迈开一步,轻轻地、从容 地上前走了一步。 “我不打算作任何演讲。”头儿微微一笑。但他的眼睛还是张得大大的,眼 睛里依然闪烁着光芒。“我并不是来作演讲的。我上这儿来是为了去看望我的父 亲,去看看他熏制鱼肉的房屋里还有没有可吃的。我要对他说:爸爸,你一直夸 耀的那些熏香肠在哪儿你去年冬天夸个没完的火腿怎么样了? 你那些——”这就 是他说的话,可是他的嗓音变了,带着浓重的鼻音,语调平缓,带着红山区人民 说话时常有的停顿和间歇。他在说,“爸爸,你一直——” 他的眼睛仍然充满光芒,我想:也许要开始了。也许还不太晚。你永远没法 判断。忽然,话也许就在那儿,他也许会说的。 可是,他在说,“——所以,我不打算作任何演讲——”他恢复了本来的嗓 音,他自己的嗓音。可那是他的嗓音吗? 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嗓音? 你不禁纳闷, 那么些嗓音中,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嗓音? 他在说,“我并不是来请求你们给予我任何东西,我连选票都不要。《圣经 》说,‘有三样不知足的,连不说够的共有四样——’——”这时,说话的声音 变了——就是阴间和石胎、浸水不足的地、并火。‘(见《圣经旧约·箴言》第 三十章。这并非所罗门的箴言,而是亚古珥之箴言)但是所罗门也许还可以加上 一样小东西。他也许可以使他开列的单子更加完整,可以加上:永远不停地说’ 给我‘的政治家。“ 他懒洋洋地站着,脑袋向一边略歪,迷缝着眼睛。他莞尔一笑,接着说, “如果当年有政客的话,他们会像我们这些政治家一样,也说,给我。给我,给 我;我的名字叫吉米(英语中”吉米“同”给我“音极相近)。不过,我今天不 是政客。我今天休息。我不想要求你们投我一票。打开天窗说亮话,对着上帝说 句坦率的老实话,我用不着要求你们。今天用不着。我在那所大房子——那所前 廊的白色柱子足足有两层楼房那么高的大房子,那所把桃子冰淇淋当早饭的大房 子——里还得耽一阵子。这并不是说那群政治家不想把我赶出来。”他身体稍稍 前倾,仿佛要告诉他们一个秘密——“真有意思,我跟有些人就是交不了朋友。 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不行。我很有礼貌。我说,请。但请字没有用。然而,看上去 他们还得容忍我一阵子。你们也得容忍我一阵子.才能把我赶下台。所以,你们 最好笑笑,忍忍算了。这并不比长个疖子更糟糕,对吗? ” 他停下来,四下看看,向着人群望下来。他慢慢地转动脑袋,好像目光正面 直视某一个人,在他的脸上停留短促的一瞬间,便又转向更远处的另一个人。 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他说,“晦? 怎么回事? 猫叼了你们的舌头? ” “瘴子长在屁股上了! ”人群后边有个人大声喊道。 “去它的,”威利大声回答,“趴着躺着,睡你的觉! ” 有人哈哈笑了起来。 “还有,”威利大声喊道,“你得感谢慈悲的上帝发善心,在你那块小得可 怜的材料上,还给你造出一样能分出前后的东西! ” “你说得好,威利! ”有人在人群中高喊回答。人们哄堂大笑。 头儿向前伸出右手,高举到头部,手掌向下,等着大家的笑声、口哨声平息 下去。接着他说:“不,我不是来这儿问你们要东西的,不是来要选票或者别的 东西的。我想为了选票我得以后再来。如果我还喜欢在那所大房子里吃桃子冰淇 淋当早饭的话。不过,我并不指望你们大家都选我。上帝啊,如果你们大家都来 选威利,你们还有什么可争论不休的? 那样的话,除了天气就没别的可争论的了, 而你们又不能对天气投票,进行表决。” “不,”他的嗓音又变了,平静而从容,慢声细气,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我今天不是来提要求的。我今天休息,我回家来了。人是会离家远去的, 这是他的天性。黑夜里他躺在陌生的床铺上,连树林里的风声听上去都大不一样。 他走在街上,眼前晃过各种各样的人脸,但这些面孔都没有名字。他听见的说话 声不再是很久以前离家时带走的家乡的声音。他听到的是大声说话的声音。这些 声音实在太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盖过了他从家乡带走的话语嗓音。然而,总 会有一个时刻,这些声音安静下来,他又听到好久以前他从家乡带走的亲人的声 音。他分辨出他们的话语,他们在说:归来吧。他们说:归来吧,孩子。所以,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