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还没开门就知道接待室里没有灯。秘书们关门回家度周末了。星期六下午 她们去看电影,打桥牌,会朋友,到老大车轮子旅馆去吃牛排,去巴黎之梦舞厅 跳舞——那儿的灯光是蔚蓝色的,萨克斯管演奏着高粱糖浆般缓慢的、甜蜜的、 流动的音乐——她们去吱吱喳喳、嘻嘻哈哈,窃窃私语,聊些可乐又可惊的琐事, 去干所有那些叫做寻欢作乐的事情。 我站在空荡荡的、漆黑的、异常安静的房间里,想起她们,想象她们各自寻 欢作乐的情景,她们寻欢作乐的场所( 老大车轮子、巴黎之梦、议会大厦城电影 宫、停驶的汽车、灯光昏暗的门厅) ,她们寻欢作乐的伴侣( 自以为是的大学生, 他并不掩饰他只是在猎奇探险;杂货店的职员,他在银行里有九百元存款,希望 明年能合股开店,他想找个小巧可爱的女人,从此成家立业;人到中年的酒色之 徒,他大脑袋上绽满玛瑙似的血管,稀疏的头发抹得光光的,精心修剪的、潮乎 乎的大手白嫩得像没熬过的猪油,嘴里带着香水和薄荷泡泡糖的气味) 。一种蔑 视的感觉不由地涌上我的心头。 接着,我的想法改变了。虽然我心头仍然涌起一阵阵蔑视,像一朵朵小火苗 蚕食着潮湿的纸片,但是,现在,我蔑视的是我自己。我暗暗自责,我有什么权 利嘲笑她们。我也曾有过这种快活的日子。如果今天晚上我没有寻欢作乐,那并 不是因为我已经是过来人,已经进入绝对幸福状态,不再具有这种要求了。 也许是因为我内心的某样东西消失了。缺点导致美德,呕吐可以促成戒酒。 他们帮你戒酒时在你的酒中放些东西,让你一喝就吐。他们让你吐够了,你就不 喜欢喝酒了。你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听见铃声,唾液就流出来。不过你的条件 反射还要厉害,你只要闻到一点点酒味,甚至想起酒来,你就会反胃作吐。有人 一定在我的快乐时光里掺过这类东西,我现在对快乐时光毫无要求。反正我现在 不想寻求欢乐。但是我能压制闪现在我心头的蔑视。我想起欢乐时光就作呕,这 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将走进办公室,在暮色中静坐片刻,然后打开台灯,拿出税收表,开始工 作。想到那些税收数字,我感到心地恬静,一阵宽慰。 然而,我正一边想着税收数字一边走向办公室房门时,忽然听见——确切些 说,我觉得我听见——对面办公室里有动静。我向那边张望。从办公室门缝下看 不见灯光。可我又听见了一些声响。这是真的响声。办公室里不应该有人,尤其 不应该不亮灯而有人。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厚厚的地毯,推开房门。 原来是萨迪·伯克。她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里( 我听见的一定是椅子的吱嘎 声) ,双臂放在写字台上,前臂交叉,我知道她是在我推门的一刹那才抬起头来 的。萨迪并不在哭泣。可是这是个星期六的晚上,别人都出去尽情欢乐,而她却 在暮色中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把脑袋埋在写字台上的胳臂里。 “你好,萨迪。”我说。 她看我一眼,她背对着窗户,软百叶帘拉上了,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光线,我 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乌亮的眼睛。她问,“你要什么? ” “什么都不要。”我说。 “那你用不着等着。” 我走到一张椅子跟前坐下。细细地打量她。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她说道。 “听见了。” “好,你还会再听一遍:你用不着等着。” “我发现这儿挺舒服的,”我毫无起身的意思,“因为,萨迪。我们俩有很 多共同之处。” “我希望你不是在恭维我。”她说。 “不,这是实事求是的科学观察结论。” “噢,不过你当不了爱因斯坦。” “你是说我们俩有共同之处这个说法不对,还是说这个说法太对了,不需要 爱因斯坦的头脑来加以分析? ” “我是说,我一点不在意。”她悻悻然说完,又添上一句,“我还一点不想 要你耽在这儿。” 我稳坐泰山,端详着她。“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晚上。”我说,“你怎么 不出去在城里好好玩玩。” “让这个城市见鬼去吧。”她从写字台上摸到一根香烟,划着火柴。火苗照 亮她黑暗中的脸庞。她胳膊一甩掐灭火焰,然后顺着丰满的、撅起的下嘴唇喷出 一口青烟。随后,她看看我说,“你也见鬼去。”她用恶狠狠的眼光扫视办公室, 仿佛里面都是人影和脸庞。她又吐出一口青烟说,“让他们都见鬼去。让这个地 方见鬼去。” 她的眼光又落在我的身上。她说,“我要离开这儿。” “这儿? ”我问道。 “这个地方,”她边说边用胳臂使劲一挥,动作迅速,香烟头亮了一下, “这个地方,这个城市。” “你呆下去会发财的。”我说。 “我早就可以发财了,”她说,“我干过那么多的事情。要是我想发财的话。” 她确实早就可以发财。但她没有。至少我知道她没有发财。 “哼——”她把香烟狠狠地摁在桌上烟灰缸里——“我要离开这儿。”她抬 起头来挑衅地望着我,似乎在看我敢不敢说话。 我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你以为我不会走的? ”她反问道。 “我想你不会走的。” “该死的,我要走给你看看。” “不,”我又摇摇头,“你不会走的。你干这种事情很有天才,就像鱼生来 就会游水一样。而鱼是一定要游水的。” 她张张嘴想说话,但没有说出口。我们在昏暗中静坐了一阵子。“别老瞪着 我。”她发话了。“我没叫你出去吗? 你干吗不出去,干吗不回家? ” “我在等头儿,”我干巴巴地说,“他——”突然,我想起来了。“你听说 出事了吗? ” “什么事? ” “汤姆·斯塔克。” “真该有人踢掉他几个牙齿,好好教训他一顿。” “有人踢了。”我说。 “他们早就该这么做了。” “是啊,他们今天下午做得很出色。我听说他昏迷不醒。他们把头儿叫到球 场更衣室了。” “情况严重到什么地步? ”她问。“很糟吗? ”她凑过身子问道。 “他昏迷不醒。我就知道这一点。我猜他们把他送医院了。” “他们有没有说情况很严重? 他们告诉头儿了吗? ”她身子前倾,急切地问 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刚才说真该有人踢掉他几个牙齿教训他一顿。 现在有人踢了,你却又好像很疼爱他。“ “哈,”她说,“真是可笑。” 我看看表。“这么晚头儿还不来。他一定在医院里守着那个能跑、能踢、能 传球的足球能手。” 她沉默不语,咬着嘴唇,低头望着写字台。突然,她站起身,走到衣架边上, 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向门口。我转过脑袋去看她。她在门口迟疑一阵,拉一 下碰锁,说道,“我要走了,我要锁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坐在你自己的办 公室里。” 我起身,走到外面接待室。她撞上房门,一言不发,很快走出屋子,走下过 道。我站着倾听她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大理石走廊的远处。 脚步声消失以后,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在窗户边上,眺望河面,薄雾冉 冉上升在屋顶上弥漫凝聚。 然而,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并不在眺望黄昏时薄雾笼罩的,富有浪漫色彩的 城市景色,而是在绿色台灯下,专心致志地研究那些美好的、巨大的、令人欣慰 的税收数字。电话是萨迪打来的。她说她在大学医院里,汤姆.斯塔克仍然昏迷 不醒。头儿在医院里,她没有看见他。可是她知道他找过我。 原来萨迪上医院去了,去躲在消过毒的阴影里。 我离开令人欣慰的、巨大的数字出去了。我在一家小铺里吃了一份夹肉面包 和一杯咖啡,然后驱车去医院。我发现头儿一个人呆在候诊室里,神色有点阴郁。 我打听汤姆的情况,知道他在x 光室里,他们对病情知道得不多。斯坦顿医生全 面负责,有一位专家正坐专机从巴尔的摩赶来会诊。 他说,“我要你去把露西找来。她应该在这儿。她呆在乡下恐怕还没有看到 报纸。” 我答应一声,便向门E1走去。 “杰克,”他叫我一声,我转过身子。“慢慢地告诉她,”他说,“你知道 ——婉转一些让她有点思想准备。” 我说声好吧,便走了。看来情况不妙,连对露西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明一切。 我沿着公路迎着星期六晚上驶进城来的车辆一边开车一边琢磨怎样委婉地把消息 告诉露西,我觉得这是一种乐趣。我走上那段不合时宜的水泥路,向着灯光昏暗 的白房子走去时还是这种心情。然而,等我走进摆满红丝绒的桃木家具、立体视 镜卡片和病容满面的肖像画架的客厅,当我一点一点地委婉地把情况告诉露西时, 我发现这一切绝非乐趣。 她经受住了。这是个致命的打击,但她挺过来了。“上帝啊,”她轻轻地说 了一句,“上帝啊。”她面容呆滞苍白。她说,“等一下,让我拿件外套。” 我们上车返回城里。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我听见她又说一声,“上帝啊。” 不过她不是在对我说话。我猜她在祈祷上帝,因为她从前上过一所乡间浸礼会小 学院。在乡下,人们一向祈祷,她也许还保留这种习惯。 我把她领进头儿呆着的候诊室,这差使并非乐趣。他坐在填得很松软的高背 椅子里,椅子套是带花的印花棉布。他呆呆地转过脸来望着她,仿佛她是个陌生 人,她并没有朝他走去,只是站在屋中央问道,“他怎么样了? ” 他听到这个问题,脸上掠过一丝怒容,他十分激动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听着,”他说,“他没事——他会好的。你懂吗? ” “他怎么样了? ”她又问一遍。 “我告诉你了——我告诉你他会好的。”他的声音很刺耳。 “这是你说的,”她说,“大夫怎么说的? ” 血涌上他的脑袋,我听见他倒吸了一口气才说,“你早就希望有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