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维拉 1957」 人们都管她叫“可怕的梅甘”。人们都管她叫“蓝眼睛魔鬼梅甘”。人们都管 她叫“讨厌的梅甘”。 那年她才十岁。 她还是个婴儿就被送进了孤儿院,有人将她放在一所农舍的门槛边,那个农夫 和他的妻子无法照料她。 孤儿院是一幢朴实、粉刷得雪白的两层楼建筑物,地处阿维拉郊外,该地是这 座城市比较贫困的地区,离圣维桑特广场几英里远。院长叫梅塞德丝·安赫莱斯。 她是位大个儿妇女,外表显得很凶,掩盖了她对孤儿院孩子们的热情。 梅甘看上去与其他孩子不同。她像个外国人,满头金发,蓝眼睛闪烁着光芒, 和那些黑眼睛、黑头发的孩子们在一起,她非常显眼。但是,打一开始,梅甘在其 他方面也与众不同。她是个独立性很强的孩子,是个领头调皮捣蛋的家伙。孤儿院 里不管出了什么事,梅塞德丝·安赫莱斯都可以肯定是梅甘引起的。 多年来,梅甘带头闹事,抗议食物低劣,她千方百计在孩子们中间组成一个联 合会,她想出独出新裁的办法,使监护人大伤脑筋,其中包括六次逃跑计划。毫无 疑问,梅甘在孩子们中名气很大。她比许多人小,但他们都来向她讨教。她是个天 生的领导者。比她小的孩子们都喜欢听她讲故事。她的想象力极为丰富。 “我父母是干什么的?” “啊,你父亲是个很聪明的小偷,专盗珠宝。一天半夜,他爬上一家旅店的屋 顶去偷一位著名女演员的钻石。喏,就在他把钻石放进口袋里的当儿,女演员醒了。 她打开灯,看到了他。” “她叫人抓住他了吗?” “没有。他长得很帅。” “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们一见钟情,成了夫妻。这样就生下了你。” “可他们干吗把我送到孤儿院呢?他们难道不爱我吗?” 这一点总是很难解释。“他们当然是爱你的。不过——嗯——他们当时去瑞士 滑雪,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雪崩,他俩都送了命——” “一场可怕的雪崩是怎么冋事呀?” “就是一大堆雪突然掉下来,把人埋了起来。” “我父母就这样都死了吗?” “对。他们的临终遗言是他们爱你。但是没有人照料你,你便被送到这儿来了。” 梅甘和其他人一样,很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一到晚上她就上床给自己编故事: 我父亲是内战中的一名战士。他是个上尉,非常勇敢。一次战斗中,他负了伤。我 母亲是照料他的护士。他们结婚了,他又回到前线,被打死了。我母亲太穷,无法 养活我,所以她不得不把我留在那个农舍,为此她的心都碎了。想到这儿她怀着同 情之心为勇敢死去的父亲和失去丈夫的母亲哭泣。 或者:我父亲是个斗牛士,很有名气的斗牛士,是西班牙众所周知的人。人们 都崇拜他。我母亲是个跳弗拉曼柯舞的舞女。他们结了婚,可是有一天他被一头巨 大、勇猛的公牛杀死了。我母亲被迫将我遗弃了。 或者:我父亲是来自另一个国家的间谍,他很聪明…… 想象无穷无尽。 ※※※ 孤儿院有30个孩子,小至被遗弃的初生婴儿,大至14岁的孩子。绝大多数是西 班牙人,但也有来自五六个国家的孩子,因此梅甘可以流利地说好几种语言。她和 12个女孩子睡在一间卧室里。深夜她们轻声谈论玩具、衣服,长大以后,她们谈论 有关性的话题。很快,这便成了交谈的主要话题。 “我听说,那很痛。” “我可不在乎,我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呢。” “我会结婚,不过我决不会让我丈夫那样对我。我觉得那是件肮脏的事情。” 一天夜里,大家都入睡以后,孤儿院的一个男孩,普里莫·孔德,爬进了女孩 子的卧室。他悄悄爬到梅甘的床边。 “梅甘……”他轻轻地说。 她立刻醒了过来。“是普里莫吗?出什么事啦?” 他一边抽泣,一边显出一副惊恐的神情。“我能和你一起睡觉吗?” “可以。别出声。” 普里莫13岁,和梅甘一样大,可是他的个头很小,与年龄不相称,他是个受过 虐待的孩子。他受到噩梦的折磨,常常在深夜醒来高声尖叫。别的孩子也欺负他, 但是梅甘却总是保护着他。 普里莫爬上床,睡到她身边。梅甘感到他满脸挂着泪水。她紧紧地将他抱在怀 里。 “一切都会好的,”她轻轻地说,“不会有事的。” 她温柔地抚慰着他,他渐渐停止了抽泣。他的身子压着她的身子,她感到他越 来越激动。 “普里莫……” “对不起。我——我实在忍不住了。” 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她。 “我爱你呀,梅甘。你是这整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 “你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呢。” “别取笑我嘛。” “我没有。” “我只有你。” “这我知道。” “我爱你。” “我也爱你呀,普里莫。” “梅甘——你能——让我和你交欢吗?求求你。” “不行。” 两人都默不作声。“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我回我的床上去。”他的声音里 充满了悲痛。他准备离开。 “等一等。”梅甘紧紧地抱着他,想减轻他的痛苦,感情激发了她自己,“普 里莫,我——我是不能让你和我交欢的,不过我可以使你好受一点。你看这样行吗?” “行。”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他穿着睡衣睡裤。她解开他的裤带将手伸进去。他是个男子汉了,梅甘心想。 她温柔地抱着他,开始抚摸起来。 普里莫一边呻吟着,一边说:“啊,这种感觉太妙了。”一会儿,他又说: “上帝呀,我爱你,梅甘。” 她的身体火辣辣的,若是此刻他说“我想和你交欢”,她就会同意。 但是,他躺在那儿,缄默不语,几分钟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那一夜梅甘一直没能入睡。她决不让他再爬上她的床来。 那种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 这里的孩子时不时会被叫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与将来的养父母见面。对孩子们 来说,这总是令人激动的时刻,因为这意味着一次逃离孤儿院可怕教规的机会,有 了一个真正的家的机会,属于某个人的机会。 一年一年过去,梅甘看到其他孤儿被选中。他们去了商人、农夫、银行家、店 铺老板的家。但是,总是别的孩子,永远不是她。人们都听说了她的坏名声。她听 到未来养母、养父之间的交谈。 “她是个很美的孩子,可我听说很难管教。” “她不就是上个月将12条狗偷偷弄进孤儿院的那个小家伙吗?” “都说她是个领头的,恐怕她不会跟我们的孩子相处好的。” 其他人多么崇拜她,他们却一无所知。 贝伦多神父每星期来孤儿院一次,看望被收容的孩子们,梅甘总是盼望着他的 来访。她是个无书不读的人,神父和梅塞德丝·安赫莱斯保证她有许多书可读。她 能和神父谈论那些她不敢与别人谈论的事情。那位农夫当时就是把还是婴儿的梅甘 交给贝伦多神父照料的。 “他们干吗不愿收留我呢?” 老神父和蔼地说:“他们很想呀,梅甘,但他们年纪大了,有病在身哪。” “你觉得,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把我遗弃在那家农舍呢?” “我肯定,是因为他们太穷,养活不了你。” ※※※ 梅甘一天天长大,也越来越虔诚。她深为天主教教会的知识所打动。她读过圣 ·奥古斯丁的《忏悔录》,阿西西、托马斯,摩尔、托马斯·默顿和许多其他人写 的有关圣弗朗西斯的作品。梅甘常去教堂,她喜欢那些庄严的仪式、弥撒,喜欢领 圣餐、祈求上帝赐福。也许最重要的,是在教堂里产生的那种妙不可言的宁静之感。 “我要做个天主教徒。”梅甘有一天对贝伦多神父说。 他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中,眨了眨眼说:“也许你已经是了,梅甘,不过我们 还是发誓吧。” “你相信全能的天父、天地的造物者——上帝吗?” “是的,我相信。” “你相信上帝唯一之子、生来受苦的耶稣基督吗?” “是的,我相信。” “你相信圣灵、圣公会、圣餐式、罪恶之免除、肉体和永生之复活吗?” “是的,我相信。” 神父温和地在她脸上吹了口气。“这是免除罪恶之气。①离开她,你那被玷污 的灵魂,让圣灵取代吧。”他又一次在她脸上吹了口气。“梅甘,通过这口气接受 圣灵吧,接受上帝的祝福吧。愿平安与你同在。”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 15岁那年梅甘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少女,留着金色的长发,白皙的皮肤让她 在与大多数同伴一起时比从前更加引人注目。 有一天她被叫到梅塞德丝·安赫莱斯的办公室。贝伦多神父在那儿。 “你好,神父。” “你好,我亲爱的孩子。” 梅塞德丝·安赫莱斯说:“恐怕我们遇到了麻烦事,梅甘。” “哦?”她拼命回忆最后犯下的过错。 院长接着说:“15岁是这儿受限制的年龄,你15岁生日已经过了。” 梅甘当然已经熟知规矩。但此事她早已抛到脑后,因为她不愿面临在这个世界 上无处可去的事实,谁也不要她,她将再次被人遗弃。 “我非——我非得离开吗?” 这位心地善良的大个儿女士感到不安,可她别无选择。“恐怕我们必须照章办 事。我们可以为你找到做女仆的差事。” 梅甘没有说话。 贝伦多神父说:“你想去哪儿呢?” 梅甘开始考虑此事,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真有地方可去。梅甘12岁那年, 就开始靠在城里送货来维持在孤儿院的生活,许多货都是送到西多会修道院的。货 总是交给贝蒂娜院长。修女们祈祷或穿过走廊时,梅甘便偷看几眼,从她们身上她 发现了一种超然的宁静。修女们仿佛充满了快乐,她早就羡慕不已了。对梅甘来说, 修道院就像爱的殿堂。院长对这个聪明的年轻姑娘很有好感,多年来,她们曾多次 长谈。 “人们为什么要聚集到修道院来呢?”梅甘有一次问道。 “人们到我们这儿来的原因很多。大多数是来献身于上帝的。不过有些人来这 儿是因为绝望。我们给了她们希望。有些人来这儿是因为她们没有活着的理由。我 们向她们证明上帝就是理由。有些人来这儿是因为她们是逃出来的。还有些人来这 儿是因为她们觉得被人疏远了,她们渴望归属感。” 这番话拨动了这位年轻姑娘的心弦。我从来没有真正有过归属感,梅甘心想, 这可是我的机会呀。 “我想成为修女。” 六个星期之后,她宣了誓。 就这样,梅甘终于找到了很久以来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她生活在大家中间。 这里有她的姐妹们,有她从未有过的家庭,她们都是上帝的子民。 ※※※ 梅甘在修道院当图书管理员。她对古代手语入了迷,修女们跟院长交谈时就使 用这种语言。共有472 种手势,足以传达她们须要表达的一切事物。 当轮到一个修女打扫长廊时,贝蒂娜院长便伸出右手,手掌根朝前,在手背上 吹一吹。若是哪个修女发烧,她便去找院长,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指尖压一压左手手 腕外部。如果一次请求必须推迟,贝蒂娜院长便举起右拳放在右肩前面,慢慢上下 摆动。明天吧。 11月的某天早晨,梅甘得知举行葬礼的情况。一个修女已到了弥留之际,木质 响环在走廊中格嗒作响,1030年开始,这便成为葬礼的信号,一直没有改变。所有 被叫来的人连忙在诊所里跪下,开始擦圣油,唱圣歌。她们默默祈祷,想请圣人们 为即将仙逝的修女的灵魂求情。为了表示举行最后的圣礼时间到了,院长便伸出左 手,手心向上,用右手拇指尖在上面画个十字。 最后,是表示死亡的手势:一个修女将右手拇指放在下巴下面,慢慢将它抬起。 最后的祈祷完毕之后,尸体单独留下一小时,这样其灵魂就能平安离去。床下 放有一支逾越节大蜡烛,在木台上燃烧。这是基督永不熄灭的火光的象征。 护理员清洗尸体,为死者穿上修道服和白色罩衣,上面套着肩衣,为死者穿上 粗布袜子和一双手工做的便鞋。一个修女从花园拿来一个鲜花编织的皇冠。死去的 女人更衣之后,六个修女列队抬起她走向教堂,将她放在祭坛对面的铺有白裹布的 棺架上。在上帝面前她不会被单独撇下,在她旁边的坐席上,有两位修女白天整天 守候,晚上祈祷,与此同时大烛台在她旁边闪烁。 第二天下午,安魂弥撒之后,修女们抬着她穿过走廊,向幽僻的、四周有围墙 的墓地走去。在此地,修女们甚至死后也不出围墙。修女们,一边三个,小心翼翼 地将她放进墓穴之中,用白色亚麻布带捆牢。西多会修道院习惯上不用棺材埋葬。 修女们在回到教堂念忏悔圣诗之前,最后为她们死去的姐妹所做的事情,就是在僵 硬的尸体上轻轻地填上土。 她们三次祈求上帝,可怜她的灵魂。 愿上帝宽恕她的罪过。 愿上帝宽恕她的罪过。 愿上帝宽恕她的罪过。①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 梅甘心里常常充满忧郁。修道院给了她宁静,然而她没有百分之百地得到安宁。 仿佛她身上有一部分丢失了似的。她总是有渴望,而这却是她很久以前就应该忘却 的东西。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在孤儿院的朋友们,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她也很 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这个世界是她曾经背弃的世界,是充满音乐、舞 蹈和欢笑的世界。 梅甘去见贝蒂娜修女。 “这种事常常会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她让梅甘放心,“教会称之为倦 怠。这是精神上的小病,魔鬼利用的工具。别为此发愁,孩子。它会过去的。” 的确,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 然而,无法消失的是了解身世的渴望,这种渴望深深地埋在她的骨子里。我永 远也不会知道,梅甘绝望地想,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纽约 1976」 新闻记者聚集在纽约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宾馆灰色的正门外面,望着身着晚 礼服的名流走出豪华轿车,步入转门,朝三楼的大舞厅走去。来宾来自世界各地。 闪光灯在不停地闪烁,与此同时记者们叫道:“副总统先生,请面朝这边。” “亚当斯州长,能再拍一张吗?” 来宾中有议员、来自好几个国家的代表、实业界巨头和社会名流。他们都是前 来庆祝埃伦·斯科特的60大寿的。实际上,他们不仅仅将埃伦·斯科特作为埃伦企 业集团的慈善家来敬重。埃伦·斯科特集团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联合企业之一。这个 巨大的、不断延伸的帝国包括石油公司、钢铁厂、通讯系统、银行。今晚所赚的钱 将捐献给国际慈善事业。 斯科特集团对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感兴趣。27年前,集团总裁米洛·斯科特突发 心脏病死亡,他的妻子埃伦接管了这个巨大的联合企业。在随后的年月里,她显示 了做总裁的才干,公司的资产增长了三倍多。 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宾馆的大舞厅很宽敞,用米色和金色装饰,舞厅一端是 铺有红地毯的舞台。楼座有33个包厢,每一个上面都有一盏枝形吊灯,呈弧形绕过 整个舞厅。 楼座中央坐着贵宾。出席晚宴的起码有600 人,宴席上银光闪烁。 宴会结束时,纽约州州长大步流星地走上舞台。 “副总统先生,女士们,先生们,贵宾们,今晚我们为同一目的来到此地,向 一位杰出的女士和她多年无私的慷慨表示敬意。埃伦·斯科特是能够在任何行业取 得成功的人。她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或者医生,她也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政 治家。倘若埃伦·斯科特竞选美国总统的话,我向诸位保证,我第一个投她的赞成 票。当然,不是下次竞选,而是再下一次。” 厅内响起一阵笑声和掌声。 “但是,埃伦·斯科特不仅仅是个杰出的女士。她是个仁慈而富有同情心的人, 她从不犹豫插手当今世界所面临的问题……” 讲话进行了十多分钟,但埃伦·斯科特没有在听。他真是大错特错了,她讽刺 地想,他们都大错特错了。斯科特企业甚至并非我的公司。它是米洛和我偷来的。 我犯下了比此更大的罪孽。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就要 死了。 医生在看那份判她死刑的检查报告时所说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我很遗憾,斯科特夫人,但是我将此事告诉您,恐怕无法使您平静。癌细胞 扩散到了您的淋巴系统。动手术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她感到胸口上挨了重重的一击。 “我还有多……多久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也许——一年吧。” 时间不够了。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已经来不及做了。“此事您不会声张吧。” 她的声音坚定。 “当然不会。” “谢谢您啦,医生。” 她已经回忆不起是怎样离开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的,或者是怎样开车进城的。 她唯一所想的是: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找到她。 这时,州长的讲话结束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很荣幸向诸位介绍埃伦·斯科特夫人。” 在热烈的掌声中,她站起身来,然后走向舞台。她是个身材瘦小、头发灰白、 腰杆挺得笔直的女子,穿着考究,显出一种她不再感到的生命力。看着我就像看到 了远处早已消失的那颗星星的闪光,她痛苦地想着,实际上我已不在这儿了。 她站在台上,等着掌声停息下来。他们在为一个魔鬼鼓掌呀。若是他们知道了 真相会怎么办呢?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坚定。 “副总统先生,议员先生,亚当斯州长先生……” 还有一年,她在想,我真想知道她在哪儿,她是否还活着。我必须全弄清楚。 她接着往下说,机械地讲了观众期望听到的言语。“我很高兴接受这种敬意, 但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所有那些为减轻没有我们幸运的人的负担而奋发工作的人 们……” 她的意识逐渐回到了42年前印第安纳州加里城的日子…… ※※※ 18岁那年,埃伦·杜达什被雇用到印第安纳州加里城的斯科特企业汽车零件制 造厂干活。她是个妩媚动人、乐于助人的姑娘,和同事们相处得很好。米洛到工厂 视察的那一天,埃伦被叫去当他的向导。 “嗐!你怎么样,埃莉①,你可以嫁给老板的弟弟,我们都为你干活。” 「①埃伦的昵称。」 埃伦·杜达什笑了起来。“对。除非猪长出翅膀。” 米洛·斯科特完全不是埃伦期望的那种人。他三十出头,又高又瘦。模样不坏, 埃伦心想。他有点害羞,甚至是彬彬有礼。 “谢谢你抽时间为我当向导,杜达什小姐。希望我没有妨碍你工作。” 她咧嘴笑起来。“我倒希望如此。” 和他交谈是很容易的事。 我真不敢相信能和大老板的弟弟开心逗乐。等等,我跟爸爸妈妈谈谈此事再说。 米洛似乎对工人和工人们的问题很感兴趣。埃伦带他参观圆传动齿轮和长传动 齿轮车间,领他观看软齿轮进入韧化程序的退火车间、装配车间和装运车间。他好 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整套工序肯定很大吧,杜达什小姐?” 这一切都是他的,而他却像个惊奇的学生。我看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事故是在装配车间发生的。当时运着金属棒驶向机工车间的缆车突然断裂,一 捆铁棍直滚下来。米洛在正下方。埃伦发现米洛就要被砸到,想都没想便将他推出 了危险区。她来不及跑开,两根重铁棒向她砸来,她被砸得昏了过去。 她在一家医院的私人套间苏醒过来。房间里几乎摆满了花。埃伦睁开眼睛向周 围张望的时候,她在想:我已经死去,进了天堂。 房间里摆有兰花、玫瑰花、西合花、菊花,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名贵花卉。 她的右臂绑着石膏,肋骨绑上了绷带,能感到有伤。 一名护士进来了。“啊,你醒来啦,杜达什小姐。我去告诉医生。” “我在哪——哪儿?” “布莱克中心——这是一家私人医院。” 埃伦看了看这间大病房。我绝对付不起这里的费用。 “我们一直不让人们看望。” “看望什么?” “报纸想要采访你。你的朋友都来看过你。斯科特先生打了好几次电话……” 米洛·斯科特!“他没事吧?” “你说什么?” “出事的时候,他受伤了吗?” “没有。今天早晨他又来了,但你没有醒。” “他来看我吗?” “是的。”她看了看四周,“这些花绝大多数都是他送的。” 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你的父母在候诊室。现在你觉得可以起来见他们吗?” “当然。” “我叫他们进来。” 伙计,从前我在医院可从未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埃伦心里这么说。 她父母进了屋,走向床前。他们出生在波兰,英语还说得不是很流利。埃伦的 父亲五十来岁,是个技工,身材魁伟,性格粗鲁;她母亲是爽快的北欧农民。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汤,埃伦。” “妈——医院里有饭吃。” “医院里没有我做的汤。喝了吧,你会好得快些的。” 她父亲说:“你看到报纸了吗?我给你带来了一份。” 他将报纸递给她。头条标题是:工厂工人舍命救老板。 她把报道看了两遍。 “你救了他是勇敢的行为啊。” 勇敢?这是干蠢事。如果我有时间考虑,我就会救了我自己。这是我一生中干 的最愚蠢的事情。 嗨,我差点儿死了! ※※※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米洛·斯科特来看埃伦,他又带了一束花。 “这些花是送你的。”他不自然地说,“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就会康复的。我一 我真不知如何表达对你的感激之情。” “这算不了什么。” “我从未见过这么勇敢的举动。你救了我的命哪。” 她想挪动一下,可是手臂上突然一阵剧痛。 “你没事吧?” “没事。”她的肋部开始抽动,“医生说我怎么啦?” “你的一只胳臂骨折了,三根肋骨断了。” 这无异于把最坏的消息告诉了她。听到此话,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怎么啦?” 她怎么跟他说呢?他可能只会笑她。她一直在攒钱,想在假期与厂里的女同事 一块儿去纽约。这一直是她的梦想。如今我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做不了工,逛不了 曼哈顿商业区啦。 埃伦15岁那年就开始做工。她是个独立、自信的人,可现在她在想:如果他真 对我感激不尽的话,也许会为我付一部分住院费的。但是我要问他的话,那就见鬼 了。她开始觉得困了。肯定是吃了药的缘故。 她困倦地说:“谢谢您送来这么多花,斯科特先生。见到您我很高兴。”稍后 再为住院费担心吧。 埃伦·杜达什睡着了。 ※※※ 第二天早晨,一个身材高大、气度高雅的男人走进埃伦的病房。 “早上好,杜达什小姐。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谢谢。” “我叫萨姆·诺顿,斯科特企业的公关部主任。” “噢。”她从未见过此人,“您住在这儿吗?” “不。我乘飞机从华盛顿来的。” “来看我?” “来帮你。” “帮我什么?” “记者就在外面,杜达什小姐。因为我不相信你举办过记者招待会,我想也许 你需要帮助。”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主要是想请你告诉他们你是如何以及为什么要救斯科特的命的。” “哦,这很容易。我如果站着不动去考虑的话,我就可以逃命了。” 诺顿两眼瞪瞪地看着她。“杜达什小姐——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想我是不会这 么说的。” “干吗不呢?这是事实嘛。” 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这位姑娘好像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埃伦有点犯愁,她决定敞开窗户说亮话。“您要去见斯科特先生吗?” “对。” “您能帮我个忙吗?” “只要我能帮忙,当然愿意。” “我知道那次事故不是他的错,而且他没有要我把他推开,不过——”她那种 强烈的独立自主的个性使她踌躇起来,“呃,还是算了吧。” 啊,终于开始了,诺顿心想。她要索取多少奖赏呢?是现金吗?更好的工作? “请接着说,杜达什小姐。” 她脱口而出。“事实上,我的钱不太多,因为这件事我会失去一部分工资,我 想我付不起这些住院费用。我不想给斯科特先生添麻烦,但是如果他可以贷款给我 的话,我将来会还他的。”她看到诺顿脸上的表情,产生了误会,“对不起。我想 我这么说像是为钱似的。我一直在攒钱准备旅行——嗯,这一下把事情全弄糟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他的问题。我自己可以想办法解决。” 萨姆·诺顿差一点吻起她来。像这样真实的纯洁之情,我有多久没遇到过了? 这使我恢复了对女性的信心。 他在她的床边坐下,他那副职业举止即刻消失了。他握着她的手。“埃伦,我 有一种感觉,你和我将会成为好朋友的。我向你担保,你不必为钱的事担忧。但是, 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让你完成这次记者招待会。我们希望你体体面面地解决这件事, 这样——”他停了停,“跟你讲实话吧。我的工作是保证斯科特企业体体面面地解 决这件事。” “我想是这样。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对救米洛·斯科特的命不感兴趣的话, 斯科特企业听起来就没这么好。如果我说这样的话就更好了:”因为我很喜欢为斯 科特企业工作,所以当我见到米洛·斯科特处在危险时,我知道我不得不设法救他, 甚至不惜牺牲我的生命。‘对吧?“ “对。” 她笑了起来。“好吧。如果这样做能帮您的话。不过,我不想骗您,诺顿先生。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那么做的。” 他笑了笑。“那就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了。我要把那群如狼似虎的记者放进来 了。” 电台、报社、杂志社来了二三十名记者。这是个人咬狗的故事,新闻界想把它 写得有声有色。并非每天都有一位年轻漂亮的雇员冒生命危险救她老板弟弟的命的。 而事情恰巧发生在米洛·斯科特身上,这一点丝毫不影响这个故事的编造。 “杜达什小姐——你看到铁棒向你猛砸过来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埃伦看到对面远处的萨姆·诺顿板着一副面孔,说:“我在想:”我必须救斯 科特先生。如果我让他死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记者招待会进行得很顺利,萨姆·诺顿见到埃伦有点累了,便说:“好了,女 士们,先生们,招待会到此结束。非常感谢。” “我这么做没问题吧?” “你真行。现在睡一会儿吧。” 她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个梦,梦见她在帝国大厦的大厅内,门卫不让她去顶层, 因为她没有足够的钱买票。 ※※※ 那天下午米洛·斯科特来看埃伦。她见到他感到很吃惊。她听说他的家在纽约。 “我听说记者招待会开得不错。你真是个女英雄啊。” “斯科特先生——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可不是女英雄。救您的时候,我根本 什么也没想。我——我只是那么做了。” “我知道。萨姆·诺顿告诉我了。” “嗯,那么——” “埃伦,英雄主义各式各样。你没有想到要救我,但是你本能地那么做了,而 不是救你自己。” “我——我只想让您知道。” “萨姆也告诉我了,你为住院费犯愁。” “这个——” “账都已经付过了。至于你失去的部分工资”——他笑了笑——“杜达什小姐, 我——我欠你多少,我想你是不会知道的。” “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 “医生告诉我你明天出院。让我为你买顿晚餐行吗?” 他不明白,埃伦心里想,我不需要他的仁慈。或者他的怜悯。“我说你没有欠 我任何东西,这是真心话。谢谢你为我付了住院费。我们互不相欠。” “好的。现在,能让我为你买晚餐吗?” ※※※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米洛·斯科特在加里城待了一星期,每天晚上都来看埃 伦。埃伦的父母警告她说:“留神点,大老板除了想耍什么花招,是不会跟工厂的 姑娘约会的。” 起初,埃伦的态度也跟她父母的一样,但是米洛改变了她的看法。任何时候他 都是绅士十足,最后埃伦才察觉出其中的奥妙:他真的喜欢跟我在一起。 米洛羞怯,言语不多,而埃伦开朗,无话不说。在米洛一生中,他的身边一直 被野心勃勃的女人包围,她们都想成为实力雄厚的斯科特王囯的一部分。这些女人 在精心策划她们的花招。埃伦·杜达什是米洛一生中遇到过的最诚实的姑娘。她毫 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说的和想的毫无二致。她聪慧、漂亮,最重要的是,与她在一 起给人增添了莫大的乐趣。那个周末,他们俩都坠入了情网。 “我想娶你为妻,”米洛说,“我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一件事。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 埃伦脑子里所想的也只有这一件事。实际上她是感到害怕。斯科特家族对于她 来说遥不可及。他们声名显赫,有钱有势。我不属于他们的圈子。我只会让自己看 起来像个傻瓜,也戏弄了米洛。但是,她心里明白,她是在打一场无望取胜的仗。 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镇一位治安法官的主持下,他们结为了伉俪。之后,他 们去曼哈顿旅行。这样埃伦·杜达什就见到了她的婆家兄嫂。 拜伦·斯科特见到他弟弟打招呼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耍的什么把戏——娶了 个波兰娼妓。你是不是疯了?” 苏珊·斯科特也同样没有好感。“她嫁给米洛当然是为了他的钱。当她发现他 一个子儿也没有的时候,我们就要取消这门婚事。他们的婚姻决不能持续下去。” 他们完全低估了埃伦·杜达什。 “你哥嫂都恨我,可我嫁的不是他们。我嫁的是你。我不想给你和拜伦制造隔 阂。如果这使你痛苦的话,米洛,你告诉我,我愿意分手。” 他将新娘搂在怀里,轻声说道:“我喜欢你,拜伦和苏珊真正了解你以后,也 会喜欢你的。” 她紧紧抱着他,心里想:他真天真。我多么爱他呀。 ※※※ 拜伦和苏珊对他们的弟媳并非不和气。他们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在他们 看来,她总是在斯科特企业的一间分厂干活的波兰小姑娘。 埃伦认真学习,阅读各种书籍,学识有了长进。她观察米洛朋友的妻子们的穿 着打扮,模仿她们。她暗自下决心做个适合米洛的妻子,而且很快她便成功了。但 是在她兄嫂的眼中,她并非如此。慢慢地,她的纯真朴实变成了愤世嫉俗。这些有 钱有势的人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她心里想,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变得更富有、更有 权势。 ※※※ 埃伦坚定地保护着米洛,但是她又帮不了什么忙。斯科特企业是世界上少有的 几家多业公司之一,所有股份都归拜伦所有。拜伦的弟弟是拿薪水的雇员,他要他 永远记住这一点。他对他弟弟很吝啬。米洛所干的活都是无足轻重的,他从来没有 被信任过。 “你怎么能忍受得了呢,米洛?你并不需要他。我们可以到别处去。你可以从 新开始创业。” “我不能离开斯科特企业。拜伦需要我。” 但是,最终埃伦明白了真正的原因。米洛很软弱,他得找个强者作依靠。这么 一来她很清楚,他决不会有勇气离开这家公司。 好吧,她心里坚定地想,总有一天公司会是他的。拜伦总要死的。米洛是他唯 一的继承人。 苏珊·斯科特宣布她已怀孕的时候,给了埃伦重重一击。孩子将继承一切。 孩子出世之后,拜伦说:“是个女孩,但我要教她怎样管理公司。” 这个畜生,埃伦心想。她为米洛痛心。 而米洛只说了句:“这个孩子真美,对吗?” 洛克希德北极星飞机的驾驶员有点着急。“前面遇到冷暖气流交汇。这可不是 好事。”他向副驾驶员点了点头,“你来操纵。”说着他走出驾驶舱,来到后舱。 除两名飞行员以外,飞机上还有五名乘客:拜伦·斯科特企业杰出的创史人和 总裁;他漂亮的妻子,苏珊;他们一岁的女儿,帕特里夏;米洛·斯科特,拜伦的 弟弟;米洛的妻子,埃伦。他们正乘坐公司的一架飞机从巴黎飞往马德里。携孩子 一同前往是苏珊的一时冲动。 “我可不想离开她那么久。”她对丈夫说。 “害怕她忘了我们吗?”他逗乐地说,“好吧,带她一块儿走。” 这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斯科特企业迅速打进欧洲市场。在马德里, 拜伦·斯科特将进行关于开设一个新钢铁厂的可行性研究。 驾驶员走到他的身边。 “对不起,先生。我们碰到了一片乌云。前面看来不太妙。您要不要往回飞?” 拜伦向小窗外看了看。他们正穿过一大片灰蒙蒙的积云,每过几秒钟,远处的 闪电便把积云照得通亮。“今晚我在马德里有个会议。你能绕过雷雨走吗?” “我试试看。如果不行,那我就往回飞了。” 拜伦点点头。“好吧。” “请诸位系好安全带!” 驾驶员连忙回到驾驶舱。 苏珊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抱起婴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突然间她多么希望 自己没有带上孩子。我得叫拜伦让驾驶员往回飞,她这么想。 “拜伦——” 忽然,他们进入了风暴中心,飞机卷进一阵狂风之中,上下颠簸,晃动越来越 剧烈。雨水在窗户上啪啪作响。雷雨遮住了视线。乘客们仿佛是在波涛滚滚的棉花 海洋上行进一样。 拜伦按下通讯装置开关。“我们在哪儿,布莱克?” “马德里以北55英里,阿维拉城上空。” 拜伦又朝窗外看看。“今晚别去马德里了。我们绕开雷雨,赶快离开这个鬼地 方。” “收到。” 决定下得太迟了。驾驶员刚要倾斜飞行,山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要避免坠毁 已经来不及了。机身断裂,天空一声巨响,飞机撞在山腰上,断成两截,机身和两 翼顿时变为碎片,落在一块高地上。 飞机坠毁之后,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无始无终。突然,这种寂静被蔓延到飞机 起落架上的火焰的爆裂声打破了。 ※※※ “埃伦。” 埃伦·斯科特睁开眼睛。她躺在一棵树下。她的丈夫正弯腰看着她,轻轻地拍 打着她的脸。他看到她还活着,说道:“感谢上帝。” 埃伦坐起身来,迷迷糊糊的,头痛得厉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到疼痛。她 看了看周围曾经坐满活人的飞机坠毁的肮脏碎片,不觉毛骨悚然。 “其他人呢?”她嗓门嘶哑地问。 “他们都死了。” 她眼瞪瞪地看着丈夫。“啊,我的天哪!不!” 他点点头,脸上充满悲伤之情。“拜伦、苏珊、孩子、飞行员,他们所有人。” 埃伦·斯科特又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着。为何米洛和我幸免?她感到困惑。 实在难以解释清楚。我们得下山去,请求营救。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全死了。实 在令人难以相信。几分钟之前他们还都充满活力啊。 “你能站起来吗?” “我——我想我可以。” 米洛扶妻子站起身来。她感到一阵眩晕,站在那儿等着这种感觉消失。 米洛回头看看飞机,火焰越来越高。“我们离开这儿吧,”他说,“这该死的 东西随时都会爆炸。” 他们一边静静地走开,一边看着飞机燃烧。过了一会儿,一声巨响,油箱爆开, 飞机被火焰吞没了。 “我们活着,真是奇迹呀。”米洛说。 埃伦望着正在燃烧的飞机。什么事在困扰着她,但总想不起来。好像是有关斯 科特企业的事情。突然,她想起来了。 “米洛?” “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是命运啊。” 听到她话里充满激情,他转过身来。“什么事?” “斯科特企业——现在属于你啦。” “我不——” “米洛。这是上帝留给你的。”她的声音里充满着强烈的感情,“你一生都生 活在你哥哥的影子之中。”这时她的思路清晰,有条有理。她忘了自己头上的疼痛。 她的话像潮水一样滚滚而出,使她全身颤抖。“你为拜伦工作了20年,建立起这家 公司。公司的成功有他的功劳,也有你的功劳,但是他——他为此信任过你吗?没 有。公司永远是他的,功劳属于他,利益全归他。而现在呢,你——你最终有了机 会,取回你应得的权利。” 他看着她,露出惊恐之色。“埃伦——他们的尸体还——你怎么能这样想——?” “我明白。但是并非我们杀死了他们。该我们了,米洛。我们终于收回了我们 应得的权利。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活着的人能要求获得公司的所有权了。公司是 我们的!是你的啦!” 正在那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埃伦和米洛·斯科特夫妇面面相觑, 显出不敢相信的神情。 “是帕特里夏!她还活着。啊,我的天哪!” 他们在矮树丛中找到了孩子。孩子竟然没有受伤,真是奇迹。 米洛轻轻地将她捡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嘘!没事了,亲爱的,”他轻声说 道,“一切都会好的。” 埃伦站在他旁边,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你——你说过她死了。” “她肯定是被碰晕了。” 埃伦久久地瞪着孩子。“她应该和其他人一道死了才好。”她的喉咙就像是被 卡住了一样。 米洛抬头看着她,感到震惊。“你说什么?” “拜伦在遗嘱里把一切都留给了帕特里夏。以后20年你将是她的看护人,她长 大以后,会像她父亲一样,对你吝啬。这是你所需要的吗?” 他沉默不语。 “我们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瞪着孩子,目露凶光,米洛以前从未见过。 就像是她想要—— 她简直疯了。她得了精神病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埃伦,你在想什么呀?” 她久久地看着丈夫,那种野蛮之色从她眼中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平静地 说。停了一会,她说:“我们可以这么办。我们可以把她留在什么地方,米洛。驾 驶员说我们靠近阿维拉。那里应该有很多游客。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说孩子和飞机失 事有关。” 他摇了摇头。“拜伦和苏珊的朋友知道他们带着帕特里夏。” 埃伦看了看燃烧着的飞机。“没问题。他们都在坠机时死了。我们在这里举行 一场私人追悼会。” “埃伦,”他抗议道,“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永远也逃脱不了这件事。” “上帝为我们做了这件事。我们已经解脱了。” 米洛看了看孩子。“但是她这么——” “她不会出事的,”埃伦安慰他说,“我们把她留给城外一家富裕的人家。会 有人收养她的,她长大以后会在这儿过上美好的生活。” 他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做。不。” “如果你爱我,就应当为我们这么干。你必须作出选择,米洛。你要么要我, 要么一辈子为你兄弟的孩子干活。” “求求你,我——” “你爱我吗?” “胜过我的生命。”他简单地说。 “那么,证明给我看。” ※※※ 在黑暗之中,他们顶着大风,小心翼翼地摸下山腰。由于飞机坠毁在林地里, 声音很闷,城里的人还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 三个小时以后,在阿维拉郊外,埃伦和米洛来到一幢小农舍门前。当时天还没 亮。 “我们把她留在这儿吧。”埃伦轻声说。 米洛想最后试试。“埃伦,我们能——?” “放在这儿!”她口气很硬。 他不再出声,转身抱着孩子来到农舍门前。孩子只穿了一件破烂的粉红色睡衣, 外面包着一块毯子。 米洛看了帕特里夏最后一眼,两眼噙着泪水,然后轻轻地将她放下。 他轻声说:“祝你过上美好的生活,亲爱的。” ※※※ 哭叫声惊醒了亚松森·莫拉斯。半睡半醒间,她以为是一只山羊或是一只羊羔 在叫。它怎么会跑出羊圈了呢? 她嘴里咕哝着,从暖和的床上起来,穿上一件褪了色的旧长袍,向门口走去。 当她看到躺在地上边哭边踢的婴儿时,她说道:“我的天哪!”说着,她连忙 去叫丈夫。 他们把孩子抱进屋来,呆呆地看着她。她哭个没完,身上发紫。 “我们得送她去医院。” 他们连忙给婴儿再包上一块毛毯,把她放在敞篷小运货车上,开到医院。他们 坐在长走廊的一条板凳上,等着有人叫他们。30分钟之后有一位医生来了,将婴儿 抱去检查。 回来时,他说:“她得了肺炎。” “她会活吗?” 医生耸了耸肩。 ※※※ 米洛和埃伦夫妇俩东倒西歪地走进阿维拉警察局。 值班警官抬头看看这两个满身污泥的游客。“早上好。能为你们效劳吗?” “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米洛说,“我们的飞机坠毁在山上……” 一小时之后,一个营救小组出发去了出事的山腰。他们到达时,除了烧焦的飞 机和乘客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见到。 ※※※ 西班牙当局对飞机失事的调查很草率。 “飞行员不应该飞进这么恶劣的雷雨之中。我们必须将失事的原因归于飞行员 的过错。” 在阿维拉谁也没有把飞机坠毁和留在一所农舍门口的小孩联系起来。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一切却刚刚开始。 ※※※ 米洛和埃伦为拜伦、他的妻子苏珊以及他们的女儿帕特里夏举行了私人追悼会。 他们回到纽约时,又举行了第二场追悼会,参加悼念的有斯科特家的朋友,他们十 分震惊。 “真是可怕的悲剧啊。可怜的小帕特里夏。” “是呀,”埃伦悲伤地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事情发生得很快,谁也没有受 苦。” 消息震惊了金融界。所有人都认为拜伦的死给斯科特企业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 失。 “别听他们胡说,”埃伦安慰丈夫说,“你比拜伦任何时候都强。公司会发展 得更大。” 米洛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她露出笑脸。“你根本用不着发愁。从现在起,我们将拥有世界上连做梦都想 不到的一切。” 她紧紧地抱着他,心想:谁会相信,出生在印第安纳州加里市一个贫苦波兰家 庭的埃伦·杜达什有那么一天会说“从现在起我们将拥有世界上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一切”? 事实的确如此。 ※※※ 孩子在医院住了十天,为生存挣扎着。当危机过去之后,贝伦多神父去看望了 那个农夫和他的妻子。 “我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他高兴地说,“孩子会好起来的。” 莫拉斯夫妇相互交换了一种不舒服的眼神。 “我为她感到高兴。”他躲躲闪闪地说。 贝伦多神父脸上放射出光彩。“她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当然,神父。但是我和妻子已经谈过了,我们认为上帝对我们太慷慨了。他 的礼物得养活啊。我们养不起她。” “可是,她是非常漂亮的孩子呀,”贝伦多神父指出,“而且——” “这我同意。但是我和妻子老弱多病,我们承担不起养育一个孩子的责任。上 帝会收回他的礼物的。” 就这样,孩子无处可去,被送进了阿维拉孤儿院。 ※※※ 米洛和埃伦坐在拜伦律师的办公室里,听律师宣读遗书。在场的只有这三个人。 埃伦心里充满着无法抑制的激动。一张纸条上的几句话将使她和米洛享有无法想象 的财富。 我们将购买古代名家的作品,在南汉普顿买一个庄园,在法国买一座城堡。那 仅仅只是开始。 律师开始讲话了,埃伦将注意力转向他。几个月以前她见过拜伦遗书的一个副 本,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有朝一日我和我妻子双亡,我将斯科特企业的股份遗留给我的独生女, 帕特里夏。我同时指定我弟弟米洛为我的财产遗嘱的执行人,直到她到法律年龄, 并且可以接管……” 好了,这一切现在全改变了,埃伦激动地想。 劳伦斯·格雷律师严肃地说:“我们大家都为此感到非常震惊。我知道,你很 爱你的哥哥,米洛。至于那个可爱的孩子……”他摇了摇头。“不过,生活还得继 续。你也许不知道,你哥哥修改了他的遗嘱。我不想用法律用语来使你生厌,我只 把要旨念给你听听。”他用拇指翻着遗嘱,找到了那一段。“我对此遗嘱作如下修 改,我女儿帕特里夏将得到五百万美元,在她有生之日,每年将再获得一百万美元。 我在斯科特企业拥有的所有股份将归我的弟弟米洛,作为多年来他为公司所作的忠 诚、有用的贡献的奖赏。” 米洛感到屋子在倾斜。 格雷先生抬起头。“你没事吧?” 米洛此时觉得呼吸困难。我的天哪,我们干了些什么?我们夺去了她的遗产, 而根本没必要那么做,现在我们可以还给她了。 他转身要跟埃伦说话,但她的眼神制止了他。 ※※※ “我们得想办法,埃伦。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帕特里夏留在那儿。至少现在不能。” 他们在第五大街公寓,正准备穿衣去赴慈善宴会。 “这正是我们眼下所做的事情,”埃伦对他说,“除非你想把她带到这儿,设 法解释为什么我们说她在飞机坠毁时被烧死了。” 他找不出理由。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他说:“好吧,那就这样。我们每月寄钱 给她,这样她——” “别做傻事了,米洛。”她草草回答,“给她寄钱?这样让警察去调査谁在给 她寄钱,最后追踪到我们头上?不行。如果你的良心过意不去,我们让公司为慈善 事业募捐。忘了那个孩子吧,米洛。她已经死了。记住了吗?” ※※※ 记住……记住……记住…… 这些话在埃伦·斯科特的脑际回响着。她看了看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宾馆舞 厅里的听众,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大家起立喝彩。 你们是在为一个垂死的女人喝彩呢,她想。 那天夜里鬼魂又出现了。她以为很久以前她已驱逐了它们。起初,为她丈夫的 兄嫂还有帕特里夏举行追悼会之后,鬼魂经常在夜里出现。苍白朦胧的幻影在她的 床上方徘徊,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她常常惊醒,脉搏在剧烈跳动,可是什么也没有 看见。这种事她从来没跟米洛说过。他是个软弱的人,告诉他可能会吓坏他,以致 做出蠢事,给公司带来不利。如果真相大白,丑闻会毁掉整个斯科特企业,于是埃 伦下决心不让这种事发生。因此她默默地忍受着鬼魂侵扰的痛苦,直到它们最终离 去,让她安宁。 就在宴会的那天夜里,它们又出现了。她忽然醒过来,从床上坐起身来,向四 周张望。屋里空荡荡的,鸦雀无声,但她知道鬼魂刚刚就在屋里。它们要跟她说什 么呢?它们知道她即将与它们一道同行吗? 埃伦下床,走进漂亮的联排别墅的客厅。厅内宽敞,摆满了古董。米洛去世以 后她买下了这里。她朝这间可爱的客厅扫了一眼,心里说:可怜的米洛。生前他没 有时间享受他哥哥的死给他带来的好处。飞机失事后一年,他因心脏病去世了,埃 伦·斯科特从而接管了公司。她管理有方,迅速使斯科特企业赢得了更显著的国际 地位。 公司属于斯科特家族,她心想,我不能把它交给陌生人。 这种想法使她想起了拜伦和苏珊的女儿。她是被她偷走继承权的合法继承人。 她这样想是因为害怕吗?她是不是想在临死之前赎罪? 埃伦·斯科特通宵没睡,坐在客厅里,两眼呆呆地望着空中,一边思考,一边 计划。事情发生多久了?有28年了。帕特里夏现在应已长大成人了,如果她还活着 的话。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她嫁给了村子里的某个农夫或商人了吗?她有孩子 了吗?她还住在阿维拉吗?或者她已经去别的地方了? 我一定要找到她,埃伦心想,而且要尽快找到。如果帕特里夏还活着,我得见 她,和她谈谈。我最终得把错误纠正过来。金钱能使谎言变为真理。我得想个办法 不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能解决这个问题。 ※※※ 第二天上午,埃伦把艾伦·塔克叫来了,他是斯科特企业的保安主管。他从前 是个侦探,四十开外,瘦高个儿,秃顶,脸色灰黄,工作很卖力,非常精明。 “我想让你为我完成一项任务。” “是,斯科特夫人。”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心里盘算着跟他讲到何种程度。我什么也不能向他透露, 她决定这么做,只要我活着,我决不将我自己或者公司毁灭。先让他去找帕特里夏, 然后我再决定如何对付她。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28年前,有个孤儿被遗弃在西班牙阿维拉城外的一所农 舍门前。我想让你去査明她现在何处,并且尽快将她带回来见我。” 艾伦·塔克面部没有任何表情。斯科特夫人不喜欢她的雇员感情用事。 “是,夫人。我明天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