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鲁维奥·阿尔扎诺惊恐地看着露西娅消失在急流之中,被冲向下游。顷刻间他 转过身来沿河岸奔跑起来,跳过木桩和树丛。在河的第一个弯道,他看到露西娅的 身体向他冲了过来。他跳下水,一边拚命朝她游去,一边和急流搏斗。几乎不可能 了。他感到自己被水推走。露西娅离他只有十码远,但仿佛有几英里远。最后他使 出力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指差一点滑走。他死死地抱住她,挣扎着朝岸 边的安全地带游去。 当鲁维奥到达岸边时,他将露西娅拖到草地上,自己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她 失去了知觉,没有了呼吸。鲁维奥将她面朝天翻过身来,骑在她肚子上,给她的肺 部施加压力。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他正感到绝望,一股水从她的嘴里流出,她 呻吟起来。鲁维奥连忙祈祷感谢上帝。 他继续施加压力,劲越使越轻,直到她的心跳稳定下来。她打着寒战,鲁维奥 赶忙向一堆树枝跑去,扯下一把树叶。他拿着树叶走到她跟前,为她擦干身子。他 也全身是水,感觉很冷,衣服全湿透了,不过他毫不在意。他刚才感到惊恐万状, 以为露西娅会死。这时,当他用下树叶温柔地擦着她裸着的身体时,他开始胡思乱 想起来。 她的身体就像圣母一样。原谅我,主呀,她属于你,我不能有这种邪念…… 由于有人在轻轻地擦拭她的身体,露西娅渐渐苏醒过来。她和伊沃一道躺在沙 滩上,他的舌头在慢慢移到身子下面。啊,对了,她这么想,啊,对了。别停呀, 亲爱的。她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兴奋起来。 露西娅落水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要死了。但是,她还活着,这时看着 上面救了她性命的那个男人,她想都没想,就伸出双臂,将鲁维奥拖到她身边。他 脸上顿时泛起吃惊的神色。 “修女——”他抗议着说,“我们不能——” “嘘!” 她的嘴唇压在了他的嘴唇上,给他一种坚定、饥渴、强烈的要求之感。她的舌 头在他嘴里搜寻。鲁维奥无法抗拒。 “快,”露西娅在耳语,“快呀!” 她看着鲁维奥紧张地脱下湿衣服。他值得奖励,她心想,我也值得。 当鲁维奥迟疑地移近她时,他说:“修女——我们不应该——” 露西娅没有交谈的兴趣。在感到他的身体在一种无时间限制、无意识的仪式之 中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时,她完全陶醉在传遍全身的快感之中。这比一切都甜蜜, 因为她九死一生哪。 令人吃惊的是,鲁维奥是个不错的情人,既温柔又坚定。他有一种使露西娅大 为吃惊的弱点。他眼里有一种温柔之情,使她突然觉得喉咙被哽住了。 我希望这个大傻瓜别爱上我了。他总是想讨好我。有多久没有男人想讨好我了 呢?露西娅心里想。她想起了她父亲,接着她又想她父亲是否会喜欢鲁维奥·阿尔 扎诺。我一定是疯了。这个人是个农民。我是露西娅·卡尔米内啊,安杰洛·卡尔 米内的女儿。鲁维奥的生活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干。我们因一个愚蠢事件凑到了一起。 这是命中注定的。 鲁维奥紧紧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露西娅。我的露西娅。” 他眼中的闪光告诉她,他陶醉在极度的快乐之中。他多么可爱啊,她想。接着 她又想:我这是怎么啦?我为什么像这样来想他呢?我正在躲避警察的追捕呀—— 她突然想起了金十字架,喘着粗气。噢,我的天哪!我一刻也不能忘了它,怎么能 忘了呢? 她迅速坐起身来。“鲁维奥,我在那后面的岸边放——放了一个包袱。请你为 我拿过来,好吗?还有我的衣服?” “当然可以。我立刻就回来。” 露西娅心急如焚,唯恐十字架会出什么问题。要是它不见了怎么办呢?要是有 人走过,捡走了怎么办呢? 露西娅看到鲁维奥腋下夹着那个帆布包着的十字架回来,才如释重负。我再也 不让它离开我的视线了,她心里想。“谢谢。”她对鲁维奥说。 鲁维奥将衣服递给她。她抬头看了看她,温柔地说:“我不想马上就穿。” ※※※ 太阳照在露西娅裸着的皮肤上,她感到懒洋洋的、暖暖的,躺在鲁维奥的怀抱 里让她感到极其舒服,仿佛他们俩发现了一块宁静的绿洲。令他们逃亡的危险似乎 被甩在了几千年之后。 “跟我说说你的农场吧。”露西娅懒洋洋地说。 他显出了兴致,他的话里有一种自豪之感。“那是彼尔堡附近一个小村子外面 的一个小农场。世世代代都属于我家。” “情况怎么样呢?” 他的表情暗淡下来。“因为我是巴斯克人,马德里政府罚我额外交纳税金。我 拒绝了,他们就没收了农场。那正是我遇到海梅·米罗的时候。我为了正义和他一 起跟政府作斗争。我有母亲和两个妹妹,总有一天我们会收回农场,我会返回家园 重新经营农场的。” 露西娅想起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被终身监禁。“你与你的家人关系亲密吗?” 鲁维奥欢快地笑了起来。“那当然喽。家人是我们首要的爱,不是吗?” 是的,露西娅想,但是我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 “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吧,露西娅。”他说,“你到修道院之前,和他们关系亲 密吗?” 谈话带来了危险。我怎么跟他说呢?我父亲是个黑手党成员。他和我的两个哥 哥因谋杀罪被监禁。“是的——我们很亲密。”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他是个商人。” “你有兄弟姊妹吗?” “我有两个哥哥。他们帮父亲做事。” “露西娅,你为什么进修道院呢?” 因为我谋杀了两个男人,警察在追捕我。我得停止这次交谈了,露西娅心想。 她大声说:“我必须逃走。”这与事实够接近了吧。 “你觉得这个世界让你无法忍受,是吗?” “差不多。” “我没有权利这么说,露西娅,但是我爱上你了。” “鲁维奥——” “我要娶你。我这一生中,还从未对任何女人这么说过呢。” 他身上有种令人感动的、诚实的东西。他不知怎样耍花招,她想,我得留神, 不要伤害他。但是叫安杰洛·卡尔米内的女儿作一个农民的妻子,实在难以想象! 露西娅几乎笑出声来。 鲁维奥误解了她脸上的笑容。“我不会永远躲躲闪闪地过日子。政府将被迫跟 我们讲和。然后我就回到我的农场。亲爱的——我这辈子一定使你幸福。我们会有 许多孩子,女孩儿都长得像你一样……” 我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了,露西娅心里作出了决定,我现在就应当制止他。 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无法这么做。她听着鲁维奥描绘他们一起生活的罗曼蒂克的 画面,觉得自己几乎愿意这种事情能够发生。她已经厌倦了逃亡。能够找到一个安 全的避难所,由爱她的人照料,那该多好呀。我一定是疯啦。 “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露西娅说,“我们该走了。” ※※※ 他们向东北方前进,顺着杜罗河弯弯曲曲的河岸行走,一路上有多山的农村和 茂盛的绿色树木。他们在维拉尔巴德杜埃罗这个风景如画的村子停下来,买了面包、 奶酪和葡萄酒,在一块草地上吃了一顿田园诗般的野餐。 露西娅在鲁维奥身边感到很满足。他身上有一种无声的力量,仿佛给了她力量。 他不是我需要的男人,但是他将会使某个走运的女人非常幸福的,她心想。 他们吃完以后,鲁维奥说:“下个城就是杜罗河畔阿兰达了。那是个很大的城 市。”鲁维奥·阿尔扎诺和他的农场只是一个梦;逃往瑞士才是现实。露西娅清楚 这将给他带来极大的伤害。她不忍看他的眼睛,这时她说:“鲁维奥——我想咱们 进城去吧。” 他皱起眉头。“那可危险哪,亲爱的。士兵——” “他们不会在那儿找我们的。”她迅速想了想,“除此之外,我——我得换身 新衣服了。我们不能老穿着这身衣服走路。” 进城的想法使鲁维奥感到不安,但他只说了一句:“如果你想去,就去吧。” 远处,杜罗河畔阿兰达的城墙和建筑物在他们面前隐约可见,仿佛泥土堆成的 人造山。 鲁维奥又试了一次。“露西娅——你肯定你要进城吗?” “是的。我一定要去。” ※※※ 他俩过了通往主要街道——卡斯迪拉大道——的长桥之后,朝市中心走去。他 们经过一个糖果厂、几家教堂和禽类店,空气中充满着各种气味。商店和公寓的建 筑排列在大道两旁。他们慢慢走着,留神不让别人注意他们。最后,露西娅感到欣 喜起来,她找到了要找的地方——一块招牌上写着:当铺①。她没有吭声。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并用英语解释。」 他们来到乡村广场,这里有商店、市场、酒吧。他们经过一家酒吧,里面有一 张很长的柜台、几张餐桌、一台自动电唱机。橡树条做的天花板上挂着火腿和一串 串大蒜头。 露西碰见时机到了。“我渴了,鲁维奥,”她说,“我们进去喝点行吗?” “当然可以。” 他挽着她的手臂,领她走进去。 柜台前围着五六个人。鲁维奥和露西娅在一个角落的桌旁坐下。 “想要什么,亲爱的?” “给我要杯酒。我马上就回来。我得去办一件事。” 她站起身来,走到街上。鲁维奥一人留下,眼瞪瞪地看着她,感到纳闷。 在酒吧外面,露西娅转身连忙赶到当铺,手里紧紧抓住那个帆布包。穿过街, 她看到一扇门上有一块黑色招牌,上面用白字写着:警察局②。她盯着看了一会, 心里怦怦直跳,然后她绕过去,走进当铺。 「②原文为西班牙语。」 一个大脑袋、满脸皱纹的男人站在柜台后面,几乎看不见。 “你好,小姐。”③ 「③原文为西班牙语。」 “你好,先生④。我有件东西想卖掉。”她很紧张,不得不将双膝靠在一起, 以免发抖。 「④原文为西班牙语。」 “什么东西?” 露西娅打开帆布包,把金十字架拿了出来。“你对这个有——有兴趣吗?” 当铺老板把十字架拿在手上,露西娅看到他眼中在闪光。 “能问你从哪儿得到的吗?” “我刚去世的叔父留给我的。”她嗓子干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老板拈了拈十字架,将它慢慢翻过来。“你要多少钱呢?” 她的梦成为现实了。“我要25万比塞塔。” 他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只值10万比塞塔。” “那我不如先卖我的身哩。” “我可以加价到15万比塞塔。” “我不如把它化了,让金子流到街上去。” “20万比塞塔。这是我的最后出价了。” 露西娅从他手中拿过十字架。“你把我赚得够苦的,不过我还是卖了。” 她在他脸上看到了激动之情。“好吧,小姐。①”他伸手去拿十字架。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露西娅把手缩了回来。“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小姐?” “我的护照给人偷了。我要个新的,好出国看望我生病的婶婶。” 这时他仔细地打量着她,他的眼睛很机灵。他点点头。“我明白了。” “如果你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十字架就是你的啦。” 他叹了一口气。“护照是不容易弄到手的,小姐。当局卡得很严哪。” 露西娅看着他,一句话没说。 “我不知道怎么帮你的忙。” “那就谢谢你了,先生。”说着,她向门口走去。 她还没到门口,他赶紧说:“等一会。②” 「②原文为西班牙语。」 露西娅停住脚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有个表弟,他有时候处理这一类事情。他是我的远房 表弟,你明白吧。” “我明白。” “我可以跟他说说。你什么时候需要护照呢?” “今天。” 那个大脑袋慢慢地点了点头。“如果这些事办成了,我们就做这笔交易吗?” “只要我拿到了护照。” “同意了。8 点以后再来吧,我表弟会到这儿来的。他可以想办法带上必要的 照片,插进护照里。” 这时露西娅的心怦怦直跳。“谢谢,先生。” “你愿意将十字架放在这里保管吗?” “我拿着更安全。” “那就8 点钟吧。再见①。”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她离开了当铺。出了门,她小心谨慎地避开警察局,回到酒吧,鲁维奥在那儿 等着她。她放慢脚步。她终于成功了。有了用十字架换来的钱,她就能去瑞士,这 样就获得自由了。她本应当快乐的,但相反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沮丧。 我这是怎么啦?我就要逃脱困境了。鲁维奥很快就会忘了我的。他会再找一个 女人的。 接着,她想起了他说话时眼中的那种神情。我要娶你,我这一生中,还从未对 任何女人这么说过呢。 这该死的男人,她想,不过,他并非我的障碍。 新闻媒体在发疯似的报道。头版头条新闻接连出现。有袭击修道院,全部修女 因窝藏恐怖分子被捕,四个修女逃亡,其中一位在中弹死去之前开枪打死了五个士 兵,等等。国际新闻热火朝天。 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云集到马德里,莱奥波尔多·马丁内斯首相为了缓和局势, 同意举办记者招待会。五六十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聚集在他的办公室,拉蒙·阿 科卡上校和法尔·索斯特罗上校坐在他的两旁。这天下午伦敦《时报》的头条新闻 标题——《恐怖分子和修女躲避西班牙的军队和警察》,首相已经看到了。 来自《巴黎竞赛报》的记者问道:“首相先生,您知道现在修女在什么地方吗?” 马丁内斯首相回答说:“阿科卡上校负责这次搜捕行动。我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阿科卡说:“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们在巴斯克恐怖分子的手中。非常遗憾的是, 有证据表明修女是恐怖分子的同谋。” 记者们飞快地记个不停。 “能谈谈特雷莎修女和几个士兵被枪打死的情况吗?” “我们得到情报,特雷莎修女跟海梅·米罗一道共事。她以帮助我们找到米罗 为借口,跑到一个军营,她在停止射击以前打死了五个士兵。我敢肯定,军队和反 恐特别行动小组在作一切努力将逃犯绳之以法。” “被抓起来送往马德里的修女怎么办呢?” “她们正在受审。”阿科卡说。 首相急于结束这次记者招待会。他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找不到修女的去向 或者抓不到恐怖分子使人们感到他的政府——还有他个人——无能而愚蠢,而新闻 界充分地利用这一点大作文章。 “能向我们提供一点逃亡的四修女的背景吗,首相先生?”一个来自《今日报 》的记者问。 “很遗憾。我不能为你们提供更多的消息。我再次告诉你们,女士们,先生们, 政府在尽职权范围内的一切努力寻找在逃亡的修女。” “首相先生,有报告说在袭击阿维拉修道院时采取了残忍的手段。您能回答这 个问题吗?” 这给马丁内斯出了个难题,因为事实正是如此。阿科卡严重地超越了他的权力 范围。不过他以后再处理上校。现在是显示团结的时候。 他转身面对上校平和地说:“这个问题将由阿科卡上校回答。” 阿科卡说:“我已听说了这些没有根据的报道。事实很简单。我们得到可靠情 报,海梅·米罗和他手下十几个人藏在西多会修道院,而且他们全副武装。到我们 袭击修道院的时候,他们已经逃走了。” “上校,我听说您的一些部下调戏——” “那是无耻的诽谤。” 马丁内斯首相说:“谢谢诸位,女士们,先生们,招待会到此结束。你们将得 到事态的最新进展。” 记者们走了之后,首相转过身来对阿科卡和索斯特罗上校说:“他们使我们在 全世界人的眼中显得像野兽一般。” 阿科卡对首相的看法毫无兴趣。他所关心的是半夜他将接到的那个电话。 “阿科卡上校吗?” 电话里的声音他很熟悉。他的脑子马上清醒过来。“是的,先生。” “我们对你感到失望哪。在此之前我们本希望看到一些结果的。” “先生,这事我已经有着落了。”他感到自己全身冒汗,“我请求您再耐心一 点。我不会使您失望的。”他屏住呼吸,等待回答。 “你的时间不多了。” 电话挂了。 阿科卡上校放下电话,坐在那里,满腔怒火。这该死的米罗在哪儿呢? 我要杀了她,里卡多·梅利亚多心想,我可以用手扼死她,把她扔下山,或者 干脆毙了她。不,我看扼死她倒会给我带来最大的快乐。 格拉谢拉修女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使人发怒的人。她简直不可理喻。起初,海 梅·米罗分配他护送她的时候,里卡多·梅利亚多还很高兴。一点没错,她是个修 女,但是她也是他所见过的最令人销魂的美女。他决心要了解她,弄清楚她为什么 要一辈子将她那令人陶醉的美貌关在修道院的墙内。透过她身穿的衬衣和裙子,他 可以看到她那丰满的、已到结婚年龄的女人的身体曲线。这次逃亡会很有趣的,里 卡多肯定地想。 但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问题是格拉谢拉拒绝跟他说话。他们上路以后, 她一个字也没说。最使里卡多恼火的,是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愤怒、惊恐或者心烦 意乱。根本无可救药。她仿佛退回到了只属于她自己的某个遥远的世界,对他、对 周围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沿着炎热、灰尘四起的小 路行进,经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小麦田和大麦田、燕麦田、葡萄树田。他们避开 一路上的小村庄,沿着向日葵田行走。 当他们过莫罗斯河时,里卡多问:“想休息一会儿吗,修女?” 沉默。 在向北到达冰雪覆盖的瓜达拉马山之前,他们先要到达塞哥维亚。里卡多想尽 量和她客气地交谈,但是毫无希望。 “我们很快就要到塞哥维亚了,修女。” 没有反应。 我是怎么得罪她了?“你饿了吗,修女?” 根本不理睬。 仿佛她就不在场。他一生中还从未这样挫败过。也许这女人有点迟钝,他心想, 一定是这样。上帝给了她超凡之美,然后又罚她成了个低能者。但是他不信这一点。 ※※※ 他们到了塞哥维亚郊外,里卡多注意到城里很拥挤,这意味着民防卫队的戒备 比平常更加森严。 他们接近切斯特伯爵广场时,他看到一些士兵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他轻声地 说:“挽着我的胳膊,修女。我们看上去得像一对出来散步的情人。” 她不理他。 我的天,里卡多心想,她也许是聋哑人。 他伸过手去,把她的手放在他手上,她突然使劲地反抗,使他大吃一惊。她一 把甩开,仿佛被针刺了一般。 士兵走近了。 里卡多向格拉谢拉倾过身子。“你不要生气嘛,”他大声说,“我妹妹也有同 样的感受。昨天吃了晚饭,她将孩子哄睡之后,她说女人自己睡觉的时候,男人要 是不坐一起抽那种难闻的雪茄烟或者讲故事就好了。我敢打赌——” 士兵走过去了。里卡多转过脸看了看格拉谢拉。她脸上毫无表情。里卡多在脑 子里开始咒骂起海梅来,唯愿他给他安排的是另一个修女。这一个是石头做的。没 有够硬的凿子能钻到那冷酷的核心。 说实在的,里卡多·梅利亚多清楚他是个吸引女人的男人,许多女人都这样跟 他说过。他的肤色白晳,身材高大,鼻子有贵族气派,脸上充满智慧,牙齿雪白。 他出生在巴斯克人最有名望的一个家庭。他父亲是北方巴斯克乡村的一位银行家, 留心教养里卡多。里卡多在萨拉曼卡大学念书,他父亲期望儿子和他一道经营家里 的生意。 里卡多大学毕业回到家里时,顺从了父亲的意愿去银行工作,但是不久他就开 始关心起他的民族的问题。他参加会议、群众集会,抗议政府,很快成为埃塔组织 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他父亲听说了儿子参加的活动以后,将他叫到他那用木质板材 装饰的宽敞的办公室,跟他上起课来。 “我也是个巴斯克人,里卡多,但我也是个商人。我们不能在我们生活的国家 里鼓动一场革命,这样会毁了自己的家呀。” “我们谁也不想推翻政府,父亲。我们要求的只是自由。政府对巴斯克人和加 泰罗尼亚人的压迫是无法忍受的。” 老梅利亚多仰靠在椅背上,审视着他的儿子。“我的好朋友市长昨天悄悄地告 诉我,暗示你最好不要参加群众集会了。最好将你的精力放在银行生意上。” “父亲——” “听我说,里卡多。我年轻时也热血沸腾。但是有其他方法使人冷静。你已经 和一个漂亮的姑娘订婚了。我希望你有许多孩子。”他挥了挥手,“你未来大有希 望啊。” “但是您不明白吗——?” “我比你清楚得多,孩子。你未来的岳父对你参加的活动也不高兴。我不希望 任何阻碍婚礼的事情发生。我的话说明白了吧?” “懂了,父亲。” 第二个星期六,里卡多·梅利亚多在巴塞罗那礼堂领导一次巴斯克人集会时被 捕。他拒绝了父亲为他保释,除非他能保释其他参加示威而被捕的人。他父亲拒绝 了。里卡多的职业生涯到此结束,他的婚约也就此解除。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危险 的五年,九死一生。五年来他一直充满激情,为他坚信的事业斗争。现在他成了警 察的通缉犯,在逃亡之中,护送一个迟钝、又聋又哑的修女穿过西班牙。 “我们走这条路。”他对格拉谢拉修女说。他很留神,不去碰她的胳膊。 他们离开大路,来到圣瓦伦廷街。街拐角有一个出售乐器的铺子。 里卡多说:“我有个主意。在这儿等等,修女。我马上就回来。” 他走进铺子,向柜台后面的一个年轻店员走过去。 “您好①。想要点什么吗?”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是的。我要两把吉他。” 店员笑了。“啊,您运气不错呀。我们刚进了一些拉米雷斯牌的。这可是质量 最好的。” “也许我不想要质量那么好的。我和我朋友不过是业余爱好者而已。” “随您的便,先生。这些怎么样?”店员走向商店的一个柜台,柜台上摆有12 把吉他,“我以五千比塞塔一把的价格卖给你两把科诺斯牌的。” “不要。”里卡多选了两把便宜的吉他。“这些就够好的了。”他说。 里卡多一会儿就出了铺子,他手中拿着两把吉他回到街上。这时他倒有点儿希 望格拉谢拉修女已经离开了,但是她还站在那儿,耐心地等候。 里卡多解开一把吉他的带子,将它递给她。“拿着,修女。把这个挎在你的肩 上。” 她瞪眼看着他。 “你用不着弹它,”里卡多耐心地说,“只是为了效果。” 他把吉他递给她,她犹豫着接受了。他们在罗马时期建造的巨大旱桥下,沿弯 弯曲曲的街道行走。 里卡多决定再试一次。“看到这旱桥了吧,修女?石头之间没有水泥。传说这 是两千年前由魔鬼建造的,石头堆石头,支撑在一起的力量是魔鬼的魔法。”他看 她是否有反应。 丝毫也没有。 见她的鬼去吧,里卡多想,我再也不试了。 民防卫队的士兵到处可见,无论何时遇到他们,里卡多都假装在热烈地与格拉 谢拉交谈,总是留心不碰她的身体。 警察和士兵的数量好像在增多,但是里卡多有理由觉得安全。他们可能在寻找 一个穿长袍的修女和米罗的一些手下,但没有理由怀疑两个挎着吉他的旅游者。 里卡多感到饿了,尽管这样格拉谢拉也没吭一声。他敢肯定她也一定饿了。这 样他们便来到一家小咖啡馆。 “我们在这里停一停,进去吃点东西,修女。”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随你的便。” 他走进咖啡馆。过了一会,格拉谢拉也跟着进来了。 他们坐下之后,里卡多问道:“你想吃什么,修女?” 没有回答。她令人发怒。 里卡多对女招待说:“两个凉菜汤,两份辣味香肠。” 汤和香肠送来之后,放在格拉谢拉面前的,她全吃了。他发现她机械地吃着, 没有一点品尝的乐趣,仿佛是在完成某项任务。坐在别的桌旁的男人瞪瞪地望着他, 里卡多不能指责他们。这会使年轻的戈雅①抓住她的美貌,他想。 「①西班牙画家。」 尽管格拉谢拉的举止死气沉沉,但是里卡多每看她一眼便觉得喉咙被哽住,同 时他也诅咒自己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傻瓜。她是一个谜,藏在一堵穿不透的墙后。里 卡多认识十多个美丽的姑娘,但是没有一个人使他产生这种感觉。她的美貌几乎给 人一种神秘之感。讽刺的是,她那个令人惊艳的外表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他 一无所知。她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瓜呢?有趣还是乏味呢?冷酷无情还是满腔热情 呢?我倒希望她是愚蠢、乏味、冷酷无情的人哩,里卡多心想,否则失去她我会舍 不得的。这样想倒像她是我的女人似的。她是上帝的人。他看着别处,恐怕她会知 道他脑子的想法。 离开的时候,里卡多付了账,他们站起身来。一路上,他就注意到了格拉谢拉 修女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我得叫辆车才行,他心想,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他们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城边的“皇家苹果园”时,他们碰到了吉卜赛人的敞 篷车队。车队有四辆装饰得五彩缤纷的马车。车后部坐着孩子和妇女,他们都穿着 吉卜赛人的服装。 里卡多说:“在这儿等着,修女。我去看看我们可不可以搭车。” 他走近领头的那个车把式,这个人很健壮,全身穿着吉卜赛的华丽服装,还戴 着耳饰。 “晚上好,先生。①如果您能让我和我的未婚妻搭乘您的车,我将感激不尽。”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吉卜赛人朝格拉谢拉站着的地方望去。“可以。你们去哪儿?” “去瓜达拉马山。” “我可以把你们带到‘地下樱桃园’。” “那简直太好了。谢谢您啦。” 里卡多跟吉卜赛人握了握手,将钱放在他的手中。 “上最后一辆车吧。” “谢谢。” 里卡多回到格拉谢拉等候的地方。“吉卜赛人会将咱们送到‘地下樱桃园’,” 他告诉她,“我们坐最后一辆车。” 这时候他觉得她肯定会拒绝。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马车走去。 车内有五六个吉卜赛人,他们为里卡多和格拉谢拉让出座位。他们上车的时候, 里卡多帮忙扶修女上去,但是这时候他碰到了她的手臂,她狠狠地将他一把推开, 使他大吃一惊。好吧,见你的鬼去。格拉谢拉自己抬腿上车的时候,他瞟了她的光 腿一眼,情不自禁地想:这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腿。 他们坐在车上的硬木板上尽量使自己舒服一点,长途旅行开始了。格拉谢拉坐 在一个角落里,双眼紧闭,嘴唇在祈祷,动个不停。里卡多无法将视线离开她。 ※※※ 时间渐渐流逝,太阳成了一个炽热的火炉,在烘烤着他们,晒着大地;蔚蓝的 天空万里无云。马车一次又一次穿过平原,一群群大鸟在头顶上翱翔。那是犬秃鹰, 里卡多心想。一种有着金黄色羽毛的秃鹰。 下午晚些时候,吉卜赛车队来到一个小站,领头的车把式走近最后一辆车。 “我们只能带你们到这儿了,”他告诉里卡多,“我们要去宾维拉斯。” 方向不对。“那好吧,”里卡多肯定地说,“谢谢您啦。” 他刚要向格拉谢拉伸出一只手,又马上再想了想。 里卡多转身对吉卜赛领头的说:“您要是能卖点吃的给我和我的未婚妻,我将 感激不尽。” 领头的转身对一个女人说了几句外国话,一会儿之后两包食物便被送到了里卡 多手里。 “多谢。①”他掏出一些钱。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吉卜赛领头的打量了他一会:“你和这位修女已经付了饭钱。” 你和这位修女。这么说他知道了。然而,里卡多没有一丝危险之感。吉卜赛和 巴斯克人、加泰罗尼亚人一样深受政府压迫。 “一路平安。”①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里卡多站在那儿望着车队从视线中消失,然后转身走到格拉谢拉身边。这时, 她正沉默而又冷淡地看着他。 “你跟我在一起受苦的时间不会太长了,”里卡多安慰她说,“我们很快就要 到洛格罗尼奥了。你在那儿将见到你的朋友,你们将去门达维亚修道院。” 没有反应。他就像在跟石头说话。我这是在跟一堵石墙说话。 ※※※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宁静的山谷,到处都是种着苹果树、梨树、无花果树的 果园。几码开外便是杜拉通河,河中有许多鲑鱼。过去,里卡多常在那儿钓鱼。那 是个休息和居住的好地方,但是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他转过身,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瓜达拉马山脉。里卡多对这个地区很熟悉。有好 几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深山。小路上有眼镜蛇、野山羊和豺狼。如果里卡多单独 行走,他会选择最短的路线。但是带着格拉谢拉在身边,他决定选最安全的路线。 “好了,我们上路吧,”里卡多说,“我们前面有很长一段路要攀登。” 他想一定要到达在洛格罗尼奥与其他人会合的地点,让这个沉默不语的修女令 别人头痛去吧。 格拉谢拉站在那儿等着里卡多领路。他转过身,开始上山。他们开始走陡峭的 山路了,格拉谢拉踩到了几粒散落的卵石滑了一跤,里卡多本能地伸手去扶她。她 猛地一把将他推开,自己站了起来。好吧,他心想,气愤已极,摔断你的脖子。 他们继续往上走,向巍峨的顶峰攀登。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冷空气越来越 稀薄。他们朝东面走,穿过一片松树林,前面展现出一个村庄,那是滑雪者和登山 者的憩息之地。知道那里会有吃的,会有温暖,可以休息,真是太诱人了。太危险 了,他肯定地想。那是阿科卡设陷阱的最佳地点。 他转身对格拉谢拉说:“我们绕过村子。我们休息之前你还能走一段吗?” 她看了看他,转身又开始走。这就是回答。 这种不必要的粗鲁举止使他大为生气,心想:到洛格罗尼奥我就可以摆脱她了, 谢天谢地。看在上帝分上,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混乱的感觉呢? ※※※ 他们绕过村庄,沿森林边行走,很快又来到小路上,向上攀登。呼吸越来越困 难,小路更陡了。他们绕过一个弯道时,碰到了一个山鹰的空巢。他们又避开了一 个安静地躺在下午的阳光之下的村庄,在村外休息,并在一条山泉边停下,喝冰冷 的泉水。 黄昏时,他们来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地带,此地以山洞著称。过了这里之后,路 将是下坡。 从现在起,里卡多心想,路就好走了。最糟的已经过去了。 他隐隐约约听到头上有蜂鸣声。他抬起头,寻找声音来自何方。一架军用飞机 突然之间飞越山顶,朝他们飞来。 “卧倒!”里卡多大声喊道,“卧倒!” 格拉谢拉仍然往前走。飞机盘旋了一会儿开始俯冲。 “卧倒!”里卡多又大叫了一声。 他跳起来,将她压倒在地。随后发生的事令他大为吃惊。格拉谢拉突然歇斯底 里地尖叫起来,跟他搏斗。她踢着他的腹股沟,在他脸上乱抓,企图挖破他的眼睛。 最使他吃惊的是她说的话。她连骂带叫地说出一连串使里卡多震惊的下流话,一连 串咒骂他的粗痞话。这些话居然出自这张美丽、纯洁的嘴,他简直不敢相信。 他想抓住她的手,保护自己免遭她耙子般指甲的伤害。她在他身体下面像是一 只野猫。 “住手!”他喊道,“我不是想伤害你。那是一架军用侦察机。他们可能看见 我们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他紧紧地抓住她,直到她发疯似的挣扎停止为止。她发出一阵奇怪的、哽噎的 声音,他意识到她在抽泣。尽管里卡多熟知女人的性格,但是这时他完全感到迷惑 不解。他骑在了一个歇斯底里的、会说粗话的修女身上,简直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静而又使人信服。“修女,我们得赶快找个藏身之地才 是。飞机也许已经报告发现了我们,几小时之后士兵就会成群地出现在这个地方。 如果你真想去修道院,那就起来跟我走吧。”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自己小心地起身,放开她,坐在她身边,直到她的哭泣减 缓下来。最后,格拉谢拉站起来。她满脸是泥,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因哭泣而红红 的,然而她的美貌使里卡多动心。 他轻声地说:“对不起,吓坏你了。我不知道在你身边该怎么做。我保证以后 我会更加小心的。” 她抬头用那双噙满泪水的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他,里卡多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什 么。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她跟着站起来。 “这一带有十几个山洞,”里卡多告诉她,“我们要躲在一个洞里过夜。黎明 时我们重新上路。” 他的脸上有几处被她抓破了皮,还流着血,但是他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觉 得她身上有一种使他动心的脆弱,这使得他想说几句让她放心的话。但是现在他却 成了沉默的人。他想不出一件想说的事。 这些洞穴是长年累月由大风、洪水、地震形成的,洞穴多种多样。有些仅仅是 岩石山上的缺门,有些是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无底洞道。 在离他们发现飞机那个地方一英里远处,他们找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洞穴。低 矮的洞口正好被矮树丛遮住。 “待在这儿。”他说。 他猫腰进洞,来到洞穴里面。洞内黑乎乎的,只有从洞口射进来的微弱光线。 洞有多深无法估测,但这关系不大,因为没有必要去探测。 他出来回到格拉谢拉身边。 “看起来比较安全,”里卡多说,“请到里面等等吧。我去找点树枝把洞口盖 上。我几分钟后就回来。” 他看着格拉谢拉一声不吭地进了洞穴,心想自己回来时她是否还会在里面。他 意识到他极其希望她还在里面。 ※※※ 格拉谢拉在洞里看到他走了,接着绝望地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 我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心里想,你在哪,基督?请将我从这个地狱解救出去吧。 尘世间本来就是地狱。从一开始格拉谢拉就感觉自己被里卡多吸引住了,她一 直在为此挣扎。她想起了那个摩尔人。我害怕我自己。害怕我心中的魔鬼。我想要 这个男人,但我又决不能要他。 因此她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沉默的障碍。在修道院她曾经与这种沉默一道生 活着。但是,现在脱离了修道院的条规,脱离了祈祷,脱离了严格的日常生活的帮 助,格拉谢拉无法消除自己内心的黑暗。多年来她一直在与她身体的热望搏斗,设 法忘记来自她母亲床上的那种声音、呻吟和叹气声。 那个摩尔人正看着她的裸体。 你还是个孩子,穿上衣服滚出去…… 我是个女人哪! 多少年来她设法忘掉那个摩尔人的身体给她的那种感觉。 她母亲尖叫起来:你这个婊子! 医生说:我们的外科主治医生决定亲自为你缝针。他说你太美了,不能让你留 下伤疤。 所有这些年来的祈祷都是为了消除她的罪恶感。但是都失败了。 格拉谢拉第一眼看到里卡多·梅利亚多时,往事像潮水般涌进她的脑海。他英 俊、温柔、和蔼。格拉谢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梦想过像里卡多这样的男人。当 他靠近她时,当他碰到她时,她的身体就本能地燃起火焰,内心充满了羞耻。我是 基督的新娘,有这种想法就是背叛上帝,我属于你,主呀。现在请救救我吧。清除 我脑子里的杂念吧。 格拉谢拉千方百计地保住他们之间的这堵沉默的围墙,这堵墙只有上帝可以通 过,能挡住恶魔。但是她想挡住恶魔吗?当里卡多跳到她身上,将她按倒在地的时 候,那是那个摩尔人在跟她交欢,是那个男修士企图强奸她,她在充满恐惧之下与 他们搏斗。不,她向自己承认,那不是事实。她与之搏斗的是她内心深处的强烈欲 望。在她的灵魂和肉体的欲望之间,她被撕裂开来。我决不能屈服。我一定要回到 修道院去。他随时都会回来。我该怎么办呢? 格拉谢拉听到洞穴后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像猫叫一般的声音,连忙转过身去。黑 暗之中有四只绿眼睛瞪着她,朝她逼近。格拉谢拉的心跳开始加快。 两只狼仔迈着柔软的、慢慢的步子向她走来。她笑了起来,向它们伸过手去。 突然间,洞口刷地一声响。是里卡多回来了,她这么想。 刹那间,一只大灰狼向她的喉咙猛扑过来。 露西娅·卡尔米内在杜罗河畔阿兰达的那家酒吧外面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从窗户向里看去,她看到鲁维奥·阿尔扎诺坐在里面等候着她。 我决不能让他产生怀疑,她心想,8 点钟我就会拿到新护照,去瑞士了。 她强作笑脸,走进酒吧。鲁维奥看到她,如释重负,咧嘴笑了起来。当他站起 身来的时候,他的眼神使露西娅产生一阵巨痛。 “我真为你担心哪,亲爱的。你去了那么久,我以为你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呢。” 露西娅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平安无事。”除了我买到了我的自由之外。 我明天就可以出国了。 鲁维奥坐在那儿,打量着她的眼睛,紧紧抓着她的手,他身上迸发出一种强烈 的爱,露西娅为此感到不安。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吗?不。因为我没有 勇气告诉他。他没有爱上我。他认为我是他所爱的那种女人。没有我,他会过得更 好。 她避开他,转过头来第一次看了看酒吧四周。屋内坐满了当地人。大多数人似 乎都在瞪眼看着这两个陌生人。 小餐馆里的一个年轻人开始唱起歌来,接着其他人也应和起来。一个男人朝鲁 维奥和露西娅坐的桌子走过来。 “你不唱歌吗,先生?和我们一块儿唱吧。” 鲁维奥摇摇头。“不。” “你怎么啦,朋友?” “那是你们唱的歌。” 鲁维奥看到露西娅脸上迷惑的表情,解释说,“这是一首歌颂佛朗哥的老歌。” 其他人也围到了桌子旁。很明显这些家伙都已醉了。“你反对佛朗哥吗,先生?” 露西娅看到鲁维奥握紧了拳头。噢,我的天,现在不要打。他决不能做出任何 引起别人注意的事来。 她警告似的对他说:“鲁维奥……” 谢天谢地,他明白了。 他抬头看了看那些年轻人,和气地说:“我没有反对佛朗哥的意思。我只是不 知道歌词而已。” “啊,我们都来一起哼这首歌吧。” 他们站在那儿等着鲁维奥拒绝。 他瞟了露西娅一眼。“好吧。” 那些人又唱起来,鲁维奥大声哼了起来。露西娅看到他强压自己的怒火,感到 他很紧张。他这么做是为了我呀。 歌唱完之后,一个男人拍拍他的背说:“不错嘛。老伙计。真不错嘛。” 鲁维奥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希望他们走开。 有人看到了露西娅裙兜里的那个帆布包。 “你在那儿藏了什么呀,亲爱的?” 他的同伴说:“我敢打赌,那是一件比裙底下那玩意儿更值钱的东西。” 那些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干吗不脱下裙子让我们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呢?” 鲁维奥跳将起来,一把掐住一个家伙的脖子。他用力一推,那家伙被抛出很远, 穿过屋子,弄坏了一张桌子。 “别打!”露西娅尖叫起来,“别打呀!” 但是太晚了。顷刻间变成了打群架,每个人都渴望加入。一只酒瓶砸碎了柜台 后面的玻璃。那些家伙尖声叫骂,在屋里穿来穿去,桌椅都被打翻在地。鲁维奥打 倒了两个,第三个冲了上来,击中了他的腹部。他痛得嘟哝了两句。 “鲁维奥!我们离开这儿吧。”露西娅尖叫道。 他点点头。他紧紧抓住腹部。他们在斗殴者中打开一条路,冲出了酒吧,来到 街上。 “我们得赶快逃走。”露西娅说。 今晚上你可以拿到护照。8 点以后再来吧。 她得找个藏身之地,躲到那个时候。他真该死!他怎么就控制不住他自己呢? 他们转到圣马利亚街,后面打架的嘈杂声渐渐消失了。他们过了两个街区,来 到一座大教堂——圣马利亚教堂跟前。露西娅跑上阶梯,打开门,向里面窥视了一 下。教堂里空无一人。 “我们在这儿很安全。”她说。 他们走进昏暗的教堂里面,鲁维奥仍然捂着肚子。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 “好吧。” 鲁维奥把手从肚子上松开,鲜血直往外涌。 露西娅顿时觉得头晕想吐。“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啦?” “是刀子,”鲁维奥轻声地说,“他用了刀子。”他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 露西娅跪在他身边,非常痛苦。“别动。” 她撕开他的衬衣,拿它按着他的肚子,想堵住往外流的血,鲁维奥的脸色惨白。 “你不应该跟他们打架,你这傻瓜。”露西娅生气地说。 他的声音很微弱,模糊不清。“我不能让他们那样对你说话。” 我不能让他们那样对你说话。 露西娅从未这样感动过。她站在那儿瞪瞪地看着他,心想:这是这个男人第几 次舍命救我了? “我决不能让你死,”她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她突然站起身来, “我马上就回来。” 她在教堂后面神父的更衣室里找到了水和毛巾,为鲁维奥清洗了伤口。他的脸 滚烫滚烫的,全身冒汗。露西娅在他的额头上放上冷毛巾。鲁维奥双眼紧闭,仿佛 睡着了似的。她用胳膊垫起他的头,跟他说起话来。她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她说话 是为了让他活着,强使他抓住生命的那根细线。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生怕停住一秒 钟。 “我们将一同在你的农场干活,鲁维奥。我想见你母亲和你妹妹。你想她们会 喜欢我吗?我希望她们会喜欢,非常想。而且,我是个能干的人,亲爱的。这你会 看到的。我从未在农场干过活,但我可以学。我们将把它建成西班牙最好的农场。” 她整个下午都在跟他说话,帮他擦洗发烫的身子,为他更换衣服。血差不多止 住了。 “你知道吗,亲爱的?你好些了。你会好的。我告诉过你。你和我将过上美好 的生活,鲁维奥。只是,你不要死呀。求求你!” 她泪流满面。 ※※※ 露西娅透过满是污点的玻璃窗看到下午的影子笼罩在教堂的墙上,又渐渐消失 了。夕阳西下,天空暗淡下来,最后是一片黑暗。她又仔细地为鲁维奥换了一次绷 带。这时教堂的钟响了,吓了她一跳。她屏住呼吸,数着:一……二……三……五 ……七……八。8 点了,时间在召唤她,告诉她是去当铺的时候了。是逃出这场噩 梦、搭救自己生命的时候了。 她跪在鲁维奥身边,摸摸他的前额。他烧得厉害,全身冒汗,呼吸微弱而且急 促。她看不到他还在流血的迹象,但这可能意味着他体内出血。该死的。救自己的 命去吧,露西娅。 “鲁维奥……亲爱的……” 他睁开眼睛,只是半清醒过来。 “我得离开一会儿。”露西娅说。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求求你……” “没事的,”她轻声说,“我会回来的。” 她站起身来,深情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我帮不了他,她想。她拿起金十字架, 转身匆忙走出教堂大门,两眼噙满泪水。她东倒西歪地来到街上,开始加快脚步, 朝当铺走去。那个人和他的表弟可能在等她,为她弄到了获得自由的护照。到早上, 教堂祷告开始时,人们会发现鲁维奥,将他送进医院。人们会照料他,他会好起来 的。除非他活不到明天天亮,露西娅想,唉,这不关我的事。 当铺就在前头。她只迟到了几分钟。她看到店里的灯还亮着。两个男人正在等 她。 她开始加快脚步,接着跑了起来。她穿过街道,冲进开着的门。在警察局里,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官正坐在办公桌后面。露西娅一出现,他便抬起头来。 “我要请您帮忙,”露西娅叫道,“有个男人被刀捅伤了。他可能要死了。” 警察没有提问,便拿起电话听筒,开始讲话。他放下听筒时说:“一会儿有人 同你前去。” 两名侦探几乎立刻出现。“有人被捅了吗,小姐?” “对。请快跟我来。” “我们在路上去接医生,”一名侦探说,“然后你就可以带我们去见你的朋友 了。” 他们去医生家接了医生,露西娅催他们快去教堂。 他们进了教堂之后,医生向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的人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跪 下。 一会之后,他抬起头。“他还活着,但危在旦夕。我去叫救护车。” 露西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默默地说:谢谢你,上帝。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现在让我安全离开,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在去教堂的路上,其中一名侦探一直盯着露西娅。她的脸好熟呀。接着,他突 然明白过来。她和国际刑警组织发放的头号红色通缉令上的那张照片有着惊人的相 似之处。 那名侦探在同伴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人转身打量着她。然后两人朝露西娅 走过来。 “对不起,小姐,麻烦您跟我们回警察局去一趟。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