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纪行 二月二十二日(家信一) 现在离开了门司。人很疲倦,无心写信。船很平稳,觉得挺舒适,但脑子却昏 昏欲睡的样子。暖和得想脱去外套。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写信之际,突然让日本海 刮来的贼风弄得咳嗽起来。感冒似乎还没好,慌忙躲到贼风刮不到的地方,手里还 捏着笔。 这之后寄出的信希望保留着。届时,我会把感受都写进信里的。我担心途中携 带着会丢失,编了号,希望保存起来。可什么都还没写是不是?但我打算把船上心 理的迁移、自然的变化以及自己的心情,日后作一番比较。 昨夜听事务长说起,有七名自伦敦来日本的男子,其中有个因为想念祖母独自 回去了。说是非要一个人回去不可,伦敦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就这样独自回去了。 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有个不知什么地方的日本女子,周游世界后归来,船一驶 进横滨,便噗嗵一声投海自尽了。 没日没夜绕着海转,要是心存烦恼的话,或许会有这样的事。这算不了什么。 和我一桌就餐的有四人,高滨虚子[注]和他女儿,轮机长上田纯一和我。 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九时半,抵达上海。刚踏上朋友今鹰家的楼梯,有人在下面大声叫喊,一 看,是山本实彦。太意外了,本想下去说说话,但因为还没跟今鹰寒暄,就依然上 了楼。喝了杯茶后,去楼下的内山书店。书店里,鲁迅和实彦以及内山书店老板三 人在。鲁迅因为赶写《改造》的稿子,从昨夜起一直没睡过。苍白的脸色,胡须浓 密,牙齿长得很整齐。他邀我一起上南京路新雅饭店吃饭。 出发。因为疲劳,上海的事日后再说,日记就从香港开始写起吧。 天花板, 映着潮骚的昼寝呵 二月二十六日 报传东京发生暗杀。还是清晨。船过台湾海峡之际,一群玩甲板高尔夫球的年 青船客,把暗杀的报导拿到了已决出一局胜负的场地上来。一起面罩愁容,惊叹了 一声。沉默了两分钟后,一个说:“来吧,接着玩吧”,于是又一下子龇牙笑了起 来,把一切忘在脑后,拿起球棒开始击起球来。我在一旁看着,心想,原来是这么 些人。 二月二十八日 阴。早上八点抵香港。港口的景观兑现了旅行的福分,因而觉得心满意足。这 一带已经下着春雨。随风起伏的盛开着金黄的花朵——乘汽车环香港岛兜了一圈后, 戴着口罩,上街散步。人们对我的口罩感到惊恐,离得远远的,小孩子则追逐着看, 站着说话的人也止住了话头,惊呆地张着嘴巴。接下去遇见的人会做出怎样的表情 呢,一路看去,尽是和前面一样的表情。总之,香港的中国人要比上海人显得灵敏 和活泼。 春雨呵, 偕乞丐一道赏海 乘车绕岛一周的中途,车子出了故障,在山中停了一个多小时。修车的当儿, 下车俯瞰港湾。树叶在强劲的风中翻飞。脚下,正赶上当时日光照在海波上,极美。 说是车不行了。束手无策,从小贩那里买了蜜桔,边站着吃蜜桔,边做俳句。一辆 车子驶经此地,一看,是高滨虚子和女公子。虽招呼了声,但已经迟了。无可奈何, 只好再做俳句。中国人用装在竹竿端的钩于钩住树梢上的桔枝,把它折下来,用来 烧火。 枯枝坠落间, 撼动了船的命运 香港建设经营了八十年,全岛是长满了郁郁葱葱树林的山。八十年前是光秃秃 的山。依山而建的石阶,呈现出建筑之美。据说香港的夜景为世界四大夜景之一, 但我赞赏它白昼的景观。 气的嫩叶, 九龙高耸的波峰 船左右摇晃着前行,脑袋变得朦朦胧胧的,无法继续写下去。船偏倾到左侧时 修改好的文章某处,船朝右偏倾时就变得不妥了。脑袋真是奇怪。 外边,双眼触及处尽是海。水平线位于足有两尺高的窗门当中,一个劲儿满窗 门地忽上忽下着。 在国内曾以为是有趣和豪壮的东西,随船行进,便渐渐觉得无聊了。价值的变 化是和距离成比例的吗? 有个美国富豪搭乘这条船,臂肘支在甲板栏杆上,和长谷部少将交谈说:日本 把贝加尔湖以东地区拿下来,别的国家是不会吭一声的,应该早点拿下来,只是干 的时候别大声嚷嚷就是了。 一个八九岁光景的英国男孩喊我玩高尔夫球。甲板上空无一人。两人一玩起球 来,小家伙遂对别人要求很严而对自己则很宽容,但在和母亲进餐时,却给母亲让 座。 船抵香港的早晨,两个中国通英国记者来访,彬彬有礼对我提了不少问题之后, 以直立不动的姿势一道致谢:“Thank You”。 要是新闻记者不注重礼仪,那这个国家的文化就绝对上不去。让老百姓害怕的 新闻记者增多,表明了文化的下降。 船上的话: 伦敦有个英国妓女,专做日本人的生意,这中间攒下了八十镑钱。到 老了,却没个孩子。她的口头禅是,“我有八十镑钱,这全是替日本人攒 下的钱,到我死的时候,把它全部交给日本人的俱乐部,请他们用于有益 的事情。”她把这话写进了遗嘱,并时常把这张遗嘱揣在怀里。 这是前伦敦总领事米泽氏亲口对我说的。 香港,二十九日清晨七点开船。冷。据说再朝西便是穿夏装的天气了,可我却 想穿大衣。这些天,一直到南洋,气温正在改变着。 这一带岛屿很多,全是少年时代读过的冒险故事画上一样的岛。听说海盗的大 本营也就在这一带。我想,这种形状的岛屿一多,人自然会想去过海盗的生涯。 三月一日 直到昨天,还有身穿大衣的,可今天却变得有几分懊热了。正是入梅季节。船 行驶在印度支那海面上。离开上海后,几乎没再见到过太阳,云也总是这般浓密。 海很辽阔,云也很辽阔。接下来的日子要尽是海的话,就会产生不出旅行之感。一 味置身在缺乏变化的海上,失去了冒险的意味,人就感觉不到生存的价值。平稳大 船上的船员要比小船上的船员容易晕船,便是因为不常碰得到剧烈摇晃的缘故。客 厅里的桃花渐渐凋零了。 船中, 唯有桃花巡游二三日 人们常说,欧洲航线上,至马赛这一段船上生活,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乐园。 也许确实如此。可这是一段多么寂寞的日子呵。虽然我和船客、船员们几乎都交上 了朋友,但船上总有什么东西让人觉得不满。我尝试着作各种各样的寻思,发现那 便是唤作孤独的东西。人类身上无限制地奢侈地生产着这种东西。 三月二日 晴天。头一回见到太阳。相距四哩左右,望得见印度支那高耸的群山。船上已 换上夏装。马上就要到达赤道了,却还觉得凉。我仍穿着夹衣。一支演习舰队驶近 赤道时,士官将望远镜递给底下的兵士,逗笑说:“怎么样,那边已看得见赤红的 一道线了吧?那就是赤道。”“是的,看到了”,有人回答说。船距赤道水平线还 有六哩。听说了马六甲海峡的种种神秘,真想快点见到。佐藤次郎跳海处如果真是 那儿的话,那么当时那条船也就是现在这条船。夏利雅宾[注]坐过的也是这条船。 事务长告诉我,他还留着点跟夏利雅宾要来的上等伏特加酒,这就是,说着给我倒 了一杯。一沾嘴唇,觉得有股兽类的气味。 欧洲航线的船客,就像是去哪个学校进学似的。第二趟走这条航线的,我们称 其为先辈。不分长幼贵贱,新生带着新生的激动,倾听先辈的意见。好些人对各位 先辈的训诫觉得饶有兴味,当做绝对可靠的话加以采纳,让这些话卷进去一次之后, 戒备心便消失了。只有一对夫妇船客在自行轮流当投球手。在这个世界上,无法录 入笔下的事是如何丰富地存在着的呢,真是不可估量。 上次去上海是昭和3年,这次去已相隔八年。上次去时,白俄几乎都沦为了乞丐 和卖淫的,过了八年,他们已在法租界的一角建起了堂皇的街市,它们都是靠自力 更生,靠自己妻儿卖淫所得的钱来建造的。 猎户星座几乎悬在头顶上。这星座要是悬在正上方的话,便是已抵达赤道的标 志。明天是三月三日女孩节。 女孩节, 指看头顶猎户星 给日本拍了个电报。船只要不进港,不管哪里电报费一律为八十钱。当天收到 回电,平安无事。第一次穿上夏装。我是最后一个换上夏装的船客。 故里报平安, 更衣换季 这艘箱根丸轮轮机长,便是时常上报纸的上田纯一氏。这是个受邮船上三分之 二职员拥戴的人,和我同用一张餐桌,是徘号桶窗的虚子氏的弟子。说话虽很呆板, 但听着听着,会不知不觉感到呆板中包含着的有趣和深刻。航行去欧洲已是第二十 六回,时常向我说明横滨到马赛这段航程中的心理变化。他统计过,离开东京时应 酬送别积下的疲劳,要一直延续到新加坡。我身体也不大正常。桃枝上的芽儿爆大 了。 女孩节, 淡忘了桃枝在爆芽 从上海到新加坡觉得格外漫长。这中间经过的几乎都是未开化的国家。一想到 还将有三倍于这段路程的未开化地区将一直延续到马赛,便觉得战争的发生不是没 有道理的。谁会对此漠然处置呢? 三月三日 女孩节。举行海上俳句集会。我有三句俳句被虚子氏选中。 故里报平安, 更衣换季 Camranh岛, 换上了浅黄色季衣 更衣换季, 遥向椰树致意 是晚感冒了。 三月四日 清晨八时,抵达新加坡。乍一看,港湾很平常。我们的想象全落了空,连下船 上街的兴致也没了。可下了回船,感官便受到热带特有景物的急剧袭击。 花的袭击。香的交响。文化的错杂。植物的丰饶。新加坡人说,这样暑热的天 气近来还没有过。今天是马来人过年,故而放假。土著居民衣着崭新,五颜六色。 询问一棵树,说是雨树。 雨树下, 鲜红花衣裳 打听一种红花,回答说是佛桑华。 水牛车归来, 佛桑华 经由缀着大红花朵和黄色花朵的绿化道,前往Johore王宫。椰树在这里相当于 日本的松树。国内看到过的这种植物,仅是羊齿而已。它有火焰般的花团,称作火 焰树。骤雨般的椰子林。 椰树骚动不安, 宛如骤雨下 参拜回教寺院,顺便去参观橡胶园。以每小时四十哩的高速走了三四十分钟, 其间两侧全是橡胶林。酷似红叶季节。橡胶叶呈红色。香料的气息突如其来从林中 袭来,像是种着沉香木。 香风穿越橡胶林, 士乃道。 到达士乃,奥田氏掌管的橡胶园(奥田氏是船上结识的朋友)。椰树、橡胶林 中的一幢房子是事务所。在这里歇息。养有皮肤皲裂有如谷垣的鳄鱼,在盛开的花 下,看门人用木棍捅鳄鱼。 鳄鱼震怒, 上缀红花蔓须 喝椰子酒。切开椰子顶梢的嫩芽,从那里边出来的酒。色和味都酷似Calpis[注] 但热乎乎的有股很浓的气味。为了取酒,马来人像猿猴似的爬上高大的椰树树梢。 爬椰树时,土人要斋戒沐浴一番。 由士乃的橡胶林返回,看了Johore王宫的苏丹墓。印度素馨花的香气漂浮在门 里边,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浓香。王妃墓上,撒满了花香浓郁的鲜花。 苏丹王妃墓, 也开蔷蔽花 穿过新加坡街市,在郊外的玉川园吃午饭。椰子地连接着退潮的海滩。各国人 的服装里,中国女子的服装最漂亮。我现在才意识到,没有季节变化的东西,好比 书面语言,是最经济的。 骤风吹刮芒果树, 云峰疾速过 游客Penang行, 花红映上口 花名多得写不完。要在新加坡除去鲜花的话,那份劳累简直就是下地狱吧。从 国内乘船来这里的人似乎只会对鲜花感到惊讶,觉得这里就是人生的乐园,但对长 期居住在这里的人说来,鲜花却什么也换不来。据说,马来一词便是流滴地之意。 在新加坡的日本人,是被父母中断了亲子关系的人呢?抑或是失恋后聚合在这 里的?谁都知道,马来文化是以橡胶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但由此,土著人的痛苦却 莫名其妙地增加了。土著人本来并无自然物资、衣食住行之忧,文化入侵后,鞋子、 衣服、帽子等等都得靠购买,可近来橡胶价格下跌,文化当然不会随价格下跌而下 跌,在生活能力膨胀之时,可供使用的东西却仍旧只有这么一些,土著人确实感到 痛苦,而物质上的痛苦自然不会不对精神产生影响。这里土著人的最大理想,是去 参拜麦加[注],尽快领取一份不再执着于物欲的证明书。 对无需担忧衣食住行的未开发地区的土著人说来,取得无欲之证明,大致不是 什么难事,只需攒下前去参拜麦加的费用。用攒下的钱去领取无欲的证明,回来后, 以无欲作为终生的自豪而终其一生,其人生简单极矣。可是文化的入侵却始自鞋子、 帽子,即便前去参拜麦加,他们也离不开鞋和帽。买一双英国出品的鞋子的钱,足 够买一身日本出产的鞋。帽、衣。这便构成了这样一种现象,即,是日本在刺激起 他们的物质欲望,支撑着文化。 英国政府在革新通货制度时,似乎最初总是先在印度应用和实验。因为应用在 未开发地区土著人那里,反应最为明显。当今英国最出色的经济学家,都是曾分别 在印度任职过的。日本的实验地则是满洲。 晚上俳句集会。出席者均为虚子氏的新加坡门生,有二十人,我也滥竿其间。 我的俳句得十二分,名列第四。虚子氏从我的俳句中挑选出下面两句: 水牛车归来, 佛桑华 鳄鱼震怒, 上缀红花蔓须。 得分最高者是上田楠窗轮机长。十一时终束。《日日新闻》特派员柳重德氏开 着自己的车送我回船。柳氏有几分醉意,开车不安全,但因为是个让人产生好感的 青年人,我有心把生命托付给他。月亮冲天升起,好不清凉爽快。车子疾驶在高大 成行的椰树树干间。 三月五日 中午,船驶离新加坡,进入马六甲海峡。晚九时至十一时光景,佐藤次郎一事 成了酒吧间的热门话题。因为佐藤正是这个时辰投的海。船长讲述了当时的惨然心 情。听侍者说,当时在场的一位英国乘客现在也正在这条船上。 据说是从后面驶来的一艘英国船发现了佐藤浮着的尸体。我虽未曾与佐藤次郎 作过交谈,但在资生堂,在他身旁一张桌子上,和常常沉默无语的佐藤次郎一起坐 过,见过面,那还是他动身前几天的事,身上绕着的两个小艇造型的金属佩件(重 十贯[注])不见了,原因谁也不清楚。这一带明天所要经过的这段海峡,有魔海之 称,据说蹈海者最多。海面平坦如镜。闷热。夜半,我独自伫立在佐藤次郎蹈海处, 向下俯视着。就这儿没设栏杆。转眼;司,脚便将滑入海中。一阵目眩。原来是这 样。 三月六日 清早,晴。渐渐进入魔海。波涛不兴。其时一群海豚出现在舷侧,左右翻腾, 逆转,跃起,扭动身子,一次又一次表演着,间或也出现庞大的鲨鱼肚子。 当天下午四时,船泊贝宁[注]港。这地方恐怕船客中谁都没到过,但对我说来, 它却是我到过的上海、香港、新加坡请地中,最惬我意的地方。大概是傍晚了吧, 空气清澄,街道闲雅、静寂,整个城市俨然一家公园。树木繁茂,建筑优雅,花的 品种与新加坡一样繁多,真是雅致可掬的城市。虽然几乎没什么名胜,但在我看来, 却无处不是名胜。 贝宁的事尚不大起心想写。所喜欢的就是这个,并不为什么。作者把自己家里 发生的事写进小说,无异于遭罪。梦幻般的事,写出来那就变蠢了。 我穿的这身夏装,在东京,穿的人不会超过三个,是用搀入印度蛔蒿的粗麻布 缝制的。最早看出来的是新加坡一家兑换所的马来人。他瞪大眼,用指甲挠着我的 衣服,感叹不已,因而引来他的同事围观,都吃惊称绝。到了贝宁,替我指路的马 来人突然又对我的西装感叹得叫出声来,“太绝了,太绝了!”一迭声惊叹。在船 上,一对英国夫妇站在我身后,一边看我的服装,一边赞许道,“嗬,手织粗毛线 织物!”可这衣服衣料才花了一圆五十钱,缝制花了八圆。穿去原产地科伦坡的话, 印度人一定会说,什么东西呀,也值得这么看。此时起,又增添了一桩乐趣。 三月七日 晴天。开始进入印度洋。已看倦了海,故而即便来到了以前期望着想见识见识 的印度洋,也什么感觉也产生不了了。但疲劳渐渐恢复了。有消息说,广田内阁产 生了。渐渐强烈地意识到,陆地上的事便是陆地上的事。谁都觉得此事与我们不相 干。 去欧洲的路线,是绕道美国,还是经由印度洋,抑或穿越西伯利亚,曾疑惑过。 现在绕道这里,觉得非常上算。 绕道印度洋,便是依次从未开化的地域向欧洲文化的顶点走去,就好比是经由 漫长历史走向现代这一历程的再现。欧洲人藉此产生的丰富实验,首先在这个世界 上是前所未有的。如果是欧洲人,这样的游历便成了一场历史的逆向迁移,所以我 不得不说,在亚洲,幸福无处可觅。所有实验中,方法是关键。欧洲人由于位置的 关系,造就出了难免会把方法搞错的人。我觉得,此事是此次航程中,最先意识到 的至为重要的事情之一。 进入孟加拉海湾。真正的魔海,便是这一两天里边所经过的洋面。人的心理在 这里变得很奇妙,意欲蹈海者都是在此蹈的海。二叶[注]也是死在这里的。航行中, 船员间发生的一次最厉害的打闹,也是在这里。据说,船过了这一程,人人便会举 杯庆贺:呵,没事了!真是太好了! 夜半,一俟人们安然就寝,遂起身上甲板看看。悄无人影。浮云朝着船航行的 方向以同样的速度奔走着。月光皎然。此际,人变得最为单纯。在大海上走了两个 多礼拜,已经不把海当海来看待了,而把它看做无比安全、平坦温和的大地了。 我因为信赖什么才伫立在甲板上的呢?脚下只有咔嚓咔嚓响着的轮机声。这样 单纯的情景,有过吗?此时此刻,任谁都会成为五花八门的哲学家的。波涛、月、 云——我猛然想起了,长谷川的饭桌一隅,串戳着五香菜串儿的人们的脸。现在, 要是我出现在这些朋友面前的话,说不定他们会呆呆地犯疑:此人还活着?是返回 好呢,还是继续前行?现在旅途正好走了一半。不管转向哪边,要都是一回事的话, 那肯定有人会想,干脆就朝这海里一头栽去吧。海上的怪异念头中充满了与陆地上 的怪异念头相反的错觉。海上的理智,不过是藉陆地理智而形成的不安定之物。此 外,惟有茫茫苍云般的真实。触及到这一点,决意赴死也就不是难事了。的确,这 一感触是近日不可思议的恍惚状态的延续,是一场没做完的梦。我的全身尽让这些 莫名其妙的吁叹给缠住了。 海上袭来的感觉,对如同携上船的行李一般的陆地理智,时时构成了批判。在 这里,不是理智批判感觉,情形是颠倒的。要是每天遇见的是这种眼神,人便会发 点疯。携着夫人,或与友人同船,就跟要把国内硬拉在身边似的。我想,他们是不 会理解我的这种感情的。 尼采在《瞧,这个人》里说,人因为正确而成为狂人。但我觉得,我是因为某 种单纯而成为狂人的。究竟是复杂的人成为狂人呢,还是单纯的人成为狂人呢?制 动器这东西,越是好机器就越得装上几个。 现在,我很清醒地意识着自己的意识。恐怕不打算再像陆地上的人们那样变幻 不定了,可或许这跟一个醉汉自认为自己是对的没什么两样吧。一想起陆地上的人 们每天在报纸上吵吵嚷嚷,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那确实会令人发狂。 如果不离家在外,那么对家的批判就不会公正合理,如果不离开陆地,那么对 陆地的批判就不可能公正合理。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来自海上的心理批判,对陆地 上的人说来,或许不失为一种公正得当的批判。这里出产的一种新鲜水果倒捻子 (Mangosteen),有一股搀了牛奶的石榴味。 我的脑子突然触摸到了一种以前从来不曾思考过的东西。但人们的世界观,仅 仅是陆地上的世界观,并且,人类的争斗是否即起因于对海陆心理中的某一方的偏 执,这谁都说不清。海运业发达的国家总是成为世界强国,这大概是陆地理智所无 法统一整合的海洋热情所致吧。大海和陆地,是神抵为了蒙住人类的眼睛而巧妙设 置的。 清早起床后,彼此寒暄过的船客们,便渐渐默不作声地噘起嘴来。 是两个外国独身男女间的污七八糟事。其中的一个,在另一个面前路过时,偶 然递了个怪眼锋,于是,两人很快便在当晚挽着胳膊,寻找起甲板上避人耳目的地 方来。日本人一边猜测,一边在后盯梢。所谓的岛国根性,便是专门挂心着别人在 做的事。 三月八日 晴。正值连日暑热,吃了油煎食物,胃发痛,一整日为之不快,真成了魔海了。 这一带最叫人厌倦,可怕的厌倦。 三月九日 今晨,胃稍稍好了些,可喝了早上拿来的一杯咖啡,又马上不行了。这样子, 我看在法国也是没法果长的,说不定二三个月后就得回去。船的左舷和右舷,房间 里的暑热完全不一样。我住左舷,其暑热难以言喻,夜里难以成眠。 午后四时,第三次海上俳句集会。我因胃痛之故,写不成好句子,未存指望。 一个俳句中虚子氏之选,得一分。 好像京都呵, 月下贝宁城 我喜欢的是下面的这句: 晴天也下着雨哪, 雨色树的夏日树林 三月十日 应该是今天下午二时抵达科伦坡[注]。胃渐渐复元了。魔海平安无事通过。红 海比这里还要来得暑热,但愿能勉强敷衍得过去。去欧洲,还得承受这份辛苦,并 且还得走比这长上两倍的航程。想去瞅瞅三等客舱的模样,可我现在实在碍难对三 等船客表示同情。想尽量过得无忧无虑些,但五六十名印度人,却是在也许该称作 四等舱的甲板帆布躺椅上过来的。看样子这是一帮很有钱的人。他们在甲板上自炊, 在天幕下起居。各个等舱羡慕的对象其实是他们。 Ceylon[注]岛和船一起行驶着,马上就到科伦坡了。眼中的印度就跟九州似的。 住帆布躺椅的印度人都换上了漂亮的衣服,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是在这里下 船,返回长久憧憬着的故乡。 三月十日 下午四时,船抵科伦坡。在这里,椰树就不稀罕了,就像在日本看到灌木丛一 样。街上开着的花要比新加坡、贝宁美得多。街上并没看到有大象慢腾腾行走的情 景。因为冒雨上的岸,到处都是张着或卸下的汽车车篷。若是来场急风骤雨那就好 了,但它却不来。想买烟的话,准会让这里的烟贵得吓一跳。宝石店看了一家,也 都是假货。街道很窄,很贫穷,商贩看上去不地道,很缠人。物价变得如此之贵。 关税真能对人们心理产生这么大影响?要是那样的话,英国也该考虑一下。也许以 前不是这个样子吧。 国家枯萎, 绿叶葳蕤亦徒然 但是,我却见到了很美的景色。天空转暗,栽满树木的街上,瓦斯灯开始点亮 的时候,突然,像梦幻似的闪光在天空啪地闪了一下,咦,那是美丽的夕照吧。描 绘佛祖栖身的极乐净土的画,一点都没虚构。天空中尽是红色、紫色和金色在乱舞。 树木、人的肌肤、房屋和屋顶都闪烁着光耀。就在你不禁哑然之间,黑暗降临了, 这些地方重又回复到了在地上存在的模样。 夕照净土, 不及仰望瞬息逝 在这块英国Lancashire郡[注]旨在向印度强行推销自己商品的土地上,日本商 品的地位像瀑布一样一落千丈。关税是用来抑制推销的。土著民反对倾销。在这混 乱之中,印度自身的工业发达起来,自己的产品急剧膨胀。英国的图谋在这里遇到 了麻烦。谁也无法弄清楚的新问题连续不断地产生出来。这种情况,凭聪明根本无 济于事。随你什么国家都没了主意。“顶住,除了顶住,没别的办法。”他们如是 说。顶住,怎么个顶法?现在我觉得,思考这个问题,要比什么都来得有趣。事到 如今,英国为它的聪明尝到了苦头。 在科伦坡,我的夏装不意让人给识破了。印度人彼此小声嗫嚅着打量我的衣服, 其间一个男孩突然捏住我的衣服看,然后像是告诉大伙,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 大伙一齐嗤笑着瞅着我的当儿,一个热心人对我说着什么,那脸上的表情,多半是 在说,这衣料在本地是装最差劲的货的麻袋布。我一走动,尾随在我身后,触摸我 衣服的人便越来越多,好像在说,要是这等麻袋料也能做成西装的话,那印度还有 什么不能造的呢?我就像是沿路掷着炸弹在行走。要是这印度水泥袋布可以做成挺 刮的西装的话,确实,Lancashire也好,日本纺织品也好,恐怕都不成其为问题了, 关税也压根儿不需要了。 三月十一日 中午,船驶离科伦坡。 这一带,美丽的海色呈绀碧色。海面像削去波峰似的平滑。 印度洋, 飞羽不动鸟儿敛 由于太阳当头直射的缘故,这里看上去风平浪静。人的心灵似乎也以此为准。 因与强烈光线抗衡,人们的眼睛都变得又大又黑,但到底不敌自然,眼睛遂变得像 自然之眼一般光亮有神起来。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产生得了色即是空这样的虚无思 想吧。日本长久地效法这种思想。世事转眼皆为空,把生命看得轻于鸿毛的观念也 即由此而起。比起印度人对自然的强烈执着,日本人乃是自然极为古怪的猎获物。 三月十二日 在这没有季候变化的热带,在这日本的季感季语根本无法通用的外国,创作俳 句之困难和矛盾,对此似有种种说法。我以为,俳句里没有季感季语就算不得俳句。 但来到热带,就没必要在这里对刻画季感季语热衷到要去扭曲实景实感的地步。若 不明此理,那么,便会出现这样有趣的场面,热衷刻画季感季语的人遂将为理论负 累得趴倒在地。应该让理论去顺从实际情况,懂得这一点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三月十三日 晴。船客们越来越亲近了。有科学家,有军人,有领事,有公司经理,有董事, 有官员,有经济学家,有法官,都是职业各异的人,却像一家团圆,消除了阶级、 忘记了年龄、互诉心事地生活在一起。如此和美、有益的生活,在陆地上恐怕是不 可能的吧。一点没错,欧洲航线的船上有着人生乐园的说法,说的便是这个。我第 一次这么意识到。在桅杆和桅杆间挂上幕布,观赏电影。 十五的夜月, 悬挂在银幕之上 孩子到底是孩子。日本孩子也好,英国孩子也好,法国孩子也好,尽管是三种 互不相通的语言,却依然随意地交谈着什么,从一清早起就在一块儿玩着。即使看 着他们,也一点都不慌张,好生安静地玩着。要是有一个像孩子世界那样自然单纯 的机构存在着,说不定哪一天,不再有战争的时刻就来到了。 三月十四日 晴。在阿拉伯海正中。 第四次海上俳句集会。我的俳句渐渐在变拙笨,似乎一人窠臼便会变得拙劣。 昨天,相距两千米的海里,见到一座孤零零的珊瑚岛,名叫小鲤鱼岛。树木繁茂, 白鸥成群。 小岛繁茂闻铃声, 白鸥、珊瑚 那里有座灯台。守护大海里灯台的生活,昔日曾给予过我们梦想般的想象力, 但长久以来,这种想象已然淡忘。就像三伏天晒衣服,见到藏箧中取出的旧衣服时 的情景,不知怎么的,很怀念这份想象。掂量种种想象,觉得似乎还是照从前想象 的样子生活着最好。想象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里边关键是平平安安。要是此刻 抵达巴黎,我便无法平安而又从容地回味昔日的种种想象了。 三月十五日 晴。表每天要慢二十到五十分钟。今天,日本要慢五个小时吧。今天的海最为 暴烈,波涛不断涌上甲板。要是不出现这种情况,航海就索然无味了。由于从非洲 刮来的风和从阿拉伯刮来的风彼此交会,波涛呈三角状涌起。 热海波涛劈头浇, 挺立之盆松 食欲旺盛而脚却变得僵硬。可头脑渐渐回复到现实主义。回想船经马六甲海峡 时的情景,那时船客的头脑确实都变成了浪漫主义。人的心理,不管怎么确认自己 是可靠的健全的,也始终会带点迷狂的东西。 三月十六日 晴。上午九时多,非洲东端的索马里一角出现在船的左边。起始如同云一般, 接下来有如披着雪的山峦,再接下来变成了不见树木的岩石山。果然是非洲的样子。 断崖上设有一座灯台。从九时到十二时,这一壮观的景色一直在左舷持续着。初见 之下发出惊叹的人们还没怎么好好看,便又去下将棋了。毕竟还是政治有吸引力。 对将棋的癖好,使得人们对发生在群山那边的埃塞俄比亚战争置若罔闻。 从机舱里上来一位浑身油渍、司炉模样的年青人,有船客手指索马里问他: “那是什么岛?”年青人回答说:“船者打这儿经过,可叫个啥我也闹不清,去问 上头有头有面的人就知道了。” 不知非洲在何方, 司炉低声嗫嚅 晚九时至十时,登上最高处的船桥,寻索在日本看不到的星辰。与北斗正好相 反的南十字星,还只刚刚露出海平线。随时间推移,海平线将这些天界的星座朝左 向作同步的展开和旋转。星辰鲜艳欲滴。仰望上半小时夜空的话,一种太古的忧郁 和新鲜感便会浸满全身。不经意朝下瞄了眼,我的胳膊正支在带着幽微光亮的罗盘 上。指向正西方的指针不时随波浪一起摇晃,在约五分偏差的方位间来回摆动着。 此际的天空上,清晰地指向南极的南十字垦的斗柄正从左面海平线上升起。人类获 得“地球是圆的”这一星象真是件值得惊奇的事,而我们这一辈,却另行栖居在一 个毫无惊奇感可言的、沉闷迟钝的时代。尤其愚蠢的是,在我看来,值得惊奇的事 是,这海水尽是咸的,是在如此巨大的水域中撒满了盐这一现象——这绝不会是没 来由的。 苦咸的阿拉伯海涛, 人世的末路么? 军舰上似乎有一种从海水中提炼净水的设备,但据说一喝这水,人都要下痢, 而植物一浇这水便会枯萎。故而人只得忍着腹泻喝这水,而给植物浇淡水。多慈悲, 多美丽的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能让我信任海军的故事了。 三月十七日 晴。今天是我的生日。船该在今天下午一时抵达亚丁。写到这里,不经意朝窗 外张望了下,发现亚丁已在眼前。巍峨的淡褐色的石山,不见一棵树木。天空和山 岩的色泽,似乎还是穆罕默德在世时的那个样子。感觉就像在梦里梦见过的酒的色 泽似的。 船抵亚丁。亚丁整个儿就是一块有着铜版色横纹的巨大岩石,在奇峻的山峰之 间,可以看到零零落落的古城堡,火烧后坍塌了似的。下船上岸。 似乎尽是不毛之地。城郭中有一口水井,这井要挖一千五百尺深大致才出得了 水。这地方当然生长不了草木。井边,一土著民折下白花送我,“茉莉花”,他说。 嗅嗅花香,果真是茉莉花。说是附近种植的,这在阿拉伯土著民,不啻一种无与伦 比的珍稀魔术。 有花牵情思, 骤念故乡春 在一间小屋似的博物馆内,陈列着纪元前二千年的出土文物,化石。此地是阿 拉伯的交通要道,是阿拉伯通向印度的最前端,因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阿拉伯文字 残留岩石间, 令人忆念 穿越对面的岩山,那边便是沙漠了。沙漠中的绿洲遥遥可见。 沙漠中有实物交换时代商队的屯所。从行道上,望得见一处与白色天幕相连的 屋顶,以为那便是商队的驻宿地,其实不过是座盐山。巨大的风车旋转在盐山之上。 风很紧。听说这里人心险恶。上岸时间催得很急,很快就起锚开船了,以致似乎只 是闻了圈沙漠驼队的气味。暑热。 沙漠驼队疾风中, 盐山在沉睡 竟然存在着这么一种人种,一旦离开这样的土地,便会无法生活,而这土地上 几乎无法种植草木,缺水,暑气过甚,刮着热带风暴。岩石的峻峰,天空,太阳, 城堡,都显得十分庄严,并且极为庄丽,有着生存在这里的人种所无法比拟的美。 既然如此,人类不该利用这份自然,这只能是一味等待自己的衰亡。 山岩焦炙, 侵夺生命之城堡呵 在夕阳的天空下,船驶离亚丁。红宝石色的群山像溶化流动在酒里似的。我突 然意识到,所谓旅行,便是将你所到的地方的自然和人作一番比较。它的作用便在 于此。但置身在如此遥远的红海当中,要是突然让你听到东京舞曲和谣曲的唱片, 便会觉得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似的,会觉得那是谁在放唱片让我活受罪。没一处让 人喜悦的东西。所谓航海的潇酒,便是那故作镇静的谣曲。可遭受这种软刀子杀人 的刑罚,谁又都只得忍着。对此含糊其辞,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痛苦的表现。 三月十八日 我想,这个时候,东京那些无聊得没奈何的人们,就像是一群在安乐地死去的 人。 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却又陷入过强的自我意识中的人,是与无赖的野蛮人 最相同类。不看到巨大的太阳和无穷无尽的碧空,他们是不会低头认输的。 要是个科伦坡水夫,我会将他扔进海里去的吧。 三月十九日 晴。因为已临近自己的国家,外国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如果说日本乘客在船上 至少还不曾有过我行我素的机会,那么现在总算有了付诸实施的机会。可以看出, 神经衰弱的症候渐渐从这一带开始冒出头来。有夫人做伴的人都显得很精神。年轻 官员们则在抱怨去外国公干是受罪,没什么指望。据说有个人觉得出国很不错,回 家后,夫人又是替他庆贺,又是让他多保重,结果遭来上司一顿训诫,“注意!公 务别马虎!” 天天只是闲逛,而船却在行进,所以我们似乎也算是行进着的人。某个担当重 要职务的船客如是说。 也有船客这样说道:虽说人特意出生在地球上,但也许可以说无法绕它走上一 圈。也有人突然发问:阿拉伯究竟是哪个地方的国家?谁都对之未加理会。有个从 事棉布行当、常去各国游逛的乘客,豁出去似地说:“呵,世界么,就是在犹太人、 印度人和中国人中间转圈儿,那儿么,处处都是敌人。”也有人说:都在说挪威不 错,所以去挪威看看,那里的驻派官员,就是减薪也还是不错,都是好去处。还有 人说:他去过土耳其,在那里,游客自己不能花自己的钱。总之,身上的钱不准超 过五镑。 因为说到欧洲,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跑去看看的话,窄小得很,所以东洋出 些麻烦也并不意外。也有人这样说。有个长久呆在国外的人从智力上瞧不起欧洲人, 理由是他们脑袋不开窍。 三月二十日 晴。红海到今天就结束了。明天的金字塔值得一看。与从欧洲返航日本的榛名 九轮交肩而过。这船和箱根丸轮分毫不爽(船长说)。船上挂着面旗帜,上书很大 的祈求航程平安的字。两船渐渐靠近,众船客们手持旗子挥舞着。因为是久违了的 日本船,所以相互狂热地呼喊着。突然,我身旁有人朝对面那条船喊道,“好好干 哪!”于是对方狂喊着答道,“已经不行啦!”船转眼间就驶远了。对了,又得准 备晚餐了。那之后便又是上床就寝。刚才见到的棒名九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日天空下, 惟留红海名。 三月二十一日 晴。每天的日期全都给淡忘了。跟人打听今天是几号,也大多是哎晴一声。日 期这东西,眼睛既看不见,加上人在海上,也闹不清该逮住哪里来记日期,更何况 是在航行着的船上。 船正驶近苏伊士。右舷已望得见西奈山,左舷可望见埃及。穿越之际,脑子里 充满了《圣经》的气息。赤裸的、乳褐色的群山绵延着,与拂晓中的两岸相连接。 摩西不出现, 晨星不坠落 过苏伊士,关税为一条船单程五万圆。船客付的全部船钱,大致都花费在这税 金上了。这里,光这一项就够麻烦的了。 本打算记点琐事,因为头痛,只得作罢。身体好坏,一拿笔就清楚了。 三月二十一日 下午三时,船抵苏伊士。在这里中途下船,去开罗观瞻金字塔。一行十四五个 人。汽车在沙漠中疾驶了一百哩光景,道路要比东京至横滨的道路完整。车持续在 五六十哩的时速上,这样的时速,路上有一颗石子,便会致使车子颠覆的。呈淡褐 色的沙漠中,不见树木,十分荒凉。如此茫茫风景,已很难称作风景。通红的夕阳 悬挂在我们正对面。有一支咏唱沙漠落日的歌,可日头除了坠落在沙漠里,还能怎 么样呢。我们像一杆枪刺似地朝着夕阳迅猛前行。沙漠给看餍足了大海的眼睛以一 种兴奋,可这一下又尽是沙漠了。开始时我很惊讶,但渐渐地,便什么兴奋感都没 了。我意识到,疲劳正在给我以适逢其时的救助。 吮落浑圆的太阳, 沙漠呵 天全成了夜色,沙漠尽头,突然出现了一座意想不到的大都市,那便是开罗。 在这满目沙砾之中,究竟是怎样需要并维持着如此现代性的大都市的呢?真是异想 天开的大胆——起初我是这样疑问着的。听说过尼罗河三角洲的肥沃,但会是如此 却还是意想不到的。说是作为货物的集散地而建成的,说是作为一个国家的首府而 建成的,或者作为世界上最为古老的人类聚居地而建成的,似乎都尚可质疑。想来, 一定是远道而来、众多得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旅游者们,造就了这座都市。 物价昂贵,结算上搞糊弄人的把戏,这些也是超出想象的。红茶一杯要八十五 钱。五个小小的蜜桔要价一圆五十钱。火柴是六钱一根。从苏伊士乘汽车疾驶一百 哩,住一晚,到第二天,在Port Said乘等候在那里的船返回,旅费分摊下来是每人 超过一百圆。不过,这次远足虽则费用昂贵,但人到过开罗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开罗之所以会成为这里的大都市,原因恐怕就在这里吧。虽是在埃及,可要是我们 买东西时支付的是埃及货币,埃及人就会嫌厌,不肯出售。旅馆女茶房悄悄打听我 们团体每人的旅费,听说是六镑五先令,便吃惊地说,有六镑的话,按惯例,是从 开罗到巴黎,然后再自己回来。这儿一切都是这个样子吧。 参观金字塔,人面狮身像,以及博物馆里无数古代出土文物。可我对此兴趣不 大。随处是丰富的出土文物,都是五六千年前的物品。要都是这个样子,我们的知 觉不仅无法理解,反而会觉得兴味索然。耐人寻味的是,有位英国伯爵在发掘了Tu tankhamen墓地后,很快便发狂而死。这里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说是掘了 王墓便会得神经病死去。古代国王在重视墓地之余,还可能会用某种古代特有的药 物安置好自己的死亡。虽然科学还不能证明它。这不妨称之为是现代不如古代的地 方,但却不能断言没有这种东西。若追问何以如此,那是因为目击眼前这些古代文 明,第一个感觉便是,毋庸置疑,这里有着支配着我们现代文化的最根本的知识, 这完全是另一类型的丰富知识。说到底,它们有着不同的法则性质。来这儿让人最 感兴味的是,我们这些现代人的头脑,意外地变单纯了。 靠不断眺望头顶上的金字塔而过着日子的埃及王,他那当下的虚荣心,无非是 要与古代埃及王一争荣耀。他的梦想是,非得把开罗装饰得远比实际所需要的还要 豪华不可。无论入寝还是醒来,都无时不在遭受着金字塔永无休止的蔑视,这便是 现代埃及王的痛苦吧。 埃及王之梦想, 古昔斯芬克斯之梦想 三月二十四日 晴。船右方,希腊克利特岛绵延着。船是两天前驶入地中海的。夏装又换成了 冬装。克利特岛的山顶上积着雪。白云缭统,不知何故,让人觉得看到的是日本春 天的景色。数百次的战争就发生在这一带的吧。 赏雪克利特, 换季更衣 原以为进了地中海,一定会有一种兴奋感,可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激动。海 就是海。实际上,行至这一带,我一直企盼着自己沉浸在少年般的幻想之中。埃及 之行的疲劳尚未消散,看着地图,便懵里懵懂老想着是地中海了。要是在红海之前 就让我见到马赛,那该有多高兴呵。真是可惜了。想高兴的时候却感觉不到高兴, 那这高兴还顶什么用,就好比迟到的恋人。 一驶入地中海,旅客的心理再怎么隐蔽,也会变得复杂起来。这之前,英语娴 熟的人显得如鱼得水,很吃香,可从这一带开始,却是精通法语的人开始渐渐受到 尊重,日趋式微的法语,重又奇妙地扩张开来。在一般人心目中,英语和法语之争, 一如这地中海的情形。但奇妙的是,发生了一件在此之前从没意识到过的事,在我 们的心底里,出乎意料地冒出了这样的心思:“咦,干吗是地中海呢?”这心思即 使一再抑止,也会像邪风似地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 这一心理一旦蠢动起来,旅行记便写不大平了。这之后,说不定若干无益的争 斗就会在我身上持续发生了。真是麻烦事。 三月二十五日 阴,第一次见到欧洲的街市。船来到了意大利前端的墨西拿海峡,左岸是西西 里岛的墨西拿,右岸是雷焦卡拉布里亚,间距相当于日本的门司和下关。海峡里打 着漩涡,海流异常湍急。过海峡时穿着大衣,一过海峡,气温就又回暖了。就在两 三天前,就是穿夏装还得直嚷好热好热,但转眼间电风扇靠了边,自今日起,舱房 里通上了暖气。 雷焦卡拉布里亚的街市很像伊豆的热海,是个海军基地,却给人以旧金山之感。 段丘上的橄榄树林,红色的屋顶,满是白沙的河川。右边墨西拿一侧,本该看得到 的埃特那火山,却躲在云雾里了。 晚九时,在海中看到五哩外的斯龙博火山。不时喷出的火焰,把山顶照得一片 明亮;仿佛樱岛一般,整个岛是座呈富士山形状的火山。可惜这条船没在那不勒斯 靠岸,因为后天抵达马赛,大家都忙于做上陆的准备去了。 三月二十六日 晴。傍晚。右侧是科西嘉岛,左侧是撒了岛,两岛像是连成一气没有间隔似的。 船从中挤插而行。夕阳坠落在科西嘉岛上。仿佛连绵的妙义山似的撒丁岛那边,波 涛汹涌。一个岛出生过加里波第[注],一个岛出生过拿破仑,两岛间的海峡上,夕 阳有如生鱼片的配菜,映带左右,交相映辉。 三月二十七日 看到马赛啦——苍翠的树木像绿苔似地啮住灰白色的陆地。由于地质属石灰岩, 风浪浸蚀之下,显得逸宕多趣。上岸直接就是海关。我们这群船客中最年长的一位 被征了税,他的行李被惨不忍睹地兜底翻了个乱七八糟,然后是以下这番话: “瞧,你是这里最年长的,所以让你代替大家接受严格检查,请别介 意。后面还要过许多国境,带这么多不实用的土特产是不行的,怎么样, 请你一个人把税金付了算了。” 之后轮到我,几乎看都没看。其他人也一样。我们见识了法国人的自由。 把马赛的街市逛了一圈。街树都是再三修剪过的大树。房屋因年月久远而呈灰 白色。登上圣母院高处,我的脚僵直得不敢迈动一步。坐汽车又在街市上兜了一圈。 殊难想象的是,马赛人没一个是笑着的。觉得好生奇怪,便拜托同行者,要是发现 有笑着的告诉我一下。 近下午五时,成群结队的人溢满了大街,但都显得疲惫,脸色苍白,闷闷不乐, 沉默寡言。夕阳正照着他们。这就是欧洲吗?——这是远远超出想象的地狱。殖民 地勃兴了,却把本国拧倒了个个,这正在成为现代一大现实。 三月二十八日 晴。从马赛出发,去巴黎。 随列车一起行进着的,是铺展开来的田园。我尽力平静地眺望,但多美呵,春 天开出桃花杏花的柔嫩的树木叶芽,起伏平缓的牧场,散落各处的雅致的农舍,杏 花掩映着的罗纳河那潺潺河流。——我望着这般恍惚的风景,一边却突然意识到, 自己仍在思考着殖民地的勃兴。 傍晚六时,抵达巴黎。 四月四日 雨。自抵巴黎后,到今天已过了一垦期。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但我却无心把 这里的见闻写下来。想早点回去,这地方不是人所能居住的地方。有人争着要在这 里长久居住下来,真是愚不可及。 对于巴黎,许多人已经讲述和写下了许多的见闻。然而,这些人越是不提及自 己的脸色是如何发生着变化的,就越是表明他们并不懂得巴黎。 四月六日 晴。自来到巴黎后的第一个晴天。可我的头脑里却翻卷着好多漩涡,冲突,崩 溃,彼此缠绕,不断变化着。独自回到房间,深夜浮现在脑子里的风景,是穿越过 的阿拉伯沙漠。 人的资本是钱——这么简单的事,还是到了巴黎后头一回明白。把钱看做资本, 这一点我们是不容易想得到的。文化的极致便是极为透明。洞察之类的麻烦事,因 为不实用,从经济的角度看是不合算的。这地方,什么都得让对方一目了然。在这 玻璃造的房子里,人的心灵该放置于什么地方才好,这是谁都迷们着的。也许道德 也纯粹属于我们的想象,跟我们关系不大。 自由至上这一说法,确实和我们所想象的有出入。在纵横无尽的规则之上,将 严格的法则加以活络无碍的运用,这便是自由。在井然有序讲究礼仪的餐桌上,绅 士淑女热衷于以无懈可击的典雅姿态使用刀叉,却冷不防独独用手去抓面包,唯独 面包属于例外。如此劳心费神的东西依然在支撑着欧洲的文化,或许唯独遗忘了自 由吧。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往昔日本,也曾有过这种清算的时代的吧。 都在把何时与德国交战当成个问题,而这场战争将致使传统这一引以为自豪的 东西灰飞烟灭。哪个国家的思想家都无从作出准备。轻蔑殖民地而还能具备思想者, 就如同做梦。我发现一处奇异的城郭,那便是:思想在人类的梦想之中,在人类的 头脑之中,独自任性地滞留于体系的美妙。人类是做着何等过于深刻的努力的存在 物呵。 书信 来巴黎已有一周,这还是头一回拿起笔。抵达后的最初的两三天里,曾因文化 相异而感到惊奇,但后来就厌腻了,渐渐做起打道回府的准备来。今天下雨,很冷。 我是在住处附近一处外国艺术家聚居地、被称作圆屋顶的咖啡馆里写着这封信。桌 子正对面,便是让藤田嗣治大出其名的那类妇人,正频频向谁絮叨着,长着一张可 怖的脸,但穿的上衣料作,却像日本能[注]的衣饰一样美艳。我称赞了那位妇人的 上衣料作,她马上便把出售这种布料的店址告诉了我。在巴黎圣日耳曼,出售这种 传统布料的店仅此一家,但这店未经介绍是进不去的。这老妇人天天来圆屋顶只顾 着说话,一脸对男子早腻烦了的神情。可一见日本人,却似乎有点依依不舍。 该看的,这个礼拜我都看过了,所以没什么地方想看的了。对一个男人说来, 他所神往的、又是谁都没见识过的究竟是什么呢?询问孩子们的健康状况,自然不 会马上有回音。这之后是打道回府,身体得当心。七叶树尚未开花。想买的物品虽 不多,可近日还是零零星星地在买。 观赏街市美景时,就不太想买东西了。街市不管挑哪一段观赏,都像一幅画。 我想画家在这里肯定会像跳蚤一样激动不安,但我却很快对这种景物厌腻了。 怎么会回事呢?呆在巴黎的话,就没法去日本老家的温泉了。东京实在不太有 吸引力。 书信2 给日本寄信,这里非得星期一或星期四才行。从日本来的信也是如此。除非星 期一星期四,其他日子是收不到信的。似乎天天是下雨的消息,昨天和今天都是下 雨。(四月二十二日)今天下了雪。还以为是七叶树开花呢,散落下来一看,原来 是雪。因为下雪,出租车都停工,街上十分清静。去看了毕加索、马蒂斯的画,这 些画好像都卖不出去,画商神情沮丧,不断走来走去。可毕加索的画远比照片上所 看到的要好。此际,刚行走在街头,镜头对准了,连人行走时的身影也十分清晰, 写实的功夫达到了如此的程度。最难办的是吃饭。肚子饿了,可一拿起叉子就没了 食欲。随它去,不吃,肚子马上又饿,只得一个劲儿喝咖啡。 早上醒来,盘算今天上哪,因为没有什么格外值得去的去处而腻烦。想起了你 每天要为午饭怎么做费心费神的情景。真腻烦,一定很腻烦吧,此际,便同情起你 来。 虽然各种场合都有日本人招请,但和不相识的人一起进餐,就像身上贴了膏药 似的,会浑身发僵。 日本樱花已谢落了吧。 四月七日 遇见的日本人问我,巴黎怎么样?我窘于回答。事实上,巴黎给我的印象就好 比在观赏雕花玻璃器皿旋转的面,每天都在不停地变化。今天得出的结论是与昨天 相反的,而明天得出的结论又与今天大异其趣。让这旋转不已的结论一搅进去的话, 你除了苦恼地沉默,便再也无能为力了。 陀斯妥耶夫斯基来到多年憧憬的巴黎后,仅仅呆了两个月,就逃离了法兰西。 他几乎没有写过有关巴黎的见闻,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也不知怎么的,一心想去佛罗伦萨。 长住巴黎的外国人,都是尊敬、挚爱着巴黎而生活着的。陀斯妥耶夫斯基闯入 巴黎的当时,巴黎的俄国人在每一件事上都对这位新来者表示轻蔑,以此来代替他 们对自己祖国的轻蔑,这一点是极为明显的。对这事不加理会,那就不是陀斯妥耶 夫斯基了。俄国人于吗非得相互靠轻蔑俄罗斯祖国来过日子不可呢?总之,如此难 以形容的遗憾和委曲,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维系俄罗斯精神,振兴俄国新文学”,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不得不说出的话, 这话早在巴黎时就已潜藏在心。 有这么个说法,叫做巴黎的忧郁。时至今年,我也有过一次次忧郁的体验,但 还不曾为下述的忧郁所窘迫:刚刚发现了可靠的东西,却突然一下子全都毁为碎片; 尤其是,被雨困在家中不能出行时,屋子里的黑色不由分说地蔓延上心头;雨中, 无人大声喧哗,人们连伞也不打,就这么慢慢站着说话,这种风景,哪谈得上悠闲 呢。 令人发烦的感情,突然间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默不出声的忧郁,便从坐 着的椅子下面攀缘上来。实在是招架不住,头痛不已。 巴黎根本找不到抒情诗。它所热衷的是想方设法讨游人欢心,货架上分头陈列 着的尽是让人心驰神迷的物品,可这些物品无法给人以惊奇感,只是昭示自己的不 怀好意从而招来厌恶的目光。规尺虽则精巧,但总有美中不足处。到巴黎后,我似 乎更觉察到了上海的有趣。上海没有规尺。惟有上海还存留着抒情诗。看一看法兰 西庭园中树木的种植情况你就明白了,种植要规整,但也需要有角度,以便脑袋左 顾右盼。在给自然造型的技巧方面,没有哪个地方的人能跟巴黎人相媲美。天主教 精神,恐伯讲的也就是跟这差不多的第二自然吧。 四月八日 想换家旅馆,上街时,发现有家旅馆,写着斯特林堡在此居住过。进去打听, 哪个房间斯特林堡曾经住过?让人带上了三楼,说是这儿。可铺八张“榻榻米”的 开间,窗外触目所见处尽是邻家的屋顶,紧挨着卢森堡公园,那么通往“地狱”的 公园也就是这个公园吧。我曾对斯特林堡耽迷过一阵子,而地狱尤其是我的精神食 粮,就借下这个房间吧,我想,可房钱得一千五百法朗。不过,从年份上讲,这可 是斯特林堡成为狂人的房间。但屋子里空气很闷人,狭长的开间尤其不喜欢,于是 只好作罢。 深夜,公园长椅,是谁给我的长椅架上了电灯?想杀我吗?一忆及斯特林堡书 中写着的这些场景,便觉得要是住进那个房间的话,便非得变成狂人不可。 卢森堡公园有不少文学家雕像。除了魏尔伦的雕像外,还有斯汤达、福楼拜、 乔治·桑的雕像。但我私心所淑的,是出公园后,竖立在Sorbonne[注]门前的蒙田 雕像,这座雕像是去年纪念蒙田三百周年诞辰时所建,因而还很新。瞻仰雕像,勾 起了我对初次接触到蒙田精神时的回想。他的宽容,他的自由,他的打开天窗说亮 话式的狡黠,以及任何计谋都无法与之匹敌的那种奇特的微笑,一种属于男性所有 的莫测高深的柔和与宽宏大度的风姿,我以为在这座雕像身上有着真切而又充分的 体现。 一四月二十一日 雨。据说此地的众议院议员,因辛劳过度,一年中已有二十人死去。由于已临 近大选,街上显得十分紧张。出租车自清晨起全市一齐罢工。 我的房间在拉斯巴依旅馆六楼,宽广的墓地尽收眼底,波特莱尔也长眠在这块 墓地里。这块长满了栗树新叶的墓地每天下着雨。有时阴云也会撕开一道缝,注视 着照射在新叶上的阳光的话,便会对儒润的白花一天比一天开得旺盛的景观一目了 然。 巴黎建筑物的高度如同一辙,都是六层楼。不管哪幢房屋,都让烟给熏得黑黑 的,行走在街道上就跟行走在峡谷里似的。除了街道,没别的通道,所以只要不去 广场,那么人就像是置身在一条约一丈的石油管道底部,让石油推涌着行走。 建筑物和雕像的原材料都是类似于大理石的石灰岩,因而承受风雨的突出部位 给人以积了层白雪的美感。让烟熏得微黑的街道,反过来起了一种陪衬背景的作用, 使得这些白色部位格外显眼地突现了出来。那儿照例会种有七叶树,比起它的花来, 七叶树的树叶看上去更美。它那树叶簇生的习性,与厚重的建筑物线条之间,显得 极为谐调。七叶树若用做别地方街道的绿化树,那就不行了。在东京,从警视厅旁 边到海军部门口,这一路种着的枥木树,是与七叶树极相似的街道绿化树。但七叶 树要比枥木叶片小些,也簇密些,并且有光泽些。 巴黎,每条街道的美都是均衡的,到处都气派得跟银座似的。不经意问朝上仰 望,立即便能发现建筑物线条和雕像的那份微妙的精致,不经意间朝下俯视,则是 装饰橱窗里种种绝妙的物品,和美奂美仑穿行其间的行人。——二十天就这么懵懵 懂懂地过来的,唉呀,这段时间该从哪儿写起呢,竟一时寻不出个头绪。 有这样的传闻:在法兰西,钱不存进银行,而是作为现金捏在手里,便可以用 不着上税。因为这个原因而未存入银行的钱,该有多大数目,谁也不清楚。 打架,不管什么场合,谁先动的手谁就没理。——据说存钱存得越多,就越受 人尊敬。——即使隔壁死了人,也装作不知道不予理会。——没获得父母准许,男 子决不能成婚。——车夫只有本本分分做车夫,侍应生只有本本份份做侍应生,否 则,别指望发迹出名。——女人要是没钱,就结不成婚。——做父母的,必须将财 产公平地分发给子女,以致父母不打算生养孩子。——没一个法国人不是这样确信 无疑的:法国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国家。 想到这些,不知何故,总觉得法国和中国挺相像的。 四月二十三日 去圣日耳曼。途经相传椿姬和阿尔曼一起栖居过的布西巴尔,是个位于赛纳河 上游,连树根也浸洗在河水中的静谧村落。河面上映着云影,树木簇拥的古老住宅 散落四处,仿佛掩映在胡萝卜间的风景随处皆是。 站在圣日耳曼的高台上,六里开外处巴黎街市的平缓起伏,尽在一望之中。苹 果花开得正盛,遥遥间,蒙马特尔山顶隐隐约约浮现在一片春日的烟霞之中。从苹 果花下蜿蜒流过的赛纳河,任由古城城堞高高耸立着,川流不息地朝巴黎流去。风 稍带点寒意。穿过法兰索瓦一世的宫庭。小梅樱早已过了花期,庭园里有着英国风 格的院落。英国风格的庭院,在法兰西王朝时代,肯定是被当做洋气十足的建筑来 看待的。 四月二十六日 雨。今天是大选日。选举结果大致傍晚可以知晓。但据称,左翼以绝对多数票 获胜早已成为定局。 街头的邮筒上,右翼写着:若左翼获胜,即爆发战争!左翼写着:若右翼得势, 即爆发战争! 在法兰西,在政府中把持着权势的是左翼,受压迫的则是右翼。这一点与日本 正好相反。我第一次意识到,在这里,转向左翼就如同在日本倾向右翼一样的容易。 四月二十七日 大选尚未明朗,极右与极左相互竞争着。 四月二十八日 下午,与樋口、冈本太郎一起去布洛涅。城里保留着一片方正的边长五里的森 林,市民因拥有这片森林而心灵不断得以净化。森林中盛开着七叶树花,花瓣飘落 进喝着的咖啡杯中。让花荫间泄漏下来的阳光晒在身上,连说话也觉得厌烦了。我 们缘何来到此地呢?好生奇怪呵。不意间生出了这样的疑问。我是绝非自己想来才 来到巴黎的,是让朋友催促着去吧去吧,这么硬催促来的。结果来了一看,就跟这 儿一样,不管上哪儿,也就是白花绿叶而已。在这儿呆着,一想起日本,就仿佛看 到了那儿人们正在枯野里喝着酒。这里树梢上装着广播,音乐便自树花间落下来。 转眼间已是夕暮时分,便起了身,悄然站在一边,看一对青年男女吵嘴,头顶 上,仿佛一串竖着的白蜡烛般的七叶树花丛,在风中庄重地摇晃着。冈本穿过巴黎 凉篷,用法语唱起“年青人,爱吧”,打青年男女面前走过,这一来,刚才还争吵 着的青年男女,不知是谁主动,便快乐地接起吻来。浓密树叶间,有衰弱的驾鸣声 不时传来,我将之当做今天一天的终结。 五月一日 天阴沉着。有点儿感冒。 下午,头一回踏进前面开阔的墓场。莫泊桑的墓,墓石上除了花已谢落的蔷薇 跷足站立着,还有一种光泽暗淡、脏兮兮叫不上名的花开着。死后,便是这个样子 么?这么想着,一种身为作家的苦楚便立时在身上蔓延开来,赶紧从墓边远远离去。 接着来到还没去过的波特莱尔墓前。波特莱尔的这尊雕像随处都有制作的,故 而很出名,可我却不喜欢这尊雕像的姿态,支着下颚,睨视前方,恰恰不像散文诗 人。阴郁的树影下还有波氏的一尊卧像。然而,对我说来,渗入背面石墙里的铁锈, 却更能让我忆念起当初读波特莱尔诗时的情景。 还留有微温吧?挨近冰冷的墓石,脚底下直打寒颤,忙踏过聚落在一起的悬铃 木花,匆匆朝大马路上走去。城里正过五一劳动节。寒冷。 突然间触碰到了衣袋里的花,那是一同前往的樋口在莫泊桑墓地上拆下插进我 衣袋里的。我在街角把玩这花,五一节,代替上街游行,我在街上兜售铃兰花,但 愿能给众人带来好运。 五月二日 真的有点神经衰弱。不过,如尼采所言,人是因为公正才得神经衰弱的。这想 法或许是对的。 有这样一种无赖,他们模仿克莱特·卡尔普的派头,在香榭丽舍大街阳台上, 整日靠眺望行人的脸来打发日子,品评着哪个女人长得最出众。要是你吃不准这男 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的话,只消看看他身边跟着的女子,马上就会明白的。以 尊重传统而自豪的男女,他们的脸和姿态总是很美的。但是,眼前的这种人,不知 什么地方,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愚蠢。日本也有这种人。 五月九日 哪里都无心看上一眼,就这么离开了伦敦。十二时半。多佛尔海峡上尽是雾, 这雾如同茫无涯际的雪原。喝着咖啡,飞行在太阳闪耀的蓝天和雪原之间。法国的 地面呈整齐的方形群团状,英国地面则呈云形。三时,抵达巴黎。多么无忧无虑的 都会呵!第一次感受到了像是回到了家一般的心情。我的伦敦之行,似乎是为了重 新认识巴黎而去的。 相违一周间,七叶树花已开完了,从克兰布洛瓦尔步行至圣·马丁,再折回到 香榭丽舍大街,不知餍足地四处眺望街市。打算六月份再去趟伦敦,重新认识一下 英国。 五月十日 去隆尚看赛马。这里看赛马如同日本的赏花游山。赛马场上也有闲躺在绿草地 上读着小说的女子。马票很便宜,五法郎起售,所以可以轻松悠闲地过上半天。归 途,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龙潘歇息。 七叶树花穗齐整、洁白,在盛开的花束间,喷洒着水雾。从埃特瓦尔通下来的 散步道,一到星期天,便成了朝下流动的一条流行春装的河流。 五月十一日 上洛萨索贝尔看马蒂斯画展,展品主要为今年的作品。马蒂斯又变了。前些日 子在毕加索画展上,让我暗中感兴趣的是,马蒂斯到底怎样跟毕加索豪宕的变化相 颌顽?现在不由得使我感叹,马蒂斯依然是个大天才。这两人竞争的结果,似乎使 得塞尚开始下降到了第三位。和毕加索那种真正的追求相比,马蒂斯的丰富稍稍让 人有旁逸偏离之感,但就美而言,马蒂斯却该是第一流的。马蒂斯今年的主色调是 黑色,不知何故,看起来总觉得有一种日本女性穿的黑襟和服的华美,不过情调有 所不同。 五月十二日 今天又去看马蒂斯画展,深深意识到,绘画与文学,其道为一。日本尚无真正 的文学和绘画,因而在艺术趣味上,谁都面临着堕落的危险。此事我以为值得关注。 艺术家若让此事乘虚而入的话便会完蛋的。不过,现在还是免谈此事为宜。 五月十三日 天罕见的晴朗。今天又来到马蒂斯画展的门前。每天都想上这条相距两里路的 大街来,总有些什么道理吧。那是因为从里奥·拉·贝齐到圣诺雷,这条不足十町 [注]长的大街,是巴黎传统气息散发得最为浓厚的街道。尽管街上人很少,街景之 美也颇平凡并且古老,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但这里的小橱窗里陈列着的物 品,即便是一付手套,那也是纯粹的艺术品。这恐怕是全世界物价最昂贵的一条街 了。就我而言,整个巴黎,惟有这种狭窄冷落的街道,才是巴黎最好的象征。要说 东京的话,那便是从药研掘至人形町背后的胡同这块地方了。在我看来,在东京要 买纯粹东京物品的话,恐伯惟有此地。像这样的地方,整个巴黎也就圣诺雷到贝齐 这段不足十町长的普通街道而已。此外,则是为西方人和大众所喜爱的街道。 也有我所喜爱的街道,那便是沿卢森堡公园围墙的奥古斯托·孔多街。人们几 乎都不打这儿走。可这条街的夜景,却有一种寒俭得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美妙。沿 一丈来高的铁栅栏,排列着幽黑粗大的七叶树树于,苍郁的树下,默不作声走过的 人影,只发出几声稀疏的跫音。古老的瓦斯灯发出幽蓝的光亮,街道一侧的建筑物, 窗户都紧闭着。我默默地打这里走过,其寂寥之感,美妙得使人不由得浑身震颤。 手无意间触摸到光滑的花冈岩石墙,指尖上便会有一种沾上了腐烂花瓣的酸甜气息 的感觉。人临近死亡的前夕,大概即与这条街道的寂寞光景相仿吧。我每次打这儿 走过,便会想到,巴黎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它便快寿终正寝了。别的街道,即使没 见过,通常也能凭想象想象得出,唯有这里,简直是个末日世界,都市中的峡谷。 在我看来,巴黎最通俗、但人人看去却又觉得最高雅的地方,那便是香榭丽舍 了。居于文化最高层面的东西,倘若不通俗,便无论如何也会失去其价值的。我放 弃一己的偏好,尊此地为最高文化之所在。所谓偏好,归根结底即来自于持有此偏 好者的人性弱点。 协和广场在我看来是个极尽人工之美的广场。在坦荡宽敞而又阳光明媚的广场 上,成群雕像喷出的无数喷水,显得十分壮丽。倘若搜罗一下东亚可与之一比的地 方的话,也许奉天[注]的北陵还差强人意。日本,那就是京都东本愿寺的屋脊了。 行走在协和广场这一荟萃了人工美极致的所在,那种极其美妙的感觉给人带来的兴 奋,要远远超过独自行走在深夜树林中的那份美感。来到这里,我感觉到了一种真 正的感伤。自然,总而言之不过是自然而已。 今天听说了佐分真自杀的消息。他为我写过三封介绍信,现在还有两封尚在我 手中。字写得极其工整。牧野信一也在前些日子自杀了。我和他们所见的最后一次 面,大致都是在我出发来欧洲前的四天里。前后差上个一两天,见面的地方都是在 银座惠比寿大厦前面,都是夹在夜晚的人群中,路过时,相互间招手打个招呼而已。 两人都是同样对世间绽着快活的笑脸作着相同的姿势走过去的。 每次走过奥古斯托·孔多街峡谷,我总会想起为两人的冥福祈祝一番。 五月十八日 与樋口、冈本一起去万赛讷树林。自前日起一直持续着的暑热,今天仍持续着。 宽广的树林里挤满了人。想去没人的树林深处歇息,可杂树林中随处都是一对对躺 着的男女。我们三人与这树林显得很不相称吧,不免作此之想。与其处处缩手缩脚 的,还不如聚在一起看看树梢,可大家都沉闷着无话可说。樋口不时长吁短叹着想 早点回日本,冈本闷声不响,只是一个劲地撕扯着树叶,我突然想把这树林中的情 景写成一出戏的某个场面,便掏出了笔记本。早就听说过,巴黎市民的心愿,便是 周日男女结对去森林。但巴黎人的苦恼却在于,对堕为野蛮人的渴望显得一筹莫展。 征服第一自然,充分开发作为第二自然的技术,将第三自然的思想压缩到穷极 之境,巴黎想方设法意欲返回第一自然,给自己作着返回原始的装扮,这便是第四 自然。现实主义在这里早已消失。 五月十九日 参观立体摄影。这摄影在这儿还是二三天前刚出现,日本却是一个来月前就出 现了。我想,对发明国优先发明地位的宣传,一刻也不能怠慢。 法国没有醉汉。法国人持有这么一种见解,认为只有智能低下的人才会滥饮烂 醉,一旦出现这种人,便会马上被从酒店里撵出去。打盹儿和醉酒,是愚蠢的证据。 到处美人云集,与触目皆是丑女,是一码事。尼禄王纵火焚烧罗马城,便是因 为美人太多之故。 这个国家的汽车司机和杂役工,相貌不亚于一国总理大臣者,是大有人在。而 这里的大臣有如日本杂役般一身猥琐相者,也不乏其人。似乎筋肉与精神所占的比 重呈一种反比关系,这就叫做文化。 …… 五月二十一日 …… 在法兰西,票据不直接兑换成实物是不收受的,在当今信用之世,这种古风显 得实在过于迂腐了些。但是,对于把储蓄当作终生的指望,当做唯一的幸福的人说 来,一纸见不到实物的票据,总在派着什么用场。把信用托付给别人,白白抛扔着 自己的生涯,这样的冒险,肯定和真实的幸福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现金放在家里藏而不露地持有,是一种最为充实的攥在手中的感觉,并且,也 没有比这更显得恬淡无欲的事了。在从前,所谓虚无,是指什么都撒手放弃的意思, 然而,虚无在今天却是指那种要把东西最实在地持有的做法。 五月二十二日 呆在巴黎,便不会有心思作俳句。人让接连不断积压而来的念头弄得晕头转向, 变得迟钝不堪。在此间的日本人那里,有“巴黎让人犯傻”这一说法。要在此地不 犯傻地生活,就得一睁开眼睛便去动钱的脑筋。 今天收到水原秋樱子寄来的俳句集,葛布封面。开卷第一首为: 云雀啼鸣, 坠身于紧峭的松风 是写春之大和、唐招提寺的俳句。如今,天天所见尽是与之迥然异趣之物,不 由为之感到震惊。 路易十五广场女神 老态龙钟, 春之雨 香榭丽舍 驴马铃声隐潜, 花季的阴天 骑手落马 春寒之野, 雨夹雪 这些不成其为俳句的句子,是我刚到巴黎时作的。在国外,作俳句让人感到为 难的是,为了加进新的发现,句子就不得不有所损坏。 在印度洋上,高滨虚子曾作过这么一首俳句: 印度洋上, 月向东, 日朝西 没有比这更差劲的俳句了,但陷入如此幼稚平庸之境,还非名手莫属。这里边 有着无法逾越的名叫“外国”的陷阱。 我想小说也同样如此。一种小说规范,由规范出发,经由这种规范,极度地抑 制、抛弃、穿越自己,最终臻达完全通俗化的境地,由于丧失了小说的修炼,小说 规范也随之丧失。 只搜罗纯粹之物,以臻达高度纯粹性为追求,那是不高明的做法。这一看法现 在成了法国文坛、画坛和剧坛的共识,这也是新现实主义兴起的由来。 五月二十六日 在法国,白吃白喝中,唯白吃得罪加一等,至于白喝,是不成其为问题的。 这里的法律裁决,陪审制度具有决定性判决权,所以一个漂亮女子即使犯有杀 人罪,也常常会得以无罪释放。漂亮女子的存在乃是对国家的一种贡献,这一理由 作为一种默契的谐谑而体现在裁决当中。 法国人很少笑,因为他们拥有独独不需要笑的语言。日本却是非笑不可。笑意 并不给人带来好运。 几乎见不到吵架。两人碰撞,被撞的那位便说声“对不起”。 大道的十字路口,若有盲人走来,所有的通行就会停下来,警官拽着盲人的手, 慢慢引他到安全的地方。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事。 法国画家在海外出售作品所得金额数,要比日本的全部丝织品出口额还多。在 法国,艺术的收入要超过实业。 世界各地去西班牙的游客,都会前去观看博物馆收藏的画,这些游客付下的金 额,便成为国库中最重要的一宗收入。格列柯[注]、毕加索、委拉斯开兹 [注]。戈 雅[注],由于出了这四位天才,西班牙国民遂可以永远悠哉游哉。 德川家康对日本的最大贡献,也许便是将自己的陵墓修在了日光[注]。 应该把歌舞伎改为国营,而让松竹、东宝专事新剧的经营,除此之外,再也没 有其他发展剧艺的好法子了。 对于文学,我想,政府应当向新锐批评家提供留学经费,不必向一个人长期提 供,三个月即可,因为呆在这里超过半年,这人在某种意义上便肯定会变得愚蠢无 疑。这里随处都在喷出麻醉剂,对此不加察觉的,都是些昏睡过去了的人。 五月二十七日 到达巴黎的第一天上街,一见到有趣、珍奇的物品便想马上买下,可过了一个 月后,却为那些当时急于买下的东西觉得懊悔。虽则如此,但我觉得,正是到达巴 黎那天所遇见的东西,才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东西。 今天去看塞尚画展。因为是三十年庆典,都是些从各国收集来的散佚之作,故 而连长期居住在法国的人都还不曾享过眼福。据称,居里画馆共展出有一百四十件 画和书信。馆外庭院里的喷水,在绿叶间熠熠闪烁。 塞尚早期到晚期的变化,我以为与文学的变化如同一辙。由摹仿、循守摹仿, 到变形、再变形,到追求写实,直到臻达象征,死去。在旅途中,入睡时做的是奔 走于枯野间的梦,到达这样的境地后,画坛便不断出现了裂变的迹象。许多人把毕 加索痛苦地转向内面描写称之为天才的痛苦,但我觉得这是盲人的哀愁。 五月三十一日 读了点日本小说,感叹其纤细微妙之美。这种感佩,是什么时候变得非自己国 家的文学而莫属的呢?然而,谁都又在不知不觉地聚集起来,围成一群,追随着普 鲁斯特,就是说,做着死亡的练习。该适当做些有生气地活着的练习了。 最要紧的是要有生气。新文学,即使微不足道也没关系。 六月一日 人在心灵上有各种各样的聋,要是在日本,多半便意识不到自己的聋。而一旦 来到这里,聋得厉害的部分,便会像倒戗的毛发一般扎人。 嗬,耳是不聋了,可日子却给耽搁了,日已迟暮,现在就是奔跑着追赶也赶不 上了。碍难忘却往日聋的乐趣,忘乎一切地紧紧搂住那些东亚之物,咱们的得救便 全凭着它了。 恐怕没有比歌舞伎和能所具有的那种美更能愚弄人的东西了。 六月二日 出来前,我常常遇见在国外度过了很长一段青年时代的吉田健一氏,这是个喜 欢银座资生堂远胜于任何地方的青年人。若是问起,你干吗喜欢这里,他的回答是, 因为这里有非常好的属于东洋的东西。我们一向深信不疑为最欧化的银座,他却看 做是东洋的。 有一种说法,认为在奈良和京都那里看不到什么东洋性的东西。这一奇特的看 法,我也是来欧洲后才开始明白的。 岂止资生堂,轻井泽,日比谷,都颇具东洋特性。因为早已是东洋特色的,来 日本的外国人也便奈何不得。 文学上,久米正雄和林房雄,对东洋特性最敏感。 奈良、京都已是到了大限的日本,就好比耗完了的电池。 六月三日 巴黎不可能属于别的国度,它只属于取名巴黎的这个特定国度。唯有此地,存 在着富足的知识与性。感情是无从摹仿的,这一烦恼导致了巴黎的忧郁。 在我常去的一家餐馆的老板那里,有位曾去过日本的男子见我总是默然不说话, 便凑近我身边问道:“怎么,巴黎女人收起钱来,要比估计的贵得多,日本人对此 挺反感吧?去日本女人那里可有趣多了。我在这儿攒下钱,然后去日本,这要比什 么都来劲。” 法国革命实现了法律上的自由平等,其带来的部分消极后果,便是在这里留下 了日后国民感情丧失殆尽的根因,即宿命,并且各自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高耸于城 镇的天主教堂峭拔的尖塔,可以看做是对自由平等满怀愤恨的反抗。基督的俄罗斯 之行是前去寻找感情。 从前几天起,二百家工厂罢工,星星之火蔓延到了法国全境。现在,连舞厅、 杂货商也起来罢工了。昨晚罢工人数已达三十五万人。但由于政府是左翼政府,他 们对这场罢工丝毫不感到惊慌,仍像过节似的悠闲,连报界也罢工了。 大家在不失去自身钱财的前提下趋于左倾,这一精神,体现出一种个人主义的 公社精神。在法国,最受人欢迎的便是这种精神。丢去自己的钱财,这种革命,法 律是不允许的。而更甚于此的过激做法,又为人类精神所不允许。左倾便是不劫夺 钱财,还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里一样来理解这条原则的。比这更复杂的道理,对民 众是不适用的。 把法国二十家大富豪,二百几十个人的住所门牌号,详细地、成串地印在印刷 物上,街上随处都有人在一边出售,一边呼喊:一旦出事,便捣了这家伙!警官一 个个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跟前走过,不吭一声气。 六月四日 在巴黎,美国人,黑人,或英国人,都是一码事。这里通用的并非是人,而只 是钱。真想学经济的话,这就够了。因此之故,与金钱等价的心灵也能很清楚地选 择它的运作方式。在日本,心灵若与金钱不加区分,那是不会答应的。总而言之, 跟花钱可以买到心灵的法国相反,日本是用心灵去换取钱财,觉得何者便利,便决 定了生活中向便利一方的发展。 …… 大百货商店都紧闭着大门,看来所有的商店都加入了罢工、罢市。就像长年淡 忘了的大扫除似的,商店搞完扫除后又重新开张起来,而尘埃一点也没有沾上行人 的脸,到底是法国呵。 六月九日 想去西班牙或英国,可又想捱到看完巴黎罢工后再走。到过巴黎的人喜欢谈论 这里热闹欢乐的场景,但碰上这等场面,热闹欢乐场景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都说这 里到处是工场间,是把欢乐当做工作的地方。这本来和东京没什么两样,但由于在 这里是真正上了心的工作,欢乐显得更为白热化些。倘若给人以思考的余暇,那么, 令人无法工作的那些烦闷苦恼的计策,便会像产业似的,散放出着实的火花。这早 已不是颓废主义,而是杀气腾腾的手术室了。 六月十日 罢工渐渐蔓延开来,可大家似乎又将它淡忘了。让一场大火持续地一燃烧,谁 都好像淡忘了身旁燃烧着的火呵什么的。 法国的苏维埃化,对欧洲说来当然是个大事件,但要法国改变颜色却并非易事, 不说别的,我以为与之完全相反的德国,在备置苏维埃化所需要的诸多条件方面, 似乎比法国还走在头里。最右翼和最左翼之间,仅存一纸之隔。一个是感情的壮烈, 一个是理智的尖锐。自由主义在成为众矢之的的处境下,泥沙俱下地维持着自身的 锻造,守护着思想的母体。我最想注目的,是这一备受压抑磨难的颓废主义的下落。 在这里边,从未被吹熄灭过的神火,正勉强地燃烧着。 六月十一日 罢工的大火差不多已波及到了我们脚下。今天离开寓所出去吃饭,蒙帕纳斯一 带的餐馆里,椅子都倒扣着,每一家店都寂然无声。和我一样前来就餐的外国人, 只会一个劲急得乱转,哭了起来。我想起附近有一处纯由白俄经营的吃饭地方,是 不是也停业了可吃不准,便去试试。一到那儿,果然只有这家还在开张,但窗上张 贴着加入工会的证书,说是营业到今天为止。不一会儿,一群罢工执委前来巡视, 看了窗上的纸,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仔细瞧瞧柜台前那只白俄运动的筹款箱,看上 去变轻了,正耷拉着歪在一边。 午后,从布留瓦尔过赛纳河,到奥佩拉,再从马岱雷内前折向桑托诺,再由香 榭丽舍步行至加尔切拉丹,几乎环绕巴黎中心走了一圈。旅店、咖啡馆和餐馆都闭 门罢市。为了吃晚饭,还得走上实在不想走了的最后五六里路。拜托过加尔切拉丹 的意大利餐馆,主妇微笑着,说是不行。饿着肚子,正是一筹莫展。走进卢森堡公 园,在冰冷的铁椅上坐下,仰望正暗下来的天色,想着东京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突 然肩膀让一位老太太拍了下,“请交椅子费”,她说。我眼前的福楼拜石像,一脸 茫然和恍惚的表情,正打量着明日的天气。 六月十二日 吃饭问题得救了。晚上,冈本太郎去走访友人,让我一道去玩玩,便一起出了 门。去的是Tristan Tzara的家,Tzara是达达主义创始人,又是正宗的超现实主义, 还是山中散生译介过的诗人。他的家位于蒙马尔特高地,很豪奢。有十一位客人聚 集在阳台上,女诗人有四五位。一位名叫凯约瓦的作家,还有雕刻家吉亚柯梅蒂[注] 等。冈本以流畅得令人惊讶的法语高谈阔论,与法国名人及其他知名外国人士以对 等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交流,这么年青,在异国俨然自成一家,我对冈本的能力和为 人,从此有了更为充分的了解。 聚会的法国人谈论的都是有关罢工的话题。特别有意思的是,因罢工而濒临破 产的资本家,政府一概予以援助,使其免于破产,而对工人在罢工中出现的筹措方 面的难题,政府也同样予以关注。 喊喊喳喳的谈论中,谈到了毕加索的左倾,他画的巴士底狱暴动,这事巴黎妇 孺皆知。一位女诗人是毕加索的朋友,在我旁边悄声细语地向Tzara谈论此事。究竟 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了。 六月十七日 离开巴黎,前往斯特拉斯堡。东京到巴黎,一路上虽是独身旅行,但有不少结 伴而行的。这一回的五国之行,才是单身旅行。所到的国度会有些什么景物呢?兴 致为之陡增。至斯特拉斯堡,这一路都在法兰西境内,没什么变化。所去的十二个 国境,也都是从古至今没什么改变的国与国之间的关隘。微微泛白的法国土地的颜 色,渐渐像鲑鱼肉似的变红了,红松多了起来,煤炭多了起来,牧场正为工厂所取 代。 下午七时,抵达斯特拉斯堡,阿尔撒斯首府。鹤从烟囱上带来了人类的孩子, 这一西方的传说,便产生于该城。这里也是德法两国相互争夺爆发德法战争的永久 性病源之所在,无怪乎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一种德法混淆的色彩。假如德国和法国 要择取最好的地方,这里可以说是欧洲最好的城市。这就不由得不使人时常感觉到 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想不坐失良机自讨没趣,就得手疾眼快、先下手为强。军人, 任何国家的军人,都不得出现在这个城市。 以山脉为边境,从地形上看此地是德国,但通行语却是法语,饮食是法国风味, 而家居设置则德法参杂。 据说,从这里到比利时国境,地下有一条很大的街道连通着,它建造得如此严 密,以致如果德国入侵法国,就连一只老鼠也别想进得去。但看过之后并不觉得有 什么特别。 六月十八日 到达慕尼黑。城市很寂静,但总觉得地底下有巨大的机器在咔嚓咔嚓开动着。 旅馆很宽敞,房间钥匙也很大。水特别可口。第二天早晨,人是起来了,却没了上 街游逛的兴致。顺菩提树荫,只走了五六百米便回了旅馆。暑热得厉害。喝了点啤 酒。在我,还是日本麒麟啤酒可口。 六月十九日 出发去蒂罗尔。在慕尼黑一带车站,月台上常有举止端庄的妇女站着喝啤酒的。 男人秃顶的不少,女人则脸色红扑扑的。这一带森林越发显得幽美,未必仅仅是森 林自身的缘故。 途经加尔密茨西、帕登吉尔兴,随着西茨登瓦尔多国境的临近,自然的变化和 美也达到了绝顶。巍峨的灰蓝色山峰就像从地里一下冒出来似的,泛滥的雪溪仿佛 直逼人的眉额。山很难称之为山,河谷很难称之为河谷,而是盛开鲜花的牧场的延 伸。奇峻的山峰络绎不绝地展露着变化莫测的身姿,不由得令人惊叹,世界上竟有 如此之美的高原,并且这么美的高原景色又是那么漫无际涯地延展着。 蓟草,番红花,小黄菊,干草——大树从花草间浮现出来。列车在花丛间辟出 前行的道路。冰河隐没进花草丛处,牧场软草便齐崭崭地延展开去好几十里。骑自 行车的女孩在波浪般起伏的鲜花中昂然行走。整个山地俨然一座大公园,美无边际 难以穷尽。沼泽、森林、炫目的雪溪,每绕过一座山峰,便会重新出现,挤满整个 车窗。西茨登瓦尔多已近在眼前。雾从山谷间涌上来,古城就在眼皮底下默不作声 地沉静着,由此向前便进到奥地利了。 同日 抵达因斯布鲁克。城市位于蒂罗尔地区的中心,西、南、北为积着白雪的高山 所怀抱,只有东面朝维也纳方向是一片平原。在因斯布鲁克的街道上听得清自己的 脚步声,寂静得让人不免提心吊胆。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是欧洲第一游览胜地,故尔外国游客很多。当地男子的脸形类似于猿,女子则 具有山家朴素的美质,缀着牧场的鲜花,与衣着十分般配。源自雪溪的水十分甘冽。 入夜。雨。雷电在连绵山脉的雪线上打闪,美极了。雨止,不能成寐,来到已 经悄然入睡的街上,独自落坐在长椅上,看着喷水。没有一个行人。挨近群山的峰 峦,只觉其森然耸立,威严惊人。在蒂罗尔的夜色中,旅行的寂寞好像到了尽头。 半夜醒转,就在欲睡欲起犹豫的当儿,雨又下了起来。 六月二十日 这里的公园聚满了小鸟。随处都是在长椅上憩息的人们,都静默无语的样子。 树枝垂挂及地。冰川的峰峦高高耸立。有鸟粪落下。松鼠和白脸山雀就在脚边戏耍, 光照强烈,空气清澄。在这儿,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午后登山。地处瑞士、奥地利、德国、意大利四国的国境。白雪覆盖着的起伏 绵延的群山峻岭,其尽头处与一碧如洗的天空相连接。这里出品的美术明信片上, 通常出现的画面是,蒂罗尔少女遥望邻国群山,哭倒在山上。山下尽是盛开鲜花的 牧场。至此,身不由己地追慕起第二个梦想来。 山上有颈系铃铛的牛。蜜蜂的翅音,流动的雪水声,一走动就发出响声的牛铃。 ——脚下的雪不怎么纯净,大概这里山势还不怎么高吧。咖啡店的姑娘,在旁边用 细小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信。白云朝瑞士的天空缓缓流去。山上,只有让太阳烤 着的我和小姑娘俩。牛铃不时响起。“只有番红花开在那块牧地上。”在蒂罗尔之 秋,我想起了岸四国士戏曲中有这么一句话。 夜,雨。倾盆大雨。 六月二十一日 出发去维也纳。沿途多为石灰岩山,道路缘此而显得雪白。一起风,吹进窗户 的尘土有一股子白垩粉的气味。 夜十时半抵达维也纳。维也纳是我憧憬已久的都市,来了之后却并未感觉出有 什么特别的魅力。这样说虽有点冒犯,但还是忍不住要说点坏话。不过,毕竟是哈 布斯堡王族世代之都,就算衰败了,也能分明让人感觉到这里是承披其厚泽的后代, 就连大街上竖着的雕刻,也要盖过巴黎。尤其是壮丽的圣斯蒂芬大教堂的建筑设计, 要比巴黎圣母院更为出类拔萃。 然而,位于欧洲的中心,四周为强国所环围,因而必须持续保持某种威严,以 对付这些强国的觊觎,但天长日久,便会力有所不支了。这一国度的人,看上去表 情大多威仪堂堂,颇具风度,即使沉默着,也是目光锐利,端庄持重,无形中使人 敬畏。但看多了,其实也没什么,仿佛一有急事便会抢先投河自杀似的样子。车站 上卖盒饭的叫卖声,也蚊虫叫似的,跟身躯极不相称。不过,老人身上所体现出的 高雅风度,我以为当推维也纳入第一。 六月二十二日 前往布达佩斯。自奥地利驶向匈牙利原野,罂粟随处而长。多瑙河随罂粟一起 粗壮起来。 午后六时,抵达布达佩斯。到欧洲后,每当说到哪里最有趣,谁都会说是布达 佩斯。这是由布达和佩斯夹河相峙所组成的一个城市。匈牙利八百万总人口中,有 一百零六万人生活在这个都市里。佩斯平原对岸的布达,是绿树蓊郁的丘陵。在丘 陵与多瑙河河岸间相距半里的地带,有一百二十多处水温极高的自然温泉,而且都 是在街市的中央。对这块兼备了此地诸多好处的城区,各民族自然要互相争夺一番, 这便是两干年间这里何以一直不得太平之根因。 成吉思汗征服过,土耳其侵略过,奥地利占领过,现在又有意大利控制了它八 成的国土。匈牙利的旷野上到处都是鲜红的葵花,非常质朴。如果用圆规在欧洲画 圆的话,那么圆心便是布达佩斯。没一处海岸线,对兵力该集中在哪个国境才好完 全茫然不知所措的这样一个民族,其连续不断的悲哀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在生活的 享乐中发现了自己唯一的出路。就如同杀戮频仍的日本战国时代将愚昧无知强加给 了民众一样,在匈牙利,则是将安乐之道作为对虚无的补偿而强加给了人们。 六月二十四日 晚月悬在多瑙河上。一群吉卜赛人在河岸上弹奏着匈牙利的旷野之歌,一望无 际的哀愁压迫人的心胸。多瑙河的涟漪,在维也纳是占领匈牙利的喜悦,而在匈牙 利,这涟漪却是压抑下的呻吟、远吠和沮丧,是消沉和怅惘,是怏怏不乐,是凡此 种种悲哀的涟漪。 六月二十五日 像布达佩斯人那样喜爱日本的大概不会有了吧。布达佩斯有家百米见方、宽敞 得让人不免见了生疑的咖啡馆,便是用“日本’作为店名的。 感情丰沛、抒情气横溢有如布达佩斯者,在欧洲是绝无仅有,并且也不逊色于 巴黎,其街景的壮观,设施的整饬,道路的舒展,街树的幽美,则使东京赧颜。 艺术家可以出入东京市府官厅,这我觉得不错。这里的街市则向雕刻家集体无 偿提供住房。不对艺术家提供资助却在文化上有所作为的,这个世界不存在这样的 国度。 据说,外国人周游世界后,来到日本的京都和奈良,一种心怀为之一宽、第一 次获得拯救的心情便会油然而生。这是前段日子做完实验后回到巴黎的塞利克说的。 周游一个个国度的都市,我的习惯是,街树少的都市一刻都不想多呆。 近年,从布达佩斯郊外的地底下发现了二千年前的遗址,这遗址是波斯、希腊 和罗马文化的混合物,其表明昔日文化高度的要素,一见之下便能感觉得到。我从 挖掘现场要到了一把油壶,他们说因为我是日本人,特意给的。 六月二十六日 按车票,得折回维也纳,再由那儿去威尼斯,可旅途太遥远了,故改坐飞机。 但即便坐飞机,也得折回一趟维也纳。 匈牙利原野,就像连绵不断的织绵和服衣带,从中蜿蜒流过的多瑙河,就像一 个任性的姑娘随意漫游的情景。蜿蜒伸展的河流,缠结着,又拆解开来,迂回着, 完全忘记了自己所自何来。 阿尔卑斯山脉渐渐迫近匈牙利旷野的尽头。披着白雪的山峰突然指向飞机腹部 意欲一争高下。大地的能量真是丰饶。走了一程又一程,到处都是环抱洼地堆积而 起的雪锥,光滑的岩石像河流一样四处延伸。而溪谷的折皱,则有如幽深海底一般 漆黑而澄明。云在这儿俨然成了船儿。 六月二十六日 抵达威尼斯。说不定今天还是二十五日呢。——据说匈牙利到威尼斯,穿越奥 地利是最佳的旅行线路。我是偶然选择了这条线路的。从尽是高山和旷野的国度匆 匆来到意大利这个海洋之国,自然会留下很鲜明的印象。 “那个傍晚,亚得里亚海是深紫色的。”邓南遮[注]在短篇小说《小猫》中这 样写道。确实如此。的的确确,阳光照射下的亚得里亚海呈竹绿色,随夕阳落暮, 则变为深紫色。没一寸泥土,全是由石块垒成的威尼斯城中,洁净幽深的海水,静 静止息在错综交接的屋檐下。船体漆黑、船头饰着白银的豪华游船,似在缅想着威 尼斯商人那富足的岁月。娇柔、妖艳的游船。 我下榻的罗耶尔·达尼埃尔旅馆的大厅比凡尔赛宫殿还要华美。海紧贴窗户, 环围着旅馆,水路朝圣马可教堂背后深深绕去。我记得,板桓鹰穗在《意大利的教 堂》中,曾把圣马可教堂推举为三大代表性华美教堂之一。教堂前广场上密集的鸽 子,非浅草寺所能攀比。不避嫌游人,停歇在伸出的手臂上,好亲切的鸽群。 一到夜晚,舞姬们歌唱着,驾着游船从屋檐与屋檐之间架着的桥下划过。他们 的合唱,在房屋石墙与河水间逼厌的空间里回荡。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远处,可歌声 依然清晰地回响着。在这里,整个威尼斯城被配制成了一架乐器。二千年前的钢琴 是水钢琴。想来威尼斯城的设计者在设计之际,脑际肯定浮现着这件罗曼蒂克的乐 器。 六月二十七日 今天在圣马可教堂前用早餐时,侍应悄声招徐说,出十五里拉的话,可以得到 一张环岛观光票,我觉得挺合算就付了钱,下午他拿来了票,却神秘兮兮地,从廊 柱阴影下走出来,将我正瞅着的票藏在了餐巾下,接下来又藏进了帽子底下。 环岛观光环的是什么岛已记不清了,记得兜了三四个岛。威尼斯城整个是由石 头垒筑而成,不见树木,寸草不长,可这些岛却是呈绿色丰饶的南国景色。一个岛 上开着一家玻璃工厂,另一个岛则保存着古老的纯意大利生活方式,还有一个离得 最远的岛,颓败的教堂掩映在草丛之中,教堂里藏有不少不知其名的画,还有佛像, 但令人惊异的是,窗门都由厚水泥板一般的石块制成。生活的痛苦,还不曾从威尼 斯挪移到这个岛上。明媚的阳光下,葡萄硕果累累,杂花纷乱,鸡踱着步。朝房屋 里张望,女人多作典雅、轻松神态,身穿不整洁的衣裳,正默默地在麻布上刺绣。 六月二十八日 威尼斯之雨——从清晨起细雨连绵。午后出门,须去趟停车场,但这里尽是水 路,没一辆出租车。乘汽艇固然不错,可上船地点在哪里却浑然不知。 同日 七时,抵达佛罗伦萨。趁尚未日暮之时,在旅馆周围走了走。这里出租车也不 多,多的是与街市相得益彰的马车。街上商店已打烊,给人以只得与石墙打照面之 感。我虽则疲倦,却挂念着列车上吃过的那种快餐鸡,不停地走着寻找。 六月二十九日 佛罗伦萨位于丘陵环抱的盆地中央,四周山顶上全是教堂,远远望去,教堂在 绿树掩映下显出的美,使人忍不住心驰神往地要预约出租车前去踏访。意大利名画 上,总是连篇累犊画着常见的风景,任何名画都以写生为基调。擦肩而过的佛罗伦 萨女人,常常和出现在Raffaello Santi和 Vecellio Tiziano画中的女子是一模一 样的。 达芬奇出生于此。他的“蒙娜丽莎”已在巴黎卢浮宫看过。不过,自蒙娜丽莎 闻世以来,吃辛吃苦想找出微笑之奥秘的批评家们,对这幅画的评价偏高。其实, 达芬奇并未致力于从女子的微笑中去探求意义。 来到佛罗伦萨后,觉得自己对巴黎有了更加真切的理解。与发生在以佛罗伦萨 为中心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相比,要整整晚迟一百年的巴黎文艺复兴,一言以概之, 乃是步佛罗伦萨之后尘。但到了十七世纪,情况已变成佛罗伦萨不得不去追随巴黎 了。法兰西人没有把不断建设新传统以克服自身旧传统这件事忘在脑后,这一点也 许是它得以超越意大利的最后之美,累层地建立起新世纪,收集和创造出自己的文 化之美,玉成了巴黎之伟大的原因吧。 一味敬重古老传统是不行的。佛罗伦萨的情况类似于美人迟暮的悲哀,对之我 们唯有表示敬意而已。 佛罗伦萨城的名画多得目不暇接,但现实中的佛罗伦萨远比绘画来得美。没必 要上博物馆去喜爱点什么,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只想驾着马车逛逛街景和山景。 但丁,达芬奇,傅伽臣,马基雅佛里……,都出生于这个城市。加上其他的人, 佛罗伦萨几乎是天才如云。乘马车穿过流经城区的阿尔诺河河岸,刚好停在但丁与 贝阿德利齐相遇时的那座桥上。桥上,今日之贝阿德利齐正与潇洒的军人一起比肩 并行。河水静止如镜,仿佛池塘,寂静无声的阿尔诺河中,倒影着古雅的建筑和云 影,像死去的一般,既无波涛,也无船和人。马蹄在石块上踩出的空寂声响,恰似 钉棺材的声音。 夜,又乘马车出游。公园榅桲树丛中到处是飞萤。马车夫指着十字路口一尊雕 像,吃吃笑着告诉我,“乔治·华盛顿”。还真是华盛顿的雕像,怎么回事,华盛 顿怎么会在这里显眼彰目的呢?我一笑,车夫越发哈哈大笑着,挥鞭催马前行。 六月三十日 动身之前,先去把博物馆看了遍。我在巴黎买的按意大利名画复制的版画,它 们真正的原件都陈列在这儿。可版画似乎都比原件要显得精美些,这就好比罐头鱼 有时要比新鲜鱼更鲜美一样。 同日 下午五时抵达米兰。预约的雷奇诺旅馆,因预约时间已过,房间全已住满,被 拒之门外,改住马尔诺旅馆。在日本起程的当初,他们说过可上这儿来住的。 说是山清水秀的米兰,但这里既没有水,也没有山,再加上树木也没有。 离开巴黎后,我对旅行似乎又长了份见识,那便是,到一个新城市,在把行李 托运去旅馆的同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这个城市的公园去,在那儿稍事休息, 这可以消除旅行中的失望。 古城给人一种像是来到了巴马修道院[注]之感。水已枯竭的护城河弯弯曲曲。 城墙壁立。这座琉璃的城堡,不由使人想象起里边一定居住着王公或囚犯什么的。 我见过不少城堡,但米兰城堡是最漂亮的,就像童话里的城堡一样。身倚护城河的 铁栏,仰望高耸的城墙,忘记了疲劳,一时间沉浸在梦想之中。钟敲一下,归依先 祖,钟敲两下,归依无二无三之境[注]。伦敦塔的这段著名描写,我在少年时感到 难以理解,现在觉得真蠢。燕子像蚊群一般,在高高耸立着的没有尖顶的圆塔上, 飞成黑压压的一片。 从公园叫了辆出租,让司机开到斯卡拉剧院,车子停在剧院旁,所有的门都紧 闭着。无奈,只好让车开回马尔诺旅馆。司机着急地大声嚷嚷,不肯启动车子,我 一点也听不懂,只能直楞楞看着他的脸。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原来现在停车的地方 就是马尔诺旅馆门口。 七月一日 离开米兰。动身时,对旅馆的烟缸爱不释手。我住过的旅馆里,数这家旅馆的 烟缸最精致。一听说我要拿走烟缸,使者立刻用纸包好,我也给了两个里拉的谢仪, 谁知他竟跟我要十里拉。这种事不只意大利才有,其他地方也时常会被缠上。 大致上,让人发现你有可趁之机的话,那么结果肯定会经常让人有机可趁。像 我这等人,看上去身上随处皆是可趁之机,以致闹不清该从哪儿下手才好大,大咧 咧的,外国人倒也不来沾边。但有时候,若遇上手疾眼快的家伙,一见有机可趁, 毫不踌躇一下子扑过来,在你惊醒时他却早已干完了他的事。遇到这种时候,我就 把它当做付税金,付钱得了。 去瑞士的那段意大利国境,山水之美,常常让人生出身在瑞士的错觉。但一翻 过辛普朗,进到瑞士,山岳的险峻,空气的清澄,冰河的豪宕,才觉得和隔境那边 的意大利完全不一样。再往里走,到蒙特罗一带,其景观的秀丽挺拔,使人不敢恣 意轻慢。穿越蒙特罗,俯视莱芒古城,随着濒临湖水的洛桑城的逼近,脑子变得一 片空虚,什么也不思考,渐渐进入了真正的旅行之境。正是山野最美的时季。灿烂 之极归于平淡,失去了平凡,也就不成其为真正的美了。 晚八时半,抵洛桑。遍历众多国度,却连感想的余暇都没有,想来脑子让什么 东西给塞满了。老子曰:物之为物,内中虚静,方可流转。我所感到的空虚便是堵 塞不敞所致。 洛桑城的格局就好比是在小巴黎之上安置了一片湖水。每次登上胸膛般挺出的 山坡,一旁平坦的大道便向远处延展开去。月亮高挂在湖上,俯视日内瓦城,只觉 其嘈杂不已。 七月二日 上街得往上爬坡,得出一身汗,下来时脚下觉得冷,喷嚏越打越多。讨厌的街 市。 湖水因下雨而朦胧一片,越过开在观台上的大朵大朵的蔷薇望出去,冰川渐渐 消匿了身影。 梅雨时季, 蔷薇绽开 寒冽云雾中 雨中, 满院花朵摇晃 凋落 统莱芒湖半周,下午五时,抵日内瓦。因为是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打算买块 表。一住进维莱缨旅馆,便马上上街去。日内瓦似乎是旅馆和钟表之城,柜台里摆 着烟,你以为是烟店,可各个角落却又都摆满了表;看到在出售孩子的玩具,你以 为是玩具店,但一走进去,玩具底下却是一串串价格昂贵却又货真价实的表。玩具 店里有仿制玩具手枪,没加留意,到处寻找钟表专售店,在大街上溜达来溜达去的, 却再也没碰上。这里的钟表专售店,看上去乱哄哄的,不能买。 据出售钟表的店家称,表浸在水里十分钟后,拿出来,仍像原来一样走动。世 界上再也没有像钟表这样公正的东西了。钟表成为这里最出名的特产,不是无缘无 故的。所有的和平会议都在这里举行——思考钟表与和平的关系,乍一看似乎有点 愚不及义,然而,天底下风光最明媚的地方,是谁都会致力守护和维持其永久和平 的,对于承受这份特殊使命并引以为荣耀的人们说来,表示感谢和作出报效的最好 办法,便是将最正确无误的钟表惠赠给这个世界——这是唯一可为之事。如果这样 的暗合没什么意义的话,那么象征又算是哪门子事呢?到底是谁在致力于和平的思 考呢? 七月三日 夜十一时,抵巴黎。每次旅行归来,总会对巴黎越发产生惊奇之感。我注意到, 这次周游过的分属五个国家的大小不等的都会,一无例外地在拼命摹仿巴黎,但又 都弄得不伦不类。摹仿得越像,如同一辙,个性也就丧失殆尽了。 由笛卡尔开其先河的都市国家的理性设计,褫夺去了欧洲的个性。这种几何学 的胜利还对人的内心大施淫威,影响波及到现代。人的心灵让圆规的双足死死夹住 了。 在巴黎,每次发生罢工,便像道路向尽头处延伸开去一样,总要蔓延到劳动的 各个部门。如同巴黎的马路都辏集到路易十六广场一样,金钱吸摄住了巴黎人心灵 中的全部机能。——每次回到这个城市,我的心便会沉静下来,越发感觉到某种不 可测知的深奥,如此的不可思议,因为个性这种沉甸甸的东西正渐渐从我身上消失 而去。 不知不觉间,我不再看重事物存在在那里这样的事实,我已经收起了对自身的 怀疑,也无心对那种很美却又很空虚的笑容喊叫上几声。 七月九日 出席普尔札协会主办的讲演会。讲演者是Sobronne大学著名的植物学家普朗克 和我。我讲的是有关日本文学的基础,翻译是山田菊子女士。在巴黎演讲,比起演 讲本身,当众接受各种各样提问并作出回答,要显得难度大些。我不清楚听众是些 什么人,所见到的似乎大部分是普尔札协会会员。协会会长是前文化部长,而名列 顾问的则有爱因斯坦。博雷尔[注]等十余人。 我讲完后,会议主席请听众提问,但没人提问。前来和我握手的都是些上了年 纪的老人。青年人,妇女则直楞楞地、神色奇妙地远远望着我。这当儿听众中有人 走上讲台讲话,身旁的人告诉我,他是有名的雕塑家。 七月十三日 巴黎因筹备市庆热闹非凡。听人说,这市庆本来因为年年搞,大家都麻木了, 今年似乎特别盛大些。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雨中狂舞庆贺。明天是市庆日,会越 发热闹。随今年市庆趋于高潮,必将会有一场左翼右翼的冲突,对此人们翘首以待 着。这几天,几乎每天都看得到右翼被弹压、挨警官殴打的事。这里的右翼,多为 精神至上论者。挂三色旗、唱国歌者,被勒令解散。所见所闻的巴黎,早已失去了 它昔日的面容。虽说已是夏天,但连日下雨,很寒冷。 七月十三日夜 应奥托伊的盐谷、大久保之邀。帝大的矢部教授也一同前往。 穿过布洛涅森林,这一带的郊外是共产党的巢窟,高扬着红旗。四人在圣克卢 森林一直漫步到晚餐时分。这片树林我在拙作《拿破仑和顽癣》里写到过,现在踏 进它的原型,远比想象中还要幽美的景色令我吃了一惊。前些天也去过《盛装》中 写过的夏尔丹·达格利玛泰逊,那里跟我的悬想也几无差别。 圣克卢森林很大,与别的森林有所不同的是,这里齐整地长着遮天蔽日的大七 叶树,赛纳河宽阔地从它脚下流过。令人惊奇的是,软木塞浮成了一个小岛。 入夜,在大久保的住处闲聊。住楼上的松平男夫妻俩,以及鹤冈也加入了进来, 越发聊得热闹起来。他们都是对祖国既爱且忧的绅土。其时,已过凌晨二时,如同 日莲宗举行仪式似的,由乐队加入的提灯队络绎不绝打这儿路过,都是共产党的游 行队列。三时离去时,已没了汽车。无法归去,松平遂驾自己的车把我送到远处的 拉斯帕伊。像他这样亲切、温雅而有教养的贵族,这之前我还从来没遇见过。 七月十四日,巴黎市庆—— 听说每年的这一天下雨,今天倒是个晴天。遇到这样的日子,因人群狂欢如潮, 汽车电车都不通,不过今年蒙帕纳斯一带与平日一样,交通没受什么影响。 去看拿西旺广场的群众庆典。广场上挂着红旗和三色旗,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 的各种团体,举着五花八门的旗帜,陆续行进过来,行进的队伍中还有不少女人和 孩子,看上去怕有好几十万人。他们右手握拳,高高举起,一边呼应着团团围拢上 来的群众,一边合唱国际歌和马赛曲。在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有警官持枪防备着右 翼集团的闯入。 游行群众的头顶上,高举有列宁、高尔基、斯大林等人的大幅照片,像广告牌 似地晃动。这是共产党。接下来,是悬挂基督、马洛、巴比塞、罗曼·罗兰等的相 片的。饶有讽刺意味的是,还有好几辆摹仿昔日女王排场的彩车。扮侍女的丑女看 上去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很泄气的样子,只有女王一人在向群众微笑。 前些日子曾邀请过我的国际笔会,他们写有长长词句的旗帜也过来了。那时我 正好外出旅行,没能前去赴会。他们也变成左翼了?抑或虽不属左翼,也加入了游 行?旗帜颜色,只有一伙是白的,看来,这是个混合团体。 晚,上香榭丽舍大街。雨下得很大。戴着头盔的警官队伍一直把守着各处要地, 没发生什么事情。很快折回蒙帕纳斯,这里的人群在密雨中冒雨狂欢。 七月十五日 近来,一天下五六场雨已成家常便饭。读借来的《文艺春秋》,上面刊载着我 的通讯之二,写的是刚抵达巴黎时的事。那时人特别激动,似乎兴奋得直喘气,想 起当时的种种情景,觉得和现在的心情相比已恍若隔世,回首往事的感触特别强烈。 尽管如此,前些日子孤身单旅的五国之行,毕竟有不少实际收获。我以为,大旅行 只适合一人独往。万事万端,都由独自一人来承受,这比什么都好。 七月十七日 巴黎节庆后再呆在巴黎似乎有点犯傻,人迹变得稀少的大街上,彼此见到的都 是无所挂虑的神情,使人有闲得无聊之感。 从供有钱人逍遥的福茨旭大街,到香榭丽舍、巴多布洛涅一带,到处悠转着不 修边幅、无所事事的人。这一带的资产阶级,外出旅行据说都是开汽车,不坐火车, 渡海时,则携汽车一道上船,所以,就是上遥远的非洲,也是带着自己的汽车去旅 行的。这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星期天什么的,香榭丽舍一带,常常可以见到在英 国过夜后归来的汽车,这是因为已经备有可装载汽车的特殊海轮的缘故。在日本, 做了富豪,也谈不上有什么幸福,而法国富豪却是不断翻着花样玩乐。 七月十八日 独自在房间里读《中央公论》水上泷太郎的《相扑杂记》(读相扑报道是我的 嗜好,水上的杂记尤其出色,我很感兴趣)。刚好快要读完时,有一周光景没碰面 了的樋口来了,冷不防告诉我说,水上泷太郎死了。太突然了,震惊得说不出一句 话来。樋口又说,是死于脑溢血。有人告诉过我,说水上晚年为饮酒过度所苦,我 父亲也曾是这个样子,所以听说后觉得非常感慨。一天出门去,路上遇见冈本大郎, 三人一起去了歌剧院。在车上打听起水上的死讯,冈本说,听说过南部修太郎的死 讯,可水上是谁呀,没听说过。传闻变得混乱起来。死去的或许是南部也说不定, 我想。要是南部的话,我起程前,他还替我写过介绍信呢。究竟谁死了呢?迷惑不 解了约二十来分钟,突然,樋口脸色发青,人向一边倒去,倒在了马爹利旁边的长 椅上,让人觉得快要死了的样子,我与冈本惊慌失措。“就这么着,别管我,待会 儿就会好的”,樋口用忧伤的声音说道,冷汗从额头上大滴大滴地淌下来,看着似 乎也受罪。过了五六分钟,脸色恢复了常态。“走吧,可以走了”,樋口先行起了 身。我让他上了车,想道,看来樋口说的水上的死讯是个误传。 夜,应邀前往山田菊子处。丰盛的晚餐之后,听了《汐汲》及别的唱片,忍不 住想看歌舞伎。 七月十九日 作回日本的准备。收摄起行李,好提前送到船上。不知怎么地,觉得很高兴。 顶着枪林弹雨回去,正好显出勇气。 七月二十日 我的第二封通讯《失望的巴黎》,似乎在此间的日本人中间引起了疑问。但这 个题目并不是我安上去的。这篇通讯,不是想写巴黎本身,而是想不加虚饰地展现 我这个自然人被推到巴黎这个高级都会之后,所产生的心理变迁。 据说,画家小出(木酋)重从日本抵达巴黎的第二天,就嚷着要回日本,不管朋 友们怎么挽留也听不进去,第二天返回马塞,一上船钱包就被偷了,在马塞滞留了 三天,后来才回成的日本。高滨虚子听说也是这样。我也有同感。翻过一座山后, 又有一座山出现在眼前,这么多山翻得过去吗?结果难以琢磨。我说过,巴黎没有 现实主义,随时日增加,这种感受越发加深了。读这个都市的小说便会明白。这种 地方,除了评论,小说什么的很难站得住脚。 七月二十一日 四下看去,男的都厌烦透了女的,而女的也都厌腻透了男的,却又都相安无事。 男的呢,添枝加叶地对女的说些好听的,女的则一个劲地挣钱干活,是这样的一个 都市。归根结底,因为美女如云,长相漂亮对女人说来便变得一文不值,这样的都 市,全世界恐怕也就这一处吧?在这种视美貌和才能有如一堆垃圾的环境里,世界 上人人引以自豪的美貌和才能便失去了夺目的光彩。所谓巴黎的忧郁,就是你再哭 得大声,你再缄默不语,也派不了什么用场。烙守本分,在巴黎才是最美和最高贵 的。 人的行为,通常是由心理和金钱一起加以调节和保持平衡的,你可以意识到这 在巴黎是极盛行的。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巴黎的特色就难以理解了。很难相信金钱 和人情完全是一码事,这是巴黎第一个难以理解处。另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则是男 女之间的伦理。 在巴黎,贞操观念还保留着。一个男子受不了对一个女子的苦苦爱恋,而一个 女子也同样不能忍受苦恋着一个男子,为了达到双方得以快乐地、更为长久地相爱 的目的,需要这样一种手段,那便是互相越过对方,到外面去寻找各自的异性朋友。 这就好比欧洲各国为了稳固各自的中心地位,纷纷去别的地方拓建殖民地一样。 七月二十二日 西班牙的叛乱局势在扩大,昨天报道伤者已达三千,据说去那儿旅行的人都回 不了家。我因为推迟了去那里的旅行计划,得以幸兔。 七月二十三日 买了飞柏林的机票。晚,在纽扣店遇见西条八十,他是游完美国后,昨天刚到 的巴黎。 七月二十四日 九时起床,因十时要赶往波尔杰机场,余下的时间不足一小时。冈本太郎已有 三四天没碰面,我突然去柏林的事他还浑然不知,但已没时间通知他了,只好这样 离开巴黎了。我正这样寻思时,冈本却突如其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哈,果然如此!刚做了个梦,你去我那儿说,要到柏林去,我吃了一惊,从 床上跳了起来,慌里慌张赶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真没想到!” 我也吃了一惊,还没去成,却已有点毛骨悚然。 “今天是芥川先生忌日,说不定飞机不太平。” “那,不去了!” “不去了?” 两人笑着眺望下面的大街,七叶树的枯叶正在渐渐凋落。樋口来了我的住处, 稍后西村也来了。因为要拍照,一起乘车去格兰布巴飞行馆。峻峨善兵、井上清两 位也来送行。 还有点时间,一起去歌剧院那边最后买点东西。薄雾弥漫,没一丝风。我说: “就要回去了,心里挺不好受的。”众人都说,巴黎确实让人留恋。据说在巴黎住 久了的人,归去时会流泪。地球上能有这么个都会,是人类值得自豪的。 上午十一时,辞别巴黎。飞行馆的巴士很挤,我让樋口一个人送至机场。在机 场上,樋口对我说:“你回去后,打算干点什么吧,干出点名堂来!”我说,“你 也早点回日本,别呆太久了。”“把你在那边的好消息告诉我,我也会早点回去的。” 樋口来巴黎晚我一班船期,对我说来就像是同年级的同学。上飞机后从窗口看出去, 樋口正把照相机镜头对着我这边,但似乎看不清我的身姿,看不到我在招手,过了 会才笑着作了回应。机舱门合上了,于是,飞机朝空中飞去。 飞机保持着五百米的高度,渐渐飞离巴黎。国境哪儿跟哪儿根本分不清。只知 道飞行在森林和四野之上。欧洲大战中经历过最为惨烈的相互杀戮的大地,就在我 的眼皮底下。我脑子里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人类集中了全部的智慧,干了那 样愚蠢的事,此外,再也产生不了别的感慨了。只是觉得好生奇怪,这次恐怕是自 己在这块大地上所作的最后一次飞行了,可我对此竞显得十分平静坦然,一点也没 有激动不安。 比起飞经些什么地方,更要紧的是尽快飞抵目的地。总之,我只要一上飞机, 便会有一种鸟才有的心情。看来,空中飞行还是睡着最好。看出去尽是些相同的森 林、田地景物,可又看不到别的东西,只得不时眺望下界。“呵,又是这单调的景 物!”有河流,可河流还不哪儿都一样。心灵就这么麻木不仁地与空中飞行中的无 聊抗衡着,不知不觉地沉睡了过去。 下午二时(时间表上写着十四点)飞抵科隆。在平野正中,尖塔拔地而起,城 市呈砖色。地面上的现代生活景象,像是在对挟一身空中疲劳踏下飞机的旅人表示 极大的怜悯。与法国所不同的是,这里看上去人人都显得很有活力,但这种富有人 的生活气息的情景,不一会儿便将与我分属两个世界。人们在眼前认真地活动着, 只想早早上飞机离开这儿。 下午四时。一条暗红色的、鳞甲厚实的怪龙,口喷烈焰,横行而来,那便是柏 林。我想,如此痛苦得直打滚,巴黎是受不了的。 从柏林机场坐车到罗伊茨普尔·斯特拉塞。道路两旁的建筑都是五层楼。石式 建筑物每幢都一样厚实,显得很均衡协调。植着菩提树的大街上,枝叶几乎垂到行 人的头上。平坦如砥的道路在树叶间笔直地延伸着。房屋窗前,鲜红的葵花成行开 着。走在巴黎的建筑物间,有一种抬头仰望山顶的感觉,而走在柏林的建筑物下, 感觉就好像是行走在岩石的山谷间似的。街道,走到哪都是一样的街道,没什么起 伏变化。大街的某处,以为下决心记住了的,可到时候发现,记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了。记是记准了,却把来和去的方向弄混了。房屋间不留点空隙,就好比人的心灵 间没有开窗一样。触目皆是石头和菩提树的绿叶。要是每天都是这样没个完的话, 人的眼睛就会跟自己扎自己的皮肤那么难受吧。总之,心灵之窗在这里就是人的皮 肤。 在巴黎的大街上,我们眼睛倘祥于街头的雕刻间,游乐于商店的装潢之间,歇 息于优雅的七叶树下,得以拥有在起伏变化的街市上、在人群中歇息的自由。但是 在柏林,你一开始看到的是这种东西,接下去看到的还是这种东西,没完没了,这 样,人的心灵所需接受的锻炼,便唯有忍耐这一项了。我以为,柏林人是最能拧成 一股绳生活的。 …… 七月二十五日 住卢森伯格·斯特劳斯三十三号。旅馆已满客,我只得住进一个女医师的家。 女主人是基辅白俄贵族,已年过五十,身上保存着王朝时代的气质和善良。革命时, 身无分文地携老母和两个儿子逃亡到了柏林,靠刻苦精励学医,获得行医执照。在 德国,获医师证书是很难的,而要成为一名女医师更是难上加难。因为身心疲劳, 乘巴士时曾昏倒在地。加上她家是犹太人,现在要在德国生活下去是极其的困难。 丈夫至今仍在俄国,自革命分手后,音信全无,还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哪儿。这在日 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七月二十六日 造访过德佩里茨的奥林匹克村后,上街走走。家家窗上挂着旗。听说来了不少 日本人,可一个也没碰上。以为天放晴了,可马上下起雨来;以为要下雨,天又立 刻放晴了。街上陈列橱窗里,想驻步看看的主要是机械类商品。以茨奥车站为中心 的那片城区的那条最繁华大街的装饰,一度曾经弄得跟巴黎似,被禁后才改成了德 国风格。这事要是发生在东京,政府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攻击。在日本,大概日本风 格的装磺才会遭禁。 没什么事好做的,只一味系念着天气。因参观奥林匹克村,这里外国人逐渐增 多了。晚七时后,外国大街一般都寂静无声,没了行人,但现在,这里到了夜晚街 上到处都是人群。我似乎也能一眼辨识人种了,还能依据走路的姿势分辨出妓女来。 在柏林。巴黎、伦敦,人们对妓女一概面带悲悯之色,但要是在日本的话,说不定 会被当成贵妇人看。 七月二十七日 像这里打扫得如此干净的城市,别处是找不到的。人类心灵如果也要变得如此 清洁的话,那么也许只能指望战争了。 只要生活在大地上,就得反反复复思考,那么思考透彻了的人又究竟凭什么生 活行事呢?极尽全力清理这个世界的人,除了团结,别无他法。趋赴团结,无非是 从事和平或从事战争这二途。在这场大战的战败国,善恶问题早已过时,思考人类 共同的问题这类迂腐不切实际的事,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产生康德、歌德的德国早 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今日德国,唯有法西斯主义畅行无阻。这种非得战败才明 白得了的心理,在战胜国的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不合理的。 七月二十八日 在温特尔登林荫道上寻找硬币银行,但弄不清这银行在哪儿。于是有个老太太 扯扯我衣袖告诉我,“你是找硬币银行吧?往那儿走,朝旁边拐弯。”我照她所说 的从旁边绕过去,但到底哪幢建筑却闹不清,一直在后边张望着的老太太又奔了过 来,告诉我,“这儿这儿,从这儿进去,上三楼”。这是个穿戴得并不太好的老太 太。在一个国家,如能得到如此亲切的关心,哪怕只遇到过一次,那也会感觉到像 是遇见了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一样。一想起这位老太太,我便觉得,对德国的恶评 会从我身上远离而去。我不认为这是我的无知。国家与国民不是一码事,要让别人 明白这一简单的道理却又谈何容易。在巴黎,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老太太。 七月二十九日 十八岁的侄女要从巴黎来,女主人十分高兴,她对我说,柏林的姑娘到了十八 岁就完全是个大人样了,而巴黎的侄女还纯粹像个孩子。住我隔壁的是《每日新闻》 的巴黎特派员城户又一夫妇。城户忙于报社的事务,我从他夫人那里得到了周致的 照料,实在是位细心聪颖的夫人。法语又地道,感觉又好。可出人意外的是,虽然 前些日子刚从日本到的巴黎,她却说不想在巴黎长住,柏林倒是呆多久都行。 往后,将在欧洲长住下来。她也会像我一样,在漫无目的闲逛和游历中,不知 不觉地改变着见识吧? 七月三十日 下一届奥运会已决定在日本举办。日本人碰在一起,都作面面相觑状,一副垂 头丧气的模样,都说,“怎么回事儿呵?”“又该打架打翻天了”,有人说。对开 幕在即的奥运会,大家都抱无所谓态度。 日本人聚集的餐厅也有一种表示异常兴奋的做法。 “真的要开了呢。” “不清楚。” 这样的对话,谁也不接口,只闷着头。欧洲各国的视线都一起集中到了柏林。 我们这些日本人虽然作面面相觑状,可去哪儿找出能与柏林相匹敌的文化呢?实在 窘于回答这样的问题,唯有抚摸自己尴尬的脸,脸上则让急汗憋成一片紫酱色。彼 此只是杂乱无章地一个劲儿扒饭。 七月三十一日 嗟峨善兵从巴黎赶来。晚上去茨奥车站。街上越来越杂沓起来。在咖啡馆一落 座,侍者马上给我们桌子上放上太阳旗,引得所有外国客人都一齐朝我们看。昨天 去大舞台,多少有点嘈杂,但来自各国的人士都很有绅士气度地依次入场,因此整 个柏林就像是在举办一场显得彬彬有礼、守节度和宽容大度的庆典活动。比起比赛 本身来,奥运会期间国际间的和平和各国间的谦让是最为重要的。不能把这看做只 是徒有其表的虚假之美,正因为比赛本身无论在目的和内容上都是虚的,因而才能 盛放出精神上的美来。 八月一日 奥运会开幕。晚上,将大型运动场的情形写下,由城户打成罗马字发送回日本。 四十分钟后,文章仍将原封不动地还原为我本来的文稿样子,出现在日本的办公桌 上。可由于白天太疲劳了,脑袋有点不听使唤。写完后,与城户、北泽清、本田亲 男三位一道去邻近的维克特里亚草坛。里边舞正跳在兴头,谁都挤不进去,只得在 人迹寥寂、益发显得冷清的草坛喝啤酒,然后各自回住所。据说,维克特里亚俗称 特里亚,一代又一代日本人曾在这里得到过最好的照料。一个日本人拥着一名女子, 消失在黑暗之中。 八月一日 日本选手成绩很差,以致无心将之撰成文章。让报社写呵写呵地嚷嚷着一催促, 就更没心思提笔了。记者全都忙得可怜,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也睡不成一个安稳 觉。 八月三日 上商场购物,店里的女主人把“再见”换成了“哈暧,希特勒”。与法国老女 人总是不断追忆和怀念昔日的时光正好相反,这里的人敬慕的是今天。对市民说来, 或许今天的制度要比昔日的凯撒时代更好吧? 据说,凯撒生性潇洒,他让大街上的门窗都装饰一新,每月巡视一次,谁家窗 子装饰得漂亮,就赐给赏金。时至今日,窗前葵花竞相开放的风景,仍保留着凯撒 的遗风。帝王的癖好成了市民的习惯,一直流传到了后世。 八月四日 房东主妇的侄女自巴黎来,求我带她一起上奥运会赛场。我还是头一回和一位 十八岁少女一起度过一天。女孩一身法国装束,显得很俏丽,可对赛事比我还要无 知。 英、法、德、日四国中,最渴望成为一名运动员的大概是日本人。日本选手有 不少是学生,相反,别国的选手多为商人。但据说德国女选手的成绩好坏,对她的 婚嫁会有很大影响。德国娘子军的成绩超群拔革,原因不难想象。 八月五日 去一家中国饭馆吃晚饭。前《大每》驻柏林特派员大家虎雄识破隐姓埋名的马 占山,将其逮捕归案,这家饭馆是最早知道他的生死的。“就是这家饭馆!”城户 说。店看上去很脏,菜的味道也不地道。墙上用红金粉画着的竹子,也跟布景似的, 敲上去发出纸糊的扑扑声,做工十分粗糙。也没中国人过来招呼。马占山在这里的 生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逃离自己国家的东亚人,通常对欧洲文化是不具备批 判眼光的。我们果真没有值得自豪的东西吗?不对自己国家的文化整个加以轻蔑, 我们便真的无法生存了吗? 我不认为东洋三千年的历史毫无价值。重视这种价值,是日本知识阶级的共识。 弥漫在日本近代理性中的色彩,便像这房间里画布景竹子的粗劣金粉一样,漂浮在 眼前,然而,对此我也并不失望。 八月六日 是取道美国还是取道苏联回日本呢?挺让人犯难的。遇到两者必选其一的难题, 我决定倾向听命于外力对我的操纵。神明就出现在这种时刻,我急不可耐地希望见 到我的神明。我觉得,现在正是以完全虚静的心态来听从自然力量安排的时候。会 把我引向何方呢? 八月七日 我现在陷入一片空虚。我的意志所想去的,既非美国,也非苏联。我所能感觉 到的,只要可能,都已感觉到了。就像膨胀到了极点的袋子一样,我只相信从外界 袭来的力量。别人的批评也好,话语也罢,现在于我全然无用。会不会下雨呢?马 上又想起了天气。对我说来,考虑今天是不是带上雨衣出门,成了最值得关心的事。 倘祥在街上,只是信步由缰地。“今天,要能喝上一杯咖啡,这世界上随它发生什 么都不要紧。”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柏林时如是说。这种心情并不稀奇。 在柏林,陀斯妥耶夫斯基天天赌钱。我死命地考虑着究竟带不带雨衣出门,与 之又有什么不同呢? 八月八日 我还没去过柏林的博物馆。比起柏林的历史来,还不如吃上一回美味,然后心 满意足地抽上通烟。在我如此空虚的心灵之外,奥运会正在不断趋向高潮。 “怎么,是绕道美国,还是取道苏联?”城户问。 “唉,连我都不知道哩。决定取道何方现在成了我的奥运会了。” 城户只得发出苦笑。 独自悠悠晃晃走在街上,遇见村社。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八月九日 晚,突然受人嘱托,要我将马拉松赛跑的纪录影片捎回日本。比赛结果出来了。 我决定接受嘱托。 在阿多伦大酒店为我开了送别会。奥林匹克国际联合委员会的本部便设在这家 酒店,它也是柏林最高级的一家酒店,装饰得如同大剧院一般壮丽辉煌。宴会到一 半时,有电话找我,穿过长长的大厅去接,是胁村打来的。胁村是目前在伦敦作石 油研究的学者,经大森义太郎介绍,这次在柏林和我刚结识。 送别会结束后,等胁村来,然后一起走过温特尔登林荫大道,去契雅花园。公 园里菩提树苍郁参天,即使白天也幽暗一片。在这儿喝着咖啡,听胁村谈论英国那 边的事。胁村是个笃实温厚的人,一点也没有学者的做派。 八月十日 因作绕道西伯利亚的准备,与城户夫人一起上街购物。人在欧洲,今天是最后 一天,但已经厌腻了,对欧洲,我早已感觉不到什么依依不舍之情。我理解欧洲吗? 连这种反躬自问也懒得问了。但实眼看过了,这是确确实实的。我所看到的,都不 会忘记,我连长在巴黎屋脊上的草儿的阴影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我会因为 我的短视而视而不见感到庆幸,只是要把这些表述出来是件难事。 尽管如此,我对人的头脑能把如此庞杂的风景纳入它的组织之中而感到惊奇。 我对人的头脑惊奇着,这种惊奇感于我前所未有。记忆一旦趋于复杂,人的行为也 肯定将随之趋于复杂。回日本后,我如何收藏起这些记忆,对人们秘而不宣呢?早 知今日,还不如死了的好。 谁都没揣想过,所谓表述,只能是将浮现于脑际的几万分之一表现出来而已。 文学家的技巧,不过是在这方面比别人多两三倍的表现力罢了。 人们把自然力,即物理称作社会现象,整个世界系于一体,都通过它得以表现。 然而,比自然力卓越不知多少倍的人类头脑,却要去守护这些围着自己转的自然物 理? “那样了不起的一个人,干吗会说出如此无聊的话来呢?” 青年人的这番怀疑,归根结底也是人们对自然科学的怀疑。所有的社会现象都 彷徨在这个疑问之中,探索着永无尽头的命运。今天,穿越于这一黑暗中的摸索, 并显得光彩夺目的,是柏格森。在思想界,他那无与伦比的明澄和透澈的现代理性, 向我们提供了得以展望现代世界的眼光。这种眼光对人类精神,以及进而对人类心 灵所产生的影响,还在于它宣布了这么一种观点:欧洲的理性和中心精神,终究将 转向东方。 然而,现代东方的知识,却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唯物主义者的知识。他们致 力于将欧洲理性之外的东西从整个人类精神世界中排除出去。知识的换算表总是依 据绝大多数国民的平均数来制定的,此际,便表现为大胆抛弃自身的历史,以趋就 欧洲。这里边有一种直觉,这种忘记自身直觉能力的前景,是我绕有兴致所要关注 的。 八月十一日 夜十一时,从柏林茨奥车站出发。火车一开动,我的车厢里突然进来一位年过 五十的日本人,是个本分的绅士。 “我就这么个人,这就回日本去。车上日本人就你我两个,还请多多关照。” 他说。 此人名叫大山,在以后的日子里和我同道回东京。奥运会游泳比赛离结束还有 三四天时间,便嚷着要回日本去了。这么个怪人。 聊天中,得知他是绕道南美而来的贸易商,身兼工程师之职。 “报社把胶卷托付给我,让我捎到满洲里。可昨天收到《每日新闻》的信,也 同样托我把胶卷捎回,还以为都是《每日新闻》在托我,今天一看,才知道是《朝 日新闻》在托我,闹不清怎么回事,不过,唉,哪家都行,就捎上了。可拍了些什 么好像不让人知道似的,封得严严密密的。”大山说道。 “《每日新闻》的胶卷由我捎着。”我说。 “咦,你捎着,怎么回事呵,越弄越糊涂了!调一下包如何?” 是这么个性格开朗的人。对这两家报社来说,马拉松无疑是奥运会中最重头的 镜头了。事实上,我和大山必须在西伯利亚比试谁跑得快,只是乘的是同一列火车, 无法比试。 八月十二日 天还没亮,有人叩我房间的门。到了法国与波兰的国境。检查官上来检查所持 货币,马克一概禁止携带出境。凌晨三时光景的事,查过后我又睡去。 醒来,眺望窗外的景色,已是上午九时。不知不觉地看着列车驰进波兰境内纵 深处,抵达雨中的华沙。不知何故,总觉得华沙像是日本浓尾平原k的一个城市似的。 满是铁锈的钢轨间,野草生长着。 牧场绵延不绝。这里的牧场,据说草格外柔嫩。鹤不时降落在草地上。森林和 树木远离人烟,遭人遗弃的草原,凌乱、潮湿,不见一点起伏。少女站起身子,看 着停在草原上的火车,眼睛里渐渐放出蓝色的光芒。在阴沉的天空下,四处绵延开 去的草原,拥着洼地,显得十分阴郁。一柱电线杆子遗世独立在原野上,望着这寂 寞的风景,我想起了出生于此的肖邦。这个国家,有着某种孕育天才的怠惰气质。 “文化竟然落后得如此可怜。”大山对我说。 曾在波兰居住过多年的人告诉我,在波兰,一旦姑娘和男子合盖过一条被子, 那么按照宗教上的铁的法则,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也必须与他结为夫妻。然而,结 了婚的人妻,放荡不守操节,却又比比皆是。也有人告诉我,波兰美人多得别国无 法比。 我在巴黎,曾与一位长得年轻貌美的波兰女性说过不少话。我对她说,听说你 们国家数学天才特别多,我记得她回答我说,“可除了这个,就什么也没了”。当 时我想,对自己祖国,即使再谦虚,也不能贬损呵。之后,这位波兰女性在我眼里 就再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美的了。 一个伟大的人却不爱自己祖国的优长,在我是无法想象的。我在巴黎结识过一 位在柏林遭追捕后逃亡出来的女共产党人,我问她最喜欢什么地方,她的回答是, “还是柏林。” 日本最明显的非文化倾向,便是知识阶级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嫌弃自己的祖国。 对日本说来,我以为建立民族自信要比什么都来得要紧。 从早上醒来到下午四时光景,窗外看到的风景,净是湿气缭绕的草原。整个波 兰境内恐怕都是如此吧。如果思索一下一生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的心态,我觉得 女性贞操观念的丧失最值得关注,这要比“除数学之外什么也没有”的说法更难让 人理解。单调,并且是令人恐惧的虚无的单调,在这块整个儿铺满了单调的大地上, 人们除了和本身就是虚无的数学格斗之外,便再也找不到需要动用心灵的事了。是 数学?还是无意义的音乐?人们无论偏于何者,都无法过上使心灵获得支撑的日子。 落叶松渐渐多了起来。下午五时半,进入俄罗斯境内。我身旁的两位德国外交 官,用忐忑不安的眼神眺望着国境。从国境上的车站起始,镰刀和锤子交叉着的标 志便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这就是苏联?我思忖道。白桦树越来越多,原始的田野上绿色渐渐加浓,沿途, 人们的脸上表露出自信和有思想的神情,淡漠地打量着我们这辆来自欧洲的显得老 迈的国际列车。列车这种现代科技突然闯入古老的森林地带,与周围的风景显得很 不协调。沉静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副郊游后归来的悠然自得神情,在圆木搭建 而成的积木般的木屋里,沉浸于简朴的满足之中,宁静、通达,脸上不见笑容,一 股清新的忧郁漂浮在空气之中。 下午六时,车抵尼古列。我们在这里换车,护照也在这儿被收了去。行李检查 很严格。一美元换十个卢布。货币兑换率,不好对付的世界和平的扰乱者。要是这 汇率不改变,世界怎么可能幸福?世界各民族所有的心理都被包含在这里边了。数 学应用于天文学和应用于货币汇率,之间的差别有天渊之遥,就像地狱和天堂一样。 世上所有的理性都在致力于消除兑换率,人类理性何以要花费在这种徒劳的努力上 呢?眺望着俄罗斯茫茫平原上的天和地,此际我在心中想象着货币兑换率的不可思 议。世界的全部历史,这种发生在大地上的人类互相残杀,互相信任,又互相憎恨 的历史,便都只是在这种换算率中兜圈子,从未跨出过这个怪圈一步。所有思想也 同样因此而丧失了发言的权利。 惟有我是日本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惟有这个对我说来才是唯一真实的, 这简直难以置信。所以换算的不可思议性也是很难意识得到的。我真想在这里将祖 国这个词,说给从未见识过自己国家边境的日本人听听。四面环海的日本人的一个 缺陷,便是压根儿不懂得祖国这个词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令人战栗的意义。 换了列车。深绿色的车厢,看上去就像颇具古风的高筒礼帽的内里,由它送我 去日本,开起来想必会眼眶乱响吧。我突然想起留在国内的朋友,这些可亲的、得 以与他们为友在我觉得无上光荣的贤明之士,他们却无法见识一下我所感受的东西。 世上竟有这样残酷的事,我该对他们讲述些什么呢?朋友们大概会把我想象成一个 只图自己方便的自私自利的家伙吧。 现在,我以一种麻木不仁的心情眺望着苏联的平原。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这 里不是日本。对我说来,俄罗斯平原之美,仅仅是美而已。共产主义对此时的我说 来,什么都算不上,除了挚爱日本,现在我什么都视而不见。 爱是令人喜悦的,唯有爱的生活才是生活。一想到日本,我就心跳得厉害。不 能从肉体上感受到祖国这个词的人,想必会骂我是法西斯吧?但这种攻击肯定没道 理。我身上并没有招人愤恨的多愁善感,可我却受到了攻击。我学会了不管什么样 的子弹射穿我的胸膛,都能将它取出来的本事。 晚上九时,在餐车遇见安德烈·纪德。 八月十三日 晴。餐车又见纪德。 俄罗斯到处是平原。连绵的平原有几十个日本那么大。长满了草,草荒凉得让 人惊奇。我担虑自己,别把人像草那样给小瞧了。无论怎样高度的文化,都不足以 与草匹敌。自然只有在俄罗斯才真正看得到,这里不存在任何人工修饰的东西。不 事修饰的自然的平原,在日本人的头脑中是难以想象得出来的。我就像个傻瓜,嗒 然若失地面对这平原。 庞大的俄罗斯文学,像是在和俄罗斯草原较劲似的。这儿,除了庞大还能有什 么呢?伫立在大地上,一目了然的视野为六哩方圆。而这包含森林草原的六哩方圆 的空间,平坦得任人驰骋。 上午十一时,抵莫斯科。 莫斯科城以河为中心,高低起伏。在大草原深处修建起一座城市的人们,当初, 想必是受到了这土地的起伏和河水的诱惑吧。一种微微的起伏,给这块平原上的人 们,提供了一份极富人情味的、唯一能使人感到心灵愉悦的变化。 白浊的河水对面,飞扬着尘土的淡褐色山丘之上,望得见涂成金色的克里姆林 宫圆顶。这儿的市民似乎不喜欢树木,瘦削的街树只是徒有其名。对在原野上拥有 大片森林的居民说来,将精力用在街树的繁茂上,也许是愚不可及之举。的确,在 所有四周环有森林的城市中,至少,莫斯科是最不想植树的。难怪,俄罗斯美丽大 自然中,最脏的地方也莫过于莫斯科了,这与日本的东京如同一辙。 城里土木工事之多,也足以与东京相匹敌。这是目前最热衷于造新房子的国家。 妨碍工事进行者,一边削去。 传统上缺乏理性思维,这一点莫斯科又与东京相似。而只要传统上逻辑思维匮 乏,不管你意欲从什么地方去吸收什么,都将难遂其功。意欲本国文化与欧洲具有 平等的地位,或对这种平等要求持警惕态度,也都将难遂其功。看来,不突破这一 层,便谈不上什么新兴的主义。 克里姆林宫的建筑看上去就像一幅暗红色刺绣,给人以奇异之感。外围的红场 则是美国式建筑。上莫斯科的繁华市区,便会意识到这里是无产者的国家。走了不 少国家,无形中把一个个国家的制度给淡忘了。用不带一点成见的眼光四处观察, 并将由此获得的感觉本真地写下来,这是可望不可及的事,就如同莫斯科闹市里找 不到咖啡馆一样。咖啡馆在这儿是多余的。众多行走在大街上的人并不悠闲。所谓 大街,仅是人来人往而已。不妨将这看做是雄壮快活的表现,但如果将之看做游手 好闲,那么,人类欲望何以如此强盛,人类何以不会灭亡,于我便不难理解了。 在这里,我得以初次见识了没有商店的街市。比起把商店当做街市最主要的装 饰的欧洲街市来,莫斯科的单纯朴素,也无需现在才开始对之感到惊异。要见识这 儿人们欢快的一面,就该去郊外的森林。 列宁墓前,伫立着枪刺高挑的卫兵。方形的陵墓,由拭磨过似的光洁红色大理 石筑成。今天不开放,不让进。上苏联自称世界第一的那家宾馆,尚未完全竣工, 看上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像是市政厅。 在巴黎看过不少介绍苏联的照片,好像都只是在宣传这个国家的军备如何如何 充实。由于军备上竞争不过这个国家,以致各国间不可思议地掀起了一股军备热浪, 这实在是出乎人们意想之外的事。要是这种现实上的混乱也在这里出现的话,那么, 思想自然也会被弄成一团糟。 把希望寄托于对理性精神的维系,这种脆弱的信念,实际上是行不通的。这一 无从实行的高贵信念,目前正在转变为一种不将某物恶骂一番就决不甘休的轻薄态 度,并且,这种轻薄之见的持有者,在考虑事物时,又比谁都更倾心于这样一种看 法:人们想清醒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那早已不可能了。 少男少女间的交游,在俄罗斯管束得很严。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习俗,至今仍在 俄罗斯被循守着。 走在莫斯科街头,生出的第一个感觉便是,人们的脸色何以会如此忧郁?我想, 这不仅仅是种族传统使然,而很可能来自巨大无边的草原。在契河夫的《樱桃园》 中,樱桃树被伐时的那种悲伤,与在日本伐倒同样一棵树时产生的悲伤,在本质上 是不同的。俄罗斯民族在这片草原上一直忍耐到了今天,这使我感叹和佩服。日本 除了拥有山川、河谷和原野等众多地貌,那四季鲜花盛开、人们得以沉浸于风月之 优雅的日本庭院,更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所无从想象的。我最想让日本年 青人看到的东西,便是巴黎的文化和俄罗斯的草原。一见到俄罗斯的草原,我反而 异常强烈地感觉到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感觉到了那片苍茫辽阔的精神原野。 在日本人看来,喜欢日本总不会错,只要喜欢便能得救,这种庆幸和感恩,在 日本真是触目皆是。 也许人们会说,你不懂工人农民的苦处,但这换了别的国家也一样。这是另一 个问题。 下午三时,离开莫斯科。抵达的车站虽不同,但车却是同一列。列车奔走在草 原上,森林又连续不断地出现在眼前,地貌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八月十四日 草原、森林、白桦,络绎不绝。树木到处都是条杆笔直。 我的包厢是个铺两席榻榻米大小的正方形车厢,下铺让大山占了,我睡他斜对 面的上铺。老担心会掉下去,故尔没睡着过。餐厅的食物倒还不坏。再朝前便可看 到西伯利亚了,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 风景和前一天比没什么变化,尽是白桦和落叶松。大片大片的白桦,接连不断 地出现,看上去不像是树木,倒像温柔优雅的生物一般美丽。 树木竟然都能如此强韧、笔直地挺立着。真想看一次树弯曲的身形。这里若有 弯曲着的树,那便是倒下的。正这么想着,注意力让车站上兜售烤鸡那格外生动的 情景给吸引去了。 乌拉尔山脉出现了。说是山脉,可跟平坦的草原没什么两样。 八月十六日 平原绵亘而来。草渐渐变短了。 “这可是阿根廷、美国都见不到的!”大山惊叹道。我则望着依傍在铁道边上 的一条细长的道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说不定陀斯妥耶夫斯基曾坐雪橇走过的路。 置身大海,为海平线所环围,此际,会觉得哪儿都是一样的地平线。一旦产生 这一感觉,那么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它都会尾随而至。 在巴黎时,我曾为人类过分的有所作为而感到悲哀。但在这里,我却又为人类 无所作为而感到悲哀。 “这景色怎么说呢?唉呀,说辽阔不辽阔的,都显得言不及义。”大山说。我 也已是言穷词绝。即便言词再夸张,也将完全失却夸张的威力。在大地上,为这样 的观感所打动,我还是第一次。 “虚无。” 我试着这样说。我意识到自己在为以往感受过的虚无而赧颜。 我的眼前出现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一个场景:拉斯科尔尼可夫与索尼亚 默默伫立着,望着遥远的地平线那端依稀露出的曙色。 在日本,虚无指这样一种情况,即意识到了凭自己有限的智力去四处探索,是 毫无意义的事。可在这里,触目所及,惟有虚无。 随处都是田地。像用手指挠过似的。 八月十七日 茫无边际的俄罗斯,搞起军备扩张来是可怕的。但这不可能。即便没俄罗斯这 般辽阔的自然,人们也休想控制得了。人所能支配的,不过一条铁路而已。这里惟 有铁路属国家。铁路这块肌肉,假如动用不随意肌的话,便会一目了然。我并无任 何轻蔑之意,只是感到人强不过自然这一事实。 表准确无误地指向上午九点时,列车里的真实时间却是下午三时,又要临近黄 昏时分了。这是离开莫斯科后,一直没把表拨正过来的缘故。把表上的时间校正为 世界公认的时间,同时又让表出些故障,世上不会有如此要求的人。 在黑色的大地上,随处设有众多的车站,不管哪个车站,周围的居家都是些不 整洁的、很难称得上是村子的村落。而未婚男女间授受不亲的情形,却随处都能感 觉得到。我们的列车一到,马上就有手持鸡蛋和牛奶的老太太、吉尔吉斯姑娘从村 子里奔过来,其中也有倒提烧鸡腿的。 月台上好多工人挤成一团,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望着列车。我挨近其中的一位 老人,递上一根还是在德国买的好烟,老人既不伸手接烟,也不露笑脸,无奈,只 得将烟送到他手指边,老人这才用手指夹住了那根烟。思想对头脑的渗透竟达到了 如此程度?这便是成为迷途的孩子的光荣? 隔四天才过一列国际列车,所以村子里的人倾村而出,都聚集到车站上来了。 所有的月台都热热闹闹的,流露着将欣喜藏掖在内心的自豪表情。从车上下来的欧 洲人穿行在人群中。文化上的优越感和边远地区人内心的自矜,在这里微妙地交换 着视线,珍惜着这短暂的节日,这小小的、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平坦大地上的节日。 思想、金钱和爱情,都在这里中止了,唯有理性在祈愿着。其他的事我已不清楚, 只知道挖开面前的雪,五千年前的猛犸象,携着餐刀所能切开的肉仍在翻掘着。 一对美国新婚夫妻,每到一站,都要摄影留念。别国的旅客是不允许的,唯有 这对夫妻被默许。带着外交公文由柏林赴日本的两名法国外交官,上餐车也总是把 带子捆着的大皮包一同带上,从不撂在一边。 “什么东西?’大山问道。 “对日本说来可是顶顶重要的东西哟!”两人笑着回答。 一列开往巴黎的国际列车停在距我们约三尺处,出乎意外的热闹。一日本人杂 在里边,凑近来点头致礼:“听说了你们在那边的详情,辛苦辛苦,我是外务省的, 正前往华沙。”打招呼的这位也是两人同行,带着外交公文,另一位守着公文脱不 开身,留在了车厢里。大山把这事跟德国外交官一说,大家都大笑了起来。 炫耀自己的外交公文是最要紧之物,恰恰这个最没人要偷。 我和大山在包厢里聊天时,我们的侍者也站在门外听着。入夜后,什么都看不 见。两天后就到满洲里了。 这里到底是哪个国家?提出这样的反问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因为世界在无穷 无尽扩展着。对天空的广袤,我已感觉不到有什么好惊奇的了。内心已变得干净利 索,无滞无碍。 八月十八日 贝加尔湖出现在眼前。山渐渐多了起来。离开柏林后,这一路上还是头一次见 到了看上去像山的景物,不过,这还很难称得上是山。但若是连这样的山都没有, 就更麻烦了,寒风会从这儿毫无遮拦地刮向俄罗斯。 从外国回来,人就变傻了,这是日本人中间很流行的说法。确实,也只好变傻。 真正独自一人游历世界的,古往今来还不曾有过。由全世界汇聚而来的智力, 便是使我们不断获得认知的逻辑,那么,被这人人信赖的逻辑所遗漏掉的东西究竟 又有多少呢?不,毋宁说,被这种逻辑所遗漏掉的,恐怕要比它让我们认知到的还 多。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便会变傻。这傻如同怀疑主义,并非语言心理学上的那 种知性上的迟钝和呆头呆脑。 存在着一种各国通用的逻辑,这逻辑同样源于人类的不完备,仿佛电流一般, 它那永无休止的变化,表明了它有不懂得理性限度之虞。压根儿一无所知的可靠和 保险——从这一头脑中,产生出了被称作辩证法的智力。我对这种人的头脑深表怀 疑:当他游历过欧洲后,相信自己变高明了。 八月十九日 马上就到满洲里了。从贝加尔到这一带,是诞生过成吉思汗的民族,舒缓起伏 的绿色大地,委实有一种使人心旷神。冶之美。平缓的坡沟里见不到一户人家,惟 有白云般移动着的羊群。蒙古人一脸天塌下来也安之若素的和霭神情,伫立在原野 上,眺望着我们的列车。地貌折皱的阴影清晰地投影在坡沟里,那种十分现代派的 美是无法形诸笔墨的。 夜十二时左右,终于来到国境。俄罗斯方面要在这里检查行李,护照开始回到 自己手中。一名德国外交官随身携带的一百圆日币,在波兰尼古列进入苏联国境时 忘了在护照上记上一笔,遂被没收。 “请还给我,这钱我在日本还要派用场,我少不了它!” 德国人恳求了好几遍,可年青的国境检查官毫不理会。德国与俄国政治关系的 险恶,于此可见一斑。 “你在日本呆多久?” “两周。” “要是那样,回来时再还你。” 德国人咬牙切齿,攥紧拳头,转身折回,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怒目而视道, “那么好吧!”然后气呼呼地走开去。 八月二十日 离满洲里只有三小时的路程。钻进被窝,却难以成眠。心里期待着的,是日本 看上去将是个什么样子。 清早三时,车抵满洲里。天色很暗,莫辨东西。我就这么果坐在火车里,不想 起来走动。寻思道:日本的影响之波已延展到此地了吧?不过,比起势力范围一直 要从波兰延展到此地的俄罗斯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谁都能在这里意识到这一点, 在我看来,对之唯有保持沉默才显得得当。——我是现在才从一种思想的忧虑中感 觉到了人类的命运。并且,这儿是无人之境。对主张应该由人来替换羊群,从而使 这片土地变富裕的看法,有着各种反对意见,我附和这些反对意见,我打心眼里想 在这片国境上,对日本的知识人谈谈这些神秘的想法。 在满洲里,前来领取我捎回的马拉松胶卷的男子抢先跑到我身边。 “有叫横光利一的吗?”叫唤着走进列车过道。 “我就是,”我说。 “您就是?马拉松胶卷在吗?” “在。” “那,就交给我吧。”他对拉在后头的其他人说。这个连句“您受累了”的话 都不说,就想这么打发过去的男子,便是我此次归来第一个遇见的日本人吗? “胶卷就带在身边,不过因为是受人之托的要紧之物,故而让我看看你们的名 片。”我回答说。 于是,这一回,一位显得彬彬有礼的年青人递给我一枚《大每》报记者的名片。 “我是记者。十分感谢,一路辛苦了。我们刚从海拉尔坐飞机来,一路上一直 下着大雨,今夜恐怕是赶不回去了,《朝日》那边也要麻烦了。”他说。 接下来,是我在国境上看到的奥运赛事。 “毫无疑问,日本是这个!”我想。欧洲的报纸连号外也没出。接着,身穿中 国服装的特高课刑警跑来。 “我的情况你已知道,行李就这么放着好了,马上就要天亮了,没关系。这里 绝对碰不到小偷,因为没处可逃。要是住处还没定下来,我带你去找。虽说没多少 时间好休息的,可还是稍稍睡一觉的好,离发车还有八个小时,还有时间。” 对我说来,特高课不特高课的无所谓,只要是日本人,就比什么都让我放心。 刑警领我出了车站。这刑警十分亲切温和。我不想揣度他的内在心思,是个很好奇 的厚道人吧,不然,没什么特别原因,按理不会跑到远离故乡的满洲里来。 离开车站,朝阳朦朦胧胧照了过来。与大山一起前往住宿的地方。 “这儿有不少日本军人,可不是军人的普通日本人里边自杀的挺多,也不知怎 么回事。”刑警觉得不可思议似地说道。 我头一次把国境上美丽得梦境似的大片起伏的野草看了个够。确实如此,这片 给自杀者带来最后的幸福的土地,我想再也没有比它更美的地方了。没有一棵树木, 能见到的,都是遮蔽在枯黄野草中的柔缓、低矮的重重山峦。明亮的光线。飞云流 走。目不转睛凝视着山峦,会觉得天空和大地,在这无人之境,彼此押呢、悠闲地 嬉戏着。不知何故,总觉得大地正流露出一抹处女羞涩般的表情。 朝阳渐渐升起来,原野越发显得美丽。不过,由于这块美丽的土地是国境,人 在这里被剥夺了自由。这边的人不得观赏那边的美景,那边的人不得观赏这边的美, 在此与彼之间,谁都不曾观赏过的美丽国境,则独自不断地延伸着。 “这是国境?” “是的,呵,只好这么说。其实国境到底指哪一段并不清楚。”特高课的那位 说道。对他,除了认定他职业上的忠实,便再也无可挑剔了,没有比他更出色的职 业了。共勉吧,我觉得自己让他束缚住了,没了词语,我也像苏格拉底似的,敬重 起国家法律来。 上午十时,前往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