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看着我,舔舔嘴唇慢吞吞地说,“真的吗? ” “他还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萨迪看着天花板,好像在做祈祷。“喔,上 帝啊! ” “真的吗? ”他问我。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说。 显然,这对他说来是打了一闷棍。千真万确。他的脸部表情十分复杂,似乎 想说些什么,但又像要哭的样子。不过,他既没有吭声也没有哭泣。他走到桌子 旁边,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了一大杯,一饮而尽。 “嗨,”我说,“一点点喝,你不会喝酒。” “他好些事情都不会。”萨迪把盘里的酒瓶朝威利推过去。“他一直没想到 他不会当州长。是吧,威利? ” “你干吗不住嘴? ”我对她说。 她理都不理我。她对着威利,好声好气地又问,“是吗,威利? ” 他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大杯。 “是吗? ”她厉声追问道。 “不是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他满脸通红,头发披了下来,声气挺粗。 “我以前想到过,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不想什么? ”她问。 “不想我当不了州长。” “你还是想到这一点为好。”她说着又笑了起来,还把酒瓶往他那边推了一 下。 他拿起酒瓶,倒了一杯喝下去,慢慢地把酒杯放下。他说,“我最好别这么 想。我最好不去想这一点。” 她放声大笑,又是那种粗野的假笑。她突然停住笑声,学着他说,“他说他 最好不去想这一点。喔,上帝啊! ”她又哈哈大笑。 他颓然坐在椅子里,但并未倒在椅子背上。他的脸上渐渐渗出汗珠,汗水慢 慢流下来,亮晶晶的。他坐着看她哈哈大笑,他不理会脸上的汗水,没有抬手擦 一把。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向她扑过去。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因 为她的笑声突然停止。她正笑得起劲突然没了声。但他并没有扑过去。他根本没 看她。他满屋子乱看,双手高举似乎要抓住一样东西。“我宰了他们,我宰了他 们! ” “坐下,”她说。她使劲朝他胸口推了一把。 他两脚站立不稳,往后一倒,正坐在椅子里。 “我宰了他们。”他说。他坐着满脸是汗。 “你屁事干不了。”她大声说。“你当不上州长,也拿不到钱。你宰不了他 们。你什么人都杀不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 “我宰了他们。”他说。他坐着满脸淌汗。 “我告诉你为什么吧。”她凑过去说,“因为你是傻瓜。一个走路要人扶, 吃饭要人喂,撒尿要人提裤子的傻瓜。你还——” 我站起身。“你在玩什么把戏我不管,”我对她说,“可是我不想在这里看 着你。” 她连头都不回。我走到门口,走出房门时,还听见她在描述他是个什么样的 大傻瓜。我想无论是谁要搞清楚这个问题还得花半天的工夫。 那天晚上,我仔细参观了厄普敦。我看到最后一场电影散场时人们从电影馆 里走出来;我在月光下欣赏墓地的大门和学校;我倚在小溪的小桥栏杆上向水里 吐唾沫。我溜达两个小时,然后回到旅馆。 我推开房门,发现萨迪坐在写字台前面抽烟。屋内烟雾腾腾,空气污浊不堪。 桌上的台灯照出蓝色的烟雾在她周围升腾、缭绕、聚集。我觉得她好像坐在水族 馆一缸洗碗的肥皂水底下。桌上的酒瓶空空如也。 我一时以为威利走了。但我马上发现萨迪精心加工而成的制成品。 他躺在我的床上。 我进屋关门。 “好像一切已经平静。”我评论说。 “是啊。” 我走到床前仔细端详床上的货物。他仰天躺着。外衣拽到胳肢窝,双手虔诚 地交叉在胸前,很像教堂棺木上雕刻的人像的双手;他的衬衣拉到皮带外面,最 下面的两颗扣子开了,露出一块三角形有些挺出来的肚皮——白白的肚皮,上面 有几根粗粗的黑毛。他的嘴巴微微张开,每呼出一口气时,略为松弛的下嘴唇便 微微颤动。这一切真是美不可言。 “他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子,”萨迪说,“告诉我他的计划和打算。喔,他要 大干一番。他要当总统。他要赤手空拳去杀人。咳,天啊! ”她抽一口烟,慢慢 地吐出来,右手凶狠地使劲挥动,驱散飘到她脸上的烟。“不过,我让他安静了 下来。”她说话时带着一种阴郁而又突然有些老处女的满意劲儿,那种老姨婆才 会有的高兴劲儿。 “他会去野餐吗? ”我问。 “他妈的,我怎么知道? ”她粗声粗气地说。“他根本不提野餐这样的小事 儿。啊,他是个大人物。不过——”她停下来,又抽口烟,吐出来,把烟雾扇开 ——“我让他安静了下来。” “你好像猛击一掌把他打晕了。”我发表议论。 “我没有猛击一掌。”她说,“不过,我朝他要害处打了一拳。我总算让他 明白过来,他是个怎么样的大傻瓜。他从此安静了。” “他现在确实很安静。”我说着朝桌子走去。 “他可不是一下子就那么安静的。不过他总算平静到可以坐在椅子里,靠喝 酒来支撑自己,说什么要把这消息告诉某个该死的露西。” “那是他老婆。”我说。 “在他嘴里她好像是他妈,会给他擤鼻涕的。他说要马上回屋给她写信。 可是,“她朝床上瞄一眼,”他没走。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倒在床上了。“ 她站起身,走到床前,凝视着他。 “达菲知道吗? ”我问。 “我才不管达菲知道还是不知道。”她说。 我也走到床前边。“我看我们得让他睡在这儿了。我现在上他屋里去睡觉。” 我弯下身子在他的口袋里找房门钥匙。我找着了钥匙,又从我的旅行袋里拿出牙 刷和睡衣。 她还站在床头。她对我说,“你至少可以替这个混蛋把鞋脱掉。” 我把东西放在床边上,给他脱了鞋。我又拿起牙刷和睡衣,走到桌子跟前把 灯关掉。萨迪还站在床头。“你最好给露西妈妈把那封信写了。”她说,“顺便 问问她我们该往哪里运这个残兵败将。” 我举手拧开关时,回头看看站在床前凝望这位败将的萨迪。她站在床边,左 手,靠我这边的手臂下垂,手指里夹着一根香烟,烟雾缓缓地缭绕上升,她的头 略微低垂着,她沉思着,顺着撅起来的涂得鲜红的下嘴唇慢慢吐出一口烟。 这就是萨迪,从泥巴地的小棚屋奋力爬上来的萨迪。她能够混到今天的地步, 是因为她押宝时决心取胜。她不是赌几根火柴;她知道要想取胜,就得把钱押在 正确的数字上;要是你押得不对,一旁站着的家伙就会用个小耙子把你的钱搂过 去,那钱就不是你的了。她浪迹江湖已经有些年头;她跟男人讲话时能像男人似 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有的男人挺喜欢她;即使不喜欢她的男人也听从她的话。她 说话的情形不多,因为他们有理由相信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她的眼睛黑得 古怪,说不上是表面发黑、还是从里到外一片漆黑——在赌轮没有转动之前就凝 神细看,她的眼睛可以料到赌轮将会如何转动,将会停在哪个数字上。有些人, 像申一申,很喜欢她。有一段时间内,我很难作出解释。我看到的只是随着季节 的变化或是用肥肥大大的花呢或是用松松垮垮的泡泡纱裹着的身子和唇膏涂得厚 厚的麻脸,脸上是两盏黑亮黑亮的灯,加上一头乱发,好像用切肉的刀子随便砍 成齐耳长的乱发。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发现:长时间内,你总跟一个女人打交道。你觉得她 容貌丑陋,便不太把她当回事儿。忽然,又有一天,你揣测她脱去肥大的花呢外 衣和松松垮垮的泡泡纱裙子,会是个什么样子。于是,你突然发现在那斑斑麻脸 下有一个谦卑、纯洁、信赖的面孔,正在恳求你脱去它的面具。这情景大概就像 有个老头儿端详他老婆的时候,忽然瞥见一眼他三十年前所爱慕的那张俏脸。不 过,我谈的不是你回忆起几十年前曾经看到过的面容那种情形,而是发现了从所 未见的脸庞。它展示未来,而不是再现往昔。这一发现令人难以自持,我一时心 荡神驰。我对她动手动脚,但没有什么结果。 她当面嘲笑我,对我说,“我自有安排。只要我有所安排,我总是照计划行 事。” 我不知道她有些什么安排。这一切发生在她和申一申·普克特先生相好以前, 在她教他怎么押宝获奖之前。 我伸手关上台灯,回头看看萨迪·伯克;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切。可是,我现 在讲这番话是为了让大家知道在我关灯时站在床边端详床上那段躯体的萨迪.伯 克是何许人。她能混到今天的地步一向靠的是不出头露面,不过那天晚上她泄露 了天机。 至少,我捉摸是这么回事。 我关上台灯,她和我走出房门,在过道里互祝晚安。 第二天早上,快到九点钟的时候,萨迪来敲我的房门;我像一块从湖底搅起 来的湿透的木头,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恍恍惚惚醒了过来。我走到门口探出头去。 “听着,”她没有半点繁文缛礼,而是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达菲要去露天 市场,我跟他一起去。他要去拜会好几个大人物。他要这个傻瓜也早点去,跟平 民老百姓说说笑笑打打交道。不过我告诉达菲,傻瓜不大舒服。他得晚一点才出 发。” “好吧,”我说,“这不是我份内的工作,不过我想办法把他送到会场。” “他去不去我才不在乎,”她说,“跟我不相干。” “我反正设法把他带到就是了。” “随你的便,”她说完就走出楼道,泡泡纱裙子一摆一摆地晃动着。 我望望窗外,发现天时不早,便刮好胡子,穿好衣服,下楼喝杯咖啡。然后, 我回到我的卧室,敲敲门。屋里瓮声瓮气地哼了一下,好像有人在一桶羽毛的底 部吹了一下双簧管。我开门进屋。前一天晚上我并没有把门拴上。 这时已经过了十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