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是!”露西娅叫了起来,脸上猛地失去了血色。她往四周张望,想找一条 逃跑的路;根本没有。突然,她简直没法相信,那位官员笑了起来。他俯身向前, 悄悄对她说:“你父亲过去对我家很好,小姐。你可以通过。祝你好运。” 露西娅突然松了口气,头晕目眩。“谢谢。”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语。」 她踩了一下油门,开了25码,到了法国边界。法国那位移民官员很会鉴赏漂亮 妇女,并以此自傲。这位开车到他面前的女子决无美色可言,头发乱七八糟,戴着 厚厚的眼镜,牙齿脏脏的,穿着很不入时。 为什么意大利女人就不能像法国女人一样漂亮呢?他厌恶地想着,给露西娅的 护照打了个印,挥手让她通过。 六小时后,她到了贝济耶。 ※※※ 电话只响了一下就有人接了,是一个平静的男人的声音。“喂。” “请找多米尼克·迪雷尔。” “我就是多米尼克·迪雷尔。你是谁?” “露西娅·卡尔米内。我父亲告诉我——” “露西娅!”他的声音里充满热情的欢迎,“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我需要帮助。” “有我呢。” 露西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这是很久以来她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她 突然觉得自己精疲力竭了。 “我得找一个可以避开警察的地方。” “没问题。我妻子和我有一个绝妙的地方,你爱用多久就用多久。” 简直是太棒了,令人没法相信。 “你在哪儿,露西娅?” “我——” 正在这时,电话上传来警察短波机的噼啪声,但马上就消失了。 “露西娅——” 她脑子里响起了警钟,声若雷鸣。 “露西娅——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他在家里安上警察的短波机干什么?电话只响一声他就接了,好像他就在等着 她的电话似的。 “露西娅——你能听清吗?” 她明白了,线路那头的人肯定是警察。看来,他们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个电 话被跟踪了。 “露西娅——” 她放下听筒,飞快离开电话亭。我必须离开法国,她想。 她回到汽车上,从贮藏箱里拿出地图。距西班牙边界只有几小时的路程。她放 好地图,发动汽车,往西南直奔圣塞瓦斯蒂安。 在西班牙边界上她碰到了麻烦。 ※※※ “请出示护照。” 露西娅把自己的护照交给西班牙的移民官员。他草草看了一眼,正要还给她, 却不知为什么迟疑起来。他对着露西娅仔细看了一眼,表情变了。 “请稍等。我要到里面去盖个章。” 他认出我来了,露西娅绝望地想。她看着他走进办公小房里,把护照给另一名 官员看。他们俩激动地谈起来。她非逃不可。她打开司机一侧的车门,走下车。一 群德国游客刚刚出了关,正嘈嘈杂杂地登上露西娅车旁的一辆游览汽车。车前面的 牌子写着:马德里。 “上车!”导游在喊着,“快①。” 「①原文为德语。」 露西娅向那小房望去,拿走她护照的移民官正在对着电话大叫。 “上车啦,请上车②。” 「②原文“上车”为英语,“请”为德语。」 露西娅不再犹豫,向那一群有说有笑的游客走去,脸避开导游,登上了汽车; 她一直低着头,在后排坐了下来。开呀!她祈祷着,马上开。 透过窗子,露西娅看到又有一名官员与前两位在一起,他们三个在检查她的护 照。好像是回应露西娅的祷告似的,车门关了,引擎启动;不一会,车子就离开圣 塞瓦斯蒂安,朝马德里开去。边境警卫发现她离开汽车后,会怎么样呢?他们起先 会以为她去了厕所。他们会等一会,然后派人上厕所找她。下一步就是搜查该地区, 看她是否藏在哪儿。到那时,通过的小车、大车该有几十辆了。警察将不知道她去 了哪里,或是往哪一方走了。 ※※※ 车上的旅游团显然是在过一个愉快的假日。为什么不是呢?露西娅痛苦地想, 他们又没有警察紧追他们。我冒着这一辈子的风险,值得吗?她思考着,脑子里重 现了布谢塔法官和贝尼托的情景。 我觉得你和我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露西娅……为歹徒们死去,干杯。 贝尼托·帕塔斯:跟过去一样,你没法忘记我,是吗? 这两个叛徒对她家犯了罪,她让他们偿还了。值得吗?他俩死了,而她的父亲 和兄长将终身受苦。啊,对,露西娅想,值得。 车上有人唱起了一支德国歌曲,其余的人应和起来:“在慕尼黑有一家酒坊, 一、二,喝……①” 「①原文为德语。」 我跟这些人在一起暂时是安全的,露西娅想,等到了马德里再定下一步。 她永远到不了马德里。 ※※※ 在有围墙的阿维拉市,旅游车按计划停了一下,大家可以换换空气,导游还委 婉地说了方便方便。 “都下车吧。②”他叫着。 「②原文为德语。」 露西娅留在座位上,看着游客们起身向车前门走去。我待在这儿还安全些。但 是,导游注意到她了。 “下车,小姐③,”他说,“我们只有15分钟的时间。” 「③原文“小姐”一词为德语。」 露西娅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站起来,向车门走去。 她从导游身旁走过时,他说话了:“请等一下!④你不是这个团的。” 「④原文为德语。」 露西娅对他报以热情的一笑。“不是,”她说,“你看,我的车子坏在圣塞瓦 斯蒂安了,我又非赶到马德里不可,因此我——” “不行!⑤”导游吼道,“绝对不行,这是一个私人旅游团。” 「⑤原文为德语。」 “我知道,”露西娅对他说,“但你看,我需要——” “你必须与慕尼黑的公司总部联系。” “我没法。我有很急的事,并且——” “不行,不行。你会给我添麻烦的。走开,要不我就喊警察了。” “不过——” 无论她怎么说也没法说动他。20分钟后,露西娅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发动,沿着 公路往马德里奔去。她既没护照,也没有几个钱,进退两难,而到现在,几乎有五 六个国家的警察在搜捕她,要以谋杀罪逮捕她。 她回头张望四周。汽车是停在一座圆形建筑物前面的,前面的标牌上写着:汽 车站①。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我可以坐另一辆车,她想。 她走进站里。这是一栋有大理石墙壁的大楼,房里散布着十几个售票窗口,每 个上面都有标牌:塞哥维亚……穆尼奥加林多……巴利亚多利德……萨拉曼卡…… 马德里。楼梯和自动电梯通到底层,车子就从那儿发出。还有一个小卖部,卖炸面 饼圈、糖果和用蜡纸包着的三明治。露西娅突然觉得自己饿了。 最好是什么也别买,她想,得先弄清楚一张汽车票要多少钱。她正要向标有 “马德里”的窗口走去,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快步走进站里,有一人手中还拿着一 张照片。他们挨着窗子把照片给售票员看。他们在找我。那个该死的汽车司机把我 给告发了。 一群刚到的旅客乘电梯上来了。他们朝门口走去时,露西娅走到他们旁边,混 在他们中间出了门。 她沿着阿维拉的卵石街道走着,尽量不显出急匆匆的样子,生怕引起别人注意。 她拐进孤独圣母大街,那里有花岗石建筑和黑色的锻铁阳台。到达桑达广场时,她 坐在一条公园的凳子上,筹划下一步的行动。一百码以外,有几个妇女和几对男女 坐在公园里,享受着下午的阳光。 露西娅坐在那里,一辆警车出现了。它在广场的那头停下来,从上面下来两名 警察。他们走到一个独自坐在那儿的女人面前,开始询问她。露西娅的心跳加速。 她强迫自己慢慢地站起来,她的心在猛跳。她背朝警察,不停地往前走。下一 条街道的名字真令人难以置信,叫“生死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预兆。 广场上有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舌头伸出来,露西娅昏头昏脑,竟以为它们是在 对她吼叫。她前面是一座大教堂,教堂正面雕刻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龇牙咧嘴 的头骨,整个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露西娅听到了一声教堂的钟声。她抬起头,透过大开的城门往外望去。远处, 高高的山上,耸立着一家修道院的围墙。她站在那儿,盯着它看。 ※※※ “你为什么要到我们这儿来,我的孩子?”院长嬷嬷贝蒂娜柔声问她。 “我需要一个庇护我的地方。” “你决定寻求上帝的庇护?” 一点不错。“是的。”露西娅开始即兴发挥起来,“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献 身给上帝。” “我们内心深处都是这样希望的,是吗,孩子?” 上帝,她真的听信了呢,露西娅快活地想。 院长嬷嬷接着说:“你必须知道,西多会修道院的纪律是最严的,我的孩子。 我们与外部世界是完全隔绝的。” 对露西娅而言,这些话简直是音乐。 “进此墙的人都已发誓永不离开。” “我决不想离开。”露西娅向她保证。不管怎么说,下几个月决不。 院长嬷嬷站起来。“这可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我建议你回去仔细想一想再 作决定不迟。” 露西娅觉得机会在从她面前溜走,惊慌起来。她无处可去,她唯一的希望是待 在这高墙后面。 “我已想过了。”露西娅赶紧说,“相信我,院长嬷嬷,我根本没别的想法。 我要放弃这个世界。”她直视院长嬷嬷的眼睛,“我想来这里,胜过想去世界上任 何别的地方。”露西娅的声音里透着真切。 院长嬷嬷迷惑不解。这个女人身上有种不定性和疯狂的东西,令人不安。但人 们到这个地方来,不正是为了通过沉思和祈祷使精神得到安宁吗? “你是天主教徒吗?” “是的。” 院长嬷嬷拿起一支老式的羽毛笔。“把名字告诉我,孩子。” “我叫露西娅·卡——罗玛。” “你父母都在吗?” “父亲还在。”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商人,退休了。”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是何等苍白虚弱, 心里泛起一阵巨痛。 “有兄弟姐妹吗?” “有两个哥哥。” “他们是干什么的?” 露西娅断定自己需要运用一切力量才行。“他俩都是神父。” “很好。” 问答持续了三个小时。结束时,院长嬷嬷说:“我给你找张床,先过一夜。明 天上午,你开始学训词,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是坚持这样,就可以举行仪式了。不 过我警告你,你选的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 “相信我,”露西娅诚心诚意地说,“我已别无选择。” ※※※ 夜风又轻又暖,悄悄地吹过林间空地,露西娅睡着了。她在一栋漂亮的别墅里 参加晚会,父亲和哥哥都在那儿,大家都玩得十分痛快。这时却有一个陌生人走进 房间说:“见鬼,这些人都是谁呀?”然后,灯灭了,只有一支特别亮的手电照在 她脸上;她醒过来了,坐起来,灯光使她睁不开眼。 六个人围着空地上的修女。由于光线刺眼,露西娅只能朦胧地看到他们的身影。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又在询问了,他的声音深沉、粗哑。 露西娅猛地一下子清醒了,她警觉起来。她落入圈套了。但如果这些人是警察, 他们应该知道这些修女。他们晚上在林子里干什么? 露西娅决定冒险一试。“我们是阿维拉修道院的修女。”她说,“有一些政府 的人员来了——” “我们听说了。”那人打断了她的话。 其余的几个修女都坐了起来,她们醒了,也吓坏了。 “你——你是谁?”梅甘问。 “我叫海梅·米罗。” ※※※ 他们一行六人,穿着粗布裤子、皮茄克、圆翻领毛线衫、帆布鞋,戴着巴斯克 传统的贝雷帽,个个全副武装,在朦胧的月色中,他们看起来有点像魔鬼。他们之 中有两人似乎是受过重伤。 自称海梅·米罗的人又高又瘦,黑眼睛目光凌厉。“也许有人跟踪她们到这儿 了。”他转身对他那帮人中的一个说,“到四面看看。” “是。”①。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露西娅意识到答话的是个女人。她看着她默默地进到林子里。 “我们把她们怎么办?”里卡多·梅利亚多问。 海梅·米罗说:“没事②。把她们留在这儿,我们往前走。” 「②原文为西班牙语。」 他们中有一个人不同意。“海梅——这些人是信奉耶稣的修女呢。” “那就让耶稣管她们好了,”海梅·米罗简短地说,“我们有事要做。” 修女们现在都站起来了,她们在等着。男人们围着海梅,跟他争论。 “我们不能让她们被捕。阿科卡和他的部下正在搜捕她们。” “他们也在搜捕我们哩,朋友①。” 「①原文“朋友”一词为西班牙语。」 “这些修女们没有我们的帮助肯定不行。” 海梅·米罗坚决地说:“不行。我们不能为她们冒生命危险。我们有自己的问 题要处理。” 他的副手之一费利克斯·卡皮奥说:“我们可以护送她们一程,海梅。等她们 逃出这儿就行。”他转身对修女们说:“修女们,你们去哪儿?” 特雷莎说话时,眼里闪着圣光。“我有一个神圣的使命。门达维亚的修道院会 保护我们的。” 费利克斯·卡皮奥对海梅·米罗说:“我们可以护送她们到那里。我们去圣塞 瓦斯蒂安,门达维亚恰好顺路。” 海梅转身对着他,勃然大怒。“你他妈的笨蛋!你为什么不挂个指示牌,告诉 所有人我们要去哪里?” “我只是说——” “废话!②”他的声音里充满厌恶,“现在我们别无选择,只好带上她们了。 如果阿科卡找到她们,他一定会让她们招供的。她们一定会把我们拖得慢慢地,阿 科卡和他那帮屠夫要找到我们就容易多了。” 「②原文为西班牙语。」 露西娅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金十字架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真诱人。但这些 该死的男人!你时间掐得真准嘛,上帝,还有一种超凡的幽默。 “好吧,”海梅·米罗说话了,“我们尽最大努力吧。我们把她们带到修道院, 再扔下她们,但我们不能这样一道走,像个该死的马戏团似的。”他转向修女们, 说话时声音里还是压不下怒气,“你们之中是否有人知道门达维亚在哪儿?” 修女们面面相觑。 格拉谢拉说:“不大清楚。” “那你们怎么能到那儿?见鬼。” “上帝会领我们去的。”特雷莎修女坚定地说。 另一个名叫鲁维奥·阿尔扎诺的男子咧嘴笑着。“你们运气真好。”他朝海梅 点点头,“上帝亲自下凡来领你们啦,修女。” 海梅瞪了他一眼让他住口。“我们分组,取三条不同的路线。”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男人们蹲在地上,用手电照在地图上。 “门达维亚修道院在这里,在洛格罗尼奥的东南面。我通过巴利亚多利德先径 直往北,然后到布尔戈斯。”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掉头看着鲁维奥——一个高 挑个、长得逗人喜爱的男子,“你走奥尔梅多到佩尼亚菲耶尔和杜罗河畔阿兰达。” “好的,朋友①。” 「①原文“朋友”一词为西班牙语。」 海梅·米罗又全神贯注地研究地图了;他抬头望着里卡多·梅利亚多——一个 脸上有伤的男子。“里卡多,你走塞哥维亚,然后走山路到下塞雷索,然后到索里 亚。我们都到洛格罗尼奥会合。”他把地图拿开,“洛格罗尼奥离这儿有210 千米,” 他默默算了一下,“我们七天之后在那儿会合。不要走大路。” 费利克斯问:“在洛格罗尼奥的什么地方会合?” 里卡多说:“下周日本杂技团将在洛格罗尼奥演出。” “好的,我们就在那儿会合。” 费利克斯·卡皮奥说:“修女们跟谁走?” “把她们分开。” 是该制止这一切的时候了,露西娅想。“如果士兵们在搜捕你们,先生们,那 我们还是自己走更安全些。” “但是我们不同意呀,修女,”海梅说,“现在你们对我们的计划知道得太多 啦。” “而且,”名叫鲁维奥的男子接着说,“你们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了解这个 国家。我们是巴斯克人,北方的人民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们会帮助我们,帮我们隐 蔽起来躲过民族主义阵线的士兵。你们靠自己是绝对到不了门达维亚的。” 我不想去门达维亚,你这个白痴。 海梅·米罗不高兴地说:“得了,我们走吧。天亮时,我们得远离这个地方。” 梅甘修女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个男子发号施令。他粗鲁、傲慢,但又洋溢 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海梅望着特雷莎,指着托马斯·圣胡尔霍和鲁维奥·阿尔扎诺说:“他们俩负 责你。” 特雷莎修女说:“上帝负责我。” “没错,”海梅冷笑着说,“我想你就是这样才到了这里的。” 鲁维奥走到特雷莎面前。“鲁维奥·阿尔扎诺,为您效劳,修女。您叫什么名 字?” “特雷莎修女。” 露西娅赶紧说:“我与特雷莎修女一道走。”他们别想把她和金十字架分开。 海梅点点头。“好的。” 他指着格拉谢拉说,“里卡多,你负责这一位。” 里卡多·梅利亚多点点头。“好的。” 海梅派去捜索的那个女子回到人群里来了。“没事。①”她说。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好。”海梅看着梅甘,“你跟我们走,修女。” 梅甘点点头。海梅·米罗令她着迷。那个女人身上有种神秘的气质。她黑皮肤, 样子很凶,有一种食肉动物的凶残气息。嘴唇血红。浑身上下都特别性感。 那个女人走到梅甘面前:“我叫安帕罗·希隆。别作声就行了,修女,不会有 麻烦的。” 海梅对大家说:“我们走吧。七天赶到洛格罗尼奥。不要让修女们离开你们的 视线。” 特雷莎修女和那个叫鲁维奥·阿尔扎诺的人已在沿小路下山了。露西娅赶紧跟 了上去。她看到鲁维奥·阿尔扎诺把地图放进了他的背包。露西娅暗自决定:等他 睡熟时,我要拿过来。 他们横跨西班牙的大逃亡开始了。 米格尔·卡里略心情紧张。说实话,米格尔·卡里略十分紧张。这一天对他来 说可不美妙。上午倒是一切顺利,他碰到了四个修女,使她们相信了自己是修道士 ;但结果却是自己被打昏在地,手脚被绑了起来,扔在这家成衣店的地板上。 发现他的是老板娘。她身材敦实,上了年纪,长着一点髭须,脾气很坏。她看 到他手捆脚绑地倒在地上,说:“天哪!①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卡里略调动了自己的一切魅力。“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夫人。②”实际上 在他碰到的人中,只有她最像“先生”③,“我一直在努力解开这些带子,好用你 的电话报警呢。” 「②原文“夫人”一词为西班牙语。」 「③原文“先生”一词为西班牙语。」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想挣扎到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很简单,夫人。我是冈萨雷斯修士,从马 德里附近的一个修道院来。我从你这家漂亮的店子走过时,看到两个年轻人破门而 入。作为上帝的人,我觉得有责任制止他们。我跟他们进来,想劝他们别犯这种错 误,但他们击倒了我,把我绑了起来。现在,如果你发善心解开我——” “住口!” 他盯着她。“对不起,我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你是谁?” “我告诉你了,我是——” “你胡吹乱扯,你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骗子。” 她走到修女们扔下的袍子那儿。 “这些是什么?” “啊。那些,对了。那两个年轻男子穿了这些东西作伪装,你看——” “这里有四套衣服,你说的却是两个男子。” “对。另两个后来才来,而且——” 她走到电话机旁。 “你干什么?” “叫警察。” “没有必要,我向你保证。你一放开我,我就会直奔警察局,详细报告一切。” 女人低头看着他。“你的袍子开着呢,修士。” ※※※ 警察的无情远远超过了那个女人。卡里略由民防卫队中的四个人审询。他们的 绿色制服和18世纪的黑色漆皮帽足以使整个西班牙望而生畏,对卡里略的效果更是 特别明显。 “你长得与谋杀北方一位教士的凶手一模一样,你明白吗?” 卡里略叹了口气。“我并不觉得惊奇。我有一个孪生兄弟,望上苍惩罚他,正 是因为他,我才去当修士的。我们可怜的母亲——” “少说废话。” 一个脸带伤疤的大个儿走了进来。 “下午好,阿科卡上校。” “就是这个人吗?” “是的,上校。因为在店里发现他时还发现了修女的袍子,我们想您也许会有 兴趣亲自审问他。” 拉蒙·阿科卡上校走到倒霉的卡里略面前。“是的,我很感兴趣。” 卡里略向上校极力地谄笑着。“我很高兴您来了这里,上校。我在为我的教堂 办事,我务必尽快赶到巴塞罗那去。刚才我已尽力向这些先生们解释过:我身遭不 幸,仅仅是因为我想做一个见义勇为的人。” 阿科卡上校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很急,我也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卡里略面露喜色地望着他。“谢谢您,上校。” “我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如果你如实回答,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对我说谎, 那你会十分难受的。”他把一件东西拿到手里。 卡里略满腔正气。“上帝的人从不说谎。”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给我谈谈那四个修女的事。”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四个修——” 一拳打在他嘴上,拳头上有铜套,血喷溅在房里的各处。 “我的上帝!你在干什么?”卡里略喘着气问。 阿科卡上校重复他的问题。“给我谈谈那四个修女的事。” “我不——” 又是一拳击在他的嘴上,打坏了牙齿。 卡里略被血呛住了。“别打。我——” “给我谈谈四个修女的事。”阿科卡的声音又轻柔又通情达理。 “我——”他看到拳头举起来了,“我说!我——我——”他急忙一口气说下 去,“她们在比利亚卡斯丁,是从修道院逃出来的。求您别再打我了。” “说下去。” “我——我告诉她们我可以帮忙。她们得换衣服。” “于是你就破门进了商店……” “不是。我——是的。我——她们偷了一些衣服,然后打昏了我,把我甩下了。” “她们说了要去哪儿吗?” 卡里略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自尊心理。“没有。”他不提门达维亚并不是要 保护那些修女,卡里略对她们一点儿也不在乎,而是因为这位上校毁了他的面容, 他出狱后就很难靠它谋生了。 阿科卡上校转身对民防卫队的人说:“来点儿友好的劝告会有用的,看到了吗? 把他送到马德里,以谋杀罪关起来。” ※※※ 露西娅、特雷莎修女、鲁维奥·阿尔扎诺和托马斯·圣胡尔霍向西北方走,奔 向奥尔梅多。他们不走大路,而是在田野里穿行。他们遇到很多羊群;田园诗般的 农村无忧无虑,与他们所面临的危险嘲讽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走了一晚,黎 明时分,他们向山中一块僻静的地方走去。 鲁维奥·阿尔扎诺说:“奥尔梅多城就在前面。我们要在这里待到夜幕降临。 你们俩看来都该睡一会了。” 特雷莎修女已是筋疲力尽;但她的心里正在发生某种变化,这要令人不安得多。 她觉得自己正在与现实失去联系。这是从她失去宝贵的念珠开始的。是她丢失了念 珠——还是有人偷走了?她拿不准。她都记不清有多少年了,那串念珠一直是她的 安慰。几千次诵过万福马利亚,多少次诵过我们的天父,多少次欢呼圣母?它成了 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安全所系。而现在,它不见了。 是在修道院受袭击时丢失的吗?是否真的有过一场袭击?现在看来是那么不真 实。她再也拿不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想象。她见过的那个婴儿,是莫妮克的婴儿 吗?是上帝在和她开玩笑吗?一切都混成了一团。她年轻时,一切都十分简单。她 年轻时…… 「法国,埃塞 1924」 特雷莎·德·福斯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时,她的快乐就大部分是来自教堂—— 它像是一团圣火,引着她去取暖。她访问过白色忏悔教堂,在摩洛哥的大教堂里祈 祷过,也在戛纳的一路平安圣母院祈祷过,但她最常参加的是埃塞教堂里的宗教仪 式。 特雷莎住在埃塞村附近山上的一座老式城堡里,靠近蒙特卡洛,俯瞰蔚蓝海岸。 村子高高地坐落在一块大石上,在特雷莎看来,她可以俯视整个世界。顶上有座修 道院,一排排的房子沿山坡顺级而下,与山下蓝色的地中海相连。莫妮克比特雷莎 小一岁,是全家的美人儿。她还是个孩子时,就可以看出她一定会长成一个迷人的 女人。她天生丽质,有一对闪亮的碧眼。与容貌相配的是,她有一种随和的自信。 特雷莎是丑小鸭,德·福斯夫妇都为自己的长女颇觉尴尬。如果特雷莎是一般 的丑,他们也许会送她到整容医生那儿,把鼻子弄短点,或把下巴整前点,或把眼 睛校正一下。但问题是特雷莎所有的器官都稍微长歪了一点,一切都似乎长得不是 地方,就好像她是个喜剧演员,戴了面具逗人发笑似的。 不过,如果说上帝在容貌上作弄了她,他也作了补偿,赐给她一项独特的才能 :特雷莎的声音跟天使一样。她第一次在教堂合唱时就已受人注意,该教区的人听 这个小孩唱着,对她纯正清亮的音韵十分惊讶。随着特雷莎年龄的增长,她的声音 也越来越美。教堂里的独唱都由她担任;她觉得,她似乎应该属于那里。但一离开 教堂,特雷莎就非常羞怯,自惭形秽。 在学校里,所有的朋友都是莫妮克的,男孩和女孩都聚集在她身边。他们想和 她玩,想让人看到与她在一起。她被邀请出席各种聚会。他们也邀请了特雷莎,但 总是事后想起的,是在完成一项社会义务,特雷莎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勒妮呀,德·福斯家的两个孩子你不能只请一个,不请另一个。这太不礼貌 了。” 莫妮克为有这么个丑陋的姐姐而羞愧,她不知怎么总觉得姐姐是她的反影。 父母对长女的态度是适当的,他们无可指责地完成了父母应尽的职责,但显然, 他们喜欢的是莫妮克。特雷莎唯一渴望得到的东西——爱,是没有的。 她是一个温顺的孩子,总是想取悦别人;她是一个好学生,喜欢音乐、历史、 外语,在学校里很用功。她的老师、仆人、城里的居民都替她难过。正如有一天特 雷莎离开一家店子时,那个商人说的:“上帝制造她时太疏忽了。” 特雷莎可以找到爱的唯一地点是教堂。牧师爱她,耶稣爱她。她每天上午去做 弥撒,在耶稣受难像前祈祷。跪在那穹庐似的冰凉的教堂里,她感觉到了上帝的存 在。她在那里唱歌时,觉得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期待。她觉得仿佛某种奇妙的事就 要发生,这是她能忍受生活的唯一原因。 特雷莎从不向父母和妹妹抱怨自己的不快,因为她不想加重他们的负担。她在 自己心里珍藏着一个秘密:上帝很爱她,她也很爱上帝。 特雷莎很爱自己的妹妹。她俩在城堡附近的院子里玩耍,做游戏时她总让莫妮 克取胜。她们一起去“探险”,沿着山上辟出的陡峭石梯一直走到山下的埃塞村; 或是在两边尽是店铺的窄街上漫步,看门前的艺术家卖东西。 两个姑娘都长到十多岁了,村民们的预言变成了现实:莫妮克更美了,男孩子 们都蜂拥到她周围;而特雷莎几乎没什么朋友,她待在家里做针线活,看书,或到 村里去买东西。 有一天,特雷莎从客厅经过时,听到爸爸和妈妈正在谈论她。 “她会成个老姑娘的,我们一辈子都得照料她。” “特雷莎会找到一个人的,她性格好。” “现在的年轻男人追求的可不是这个。他们要的是能在床上享乐的人。” 特雷莎逃走了。 ※※※ 星期天,特雷莎仍然在教堂里唱歌,正是这样,才发生了一件可能改变她一生 的事。人群中有一位内夫夫人,她是尼斯广播电台台长的姑妈。 一个星期天上午,她来到教堂与特雷莎进行了一番谈话。 “你在这里浪费生命呢,亲爱的。你的嗓子特别美,应该好好利用它。” “我在用呢,我——” “我谈的不是”——她往教堂四周望了一下,“这个。我谈的是你要把嗓子用 到专业上。我一听就知道你有才能,我为此感到骄傲。我希望你为我的侄儿去唱。 他可以安排你到电台去唱。你有兴趣吗?” “我——我不知道。”想一想这个都叫特雷莎害怕。 “跟你家里谈一谈吧。” ※※※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特雷莎的母亲说,“这对你可能是件好事。” 她父亲也同意。 只有莫妮克有所保留。“你可不是专业歌手。”她说,“你可能会出洋相的。” 这番话并没有说出莫妮克想阻拦姐姐的真正理由。莫妮克担心的是姐姐会成功。莫 妮克一直是风云人物。她想:上帝给了特雷莎这么一付嗓子真是太不公平了。如果 她出名了怎么办?我会被撇在一边,无人理睬。 所以,莫妮克想劝她姐姐不去试唱。 但是,第二个星期天,在教堂里,内夫夫人拦住特雷莎说:“我已跟我侄儿谈 过了,他愿意听你试唱一下。星期三,3 点,他等你。” 于是,第二个星期三,神情十分紧张的特雷莎来到尼斯广播电台,见到了台长。 “我叫路易·博内,”他简单地说,“我可以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特雷莎的外貌恰恰与他最坏的估计一样。他的姑妈以前也曾向他推荐过人。 我应该告诉她待在厨房里的。伹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因为他的姑妈很有钱,而 他是她唯一的继承人。 特雷莎跟着路易·博内走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了小播音室。 “你当过职业歌手吗?” “没有,先生。”她的上衣已经被汗浸透了。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到这儿来呢? 特雷莎不知道。她惊慌失措,准备逃走。 博内让她站在话筒前。“我现在找不到钢琴师,所以你只能清唱了。你知道清 唱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先生。” “很好。”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他的姑妈是否真的很有钱,值得他去做这些愚 不可及的试听。 “我去控制室。你可以唱完一支歌。” “先生——我唱——?” 他走了。特雷莎孤零零一人待在房里,盯着面前的话筒。她不知道自己该唱什 么。“只要去见他就行。”他的姑妈是这么说的,“这个电台每星期六晚上都有音 乐节目……” 我一定得离开这里。 不知从哪儿传来路易的声音。“我可没有一天好等。” “对不起,我没法——” 但是,台长已决心惩罚她,因为她浪费了他的时间。 “唱上几节就行啦。”他坚持说。只要这样,他就可以向他姑妈汇报:这姑娘 出尽了洋相。也许,这还可以告诫她,今后别再把她的门生送过来。 “我等着呢。”他说。 他仰靠在椅子上,点上一支雪茄。还有四小时,伊微特在等他呢。他冋家见妻 子之前一定有时间去一下她的公寓。也许还有时间——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他简直没法相信。这声音真纯正,真甜蜜,他浑身都感 到激动。这声音里充满渴望,充满激情,唱出了孤独与绝望,唱出了失去的爱与破 碎的梦,使他热泪盈眶,激发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丧失的情感。他暗自思忖着:我的 耶稣!她是从哪儿来的? 一位工程师漫步走进控制室,站在那儿听着,给迷住了。门开了,别的人受歌 声吸引也进来了。他们站在那儿,听着那渴望爱的动人心弦的声音,房里绝无其他 声响。 歌唱完了,沉默了好久,一位妇女说:“不管她是准,别让她跑了。” 路易·博内赶紧跑进播音室。特雷莎正准备离开。 “对不起,我占了太多时间。你要知道,我从没有——” “坐下,玛丽亚。” “我叫特雷莎。” “对不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每星期六晚上都有音乐广播节目。” “我知道。我都听的。” “你来唱怎么样?” 她盯着他,没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您是说——您愿意雇我?” “从这周开始。开始待遇很低,但这是你显身扬名的好机会。” 好得几乎令人没法相信。他们要付钱给我唱歌了。 ※※※ “付钱给你?多少?”莫妮克问。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重要的是有人需要我,她几乎说出声来,但还是忍 住了。 “真是好消息。你要上电台啦!”她父亲说。 她母亲已经在作安排了。“我们要让所有的朋友都听这个节目,还要让他们送 信来,谈谈你的节目有多妙。” 特雷莎望着莫妮克,等着她说:“你们不必那样做,特雷莎本来就不错。” 但莫妮克一言不发。她心里想的是:这件事很快就会被淡忘的。 她错了。 ※※※ 星期六晚上在广播电台,特雷莎惊恐万分。 “相信我,”路易·博内宽慰她,“这是完全自然的。所有的艺术家都要经过 这一关。” 他们坐在表演人员使用的绿色小房间里。 “你会引起轰动的。” “我都要晕过去了。” “没时间了,两分钟后你就要上台啦。” 那天下午,特雷莎曾与即将为她伴奏的小乐队一起排练过。彩排十分成功。播 放的舞台上挤满了人,他们都听说了这位声音特棒的年轻姑娘。特雷莎排练她要播 唱的歌曲时,他们屏声静息地听着,十分钦佩。他们心里没有一丝怀疑:他们在亲 眼注视着一位明星的诞生。 “太不幸了,她没有长得更好看些,”一位舞台经理评论说,“不过,在无线 电广播中,谁又能看出什么区别呢?” ※※※ 特雷莎那天晚上的表演精彩极了。她自己都清楚她唱得从没这么好过。谁知道 这会有什么结果呢?她可能会出名,会有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求她嫁给他们, 就跟他们求莫妮克一样。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样,莫妮克说:“我真替你高兴,姐姐。但你不要让 这一切弄得飘飘然了。这些事情是从不能持久的。” 这会持久的,特雷莎高兴地想,我终于成了一个人,终于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了。 ※※※ 星期一上午,有一个长途电话找特雷莎。 “也许是有人在开玩笑吧,”她父亲警告她说,“他自称雅克·雷米。” 法国最重要的舞台导演。特雷莎小心翼翼地拿起电话。“喂?” “是德·福斯小姐吗?” “是的。” “特雷莎·德·福斯?” “是的。” “我是雅克·雷米。我听了你星期六晚上的广播节目。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我不懂。” “我要在弗朗西斯剧院上演一台戏,是一部音乐剧。下周开始彩排。我一直在 找一个有你这样嗓子的人。实话告诉你,当今还没有人有你这付嗓子。你的经纪人 是谁?” “经纪人?我——我没有经纪人。” “那我开车到你这儿来,我们谈谈这笔交易。” “雷米先生——我——我长得不漂亮。”要她本人说这句话是很痛苦的,但她 知道这非说不可。他一定不该有虚假的幻想。 他哈哈大笑。“我对你处理一番之后,你就会很漂亮的。剧院就是装假的嘛。 舞台化妆可以制造出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 “不过——” “明大见。” ※※※ 这真是一次最美的梦幻。在雷米的剧本里担任角色! “我来与他签订合同,”特雷莎的父亲说,“跟剧院的人打交道一定得慎之又 慎。” “得给你买件新衣服。”她母亲说,“我要请他吃饭。” 莫妮克一言不发。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令她没法忍受,她无法想象姐姐会成为明 星。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 那天下午雅克·雷米到达德·福斯别墅时,莫妮克处心积虑,第一个下楼。迎 接他的年轻姑娘貌若天仙,雅克的心都跳起来了。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上衣,把 她的身材衬得尽善尽美。 我的上帝,他想,这样的样貌,这样的嗓子!她无可挑剔。一定会成为大明星。 “我见到你真高兴,没法用语言表达。”雷米说。 莫妮克热情地笑着说:“我很高兴见到您。我是您的狂热崇拜者之一呢,雷米 先生。” “很好。那我们就一起工作吧。我带了一份手稿来。这是一个很美的爱情剧, 我想——” 正在这时,特雷莎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一件新衣服,但她穿着它显得很不自在。 看到雅克·雷米后,她停了下来。 “啊——您好。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您来早了。” 他询问地看着莫妮克。 “这是我姐姐,”莫妮克说,“特雷莎。” 她俩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在变化:从震惊到失望到厌恶。 “唱歌的是你?” “是的。” 他转向莫妮克。“你是——” 莫妮克天真地微笑着。“我是特雷莎的妹妹。” 雷米又掉转头打量特雷莎,然后摇摇头。“对不起,”他对特雷莎说,“你太 ——”他搜肠刮肚找一个恰当的词,“你太——年轻了。如果不见怪,我得回巴黎 了。” 她俩站在那儿,望着他走出大门。 成了,莫妮克兴高采烈地想,成了。 ※※※ 特雷莎再也不去播音了。路易·博内求她回去,但这次伤害太深了。 特雷莎想:在看过我的妹妹之后,还有谁会要我?我太丑了。 只要她活着,她就永远不会忘记雅克·雷米脸上的表情。 都怪我自己痴心妄想,特雷莎暗自想,这是上帝在惩罚我。 从那以后,特雷莎只在教堂里唱歌。她比以前更孤僻了。 ※※※ 往后的十年中,漂亮的莫妮克拒绝了十几个求婚者。求婚者中有市长的儿子、 银行家、医生,还有村里的商人。这些人中既有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也有功成名就 的四五十岁的人。有富有穷,有美有丑,有的学富五车,有的目不识丁。莫妮克对 他们统统说“不行①”。 「①原文为法语。」 “你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她父亲不高兴地问。 “爸爸,这里所有的人都令人生厌。埃塞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开化。我梦中的王 子在巴黎。” 于是,她父亲尽职尽责地送她去了巴黎。随后一想,他让特雷莎和她一道去。 两个姑娘住在布洛涅树林旁边的一个小旅馆里。 两姐妹对巴黎的看法各不一样。莫妮克出席慈善舞会和光怪陆离的晚餐会,与 一些贵族子弟在一起喝茶;特雷莎参观了巴黎荣军院和卢浮宫。莫妮克参加隆尚的 赛马和马尔迈松的盛会;特雷莎到圣母岛的大教堂去祈祷,沿着绿树成荫的圣马丁 运河散步。莫妮克去的是马克西姆餐厅和红磨坊;特雷莎沿着码头散步,浏览书摊、 花市,在圣丹尼斯教堂逗留。特雷莎喜欢巴黎,但就莫妮克而言,此行是个失败。 回家后,莫妮克说:“我找不到我想嫁的人。” “没有碰到一个对你有兴趣的?”她父亲问。 “这倒不是。有一个年轻人带我到马克西姆餐厅去吃晚餐,他父亲拥有几座煤 矿。” “他怎么样?”她母亲急切地问。 “啊,他有钱、英俊、文雅,也喜欢我。” “他求你嫁给他了吗?” “每十分钟就求一次。最后,我干脆拒绝与他见面了。” 她妈妈吃惊地盯着莫妮克问:“为什么?” “他谈的一切就是煤:烟煤、块煤、黑煤、灰煤。烦人,烦人,烦死人了。” ※※※ 第二年,莫妮克决定重返巴黎。 “我收拾一下我的东西。”特雷莎说。 莫妮克摇摇头。“不用。这次我想一个人去。” 于是,莫妮克去了巴黎,特雷莎待在家里,每天上午去教堂,祈求她的妹妹能 找到一个英俊的王子。有一天,奇迹发生了。之所以是奇迹,是因为它发生在特雷 莎身上。他名叫拉乌尔·吉拉尔多。 一个星期天,他在教堂听到了特雷莎唱歌。这是他从来没听到过的。我非见她 不可。他下了决心。 星期一一早,特雷莎到村里的百货店去买布做衣服。拉乌尔·吉拉尔多正在柜 台后面干活。 他望着特雷莎走进来,面露喜色。“嗓音美极了!” 她惊慌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昨天听见你在教堂里唱歌了。你真棒。” 他高挑个儿,很英俊。黑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精明,嘴唇性感可爱。他三十 刚出头,比特雷莎大一两岁。 他的出现使特雷莎大吃一惊,她只能结结巴巴的。她盯着他,心里扑扑直跳。 “谢——谢谢你。”特雷莎说,“我——我——我要三码平纹细布,谢谢。” 拉乌尔微笑着。“乐意效劳,这边请。” 特雷莎突然觉得很难集中精力干自己的事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了这位年轻人 的存在,他的英俊容貌和魅力,他身上的那种男子气概。 特雷莎选定后,拉乌尔为她包好。她大胆地问:“你——你刚来这儿,是吗?” 他望着她微笑,这使她浑身颤抖。 “是的①。我几天前才到埃塞。这家店铺是我姨妈的,她需要帮手;我想我会 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间。” 「①原文为法语。」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特雷莎情不自禁地想。 “你应该成为职业歌手的。”拉乌尔告诉她。 她想起了雷米看到她时脸上的表情。不,她再也不会冒险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 露面了。“谢谢你。”特雷莎喃喃地说。 她的窘迫和羞怯令他感动,他想和她谈话。 “我以前从没来过埃塞,这个小城真美。” “是的。”特雷莎声音很低。 “你出生在这儿?” “是的。” “你喜欢这儿吗?” “是的。” 特雷莎拿起布,逃跑了。 第二天,她找了个借口又去了那个店里。她半夜没睡,准备如何同拉乌尔谈话。 我很高兴你喜欢埃塞…… 你要知道,这座修道院建于14世纪…… 你去过圣保罗德芬斯吗?那里有一个可爱的教堂…… 我喜欢蒙特卡洛,你呢?它离这儿很近,真是太好了。有时和妹妹顺着科恩里 奇大道开车去安托万堡剧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吗?那是一个大露天剧场…… 你知道尼斯曾经叫里卡亚吗?啊,你不知道?是的,是叫里卡亚。很早以前希 腊人在那里。尼斯有一个博物馆,展出几千年以前住在那儿的穴居人残迹。是不是 很有趣? 特雷莎准备了好几十种开场白。可惜的是,她一走进店铺,看到拉乌尔,脑子 里便一片空白。她只是盯着他,没法开口。 “早上好①”拉乌尔兴致勃勃地说,“很高兴又见到了你,德·福斯小姐。” 「①原文为法语。」 “谢——谢谢②。”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暗自想:我都30岁了,还像个傻 乎乎的女学生一样。别这样了。 「②原文为法语。」 但她没有办法。 “今天你要点什么?” “我——我还要点平纹细布。” 这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 她看着拉乌尔去把一捆布搬来,放在柜台上,准备量。 “你要几码?” 她想说两码,但说出来的却是:“你结婚了吗?” 他抬头望着她,脸上挂着热情的微笑。“没有,”他说,“我的运气还没那么 好呢。” 特雷莎想:一旦莫妮克从巴黎回来,你的运气就会好了。 莫妮克会喜欢这个人的,他俩天生一对。想到莫妮克见到拉乌尔时会有什么反 应,特雷莎充满了幸福感。有拉乌尔·吉拉尔多做自己的妹夫真不错。 接下来的一天,特雷莎从商店走过,拉乌尔见到了,赶紧走出来。 “下午好,小姐。我正好休息一会。如果你有空,和我一道喝茶好吗?” “我——我——好的。谢谢你。” 她一在他面前就张口结舌,而拉乌尔却是再高兴不过。他尽量使她安然;不久, 特雷莎就情不自禁地把以前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告诉了这位陌生人。 “人多也使人感到孤独,”特雷莎说,“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人海中的一座小岛。” 他微笑着。“我理解。” “啊,可是,你一定有很多朋友。” “熟人而已。说到底,哪个人又真正有许多朋友呢?” 她像是在与镜中人谈话一般。时间过得飞快,他又该去工作了。 他们起身时,拉乌尔问:“明天与我共进午餐好吗?” 他只是一时客气而已,当然。特雷莎知道决不会有男子被自己吸引,更不用说 像拉乌尔·吉拉尔多这样的妙人儿。她肯定他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 “我很荣幸。”特雷莎说。 第二天她去见拉乌尔时,他孩子气地说:“我今天下午休息。如果你不是太忙, 我们开车去尼斯,好吧?” 他们坐着他的汽车,沿着科恩里奇滨海大道飞速开着,城市在他们下面像一块 魔毯一样展开。特雷莎靠在座位上想:我从没有这么幸福过。随后,她又充满了犯 罪感。我是在为莫妮克感到幸福。 莫妮克明天就要从巴黎回来了,拉乌尔将是特雷莎献给妹妹的礼物。她很现实, 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拉乌尔都不是为自己准备的。特雷莎的一生已受够痛苦,早就了 解了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坐在自己身边开车的英俊男子是一个不可能 的梦幻,她连想都不敢想。 他们在尼斯的奈格司哥洒店吃午饭。午餐很好,但事后特雷莎记不起到底吃了 些什么。她和拉乌尔好像一直在交谈,他们要说的可真多。他聪明机灵,魅力十足, 似乎也发现特雷莎很有趣——真的有趣。他问她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全神贯注地听 她答话。他俩就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如果说特雷莎对将要发生的事有什么遗憾的话, 她坚定地把遗憾抛在了脑后。 “明天晚上到城堡来吃晚饭好吗?我妹妹要从巴黎回来了,我想要你见见她。” “我很高兴,特雷莎。” ※※※ 莫妮克第二天回家时,特雷莎匆匆到门口去迎接她。 尽管她已下定决心,但还是忍不住问妹妹:“你在巴黎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吗?” 她屏住呼吸,等着妹妹回答。 “还是那帮讨厌的人。”莫妮克回答说。 看来上帝已作出了最后的安排。 “我今晚约了一个人来吃晚饭,”特雷莎说,“我想你会喜欢他的。” 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很喜欢他,特雷莎想。 ※※※ 当天晚上7 点半,仆人把拉乌尔·吉拉尔多迎进了客厅,特雷莎、莫妮克和他 们的父母在那里等着。 “这是我母亲和父亲。这位是拉乌尔·吉拉尔多先生。” “您好。” 特雷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妹妹,莫妮克。” “您好。” 莫妮克的表情客客气气的,如此而已。 特雷莎看着拉乌尔,指望他惊叹于莫妮克的美丽。 “很迷人。”仅仅是一句客气话。 特雷莎屏住呼吸站在那儿,她知道他们俩之间会擦出火花,她等待着。但拉乌 尔却看着特雷莎。 “你今晚很可爱,特雷莎。” 她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你。”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颠倒了。特雷莎计划把莫妮克和拉乌尔拉到一块,看着他俩 结婚,让拉乌尔做妹夫——这一切却都没有发生。几乎令人无法相信的是,拉乌尔 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特雷莎的身上。真像是不可能的梦幻要实现了。她觉得自己成 了灰姑娘,只不过她是那丑陋的姐姐,而王子选中了她。这不真实,但在发生,特 雷莎努力抗拒着拉乌尔和他的魅力,因为她明白那太美好了,不可能成为事实,她 害怕再次受到伤害。这些年来,她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感情,提防并抵制到来的痛苦。 现在,她本能地又想这么干,但拉乌尔不可抗拒。 “我听过您的女儿唱歌,”拉乌尔说,“她真是个奇迹!” 特雷莎不觉脸红起来。 “人人都爱特雷莎的嗓子。”莫妮克甜甜地说。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晚上,但好事还在后面。晚餐结束后,拉乌尔对特雷莎的 父母说:“你们的园子真漂亮。”随后,他转向特雷莎。“你能带我看看花园吗?” 特雷莎看看莫妮克,想看看妹妹有什么想法;莫妮克似乎完全无动于衷。 她一定是又聋又哑又瞎,特雷莎想。 于是,她想到了莫妮克曾好几次去巴黎、戛纳和圣特罗佩,去找她的白马王子, 却从未找到过。 原来并不是男人的过错。都怪我妹妹。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特雷莎转向拉乌尔。“很乐意。” 到外面后,她也没法放弃这个话题。 “你觉得莫妮克怎么样?” “她看来很好,”拉乌尔回答说,“还是问我对她姐姐的印象吧。” 他搂住她,吻她。 这可是特雷莎以前从没经历过的。她在他怀里颤抖着,心想:谢谢你,上帝。 啊,谢谢你。 “明晚与我共进晚餐,好吗?”拉乌尔问。 “好的,”特雷莎轻轻地说,“啊,好的。” ※※※ 两姐妹在一起时,莫妮克说:“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你。” “我想是的。”特雷莎羞答答地说。 “你喜欢他吗?” “喜欢。” “嗯,小心点,大姐姐,”莫妮克哈哈大笑,“别乐昏了头。” 太晚了,特雷莎无可奈何地想,太晚啦。 ※※※ 从那以后,特雷莎和拉乌尔每天都在一起。莫妮克一般都陪着他俩。他们三个 在尼斯海滨和游乐场所散步,在奢华的酒店里开怀大笑。他们在但蒂比斯角一家迷 人的小餐厅吃午餐,参观了旺斯的马蒂斯教堂。他们在德拉谢弗尔城堡和久负盛名 的圣米歇尔餐厅吃晚餐。有一天清晨5 点,他们三个到了蒙特卡洛街头的露天农贸 市场,买了新鲜面包、蔬菜和水果。 每逢星期天,特雷莎在教堂里唱歌,拉乌尔和莫妮克都到那儿去听。事后,拉 乌尔总要紧紧搂着特雷莎说:“你真是个奇迹。我这一生都听你唱歌就行了。” 他们相见四星期后,拉乌尔求婚了。 “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任何一个男人,特雷莎,”拉乌尔说,“但如 果你选我,我会深感荣幸。” 刹那间,特雷莎可怕地以为他是在挖苦她,但她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接着说了 :“亲爱的,我必须告诉你,我认识许多女人,但你是最敏感、最有才华、最热情 的……” 在特雷莎听来,每个词都是那么悦耳。她想笑,又想哭。她想:我真是福星高 照,既爱上了人,又被人爱。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的眼神就是明显的回答。 ※※※ 拉乌尔走后,特雷莎飞一样地跑到书房,她妹妹、母亲和父亲都在那儿喝咖啡。 “拉乌尔要我嫁给他。”她的脸上神采奕奕,几乎都有了美的风采。 她父母亲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倒是莫妮克开口了。 “特雷莎,你能肯定他不是为了我们家的钱财?” 这无异于在她脸上抽了一个耳光。 “我不是出于恶意,”莫妮克接着说,“但这一切似乎发生得太快了。” 特雷莎决心不让任何事情毁掉自己的幸福。“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她对妹妹 说,“但拉乌尔有钱。他父亲留给他一小笔遗产;他也不怕靠工作谋生。”她抓住 妹妹的手,恳求说,“请你替我高兴吧,莫妮克。我从没想过我会拥有这种感情。 我真幸福,死也值得。” 他们三个都拥抱了她,告诉她他们都为她高兴。并且,他们激动地谈起婚礼的 安排来。 第二天一早,特雷莎就到教堂去了。她跪下来祷告着:谢谢你,圣父。谢谢您 给了我这样大的幸福。我一定竭尽全力,无愧于您的爱,无愧于拉乌尔的爱。阿门。 ※※※ 特雷莎轻飘飘地走进百货店说:“劳驾,先生,我想订点料子做结婚礼服。” 拉乌尔哈哈大笑,搂住她。“你一定会成为一个美丽的新娘。” 特雷莎知道这是他的由衷之言。真是奇迹。 ※※※ 婚礼定于一个月以后在村里的教堂举行。莫妮克当然是伴娘了。 星期五下午5 点,特雷莎最后一次和拉乌尔谈了话。星期六12点半,特雷莎站 在教堂的附室里等着拉乌尔,他已迟了30分钟。这时神父向她走过来。他拉住她的 手臂,把她引到一边。她对他的激动感到迷惑不解。她的心扑扑直跳。 “什么事?出事了?拉乌尔出事了?” “啊,亲爱的,”神父说,“我亲爱的可怜的特雷莎。” 她开始惊慌起来。“什么事,神父?告诉我!” “我——我刚刚收到信,拉乌尔——” “出事故了?他受伤了?” “——吉拉尔多今天一早就出城了。” “他什么?那一定是有急事,他才——” “他和你妹妹一道走的。有人看见他们坐火车去了巴黎。” 房间旋转起来。不,特雷莎想,我一定不能昏过去。我决不能在上帝面前使自 己难堪。 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她只有模糊的印象。她听见神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参 加婚礼的人讲话,朦朦胧胧地听到教堂里的喧嚣声。 特雷莎的妈妈搂着女儿说:“可怜的特雷莎,你的亲妹妹居然会这么残忍。我 很难过。” 特雷莎却突然平静起来,她知道如何使一切都相安无事了。 “别担心,妈妈。我不责怪拉乌尔爱上了莫妮克。任何男人都会这样的。我早 该知道没有男人会爱上我的。” “你错了,”她爸爸大声说,“十个莫妮克也不如你。” 但他的同情已迟到了好多年。 “我想回家了。劳驾。” 他们从人群中走过。教堂里的客人们让开路,默默地盯着他们。一回到城堡, 特雷莎就平静地说:“请不要担心我。我向你们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随后,她到了父亲的房间,拿出他的剃须刀片,割伤了自己的手腕。 特雷莎睁开眼睛的时候,家庭医生和村里的神父都站在她的床边。 “不!”她尖声叫道,“我不要醒过来。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神父说:“自杀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啊。上帝给了你生命,特雷莎。只有上帝才 能决定生命何时结束。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活着干什么?”特雷莎抽泣着,“受更多苦吗?我无法忍受心中的痛苦。我 无法忍受啊!” 他温和地说:“基督忍受痛苦,为我们而死。不要背弃他。” 医生为特雷莎作了检査。“你需要休息。我已经跟你母亲说了,让你暂时吃容 易消化的食物。”他用一个指头朝她摇摇,“那可不包括剃须刀片。” 第二天早晨,特雷莎拖着身子起了床。她走进客厅,这时她母亲惊慌地说: “你起来干什么?医生告诉过你——” 特雷莎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得去教堂。我得跟上帝谈谈。” 母亲踌躇了一下。“我陪你去吧。” “不。我必须一个人去。” “可——” 父亲点点头说:“让她去吧。” 他们望着这个意志消沉的人走出屋子。 “她不会出事吧?”特雷莎的母亲哭着说。 “只有上帝知道。” 她走进熟悉的教堂,来到祭坛前跪下。 “上帝呀,我来到圣殿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恨你。我恨你让我生来长得丑陋。 我恨你让我妹妹长得那么美丽。我恨你让她抢走了我唯一爱过的男人。我唾弃你。” 她的最后一句话声咅很大,在场的人都转过脸来瞪着她看。这时她站起身来, 东倒两歪地走出了教堂。 ※※※ 特雷莎根本没有料到会招来这么大的痛苦。她简直无法忍受。要她想别的事是 不可能的。她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整个世界仿佛没有任何声响,显得非常遥远。 记忆像电影里的镜头,一个个拥进脑海。 她冋想起她、拉乌尔、莫妮克一道沿着尼斯海滩散步的那一天。 “今天天气真好,适合游泳。”拉乌尔说。 “我很想去游泳,但我们不能去。特雷莎不会游啊。” “你们俩去,我不介意。我在旅馆等你们吧。” 拉乌尔和莫妮克相处很好,她一直很高兴。 他们在卡涅附近的一家小旅店共进午餐。店主说:“今天的龙虾味道格外鲜美。” “那我来一份吧。”莫妮克说,“可怜的特雷莎不能吃。吃甲壳类动物,她会 皮肤过敏的。” 在圣特罗佩。“我真想骑马。过去在家里我每天早晨都骑马。你想跟我一块儿 去骑马吗,特雷莎?” “我——我恐怕不会骑,拉乌尔。” “我倒不介意跟你去,”莫妮克说,“我很喜欢骑马呢。” 就这样,整个上午他们一去不回。 上百种迹象表明他们会那样做,而她什么也没察觉。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因为 她就想被蒙在鼓里。拉乌尔和莫妮克暗送秋波,天真无邪地手摸着手,两人的轻轻 耳语,还有那欢乐的笑声…… 我怎么这么傻呢? ※※※ 夜里,特雷莎终于能打个瞌睡时,便做起梦来。梦总是不同,但又总是一样。 拉乌尔和莫妮克坐在火车上,裸着身子,尽情交欢,火车经过建在峡谷上的一 座高高的架桥,架桥突然坍塌,火车上的人都栽下深渊,一命呜呼。 拉乌尔和莫妮克在一家旅店的客房里,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拉乌尔点燃了一支 香烟,房间忽然爆炸,燃起大火,两人被烧成灰烬,他们的尖叫声惊醒了特雷莎。 拉乌尔和莫妮克从山上摔下来,淹死在一条河中,在一次飞机失事中送了命。 总是不同的梦。 总是同一个梦。 ※※※ 特雷莎的父母很焦急,看着女儿一天天消瘦下去,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帮助她。 突然有一天,特雷莎开始吃起饭来。她没完没了地吃,仿佛永远吃不够。她恢复了 体重,越来越重,直到长得肥胖起来。 父母设法跟她谈谈她的痛苦,她说:“我现在好了。别为我担心啦。” 特雷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生活,仍然如往常一样到镇上、商店做该做的事。 每天晚上,她与父母一道共进晚餐、看书或做针线活。她已经在自己周围筑起一座 感情的堡垒,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人摧毁它。任何男人都别想看我。永远也别想再看 我。 特雷莎外表看起来似乎没事。但是在内心深处,她陷入了孤独的绝望深渊之中。 即使周围都是人,在一个孤独的世界的某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她独自一人坐在孤独 的房间里的凳子上。 拉乌尔离开特雷莎一年多之后,她父亲打点行李离家去阿维拉。 “我要去那里办点事,”他告诉特雷莎,“不过办完事,我就没别的事了。你 要不要跟我一道去?阿维拉是座迷人的城市。你去那里看看,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 间,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不,谢谢你,父亲。” 他看看妻子,叹了一口气。“那好吧。” 男管家走进客厅。 “对不起,德·福斯小姐,你的信,刚到的。” 特雷莎还未拆开信封,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可怕的事情正向她逼来。 信中写道: 〖特雷莎,我亲爱的特雷莎: 我做出那件可怕的事情之后,上帝知道我无权称呼你亲爱的了,但是我保证会 让你得到补偿,即便是让我用一辈子来偿还。我真不知如何写起呀。 莫妮克撇下我跑了,留下了我们两个月大的女儿。坦率地说,我感到十分宽慰。 我必须承认,从我离开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进了地狱。我为何做出那一切,我永远 也不会明白。我仿佛被莫妮克的某种神奇的魔力迷住了,但是我一开始便清楚,与 她结婚是一个大错。我爱的永远是你呀。我现在明白,我唯一能找到幸福的地方是 在你身边。你收到此信之时,我已在回你身边的路上。 我爱你,我永远爱你,特雷莎。看在我们今后一辈子在一起的分上,原谅我吧。 我想……〗 她无法读完这封信。她无法想象见到拉乌尔,还有他跟莫妮克的孩子,可恶之 极。 她歇斯底里般地把信甩在地上。 “我必须离开这里,”特雷莎尖叫起来,“今晚。现在。求求你……求求你!” 她父母再三劝慰也无法使她安静下来。 “拉乌尔要来这儿的话,至少你该跟他谈谈呀。” “不!我要是见到他,就会杀了他。”她一把抓住父亲的两只手臂,满脸都是 泪水。“带我去吧。”她恳求着。 只要能离开此地,去哪里她都愿意。 就这样,那天晚上特雷莎和父亲起程去了阿维拉。 ※※※ 特雷莎的父亲因女儿的不幸而焦急不安起来。其实,他并非一个富于同情心的 男人,但是在过去的岁月里,特雷莎的勇敢行为赢得了他的欢心。她碰到镇上的人, 总是昂首挺胸,从未发过牢騷. 他感到束手无策,没法安抚她。 他想起她曾经在教堂找到极大的安慰。到达阿维拉的时候,他对特雷莎说: “这里的贝伦多神父是我的老朋友。也许他可以帮助你。你愿意跟他谈谈吗?” “不。”她与上帝是不会发生任何关系的。 特雷莎在父亲出去办事的时候,独自一人待在旅店的客房里。他回来时,她还 是坐在同一把椅子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墙壁。 “特雷莎,求你去见见贝伦多神父吧。” “不。” 他茫然不知所措。她既不愿意离开旅店客房,又拒绝回埃塞。 神父是最后的希望,他来看望特雷莎了。 “令尊告诉我,你以前经常去教堂祷告。” 特雷莎打量着这位看上去瘦弱的神父,冷冰冰地说:“我已经不再感兴趣了。 教会什么也不能提供给我。” 贝伦多神父脸上露出微笑。“教会给所有的人奉献一切,我的孩子。教会给我 们希望和梦想……” “我脑子里已经充满梦想。” 他用消瘦的手拉着她的手,看到她手腕上用刀片划的白色伤痕,这就像很久以 前的记忆一样模糊不清。 “上帝不信那一切。和他谈谈吧,他会告诉你的。” 特雷莎纹丝未动,两眼呆呆地看着墙壁。神父离开房间时,她甚至一点儿也没 有察觉到。 ※※※ 第二天上午特雷莎刚刚走进清凉的圆顶教堂,便产生了一种熟悉的宁静之感。 她最后一次进教堂是为了诅咒上帝。这当儿,她不免深感羞愧。是她自己的软弱背 叛了她,不是上帝。 “宽恕我吧,”她轻声说,“我有罪。我生活在仇恨之中。帮帮我。请帮帮我 吧。” 她抬起头,贝伦多神父就站在她的身旁。她说完之后,他将她领到祈祷室后面 的办公室里。 “我不知道怎么办,神父。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事情了。我已失去信念。”她的 声音里充满绝望。 “你小时候有过信念吗?” “有。信念很坚定。” “那么你还是有信念的,我的孩子。信念是真的,是永恒的。其他所有事情都 是短暂的。” 那天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 下午晚些时候特雷莎回到旅店时,她父亲说:“我必须冋埃塞了。你作好动身 的准备了吗?” “没有,爸爸。让我暂时留在这儿吧。” 他踌躇了一下。“你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父亲。我向你保证。” ※※※ 自那以后,特雷莎和贝伦多天天见面。神父对特雷莎充满了同情。他看到的不 是一个身体肥胖、毫无吸引力的女子,而是一个美丽、不幸的灵魂。他们谈到了上 帝、天地万物、生命的意义。渐渐地,特雷莎几乎忘了她自己,又找到了安慰。一 天贝伦多神父跟她讲的一件事激起了她强烈的反响。 “我的孩子,如果你不相信今世,那么应当相信来世呀。相信基督在迎接你的 那个世界。” 自从本该是特雷莎举行婚礼的那个日子以来,她第一次重新感到了安宁。教堂 已经成了她的避难所,如同往常一样。但是,现在要考虑的是她的前途。 “我无处可去啊。” “你可以回家嘛。” “不。我决不回家。我永远也不能再见拉乌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躲起 来,可又无处可藏呀。” 贝伦多神父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开口说:“你就待在这儿吧。” 她看了看教堂办公室的四周,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留在这儿?” “西多会女修道院就在附近。”他倾过身子,“我来跟你说说这个修道院。那 是世界中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每一个人都要献身于上帝,那是个平安、宁静的地 方哪。” 听到此话,特雷莎振奋起来。“听起来,真是太美了。” “我必须提醒你。那是世界上规矩最严的地方。允许进修道院的人都要立誓保 持贞操,保持沉默,服从一切。进去了就不能出来。” 这些话让特雷莎激动得不能自己。“我根本不想离开。那正是我要寻找的地方。 神父,我瞧不起我生活着的世界。” 但是,贝伦多神父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他很清楚,特雷莎将面临的生活与她曾 经历的一切截然不同。 “你可不能反悔啊。” “决不反悔。” ※※※ 第二大一早,贝伦多神父便带着特雷莎来到修道院见贝蒂娜院长。他让她们二 人一起交谈。 特雷莎进入修道院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终于找到了!她兴高采烈地想:终于 找到啦! 与院长会面之后,她迫不及待地给父母打了电话。 “我都急死了,”她的母亲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呢?” “这儿就是我的家。” ※※※ 阿维拉的主教主持了仪式。 “造物主,上帝,愿您为您的女仆祝福,她将以天德坚定意志,保持完整信念 和不可破灭的虔诚之心。” 特雷莎回答道:“为了我们的造物主耶稣基督的爱,我蔑视尘世间和修道院以 外的一切装饰之物。” 主教在她头上做了个画十字的手势。 “我将你嫁给上帝之子——耶稣基督。那么,接受圣灵的封印吧。这一来你将 被称为上帝的配偶,若你忠诚地服侍他,将永远享有这种荣耀。”主教站起身来, “上帝,全能的父亲,天地的造物者,已经承诺选你作为配偶,就像选我们的主耶 稣基督之母——幸运的马利亚一样——将你的一切献给圣灵吧,在上帝和天使面前, 你会忍耐,不受侵害,不受玷污,保持你的意志、你的爱、你的贞洁;保持耐心, 你将会通过我们同一的主,接受上帝祝福的荣耀。你虚弱,上帝使你强壮;你意志 薄弱,上帝使你坚强。他将虔诚地安抚和支配你的心灵,为你指引道路。阿门。” “阿门。” ※※※ 如今,30年过去了,特雷莎修女躺在林间空地上,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心想:我来修道院的想法全都错了。我不是在寻找上帝。我是在逃离这个世界呀, 但是上帝了解我的心。 她年逾60,过去30年的生活,她万万没有想到,是最幸福的。如今她突然之间 又掉进了她曾逃离的世界之中。她的脑子在跟她开着奇怪的玩笑。 她再也无法肯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过去和现在仿佛在一片奇怪的、使人眼 花缭乱的模糊之中融为一体了。我身边到底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上帝为我作了怎样 的安排? 对梅甘修女来说,这次逃亡是一种冒险。周围未曾见过的景色和未曾听过的声 音,她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种适应的速度倒使她感到吃惊。 她发现同伴令她着迷。安帕罗·希隆是个强壮的女人,很容易赶上那两个男人。 然而,与此同时她又富有女性气质。 费利克斯·卡皮奥嗓音沙哑,脸上蓄着红胡须,还留有一处伤疤,显得和蔼可 亲,令人愉快。 但是,这一路人中最使梅甘着迷的是海梅·米罗。他有百折不挠的力量和不可 动摇的信念,这些特点使梅甘想起了修道院的修女们。他们起程的时候,海梅、安 帕罗、费利克斯都背着睡袋和枪支。 “让我背个睡袋吧。”梅甘建议。 海梅·米罗用吃惊的目光看了看她,然后耸了耸肩。“好吧,修女。” 他将睡袋递给她。梅甘没料到有那么重,但是她没有抱怨。只要我跟他们在一 起,我就要出一份力。 梅甘觉得,他们会永远走下去,在黑暗中蹒跚前行,被树枝挂扯,被草丛刮伤, 挨虫子乱咬,仅仅靠月光引路。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梅甘很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被追捕呢?由于梅甘和其他 修女也被追捕,所以与她的新伙伴一道,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和睦之感。 一路上他们都很少说话,但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秘密交谈。 “巴利亚多利德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海梅。鲁维奥和托马斯将在斗牛的时候在银行与我们会和。” “好。送信给拉尔戈·科尔特斯,让他等着我们。不过,别说我们到达的日期。” “懂了。”①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拉尔戈·科尔特斯、鲁维奥、托马斯又是谁呢?梅甘实在想弄清楚。斗牛的时 候,在银行将会发生什么事呢?她差一点儿开口要问,但仔细一想还是不问为好。 我有种感觉,他们不喜欢回答许多问题。 拂晓时,他们闻到了山谷下的烟味。 “在这儿等一等。”海梅轻声说道,“别出声。” 他们看着他朝森林边摸去,接着身影便消失了。 梅甘说:“怎么啦?” “住嘴!”安帕罗·希隆嘘了一声。 一刻钟之后,海梅·米罗回来了。 “有士兵。我们绕过去。” 他们往回走了一英里,接着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路边。乡村展现 在他们面前,散发着已割下的草和熟果实的芳香。 梅甘的好奇心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力。“士兵为什么要找你们呀?”她问道。 海梅说:“这么说吧,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听到这句话,她也该满足了。只是现在满足而已,她心里想。她决心对此人作 更多的了解。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一块有遮掩的空旷地,这时海梅说:“日出了。我们在这 里待到天黑。”他看了看梅甘。“今晚我们行走的速度要加快。” 她点点头。“好的”。 海梅放下睡袋,将它打开。 费利克斯·卡皮奥对梅甘说:“你用我的吧,修女。我习惯睡在地上。” “是你的,”梅甘说,“我怎么能……” “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帕罗厉声说,“睡进袋里去。我们可不想你看到蜘蛛 叫个不停,吵我们睡觉。”她的话里含有敌意,梅甘对此不太明白。 梅甘二话没说,便爬进了睡袋。什么惹她生气了呢?她感到纳闷。 梅甘看到海梅在离她睡的地方几码远解开他的睡袋之后,爬了进去。安帕罗· 希隆也爬了进去,睡在他的身边。原来是这样,梅甘心里想。 海梅伸出头看看梅甘。“你最好睡一会儿,”他说,“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 梅甘被一阵呻吟声吵醒了。听上去仿佛有人处在可怕的痛苦之中。她连忙坐起 身来,心里不觉产生不安之感。声音出自海梅的睡袋。他一定病得很严重吧,她马 上这么想。 呻吟越来越大,接着梅甘听到安帕罗的声音在说:“啊,对,对。给我吧,亲 爱的。用力!对了!好呀!好呀!” 梅甘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她蒙住耳朵不去听那些声音,但那些声音总是在耳边 回响。她在想,要是海梅·米罗与她交欢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顿时,梅甘画了个十字,开始祈祷:宽恕我吧,主啊。让我的头脑只想着你吧。 让我的灵魂去寻找你,这样它也许能在你身上找到源泉和善。 声音还在响。梅甘正在想她再也忍受不了的时候,声音突然停止了。可是又有 别的声音使她无法入睡。森林中的声音在她周围作响。交配的鸟和蟋蟀在叽叽喳喳, 小动物在吱吱叫,大动物扯开喉咙在咆哮。梅甘已经忘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嘈杂。 她怀念修道院令人难以忘怀的宁静。使她吃惊的是,她甚至想念自己的孤儿院。那 所令人害怕而又妙不可言的孤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