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现在白费了不少唾沫。”头儿说。他语气柔和,让人觉得他在抚摸小猫 柔软的背部。 “这是我的唾沫,”萨迪厉声说道,“没人花钱买我的唾沫。我拼命跑来告 诉你一件事儿,都快累死了。而你光会说,‘说啊,说啊。’我气还没喘过来你 就要我说。我告诉你,得等我缓过劲儿。我喘过气就——” “听起来你好像并没有上气不接下气。”头儿说着,笑眯眯地靠在粗铁丝上。 “你以为这很好玩,”萨迪说,“噢,是啊,真他妈有趣。” 头儿并不回答。他只是靠在铁丝上,笑嘻嘻地从容不迫,似乎来日方长。 他这种笑嘻嘻的神情对萨迪的感情并不起什么安抚作用。我过去就注意到这 一点。现在,种种迹象表明暴风雨快开始了。 于是我很知趣地把目光避开他们这一对,回过头去重新观赏猪圈另一头的夕 阳残晖和令人伤感的景色。这倒不是他们心里有事时会嫌我碍事——他们两人才 不在乎呢。他们周围也许拥有神力、王位和天神,但是只要萨迪想干的话,她会 十分放肆,胡来一气,而头儿也不是胆小怕事肯退让的人。他们有时就会这样无 缘无故地干起架来,头儿懒洋洋地、笑嘻嘻地挑逗着萨迪,逗得她那双又大又黑, 炯炯有神的眼珠都快从脸上蹦了出来,一绺黑发会脱离满头乱发、耷拉在脸上, 使她不得不用手背使劲把头发掠回去。她发火时话很多,而头儿不大说话。他只 是冲着她微笑。他似乎喜欢逗她发急,然后从从容容地看她发火。有一次,她打 了他一个耳光,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可他还照样望着她,好像她是个跳草裙舞 的姑娘正在为他表演。他喜欢逗她发火,从中取乐,除非她一句话触到他的痛处。 她是唯一知道这个窍门的人,而且还有胆量和勇气。那时候,他们的表演才真正 开始。他们并不在乎有谁在场。我在场他们当然更加不在乎,我毫无必要礼貌周 到地转过脸去。长期以来,在他们的眼里,我不过是件家具。可是我奶奶教的一 些礼节对我还有影响;有时,尽管我十分好奇,但还是主动回避了。当然,我只 不过是件家具,——长两条腿、领工资的家具——但我还是转过脸去观赏夕阳西 下的晚景。 “噢,真他妈的有意思吧,”萨迪狠狠地说,“不过等我讲完以后,你就不 会觉得那么有趣了。”她顿了一下,说,“欧文法官公开表态支持卡拉汉了。” 有好长的时间——也许只有三秒钟,但似乎比一星期还长,——没有人说话。 山坡下猪乱走的洼地里,树丛中一只忧伤的鸽子发出几声凄凉的哀鸣,把它的和 我的心都撕碎了。 接着,我听见头儿说,“王八蛋。” “晚报上登了——支持卡拉汉的声明。”萨迪进一步解释。“迈特洛克从城 里来电话,让我们立即向你报告。” “骗人的家伙。”头儿说。 他直起身子,铁丝失去了他的重量。我转过身来。我估计他们的打情骂俏快 结束了。果然如此。“来啊,”头儿说着便向山坡上的房子走去,萨迪走在他身 边,使劲迈着大步,绉纹布的裙子都快撕破了。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我们走近长着楝树、满地都是一踩就裂的楝树籽的大门时,头儿说,“叫他 们马上都走。” “泰尼打算在这儿吃晚饭。”萨迪说。“然后糖娃开车把他送到梅逊市去赶 八点钟的火车回城。你曾邀请过他。” “我现在不请他吃晚饭了。”头额回答,“把他们都赶快轰走。” “无上光荣。”萨迪说道。我认为这是她的由衷之言。 她把他们都轰走了,而且做得干净利索。他们的汽车顺着砾石路开走了,车 里人挤得满满的,后轴的弹簧都压扁了。于是,黄昏的宁静笼罩一切。我走到屋 子的另一端。那儿,在柱子和橡树之间悬挂着一张由铁丝和桶板搭成的当地常见 的吊床。我脱掉外套,挂在柱子上,把洒瓶从裤子后兜挪到侧面的口袋里,免得 躺下时酒瓶会把胯骨压断。接着,我爬上吊床。 院子的另一头长着蔓生的常春花。头儿在那边满是尘土的草根上徘徊踱步。 反正这是他的宝贝儿,得由他自己来伺候,我只管自己躺在吊床上。我躺在吊床 上仰望那橡树叶子背阴的一面——叶子干巴巴,灰朦朦,呈黑绿色,有些叶子上 有铁锈似的斑点。这种叶子过不了多久便会从树枝上脱落——不是被微风刮落, 而是由于自身纤维组织松散,大白天都会自行落下。树叶掉下来的时候,可能阳 光灿烂,空气寂静得令人心痛,就像你看过牙医,把牙拔了,第二天还觉得牙疼 一般,好像你站在街角等候绿灯时,突然往昔的情景袭上心头,你想到如果世事 不变、岁月如旧,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因而心中一阵发痛。 我正在凝神观察树叶,突然听见谷仓那里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噼啪的干裂声。 接着又响了一声。我终于醒悟。这是糖娃在场院里练他的38毫米口径的手枪。他 常常在一根柱子上放个瓶子或铁皮罐头,然后转过身来,背对着柱子朝前走。他 左手捏着枪管,子弹顶上膛;他迈着粗短的小腿坚定地朝前走着。 毛哔叽的蓝裤子在臀部像个布袋似的松松垮垮。夕阳的余晖在蓬乱头发中的 秃顶上跳跃闪烁,像是发白的青苔。突然,他收住脚步,用右手抓住他那漂亮玩 意儿的枪把,转过身子——他的动作迅捷而又别扭,仿佛体内某根弹簧突然断裂 ——于是漂亮的玩具砰然作声,铁皮罐头便从柱子上蹦下来,或者是瓶子的碎片 四下飞落。他大多数时候会命中目标。打中以后糖娃会摇摇头说,“混——混— —混蛋,”这时他的口水就会四处乱溅。 有时候只有一下爆裂声,接着半晌没有动静。这说明他第一枪就命中目标, 正在返回柱子重新摆上瓶子和罐头。于是,过一阵又会有一声枪响,接着又得等 上一阵子。有时候,接连砰砰两下。这意味着糖娃的第一发子弹失误了,第二下 才打中目标。 我一定是睡着了,头儿站在我身边说“该吃饭了”,我才清醒过来。 我们进屋吃饭。 我们在桌边入座,斯塔克老人坐在桌子一头,露西坐在另一头。露西把滑到 脸旁的一绺汗水湿透的头发向后抿一抿,像将军检阅部队似地向桌面最后扫视一 番,看看刀叉碟盘是否一应俱全。不错,她又活跃起来。好久以来,她总像离了 水的鱼,不得其所。不过,一旦你让她得其所哉,她会像一只从口袋里逃出来的 小猫,欢蹦乱跳。 餐桌周围的人开始动嘴吃了起来,她看着大家吃饭。她坐在桌边,吃得不多, 老是注意谁的盘子空了可以添菜,看着大家吃得起劲。她坐在那里,脸色渐渐舒 展,流露出内心对幸福的信念。轮机长半夜来到轮机房,巨大的机轮转得飞快, 活塞杆上上下下反复运动,巨大的钢铁偏心轮在轨道里像芭蕾舞演员似的转动着, 整个机房在电灯光照耀下,轰鸣、闪烁、欢唱,犹如上帝永恒的头脑,轮船以每 小时二十二海里的速度在星空下,在平滑如镜的海面上行驶。轮机长心花怒放、 乐不可禁。露西现在就有轮机长这种美滋滋的神情。 餐桌四周,人人吃得兴高采烈,露西坐在那儿心满意足,无比快乐。 我终于咽下最后一勺巧克力冰淇淋。我像用刚拌好的水泥填注柱子坑似地使 劲把冰淇淋塞下喉咙。这时头儿说话了。他食量不小,而且总吃得不慌不忙。他 吃完最后一口,抬起头来,用餐巾抹抹脸,说道,“唔,看来杰克、糖娃和我得 上公路去呼吸点夜空气。” 露西很快抬起头瞥了头儿一眼,又马上避开目光,扶起一个盐瓶。粗一看。 露西的举动很自然,符合妻子的身份。任何妻子在丈夫吃完晚饭,推开盘子 说他要进城去一会儿时都会这样看丈夫的。不过,你马上知道,露西和她们不一 样。她的眼光里没有询问、抗议、反驳、命令,也没有自我怜悯、哀泣或你不爱 我之类的神情。她的眼光没有任何含意,因而非同寻常。这是一种精湛的技艺。 这种表示领悟而没有评价和反应的眼神堪称绝技。如若不信,你不妨一试。 斯塔克老人看看头儿说,“我原以为——我以为你会在这儿过夜的。”老人 这句话的含意不难理解。孩子回家了,老人便会下钩撒网想方设法把孩子留在身 边。老头儿或者老太太,并没有什么话要对孩子讲。他只要孩子在椅子里坐上几 个小时,然后在家里睡上一觉。这并不是爱。我不是说天下没有爱这样东西。我 指的只是一种既不同于“爱”却有时又叫做“爱”的另一样东西。很可能没有这 样东西,爱便不存在。然而,这东西本身绝非爱。这只是人的天性,对血亲骨肉 的渴求,也是人的命运。人具备这样东西,因而有别于尤忧无虑的兽类。 你的诞生使你父母体内失却某样东西,他们将想尽办法重新获得它,它就是 你。 他们知道全部收回是不大可能的,于是他们便想方设法从你身上多获得一些。 在枫树下野餐等传统的美好的家庭团聚,其实很像让人跳进水族馆的章鱼池。 总之,这是那天晚上我心里在想的话。 斯塔克老人干咽了几下,喉结上下滑动了几次,他抬起那蓝色、忧伤、昏朦 的老眼看看头儿。那是他的亲生骨肉,但你根本想不到。老人垂下钓丝,但是鱼 并未上钩。他钓不着威利了。 “不,”头儿说,“我得动身了。” “我原以为——”老人又开口说话,但他放弃了,只是嘟囔一声,“不过, 要是办正经事的话——” “不是正经事。”头儿说。“只是为了开心。至少,我希望在我完事以前能 开开心。”他哈哈一笑,站起身子,亲吻一下妻子的左脸颊,又以父亲拍儿子肩 膀的那种尴尬神情拍拍他儿子汤姆的肩膀,( 父亲拍儿子肩膀时总带有歉意;任 何人,即使是头儿,拍汤姆·斯塔克肩膀时,最好道个歉,因为他是个蛮横无礼 的混蛋。那天晚上,他父亲拍他肩膀时,他连头都不抬。) 头儿说了一声“别等 我”,便朝门外走出,糖娃和我跟着出门。我听到的第一条新闻是我也得去呼吸 些夜空气。不过头儿常常如此,很少详细说明他的行动或打算。我对他很了解, 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儿。 我走到凯迪拉克时,头儿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便坐到后座,作好思想准 备在拐弯时从车的一头给摔到另一头去。糖娃钻到方向盘后面的座位上发动汽车, 嘴里开始发出“嘶一一呼——呼”的声音,就像深更半夜沼泽地里猫头鹰飞走时 发出的声响。如果他时间充裕,口水充沛的话,他会问,“上哪儿去? ” 但头儿没有等他说出话来便说,“去伯登埠头。” 伯登埠头。原来如此。我早就该想到了。 伯登埠头离梅逊市一百三十英里,在梅逊市的西南。如果你把一百三十乘以 二,来回便是二百六十英里。当时已经快九点钟,满天星斗,地面低处露水浓重, 薄雾冉冉上升。上帝知道我们几点钟才能回来睡觉,而第二天一早又得起床,吃 丰盛的早餐,坐汽车回省城去。 我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砾石纷纷溅起,冲撞着挡泥板下侧。后来砾石 撞击的声音消失了,车尾猛地冲向一边,我跟着摔了过去。我知道,我们回到石 板路。正风驰电掣向着目标前进。 我们将沿着石板路飞驶。星空下,黑暗的田野里升起一层薄雾,石板路在丛 林和田野之间发出幽幽的白光。路边远处迷蒙的雾气里露出一座谷仓,就像河水 冲决堤岸时,一座房屋高高地矗立在上涨的水面上;大路边站着一头牛,牛腿周 围薄雾缭绕,露水沾湿的牛角在星光下发出晶莹的光亮。牛会看见我们黑乎乎的 影子,而我们则向着车前耀眼的光柱猛冲。我们永远冲不进耀眼灯光所照射出来 的走廊,因为灯光总在前面划破黑暗。牛站在齐膝深的雾气里,看着黑乎乎的影 子和影子前面的光柱。它并不回头,而是带着万能的上帝或命运之神那种拒人于 千里之外的、庄严的、毫无报复心理的冷漠神情,继续凝望曾经有过黑影和光柱 的地方。如果我像牛一样,站在齐膝深的薄雾中,看着黑影和强烈的光柱从身边 飞驰而过消失在田野及丛林之间,我也会有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情的。 可惜我并不站在田野暗处,膝边没有薄雾缭绕,黑夜的宁静并没有在头脑内 滴答作响。我坐在汽车里,汽车驶向伯登埠头;而伯登埠头是以我所继承的家族 姓氏命名的,是我诞生成长的地方。 我们在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中间行驶,偶尔经过一个小镇。沿街树木下一排 排的房屋里,灯光早巳熄灭。只有中央大街的电影院入口处还灯火通明。飞蛾嗡 嗡地扑向灯光,又冲向地面,落在水泥铺成的人行道上,有人踩着的话,便会发 出爆裂声。台球房门前站着的人会抬起头来,看见又黑又大的鬼影疾驰过街。有 人会向水泥地啐口唾沫,骂一句,“混帐王八蛋,他以为他了不起得很。”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希望自己就坐在黑色大汽车里,汽车大得像灵车,坐 垫弹簧松软得像妈妈的胸脯,车速高达七十五英里,而发动机的歌声柔和平稳。 他希望能坐在黑色汽车里向着黑夜的某个地方驶去。是啊,我正向着一个地方飞 速前进。我就要回到伯登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