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把我叫进办公室,对我说,“我让你调查欧文的历史。你发现些什么? ” “我发现一些问题。”我说。 “什么问题? ” “头儿,”我说,“我要给欧文一个机会。如果他能证明这件事不是真的, 我就不宣扬出去。” “该死的,”他骂了起来,“我告诉过你——” “我要给欧文一个机会。”我说,“我答应过两个人我会这么做的。” “谁? ” “嗯,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人是谁无所谓。” “你答应过你自己,呃? ”他狠狠地瞪着我。 “是的。” “好吧,”他说,“照你的想法做吧。如果确有其事的话,你知道我的打算。” 他沉着脸上下打量我一番,又说,“最好还是确有其事。” “头儿,”我说,“我担心确有其事。” “担心? ”他说。 “对。” “你在为谁干活? 为他还是为我? ” “嗯,我不会诬害欧文法官。” 他紧紧地逼视我。“伙计,”他开口了,“我没有叫你去诬害他。我从来没 叫你诬害过人,对吗? ” “对。” “我从来没叫你诬害别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 “不知道。” “因为没有必要。你不必去诬害别人,因为事实足以能说明问题。” “你对人性的评价倒真是很高。”我说。 “伙计,”他说,“从前还讲神学的时候,我上过几天长老会的主日学校。 学的那一点还没忘记。而且——”他突然咧嘴一笑——“我发现还挺有价值。” 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我坐上汽车出发去伯登埠头。 第二天早上,我独自一人吃早餐,因为年轻的经理已经进城去,而我母亲要 快中午时才起床。一吃完早饭,我就散步去海滩。早上阳光明媚,不像通常那么 闷热。这时候,海滩上没有游人,只有几个孩子,一群矶鹞似的瘦胳臂细腿的小 孩子在离海滩四分之一英里处的明亮的浅水里戏耍。我漫步走过他们身边。 我经过时,本来在又蹦又跳、又泼水又转圈的小孩们停止了游戏,抬起黑黝 黝的、满脸是水的面孔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不过他们马上不理会我了,因为 显然我属于干巴巴的、迟钝的、穿鞋子裤子的那一类人。你是没法穿着鞋子裤子 在明亮的浅水里上蹦下跳的。如果你有办法的话,你不会穿着鞋子在沙地里走, 让沙子都蹦到鞋子里去。然而,至少我走在沙滩上,听任沙子随便地进入鞋子。 我还没有老到不爱在沙地里行走。想到这一点,我感到很满意,我继续走着,向 着海滩后边的松树丛、大橡树、含羞草及常春花丛走去。那边就是网球场。树阴 下有几条长凳,我手里拿着还没读过的晨报。我读完以后将考虑今天可能发生的 一切。但是现在我还不打算去想这个问题。 我找到离空球场不远的长凳,点起香烟,开始看报。我以教士攻读祈祷书的 真诚逐字逐句地看头版新闻,我专心致志,根本没去想我已经知道的新闻和没登 在头版的消息。我读到第三版的时候,听见人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 女孩走近网球场的另一端。他们瞥了我一眼便走到远处的一个场地,开始一来一 回地打起小自球,活动一下筋骨。 他们刚打第一下,你便知道他们完全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你看得出来他们的 肌肉不太需要放松。他中等身材,也许稍稍偏矮,胸部宽厚,胳臂粗壮,腰部没 有肥肉。他把红色的头发剃成平头,他没穿衬衣只穿一件汗背心,胸口露出红色 的卷曲的汗毛,他的皮肤粉红光滑,只是脸部和肩头有大片褐色的雀斑。 在满脸雀斑中间是露着白牙的笑容和明亮的蓝眼睛。她是一个皮肤棕褐色的 活泼女孩,她急转身时棕褐色的短发甩动着,白色背心在胸前束紧,棕褐色的手 臂和肩膀挥舞着,穿着白鞋白袜的褐色大腿直晃眼睛,白色短裤和白色背心之间 是一段平坦的棕褐色的腹肌。他们两人都极为年轻。 他们很快就开始打起网球来。我隔着报纸观看着。也许红头发的家伙抽得不 狠,但她回得很好,打得他满场奔跑。她有时还赢他一两分。她是个美丽耐看的 女孩,轻巧而富有弹性,表情严肃,腿脚轻捷。但是,我作出结论,她没有安妮 ·斯坦顿漂亮。我甚至比较白裙子和白短裤的优劣,觉得白裙子要美多了,随着 打球人的动作,白裙子可以抽打或飘曳。不过短裤也不错。这个活泼的姑娘穿短 裤挺漂亮的。我得承认这一点。 我还得承认,我看他们打球时,心中郁闷不已。因为我不在网球场上。不在 和安妮·斯坦顿打球。我不在网球场上,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极端不公正的现象。 那个红头发、剃平头的家伙在那儿干什么?那女孩在那儿干什么? 我忽然讨厌起 他们。我真想走过去,制止他们的比赛,对他们说,“你们以为你们能打一辈子 网球,是吗? 哼,你们做不到的。” “噢,不,”女孩会说,“不是一辈子。” “去你的,不,”年轻人会说,“我们今天下午要去游泳,今天晚上我们— —” “你们没听明白。”我会说。“当然,我知道你们今天下午要去游泳,晚上 要外出,回家的路上会把汽车停下来。不过,你们认为你们能这样过一辈子? ” “不是的,”他会说,“我下星期要回学院去。”. “我要去学校,”她会说,“不过感恩节的时候,我会见到艾尔的,是吗, 艾尔——你会带我去看比赛的——对吗,艾尔? ” 他们才不理会我呢。给他们谈我的经验是没有用的。连我去加利福尼亚旅行 中学到的伟大的、了不起的经验都没有用。他们不懂大抽搐的奥妙,他们得自己 去发现它,因此没有必要告诉他们。他们也许会很有礼貌地倾听着,但他们半点 都不会相信的。我望着那棕褐色姑娘映着常春花和灿烂的大海又蹦又跳,我一时 不敢肯定我自己确实真的相信大抽搐。 但我当然是相信的,因为我去过加利福尼亚。 我没有看着他们打完第一局。我走的时候比分是五比二,不过看来她能打成 五比三,因为那个剃平头的家伙在给她送球,让得不是很明显,她把球抽回去的 时候,那个雀斑脸就高兴得咧嘴直笑。 我回到家里,换了套衣服,又去游泳。我游出很远,在海湾漂浮——这儿是 墨西哥湾的一角,是世界上巨大的、含盐的、未经探测的海域的一角。我赶在吃 午饭前回到家里。 我母亲和我一起吃午饭。她老是给我机会,让我告诉她我为什么回家,不过 我一直避开话题。吃甜点时,我才问她欧文法官是否还在埠头,我一直没打听。 我本来在前一天晚上就可以打听出来的。不过我没问。我拖延时间,不想马上打 听。 是的,他在埠头。 我母亲和我到屋侧回廊去喝咖啡,抽香烟。过了一阵,我上楼去躺一会儿, 消消食。我在我的老房间里睡了一个来小时。我想我该开始工作了。于是我下楼 朝前门走去。 但我母亲在起居室里叫我。这个时候,她呆在起居室里,真有些奇怪,不过 她是在里面。我想她在起居室是为了拦住我。我走进屋子,靠在墙上,等她开口。 “你要上法官那儿去? ”她问道。 我说是的。 她举着右手,手背向着她,手指分开着,正在察看手指上的红指甲油。她皱 皱眉头仿佛很不满意,她又问,“噢,去谈政治,是吗?” “多多少少。”我说。 “你干吗不过一阵子再去? ”她说。“他不喜欢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搅他。” “随便什么时候,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他都不会喜欢听我要跟他讲的话的。” 她目光锐利地瞥我一眼,忘了五指分开的右手还举在空中。 她说,“他身体不太好。你干吗非得打扰他? 他现在身体很不好。” “我没有办法。”我觉得我的倔强劲儿上来了。 “他身体不好。” “我没办法。” “你至少可以晚一点再去。” “不,我不想再等了。”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我得去把事儿办了。所有的 障碍和阻力都说明我必须前去。我一定得知道个水落石出。而且还要赶快。 “我希望你不去打扰他。”她说着放下举在空中的、我们说话时忘记还在空 中的右手。 “我没有办法。” “我希望你不至于参与——不受事情的牵连。”她抱怨着。 “我不是参与这种事情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 “我问了欧文以后就会知道。”我对她说完后,便走出房间,走出屋子,沿 着大街向欧文居住的大街走去。尽管天气闷热,我还是要步行着去。这可以在我 提出问题以前再多给老家伙一点时间。我认为他应该多得几分钟。 我到的时候,老家伙在楼上睡常。 穿白外套的黑用人说,“法官,他在楼上床上躺着呢,他在休息。”他觉得 这句话把一切问题全解决了。 “好吧,”我说,“我等他下楼。”我不等邀请便打开纱门,走进昏暗阴凉 而雅致的门厅,门厅就像时光的最深处,那里的镜子和防风玻璃像冰块似地闪烁 发光,这些能反射物体的表面像丝绒或回忆似的悄无声息地捕捉住我的身影。 “法官,他——”黑用人开始抗议了。 我径直走过他身边,我说,“我在书房里等他。一直等到他下楼。” 于是我走过眼白像剥了壳的煮鸡蛋的眼睛,走过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张大 着露出粉红色牙龈的、忧伤的大嘴,走到后边的书房,走进深深的、百叶窗紧闭 的阴影中去。阴影从高高的天花板和四墙排得很紧的、石块似的书籍投射下来, 落到深红色的土耳其地毯上,像头熟睡的不大呼吸的大狗躺在地上。我找了张大 皮椅子坐下来,把我带来的大公文信封放在椅子边上,然后靠在椅子背上。我觉 得所有的书籍都像美术馆里石雕像的紧闭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我。我像从前一 样发现牛皮封面的旧法律书有一股干奶酪的气息。 过了一阵子,楼上有些响动,后屋响起铃铛声。我猜是法官摇铃叫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