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2年9 月10日星期四 20 :00 波音727 客机消失在积云层的海洋里,像一枚巨大的银色羽毛上下颠簸着。扬 声器里传来飞行员焦虑的声音。 “卡梅伦小姐,您的安全带系好了吗?” 没有回答。 “卡梅伦小姐……卡梅伦小姐……” 她从深沉的梦幻中惊醒。“系好了。”她的思绪刚才漂移到往日快活的时光和 幸福的地方里去了。 “您没事吧?我们马上就要飞出暴雨带了。” “我很好,罗杰。” 没准我们能交上好运坠毁掉,拉腊·卡梅伦心想,这么一个结局倒不坏。不知 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怎么弄的,事情全搞糟了。这是命运,而命运是无法抗拒的。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的生活旋转得太快了,完全失去了控制,她面临着丧失一切的 危险。但至少不会再有更糟的事情了,她做了个鬼脸想道。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 可以比现在更糟的了。 驾驶舱门打开了,飞行员走进客舱,他止步欣赏了一眼自己的乘客。她是位绝 色佳人,乌黑发亮的秀发在头顶挽成髻,肌肤莹泽,幽眸含慧。飞机从雷诺起飞以 后,她已经更过衣了。此时,她的颈脖上戴了一副钻石和红宝石混镶的项链,身着 一件定做的白色袒肩晚礼服,更加衬托出楚楚动人的苗条身材。在她的王国行将崩 溃的时刻,这女人怎么显得如此镇定呢?他好奇地想。报界几个月来一直在毫不留 情地收拾她。 “机上的电话还能打吗,罗杰?” “恐怕不行,卡梅伦小姐,暴风雨的干扰太大了。看来,我们抵达拉瓜迪亚机 场的时问要比预定的晚一个小时。对不起了。” 我要在自己的生日晚宴上迟到了,拉腊想。有两百名客人要出席晚宴,他们中 间有美国副总统、纽约州州长、纽约市市长、好莱坞名流、体育明星以及来自六个 国家的金融家们。她亲自圈定了来宾的名单。 她的眼前浮现出纽约卡梅伦商城大舞厅的模样,晚宴就在那里举行。从天花板 垂下的水晶枝形吊灯,透过晶棱放射出钻石般富丽堂皇的光辉,令人心醉目眩。舞 厅里将摆放20张桌子,供两百位客人使用。在每张桌子的中央,都有一个用白兰花 和白鸢尾花精心拼置的图案。 酒吧将设在宴会厅外宽敞的接待大厅两侧。在接待大厅的中央,是一条长长的 自助冷餐桌,桌上竖立着一尊天鹅冰雕。在冰雕的周围,堆满了欧洲鳇鱼子酱、渍 鲑鱼片、小虾、龙虾、蟹肉以及成篮的冰镇香槟。厨房里,一个十层高的生日蛋糕 已经烘制好,只待宾主们享用。侍者、领班和安全警卫此刻都应该各就各位了。 在舞厅里,一支专为上流社会演奏的管弦乐队也应该在乐池里调弦停当,随时 准备向来宾们奏响乐曲,诱惑客人们在她的40岁诞辰之夜翩翩起舞,尽兴狂欢。一 切的一切,都应该安排就绪了。 晚餐将是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她亲自选定了菜单,头道莱是肥鹅肝,然后是 脆皮奶油蘑菇汤,脆皮要用黄麻鲈的里脊片做料。接下来上主菜,有艾菊烩羔羊肉、 什锦蛋奶酥和榛子油色拉。吃完主菜后,是奶酪和葡萄,最后送上生日蛋糕和咖啡。 这将是一次场面壮观的宴会,她要在宴会上高高地昂起头,在客人的面前表现 得泰然自若。她,还是拉腊·卡梅伦! 当这架私人喷气式飞机终于在拉瓜迪亚机场着陆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 一个半小时。 拉腊转身对飞行员说:“今晚我们还要飞回雷诺,罗杰。” “我就守在这里,卡梅伦小姐。” 她的高级大轿车和司机正在舷梯旁等候她。 “正为您焦急呢,卡梅伦小姐。” “我们遇上了坏天气,马克斯,现在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商城。” “是,夫人。” 拉腊拿起车内的电话,拨了杰里·汤森的号码。是他负责今晚宴会的所有具体 安排,拉腊想知道自己的客人是否都受到了悉心周到的照料。没有人接电话。也许 他在舞厅里忙碌,拉腊思忖。 “再快点,马克斯。” “是,卡梅伦小姐。” 每次目睹卡梅伦商城大饭店巍峨雄伟的身姿时,拉腊总要对自己创造的这座大 厦油然而生一丝陶醉之意。可是今晚太紧张了,她无此闲心;所有的客人都在大舞 厅里等着她呢! 她推开饭店的旋转门,快步穿过宽敞富丽的门厅。大堂经理卡洛斯看见了她, 急忙跑上前来。 “卡梅伦小姐……” “等会儿再说,”拉腊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她在大舞厅关严的门前停住了 脚步,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现在我可以面对大家了,拉腊想。她敏捷地推开门,露 出满面春风,但旋即目瞪口呆了——大厅里一片漆黑。莫非大家要跟我闹着玩?她 去摸门后的开关,打开了灯。只见整个大厅空空荡荡,被灯光照得惨白。拉腊站在 那里发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两百位客人能藏到哪里去了?请柬上印得明明白白,宴 会从8 点钟开始,现在差不多快10点了,这么多客人怎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她 在空空如也的大厅里举目四顾,浑身战栗着。去年,也是在她的生日晚宴上,也是 在这个大厅里,她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到处是音乐和欢声笑语。她对那个日子至 今记忆犹新…… 一年前的这天,拉腊·卡梅伦的日程安排和往常一样紧张。 1991年9 月10日 早晨 5:00由健身教练陪同锻炼 7 :00在“美国你早”电视节目上露面 7 :45与日本银行家会谈 上午 9:30与杰里·汤森碰头 10:30主持计划执行委员会会议 11:00处理传真件、信件及国外电话 11:30听取工程汇报会 12:30召开律师会议 下午 1:00接受《幸福》杂志记者休·汤普森采访并共进午餐 2 :30会见大都市联合银行的金融家 4 :00出席城市规划委员会会议 5 :00会见市长格雷西·曼森 6 :15主持建筑师会议 6 :30出席住宅规划委员会会议 7 :30出席达拉斯投资集团的鸡尾酒会 晚上 8:00前往纽约卡梅伦商城大饭店主持生日晚宴 她的健身教练肯赶到的时候,身穿运动服的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你迟到了。” “实在对不起,卡梅伦小姐,我的闹钟今早没响,此外……” “我今天的事情很多,我们开始吧。” “好的。” 他们做了半小时的伸展运动,然后进行体能训练。 她的体形简直就像一个21岁的姑娘,肯想,要是能和这个身体在一起睡觉就好 了。他很乐意每天清晨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能看到她,靠近她。别人常常问他, 拉腊·卡梅伦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回答是:“她可以打满分。” 拉腊像往日一样轻松地完成着大运动量锻炼,但是今天她的心思不在锻炼上。 所有的锻炼项目都做完后,肯说:“我要回去收看今天的‘美国你早’电视节 目。” “你说什么?”拉腊一时忘记了自己与“美国你早”电视栏目的安排,她脑子 里一直在考虑与日本银行家的会谈。 “明天见,卡梅伦小姐。” “别再迟到,肯。” 拉腊洗了个淋浴,换好衣服,独自在楼顶阳台上用了早餐,吃的是葡萄、麦叶 粥和绿茶。吃完后,她径自进了书房。 她用蜂音器传呼秘书,“我到了办公室后再给国外打电话,”拉腊交待道, “我得在7 点钟到达美国广播公司,叫马克斯把车开过来。” “美国你早”节日进行得很顺利,琼·伦丁作现场采访。像往常一样,她彬彬 有礼,雍容大方。 “上一次您光临本节目的时候,”琼·伦丁说,“您刚巧破土兴建世界上最高 的摩天大厦。从那时到现在,差不多快3 年了。” 拉腊点了点头。“不错,卡梅伦大厦明年就要竣工了。” “处于您这样的位置,会感觉如何呢?我是说,您作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却依然如此青春美貌。您在不少妇女的心目中是一位了不起的偶像。” “您太过奖了,”拉腊粲然一笑,“我没有空去想自己是不是偶像,我实在太 忙了。” “您是房地产开发业中最成功的实业家之一,这个行业历来被认为是男人的领 地。您是怎么经营的?怎么决策的?比方说,您怎么确定一座建筑的地址?” “不是我去寻找地址,”拉腊说,“是地址来寻找我。我开车经过一块块空地, 可是它们在我的眼里绝不是空地。我在那些地方看到了漂亮的写字楼和可爱的公寓, 公寓里住满了生活舒适、环境优雅的人们。我爱梦想。” “而且您使梦想变成了现实。好,在这段商业广告插播后,我们接着采访。” 日本银行家应邀于7 点45分到达,他们前一天晚上刚从东京飞抵纽约。拉腊把 会谈时间安排在一大早,使他们根本无法调整飞行12小时后的时差反应。当他们对 此表示抗议时,拉腊说,“我非常抱歉,先生们,可我只有这个时间抽得出身。一 俟会谈结束,我就要赶往南美。” 日本人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他们一共来了四个人,身材矮小,彬彬有礼,可心 计却跟日本武士的佩剑一样锋利。过去十年里,美国金融界太低估了日本人的能力, 如今再也不会重犯这种错误了。 会谈在位于第六大道的卡梅伦中心举行。这些日本人打算在拉腊正在兴建的一 项旅馆城工程中投资一亿美元。他们被领进一间宽敞的会议室,每个日本人都带来 了一件礼物。拉腊向他们一一道谢,并回赠给每人一件礼品。她已关照秘书,务必 用浅褐色或灰色的纸张包扎礼品。白色对日本人来说代表着死亡,而花哨的包装纸 他们也不喜欢。 拉腊的助手特里西娅给日本人端上茶,在拉腊的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客人其实 更愿意喝咖啡,可是他们不好意思提出来。当他们把杯里的茶喝干后,拉腊叫人给 他们又斟上。 霍华德·凯勒走进会议室。他是拉腊的副手,50岁左右,脸色苍白,身体单薄, 头发粗涩。他穿一件弄皱的西服,故意给人以刚起床的印象。拉腊把他介绍给客人, 凯勒给每位客人发了一份投资方案副本。 “正如你们看到的,先生们,”拉腊说,“我们已经有了第一笔抵押贷款。这 个旅馆城将拥有720 套客房,会议设施面积约为3 万平方英尺,还有可容纳1000辆 汽车的停车场……” 拉腊的声音充满活力,日本银行家们竭力打起精神,仔细研究着投资方案。 会谈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结果相当令人满意。拉腊早就悟出,与别人成交 一笔价值上亿美元的业务,要比向他借5 万美元容易得多。 等日本代表团一离去,拉腊立刻与杰里·汤森会晤。这个高个子的前好莱坞广 告员负责卡梅伦集团公司的公关事务。 “你在今天‘美国你早’节目上表现得太棒了。节目播出后,给我们打来的电 话就没有断过。” “《福布斯》杂志那儿怎么说?” “已经谈妥了。《人民》季刊准备下周让你上封面。你看到《纽约人》周刊上 写你的文章了吗?棒不棒?” 拉腊走到自己办公桌前,“还不坏。” “《幸福》月刊的采访放在今天下午进行。” “我已经提前了。” 他看上去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邀请该刊记者来吃中饭。” “挫一挫他的锋芒?” 拉腊揿了揿内都通讯按钮,“你进来,凯西。” 一个灵肉分离似的声音回答道:“是,卡梅伦小姐。” 拉腊·卡梅伦抬起头来,“就这样吧,杰里。我希望你和你的部下把精力都集 中在卡梅伦大厦上。” “我们已经这样做了……” “还要更上一层楼。我要求在每一份报纸和杂志上都有关于它的消息。毕竟它 将成为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注意,是全世界最高的!我要让它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 等到大厦建好后,我要看到人人都来苦苦哀求,为的是想在卡梅伦大厦公寓楼面和 商业楼里面占有一席之地。” 杰西·汤森站起身来,“遵命。” 凯西,拉腊的执行助理走迸办公室。她是个漂亮的黑人妇女,穿戴整洁,30岁 刚出头。 “你搞清楚他的口味了吗?” “这人是个老饕,喜欢吃法国菜。我已经给勒西克餐馆的西里欧先生打过电话, 预定了两份午餐。” “很好,我和汤普森先生就在我的专用餐厅用餐。” “您知道采访要进行多久吗?下午两点半您还要去商业区会晤大都市银行老板。” “把会晤推迟到3 点钟,把他们接到这儿来。” 凯西把这些记录下来。“要不要我给您念一念来电来函?” “念吧。” “儿童基金会邀请您作为贵宾出席本月28日的仪式。” “不行,告诉他们我不敢当。给他们汇张支票去。” “您在塔尔萨的会议被安排在星期二……” “取消它!” “曼哈顿一个妇女团体希望您光临下周五的午餐会。” “不行。如果她们需要钱,给她们汇张支票。” “文联想请您在本月14日的午餐会上发表讲演。” “先弄个稿子出来看看。” “肌肉萎缩症患者医疗基金筹委会邀请您出席募捐会议,但日期上有冲突,那 天您要去洛杉矶。” “汇一张支票给他们。” “斯尔布夫妇邀请您参加下周六晚上举办的家宴。” “我尽量去。”拉腊说。这对夫妇很会逗乐,又都是她的至交,她喜欢和他们 在一起。 “凯西,你看看我长了几个脑袋?” “呃?” “仔细看看。” 凯西看着她。“一个脑袋呀,卡梅伦小姐。” “就是呀。我只有一个脑袋,你怎么能指望我今天下午2 点半会晤大都市银行 老板,5 点钟会晤市长,6 点半出席住宅规划会议,7 点半参加鸡尾酒会,8 点钟 又要主持我的生日晚会?下次你安排日程表时,要动动脑筋。” “我很抱歉。您曾要求我……” “我要求你多动脑子,我可不需要一帮笨蛋呆在我的身边。重新安排一下建筑 师会议和住宅规划会议的时间。” “是。”凯西机械地回答道。 “孩子怎么样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凯西问愣住了。“戴卫?他……他很好呀。” “他一定又长大了。” “他快两岁了。” “你考虑过他上学的事没有?” “还没有。现在还太早……” “你错了。如果你打算把孩子送进纽约的一所好学校,你在他出生之前就该做 准备了。” 拉腊往办公桌拍纸本上记了点什么。“我认识多尔顿小学的校长,我来安排戴 卫报名的事情。” “这……谢谢您。” 拉腊头也不抬,“就这样吧。” “是,夫人。”凯西走出办公室,心里不知道是该感激老板呢,还是该恨她。 当凯西初来卡梅伦公司工作时,就有人向她警告过拉腊·卡梅伦的厉害。“那个铁 蝴蝶是个该死的婊子,”别人这么告诉她,“给她当秘书的人,哪里是按日历来干 活的,是用秒表。她会活活吃了你!” 凯西还记得第一次面试的情景。事前她曾在六七本杂志上看见过拉腊·卡梅伦 的相片,但是这些相片没有一张比得上她本人。当凯西面对面地坐在这个女人面前 时,只觉得她的美貌叫人喘不过气来。 拉腊·卡梅伦正在看凯西的履历,抬起头说声,“坐下,凯西。”她声音沙哑, 然而中气十足,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这是一份不坏的履历表。” “谢谢。” “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对不起……?” “大多数从桌子对面递过来的履历表都是虚构的,你果真擅长自己所做的工作 吗?” “非常擅长,卡梅伦小姐。” “我的两个秘书都自动辞职了。这里的活儿就像滚雪球一样干不完,你能承受 住工作压力吗?” “我想我能。” “这不是猜谜比赛,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一时凯西连自己也不晓得到底还想不想得到这份工作了。“是的,我能。” “好吧,给你一周的试用期。你还得签订一份合同,保证今后不得向任何人谈 及我,也不得谈及你在卡梅伦公司的工作。这意味着不许接受采访,不许写书,什 么都不许。所有发生在这里的事情,都属于机密。” “我明白。” “那好。” 五年前就这么开了头。打那以后,凯西已经学会了去爱、去恨、去崇拜、去蔑 视她的老板。起初,凯西的丈夫曾询问过她:“这个传奇式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把她问住了。“她远非常人所及,”凯西说,“她漂亮得要命。我平生还没 见过像她这样勤奋的人,上帝才知道她每天睡不睡觉。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把身边 的人一个个弄得愁眉苦脸。她在自己这行里是个天才。有时候她器量很小,报复心 很强,有时候又慷慨得难以置信。” 她的丈夫笑起来,“也就是说,她还是个女人。” 凯西的脸上毫无笑意。她看着丈夫说。“我不知道她算不算女人,有时候她使 我惧怕。” “算了算了,亲爱的,你言过其实了。” “不,我的的确确感觉到,要是有谁挡了拉腊·卡梅伦的道……她会宰了这个 人。” 拉腊处理完传真件和国外电话后,用蜂音器传呼查利·亨特,“你来一下,查 利。” “好的,卡梅伦小姐。” 一分钟后,亨特来到她的办公室。他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负责公司的财会。 “什么事,卡梅伦小姐?” “我看到今天早晨出版的《纽约时报》上登出了采访你的消息。”拉腊说。 他顿时神采飞扬,“我还没有看到呢,报上怎么说的?” “你向他们谈到了卡梅伦公司,还谈到了我们正感到棘手的若干问题。” 他皱起了眉头,“唔,你瞧,那个记者可能误用了我的某些原话……” “你被解雇了。” “什么?就为这?难道……” “你受雇时曾签过合同,同意不接受任何采访。我希望你今天上午就离开这里。” “我……你不能这样做!谁来接替我呢?” “我已经作了安排。”拉腊告诉他。 午餐快吃完了,《幸福》杂志记者休·汤普森是一个热情认真、文质彬彬的人, 戴一副黑色角质架眼镜,褐色的眼睛目光逼人。 “这顿午餐棒极了,”他称赞道,“全是我喜欢的菜,非常感谢。” “我很高兴您吃得满意。” “其实您大可不必这么费心应酬我。” “一点也不费心,”拉腊笑吟吟地说,“我的父亲总是对我说,要打动一个男 人的心,先得打动他的胃。” “所以您试图在我开始采访之前,先打动我的心?” 拉腊莞尔一笑,“完全正确。” “您的公司眼下有多大的麻烦?” 拉腊的微笑消失了,“对不起,您说什么?” “别瞒我了,您不可能把事情捂得严严实实。外界有些传闻,说由于贵公司要 偿还已到期的垃圾债券的本金,您的部分产业将濒临崩溃。您的投资总额远远超过 了抵押资产的价值,随着市场转疲,卡梅伦集团公司势必会陷入投资规模过大的麻 烦。” 拉腊笑了起来,“这就是大街上流传的风言风语吗?请相信我,汤普森先生, 明智的办法就是别去理睬这些愚蠢的谣言。我告诉您我该怎么办,我将把公司的财 务报表送一套副件给您,这些谣言马上就会不攻自破。够满意了吧?” “非常满意。顺便问一下,在您的新饭店开张典礼上,我怎么没看见您的丈夫?” 拉腊叹了一口气。“菲剩普很想赶来参加,可不巧的是,他在外地有巡回演出 的合同。” “大约三年前我曾去听过一场他的独奏音乐会,他不同凡响。你们结婚有多久 了?” “一年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是个很幸运的女人。我经常出差, 菲利普也是的。每当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都可以聆听他的唱片。” 汤普森微笑着。“而无论他在哪里,都能欣赏到您的建筑杰作。” 拉腊放声大笑。“您过奖了。” “这是事实,不是吗?您在我们的国家里到处建造楼宇:您拥有公寓大厦、办 公大厦、旅馆联号……您是怎么干出来的?” 她粲然一笑,“用镜子。” “您是一个谜。” “我是吗?为什么?” “您看,此时此刻,您是纽约最有争议然而也是最成功的建筑家。这座城市里 有一半建筑物的铜牌上铸有您的名字。您还在建造世界上最高的摩天大厦。您在一 个传统上属于男性统治的领域里,取得了辉煌业绩。” “这使您不安了吗?汤普森先生?” “这倒没有。使我不安的是,卡梅伦小姐,我无法描绘您的形象。当我向两个 人打听您时,却得到了三种不同的答案,每个人都承认您是位杰出的商界女性,我 是说,您的成功并非像神话故事里写的那样一蹴而就。我本人就很了解建筑工人, 他们都是些非常粗鲁、倔强的家伙。像您这样一个女子,是怎么让他们服服帖帖的?” 她妩媚一笑,“没有女人像我这样。说正经的吧,我的办法十分简单,我只雇 佣行家里手,然后付给他们丰厚的薪水。” 太简略了,汤普森心里想,太轻描淡写了。看来她是不会对我讲实话了。他决 定转换采访的角度。 “眼下每一本杂志和画报都报道了您的成功,我想写一篇与众不同的专访。外 界很少看到介绍您身世背景的文章。” “我对自己的身世感到自豪。” “很好,让我们就谈谈这个话题吧。请问您是怎么步入房地产开发业的?” 拉腊微笑着。他能感觉出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她看上去忽然变成了小姑娘。 “靠基因。” “您的基因?” “我父亲的。”她指着身后墙上的一幅肖像,画面上是一位英俊的男子,雄狮 般的脑袋上披满了银丝。“这是我的父亲——詹姆斯·休·卡梅伦。”她语调柔和, “是他造就了我的成功。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把我抚养 成人。我的父母很早就告别了苏格兰,移民到了新斯科舍,也就是新苏格兰的格莱 斯湾。” “格莱斯湾?” “那原是加拿大布雷顿角东北部的一个渔村,位于大西洋海岸。早期去那里的 法国拓荒者给它取了这个名字,意思是冰湾。再来点咖啡?” “不用,谢谢。” “我的祖父在苏格兰拥有许多土地,父亲获得的土地比祖父还多,他很富有。 我家在莫利奇湖有自己的城堡,我8 岁就有了自己的坐骑,全家住在一个很大的房 子里,有许多仆人,我穿的衣服都是从伦敦买来的。这种生活对一个小女孩来说, 就像童话一样美。” 她娓娓而谈,往事的回忆使她百感交集。 “冬天我们去溜冰或者去观看曲棍球比赛,夏天就到格莱斯湾的湖泊里游泳。 那里的广场上和威尼斯式花园里还经常举办舞会。” 这位记者忙碌地做着笔记。 “我的父亲先是在埃德蒙顿,然后是在卡尔加里和安大略投资造楼盖屋,房地 产业对他来说好比一场酷爱的游戏。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教我,于是我也爱 上了这种游戏。” 她话音里满怀深情。“您必须理解某种东西,汤普森先生。我干这一切,不是 为了钱,也不是为了用砖瓦钢材做游戏,而是为了人。我引以自豪的是能为他们提 供一个舒适的作息场所,一个养家活口、体面生存的地方。我父亲对此看得非常重 要,我也继承了他的信念。” 休·汤普森仰起头向道:“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房地产投资的情形吗?” 拉腊向汤普森探过身去,“怎么不记得?在我18岁生日那天,父亲问我想要一 件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当时格莱斯湾涌入了许多新来的移民,镇子里变得越来越拥 挤。我觉得这个小镇应该为这些移民建造更多的住房,于是对父亲说,我想造一幢 小型公寓。父亲作为生日礼物给了我一笔钱,仅仅两年功夫,我就将钱还给他,然 后向银行贷款建造了第二幢建筑。当我21岁时,已经拥有了三处房地产。” “您父亲想必为您感到十分骄傲。” 拉腊脸庞上又一次荡漾起暖融融的笑意。“是的,他为我取名拉腊。这是个古 老的苏格兰名字,是从拉丁语衍生出来的,意思是‘著名’。从小,父亲就对我说 :”拉腊,将来你会成名的。“她的笑意忽然远去了。”他死于心脏病,去世得太 早了。“停顿片刻后她说:”我现在每年都要去苏格兰给他扫墓。失去他以后,我 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在故宅里住下去,便决定搬往芝加哥。在那里,我萌发了盖一家 购物饭店的主意,就说服了当地一位银行家贷款给我。那家小饭店造好后生意非常 兴隆。“她耸了耸肩,”至于后来的事,套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俱往矣。我想, 如果让一位精神分析学者来分析我,他绝不会认为我是为了自己才创建了这么一个 庞然企业。在某种方式上,这是我奉献给父亲的一份神圣敬意。詹姆斯·卡梅伦是 我平生所知道的最了不起的人。“ “您一定非常非常爱他。” “是的,他也非常地爱我。”她的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听说在我出世的 那天,父亲请格莱斯湾的每一个男子喝了一杯酒。” “那么,真正说起来,”汤普森说,“一切都是从格莱斯湾开始的?” “是这样,”拉腊柔声说,“一切都是从格莱斯湾开始的,就是在那儿,大约 40年前…… 新斯科舍,格莱斯湾 1952年9 月10日 詹姆斯·卡梅伦的女儿和儿子出生的那晚,他在一家妓院里,喝得醉醺醺的。 当这家妓院的鸨婆柯尔斯蒂敲门时,他正躺在床上,挤在一对斯堪的纳维亚阮胜姐 妹的怀里。 “詹姆斯!”鸨婆大声喊着,推门闯了进去。 “呸,你这个老泼妇!”詹姆斯恬不知耻地吼道,“就连在这里,一个男人也 不能有自己的隐私吗?” “对不起,打搅了你的好戏,詹姆斯。你妻子出事了。” “操她去吧!”詹姆斯咆哮道。 “你操过了,”柯尔斯蒂反唇相讥,“现在她正给你生孩子呢。” * 是吗?让她生好了。你们女人生来不就是干这事的吗?“ “大夫刚刚打来电话,他一直在四处寻找你。你妻子的情况很不好,你最好还 是赶快去看一看。” 詹姆斯·卡梅伦坐起身来,醉眼惺忪地挪到床沿,试图清醒一下头脑。“该死 的女人,她从不让我安宁。”他对鸨婆说,“好吧,我去。”他又瞥了瞥床上那对 裸身姐妹,“不过,我可不能付她俩的钱。” “现在不谈这些。你最好直接回客栈。”她转身对那姐妹说,“你俩跟我来。” 詹姆斯·卡梅伦过去曾是个英俊的男子,而今脸上却留下了纵欲过度的痕迹。 他实际上才30岁,看上去却有50岁出头。他在本镇银行老板肖恩·麦卡利斯特开办 的一家寄宿客栈里任管理员。在过去5 年里,詹姆斯·卡梅伦与妻子佩吉约法三章 :佩吉的职责是为24名房客打扫卫生和做饭,詹姆斯的事情是饮酒。每星期五他到 麦卡利斯特设在格莱斯湾镇上的另外四家客栈去,负责向房客们收取房租。这也就 成了他成天在外喝酒的理由,如果他需要理由的话。 詹姆斯·卡梅伦是一个深信自己尝尽了人间苦难的穷鬼,一辈子没有混出个模 样来,因此怨天尤人。天长日久之后,他竟然对自己的穷困失意和碌碌无为暗自陶 醉起来,觉得自己是在为别人承受痛苦,作出牺牲。当他出生才一年时,他的父母 从苏格兰移居格莱斯湾,除了能随身携带的少得可怜的行李,他们一无所有,过着 勉强度日的生活。詹姆斯14岁时,父亲把他送进煤矿干活。16岁那年,他在一次矿 井事故中背部受了轻伤,当即离开了煤矿。一年后,他的父母在一次火车车祸中丧 生。詹姆斯认定自己的落魄并非他的过错,而是命运跟他过不去。不过,他拥有两 样优异的天赋:首先,他长得极其英俊;其次,只要他乐意去做,他还很有魅力。 有一个周末在悉尼,那是靠近格莱斯湾的一座小城,他遇见了一个情窦初开、名叫 佩吉·马克斯韦尔的年轻美国姑娘,她当时和家人在那里度假。佩吉长得并不漂亮, 但是马克斯韦尔夫妇很有钱,而詹姆斯·卡梅伦缺的就是钱。他很快就使佩吉·马 克斯韦尔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她不顾父亲的忠告,和他结了婚。 “我给佩吉准备了5000美元作为嫁妆,”她父亲对詹姆斯说。“这笔钱够你们 成家立业了。你可以把它投资在房地产业上,5 年就能翻一番。我会帮助你的。” 可詹姆斯却对等上5 年不感兴趣。他未向任何人请教,就和一个朋友将这笔钱 投资到一家不可靠的石油公司。两个月后,他分文不剩了。他的岳父暴跳如霄,从 此拒绝再帮助他。“你是个傻瓜,詹姆斯,我决不会再往水里扔钱了!” 这桩原本寄托着他的美梦的婚姻,结果却变成了他的灾难:如今他得养活妻子, 而自己却没有工作。 是肖恩·麦卡利斯特救了他。这个镇上的银行家,50多岁,态度傲慢,身材粗 短,马甲前挂着一条沉甸甸的金表链,再胖一点就要把马甲撑炸了。他20年前来到 了格莱斯湾,一来就嗅出了发财门道。矿工和伐木工人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个小镇做 工,却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地方。换了别人也许会向工人发放盖房贷款,然而麦卡利 斯特的算盘更精,他断定用寄宿客栈招徕这些外地工人更合算。两年内,他造了一 家旅馆和五家客栈,从来都是住得满满的。 但给这些客栈物色管理员却不那么顺利,因为这个活很累人。管理员的职责是 确保所有房间都租出去,供应房客伙食,维持屋内起码的清洁。肖恩·麦卡利斯特 对付出去的工资从不马虎,他不是一个白扔钱的人。 他的一名客栈管理员刚刚辞职,麦卡利斯特觉得詹姆斯·卡梅伦是一个可以考 虑的候选人。卡梅伦时不时地向银行借一笔钱,去偿还已经过期的债务。麦卡利斯 特派人把这个年轻人找了来。 “我有一份工作给你干。”麦卡利斯特说。 “你?” “算你运气好,我这里刚刚腾出一个很不错的职位。” “是到银行工作吗?”詹姆斯·卡梅伦同。去银行工作很合他的心意,只要是 钱来钱往的地方,总有捞上一笔的机会。 “不是到银行,”麦卡利斯特对他说,“你是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詹姆斯, 我觉得你很适合于跟人打交道。我想让你做凯布尔黑德大街上那家客栈的管理员。” “你说客栈?”这年轻人不屑一顾地说。 “你需要一个安身之处,”麦卡利斯特一针见血地说,“你们夫妻可以享受免 费的食宿,另外还有一点薪水。” “多少?” “我格外优待你,詹姆斯,每星期25美元。” “25……?” “干不干?别人还等着呢。” 终于,詹姆斯·卡梅伦别无选择,“我干。” “很好。另外,我要求你每星期五到另外几家客栈去收房租,然后在星期六把 钱交给我。” 当詹姆斯·卡梅伦把这消息告诉佩吉时,她很惊愕。“詹姆斯,我们根本就不 懂客栈管理。” “这可以学,我们一起来干。” 她信任他。“好吧,我们试试看。”她说。 于是,他们就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开始了尝试。 后来几年中,詹姆斯·卡梅伦有好几次很好的就业机会,可以得到更体面的工 作和更多的薪水。可是由于他太安于落魄失意的人生,竟不肯尝试一下。 “瞎折腾什么?”他愤愤不平地说,“如果命运跟你作对,折腾顶个毬!” 就在这个9 月的晚上,他兀自诅咒着,“她连我安安生生地玩个婊子都不让, 这个该死的婆娘。” 当他走出柯尔斯蒂妓院时,9 月的凉风正嗖嗖刮着。 在我和这些烦神的事情照面之前,量好还最先喝杯酒提神。他走进了旧马林尔 酒吧。 一小时后,他摇摇晃晃地朝位于新阿伯丁的客栈走去,那一带是格莱斯湾最穷 的地段。 当他终于到家的时候,一帮房客正焦急地等着他。 “大夫正在抢救佩吉,”他们中的一位说,“伙计,你最好快点。” 詹姆斯跌跌撞撞地走进他们夫妻俩的那间狭小、阴暗、凄冷的卧室,听到从隔 壁房间里传出新生婴儿的啼哭。帕特里克·邓肯大夫正弯腰俯视着他的妻子,听见 他进门的声音后转过脸来。 “怎么回事?”詹姆斯问道。 大夫直起身来,厌恶地看着詹姆斯,“你应该早点把妻子送到我那里。”他说。 “去把钱白白扔掉?她不就是生个孩子吗?这也值得……” “佩吉死了,我已尽了全力。她产下了双胞胎,可我没法救活那个男孩。” “哦,天哪,”詹姆斯哽咽着,“这又是命运呀!” “什么?” “这都是命。它老是和我作对,现在又夺去了我的儿子,我……”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用毯子包裹着的婴儿,“这是你的女儿,卡 梅伦先生。” “女儿?见鬼!我要女儿做什么?”他的舌头已经吐不清字眼了。 “喂,你让我恶心。”邓肯大夫说。 护士对詹姆斯说:“我在这儿呆到明天,我来教你怎样喂养她。” 詹姆斯·卡梅伦看着这个瘦弱的、裹在皱巴巴的毯子里的婴儿,心存侥幸地想, 说不定她也会死掉的。 头三个星期,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女婴是否能活下来,一个奶妈在照看她。终于 有一天大夫开口了:“你女儿能够活下去了。” 他盯着詹姆斯,压低嗓门说:“上帝要这个可怜的孩子活下去。” 奶妈说:“卡梅伦先生,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字。” “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都不在乎。” “我们干吗不叫她拉腊?瞧这孩子多逗……” “逗你自己去吧。” 就这样,这孩子受洗礼的时候被命名为拉腊。 在拉腊的周围,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教育她。客栈里挤满了忙于生计的男人, 谁去注意这个婴儿呢?只有伯莎,一个雇来做饭和干杂活的身材壮硕的瑞典女人, 经常在她的身边转。 詹姆斯·卡梅伦决意不与女儿发生瓜葛。该死的命运又一次背叛了他,让她活 了下来。每到晚上,他就抱着瓶威士忌坐在客厅里喝,嘴里嘟哝着,“是这个丫头 害死了我的老婆和儿子。” “怎么这样说,詹姆斯?” “哼,我就要说。我本可以有一个身材魁梧、聪明富有的儿子,本可以有一个 能为我养老送终的人。” 房客们只好由他胡说去。 詹姆斯·卡梅伦曾几次试图与岳父马克斯韦尔取得联系,指望他能把女孩从自 己手里接走,可这老头却消失得无踪无影。这老东西若是死了倒也罢,没准我就时 来运转了,他想。 格莱斯湾是一个充满外来过客的镇子。客栈里住客不断,有法国人、中国人和 乌克兰人,还有意大利人、爱尔兰人和希腊人;有木匠、裁缝、管子工和鞋匠。他 们蜂拥而至,把沿湖一带的梅恩街、贝尔街、诺斯街和华特尔街挤得满满的。他们 去矿山干活,到森林伐木,在海边捕鱼。格莱斯湾是个原始落后,乱糟糟的边境小 镇,气候恶劣到令人憎恨的地步。冬天的大雪要一直下到来年4 月才止,而且由于 港湾的厚冰长久不化,整个4 月和5 月仍然是寒风刺骨。7 月到10月之间,这里的 雨又下个没完。 镇上共有18家客栈,有些客栈的房客多达72人。在詹姆斯·卡梅伦管理的这家 客栈里,住了24位房客,大多数是苏格兰人。 拉腊渴求爱,却又不知道爱为何物。她既没有玩具和洋娃娃,也没有任何陪她 做游戏的小伙伴。除了父亲外,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孩子气十足地给父亲做了许 多小礼物,千方百计地想讨他的喜爱,可他对此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取笑她。 当拉腊5 岁的时候,她无意中听到父亲跟房客抱怨。“该活下来的孩子却死了, 本来该活下来的是我的儿子……” 那天晚上,拉腊在伤心哭泣中昏昏入睡。她是如此爱自已的父亲,又如此恨他。 当拉腊6 岁的时候,她长得就像基恩一幅画上的人物:苍白瘦小的脸蛋上,有 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年来了一位新房客,名叫芒戈·麦克斯温,长得虎背熊腰。他 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拉腊。” “哦,这可是个男孩名字。上学了吗?” “上学?没有。” “为什么不上学呢?” “不知道。” “唔,也许我们可以搞搞清楚。” 于是他去问詹姆斯·卡梅伦:“刚才我问你的女儿,为什么她不上学。” “她为什么要上学?她是个丫头,她不需要上学。” “你错了,伙计。她应该受教育,那样她将来才有机会。” “休想,”詹姆斯说,“那是浪费。” 但麦克斯温执意说服他,詹姆斯终于哑口无言了,至少这样可以让我每天少看 见这臭丫头几小时,他想。 拉腊对上学的事感到恐惧。在她幼小的生涯中,她一直生活在成人的世界里, 几乎从未与别的孩子接触过。 她挨到星期一,伯莎把她送到了圣安妮语法学校。拉腊被带到校长的办公室。 “这是拉腊·卡梅伦。” 校长卡明斯太太是一个白发中年寡妇,有三个孩子。她打量着眼前站着的衣衫 槛褛的小女孩。“拉腊,好一个可爱的名字。”她微笑着,“你多大了?” “6 岁。”她拼命忍住眼泪。 这孩子受惊了,卡明斯太太想。“噢,我们很高兴你来这里,拉腊。你会过得 很开心的,还能学到许多东西。” “我不能留下来。”拉腊脱口说道。 “哦?为什么?” “我爸爸会想我的。”她竭力不哭出来。 “不要紧,我们每天只让你在这里呆几个钟头。” 拉腊勉强跟着校长走进一间坐满孩子的教室,被带到靠近后墙的一张座位上。 泰克尔小姐,孩子们的老师,正忙着在黑板上写字母。 “A 代表苹果,”她念道,“B 代表男孩。有谁知道C 代表什么吗?” 一只小手举起来,“糖果。” “很好。那么D 呢?” “狗。” “E 呢?” “吃东西。” “非常好。现在,谁能举出一个以F 开头的单词?” 拉腊大声回答道:“操你妈。”[ 注] [ 注:英文“操你妈”(Fuck you)以 F 开头。] 拉腊是全班最小的学生,但泰克尔小姐却在许多方面发现,她是全班最老成的, 在她身上有一种令人忧虑的成熟。 “她是个小大人,只差没长高。”老师对卡明斯太太说。 第一天吃中饭时,别的孩子都拿出了五颜六色的小饭盒,打开用蜡纸包着的苹 果、糕点和三明治。 可是没有人想到替拉腊准备午餐。 “你的午饭呢,拉腊?”泰克尔小姐问。 “我不饿,”拉腊执拗地说,“我早饭吃得多。” 学校里大多数女孩穿着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裙子和衬衫,而拉腊却穿了一身 褪了色的过时的衣服,线头磨光了的衬衫已经小得穿不下了。她去找她的父亲。 “我需要几件上学穿的衣服。”她说。 “是吗?唔,我可挣不到钱。你自己去救世军营院讨讨看吧。” “那是慈善机构,爸爸。” 她父亲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在学校里,孩子们会玩很多拉腊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游戏。女孩子都有自己的洋 娃娃和玩具,她们中间一部分人愿意让拉腊分享她们的玩具。不过她还是痛苦地意 识到,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在以后的几年里,拉腊 窥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父母给孩子们送礼物,为他们办生日 晚会,爱他们,抱他们,吻他们。拉腊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她的生活里缺少了 那么多东西。这使她变得更孤独了。 客栈是一所另一种类型的学校,一个世界的缩影。拉腊学会了从房客的名字上 判断他们的国籍。麦克是苏格兰人的名字,霍德和派克是纽芬兰人的名字,基亚索 恩和奥库安是法国人的名字,达达舍和科西克是波兰人的名字。房客中有伐木工、 渔民、矿工和生意人,他们每天早晚聚集在大饭堂里吃早饭和晚餐,他们的聊天使 拉腊着迷,好像每一帮人都有自己才懂的神秘的语言。 在新斯科舍有数以千计的伐木工人分布在这个半岛上。住在客栈里的伐木工人 身上散发着锯屑和焦树皮的气味,他们在一起谈论诸如削片机、开刃、刨角之类令 人费解的事情。 “我们今年要采伐大约200 万块板材。”吃晚饭时一个伐木工说。 “脚怎么能钻孔[ 注] 呢?” [ 注:在英语里,“板材”和“钻脚”发音相同。] 这问题招来了哄堂大笑。 “孩子,板材是指一英寸厚、一英尺见方的木板。等你将来长大结婚时,如果想盖 一个有五间房间的木屋,就要用12000 块板材。” “我才不会结婚呢。”拉腊起誓说。 渔民们又是另外一个家族。他们每天带着海腥味回到客栈,谈论他们在沙湾进 行的牡蛎养殖试验,彼此炫耀他们捕获到的鲤鱼、鲱鱼、马鲛鱼和小口鳕。 但房客中最使拉腊着迷的要数矿工们。在布雷顿角有3500名矿工,分别在林根、 普赖斯和帕伦等处的煤矿里干活。拉腊很喜欢这些煤矿的名字,比如“五十年节矿 井”啦、“最后机会矿井”啦、“黑钻石矿井”啦、“幸运女郎矿井”啦。 她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地听他们侃白天发生的事情。 “我听到的关于迈克的消息是真的吗?” “真的。那可怜的小子正坐着人拉耙下去,一个盒子突然冲到轨道上,压碎了 他的腿。那狗日的工长说,这怪迈克自己,谁叫他躲闪得太慢呢。迈克已经被收了 灯。” 拉腊昕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说什么呀?” 一个矿工解释给她听,“他们说的是迈克下井去干活的事。人拉耙是指矿井里 上下于井口和掌子面之间的载人吊车,盒子指运煤的轨车。当时轨车突然冲了过来, 撞倒了迈克。” “那么被收了灯呢?” 那矿工笑起来。“要是别人说你被收了灯,那就是说你被矿上开除了。” 拉腊15岁时,进了圣迈克尔中学。她长得瘦高笨拙,两腿修长,头发像黑绳子。 在她苍白清秀的脸庞上,一对机灵的灰眼睛显得格外大,谁也看不出她到底会长成 个什么模样。她就要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容貌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变化阶段:要 么变得很难看,要么出落得漂亮。 在詹姆斯·卡梅伦看来,他的女儿很丑。“你最好在有第一个傻瓜向你求婚时, 就赶快抓住他,”他对她说,“你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拉腊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告诉那个可怜的傻瓜,我可没有嫁妆给他。” 芒戈·麦克斯温正好走进屋来,他站在那儿愤怒地听着。 “行了,死丫头,”詹姆斯·卡梅伦说,“回你的厨房去。” 拉腊逃走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女儿?”麦克斯温责问道。 詹姆斯·卡梅伦扬起头,目光混浊地说:“不关你的事!” “你喝醉了。” “嗬,不醉干嘛?如果没有女人,就得有威士忌,不对吗?” 麦克斯温来到厨房,拉腊正在水槽边洗碗,眼里饱含热泪。麦克斯温伸出双臂 拖住她。“别当真,好闺女,”他安慰着,“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恨我。” “不,不是的。” “他从未对我和言悦色地说过一个字。从未!” 麦克斯温无话可说了。 夏天,旅游者纷纷来到格莱斯湾。他们开着豪华的汽车,穿着漂亮的服装,沿 着城堡街逛店购物,在塞达餐馆和贾斯珀海鲜馆用餐,观赏英戈尼希海滨、斯摩克 海角和鸟岛。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上等人,拉腊羡慕他们,渴望在夏末他们离 去时,跟随他们逃之夭夭。可是,怎么逃呢? 拉腊听说过外公马克斯韦尔的事情。 “这个老混蛋想拆散我与他宝贝女儿的婚事。”詹姆斯·卡梅伦对每一个愿意 听他诉苦的房客抱怨道,“他富得流油,可你们猜猜他给了我什么?屁也没给。我 怎么待他的?我尽心尽意地照料着他的佩吉……” 拉腊梦想着有一天外公会来把她接走,把她带到书上写着的那些迷人的城市: 伦敦、罗马和巴黎。那样我就能穿上漂亮的衣服,拥有成百件套装和新鞋子!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外公依旧杳无音信。拉腊终于明白,她再也不会见到 外公了,她的一生注定了要在格莱斯湾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