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丽莎白把塞缪尔的自传带在身边。 她常常站在塞缪尔·洛菲夫妇的肖像前,静静看着书中的人物,试着感觉他们 的存在,好像他们还活在世上一样。 注视了许久之后,她会转身上楼,到塔房去看书。她几乎每天都窝在塔房里, 不停地看书,读着读着,她发现自己愈来愈接近塞缪尔和特伦尼亚了。她似乎能跨 越时间的洪流,感受到他们的喜怒哀乐…… ※※※ 伊丽莎白读到,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塞缪尔都待在瓦尔大夫的诊所内帮他调配 药材,也学会怎么开处方,而特伦尼亚总是那么不期然,却又经常出现在他四周, 她依然是那么美丽脱俗。每次只要一见到她,塞缪尔就更加强了要与她共度一生的 意念。 塞缪尔很受瓦尔大夫的赏识,但是瓦尔太太却视他为眼中钉。她是一个尖酸刻 薄的悍妇、欺善怕恶的势利小人,她极度厌恶出身贫寒的塞缪尔。塞缪尔知道这一 点,所以他也尽可能不跟瓦尔太太碰面。 塞缪尔对于那些看起来不起眼却能治愈疾苦的药草非常着迷。根据书中的记载, 在公元前一五五○年时,埃及人就懂得用灯芯草开出八百一十一种处方了。那时候 人们的平均寿命只有十五岁,这点从当时奇奇怪怪的药方就可以看出来——鳄鱼粪、 壁虎干,还有蝙蝠血、骆驼的唾液、狮子的肝脏、青蛙的脚,甚至还有独角兽的角 粉。这些药材恐怕不能发挥什么神奇的疗效。当时,每张药单上都要签下“RX”的 符号,这代表埃及主司医疗的神祉霍拉埃的魔力。就连“化学”这个字,都是从古 埃及文“开米”或是“凯弥”衍生而来的。那些巫医则叫做“魔术家”。 这些都是塞缪尔学到的知识。 贫民窟和克拉科夫市区的药局都已相当古老。店里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的多半是 一些未经检测的药材,有些根本不具疗效,有些吃了还会害病。 塞缪尔对那些药材的属性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他认识其中的蓖麻油、氯化亚 汞、大黄、碘、可卡因以及吐根①(注:南美产茜草科植物的根;用来做吐剂、泻 剂)等药材的功效。另外,在这个地区还可以买到治哮喘、腹绞痛以及因斑疹伤寒 而引起的发烧所需要的“万灵丹”。 由于并没有人检验这些药材到底卫不卫生,所以经常可以看到软膏和漱口药水 里悬浮着一些小虫子、蟑螂,甚至一些溺死的老鼠与不知名的毛发。服了这些药材 的患者,有的病情不见起色,有的甚至还魂归西天,原因不是由于病情已经病入膏 盲,而是因为服用了这些不洁的药材。 当时有些杂志记载有关药局的介绍,塞缪尔把这些消息都牢牢记下来。他求知 若渴,对于药学方面的研究更是孜孜不倦,他也经常和瓦尔大夫讨论医学上的理论。 “这些都是有根据的,”塞缪尔自信而坚定的侃侃而谈,“每一种疾病都必有 其根治之道。对我们人类而言,身体健康是正常的,而患了疾病才是违反自然的。” “或许吧!”瓦尔大夫回答,“但是大部分的病人都不愿意尝试我的药方。” 他状似艰难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这才是明智之举。” 塞缪尔几乎把瓦尔大夫药学方面的藏书都翻遍了。每本书他都仔细念上好几回。 但是对于书上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他感到相当沮丧;有大多病症在当时还没有特效 药可治疗。 塞缪尔相当渴望能以实验来验证自己的假设。 有些科学家主张利用抗体来建立防御系统,并认为这是抵抗疾病的上上之策。 瓦尔大夫也曾经根据此理论进行一项试验——他从一个白喉患者身上抽取出血液, 然后注射到一匹马身上,结果那匹马死了。从此以后,瓦尔大夫就不再进行任何类 似的研究。 尽管如此,塞缪尔仍然相信瓦尔大夫的方向是正确的。 “您不能就此罢手,”塞缪尔对他说,“我认为您一定会成功!” 瓦尔大夫只是摇摇头,并且说道: “那是因为你现在才十七岁而已,塞缪尔。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时,你大概就 不会那么有自信了。算了吧!” 塞缪尔可没这么容易就被说服。 他想继续完成瓦尔大夫的实验。但他需要一些动物来当实验品。然而,他除了 利用一些流浪的野猫和自己捕捉到的老鼠之外,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供实验的动 物了。不幸的是,不管塞缪尔再怎么调整剂量,那些拿来试验的猫和老鼠全都死掉 了。 塞缪尔心中暗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们太小了。我需要大一点的动物,一 匹马,一头母牛或是一只绵羊。 但是他要到那儿去找这些动物呢? 一天傍晚,当塞缪尔回到家时,他发现门口有一匹老马和马车。马车的一侧用 歪歪斜斜的字体写了几个大字: “洛氏父子”。 塞缪尔不可置信地看了一会儿,急忙冲进屋里问他的父亲。 “那匹——外头那匹马你打那儿弄来的?” 他上气不接下气问着。 他父亲得意地笑了笑: “是我换来的。有了马我们就能多跑几个地方。再过个四五年,我们就有能力 再买第二匹马了。想想看,到时我们就有两匹马了!” 这就是他父亲的雄心大志!拥有两匹瘦弱的老马和一辆破车,梭巡于贫民窟窄 小脏乱的小巷叫卖!天啊!塞缪尔觉得欲哭无泪。 当天晚上,塞缪尔到马厩去看那匹马。他们叫它菲德。在所有马匹中,这匹马 可能是品种最差的一种。这是一匹老母马,既驼背又跛腿。它能不能走得比塞缪尔 的父亲快,可能都还是个问题呢!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塞缪尔现在拥有了第一个适用的试验品了。 他再也不必为了做试验,处心积虑捕捉老鼠和野猫了。当然,他的行动必须相当谨 慎,绝不能让父亲发现自己在他的爱马身上做实验。他敲敲菲德的头,然后对它说 道: “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带你进入医学界了。加油吧!” 塞缪尔在菲德的马厩一角弄了一个临时实验室。 他在一盆浓肉汤中培养出一些白喉菌。当这些细菌繁衍一定数量的时候,他就 取出一些到其他的器皿上,然后用肉汤稀释它,并且把它慢慢加热。他用皮下注射 用的针管吸满经过处理的细菌,走到菲德的身旁。 “记得我告诉过你吗?”他对马儿说,“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 塞缪尔把针头刺进菲德肩部松弛的皮肤下,就像以前瓦尔大夫做的一样。菲德 转过头来,好像在责备他似的瞪了一眼,随即淋了塞缪尔一身尿。 塞缪尔估计大约在七十二小时之后,注射到菲德体内的白喉菌就会开始繁衍。 然后,塞缪尔会再注射另一剂,这次剂量将比第一次多一点,之后再追加一剂。 如果抗体理论是正确的话,那么每一剂都能在接种者体内发挥有效的抗病功能, 而塞缪尔就可以发明有效的疫苗了;而接下来的步骤就是另外找人类来试验。这应 该不会太难。随便那一个已经病入膏盲的患者都会很乐意配合他的,只要他的药能 为他们带来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两天,塞缪尔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待在菲德身边。 “我从来没看过有人像他这么喜爱动物。”他父亲说,“我就是无法让他离开 菲德身边一步。” 塞缪尔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低低回了一声。事实上,他对他的所作所为颇有愧 于心,即使如此,他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向父亲坦承他在背后搞的花样,因为 一旦说了出去,父亲是绝对饶不了他的。此外,也绝对没有人会识破他的计划。毕 竟他只想从菲德身上抽出一两瓶的血浆罢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早,塞缪尔就被屋外传来的叫骂声 惊醒。他急忙下床跑到窗户前往外瞧。他看见父亲就站在房门口,马车停在他旁边, 他暴跳如雷。可是菲德不见了。塞缪尔随手抓了一件外衣套上,连忙赶去看看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 “畜牲!”他父亲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奸商!骗子!无耻之至!” 塞缪尔推开那些看热闹的路人,挤到父亲身边。 “菲德呢?” 塞缪尔问他父亲。 “问得好。”他父亲呜咽着,“它死了!就像条狗一样死在街上。” 塞缪尔的心为之一沉。 “你也看到我是怎么待它的,是不是?每次让它载货上街时,我哪次赶过它了? 我又何曾鞭打过它呢?不像有些我认识的小贩,总是对畜牲拳打脚踢的。这倒好了, 你看看它是怎么报答我的?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哼!等我逮到那个卖马给我 的杂碎时,我一定会亲手阉了他!” 塞缪尔转过身去,心痛犹如刀割。 不单是为了菲德的死,而是为了他破碎的美梦——远离贫民窟的生活,和特伦 尼亚生一窝小孩,住在华屋里过着安逸的生活,这些梦想仿佛都随着菲德的猝死而 一起幻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塞缪尔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之后,他又得知瓦尔夫妇已经准备将特伦尼亚许配 给一位犹太籍的教士。塞缪尔完全无法接受这接踵而至的重创。特伦尼亚是他的人 啊!塞缪尔决心不计后果,放手一搏。 他匆匆忙忙赶往瓦尔家中,那时他们夫妇两人正好就在大厅里。塞缪尔毕恭毕 敬地站在他们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开口说道: “我想您们可能弄错了。您们不能误了特伦尼亚的一生。特伦尼亚该嫁的人是 我。” 瓦尔夫妇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塞缪尔赶紧接着说: “我知道目前我的身份地位配不上特伦尼亚。” 他一鼓作气说下去: “但是要她嫁给那个年纪大得够当父亲的教士,未免太委曲她了。除了我以外, 没有人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杂种!给我滚出去!滚!” 瓦尔太太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看来好像快脑溢血了。 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塞缪尔早已被轰出门外。而且从今以后,瓦尔大夫的家他 再也不能踏进一步。 夜深时,万籁惧静。 塞缪尔充满恳诚的心向上苍祈求: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既然我不能拥有她,那么你为什么又要让我爱上她呢? 难道你是如此冷酷无情的吗?” 塞缪尔又悲痛至极地喊着: “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一个声音隔着大杂院薄薄的墙壁传来: “我们全都听见啦!塞缪尔!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给我闭嘴好吗?别再像神 经病一样扰人清梦了!求求你,行行好!” 第二天下午,瓦尔大夫派人把塞缪尔找了去。当塞缪尔赶到瓦尔家时,发现他 们一家人都在大厅等他。当然,特伦尼亚也在场。 “我们出了点问题。”瓦尔大夫开口说,“我们似乎生了一个最愚蠢不过的女 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迷上你了。我们都搞不懂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鬼迷心窍吧!因为像她们这种黄毛丫头是不懂什么叫做‘爱’的。 总而言之,她已经拒绝和拉宾诺维兹教士的婚事了。很不幸,她想要嫁的人是你。” 塞缪尔偷偷瞄了她一眼,特伦尼亚正对着他微微笑。塞缪尔快乐得差点儿高喊 起来。能与她厮守一生,此生又夫复何求? 瓦尔大夫接着说: “你说过你很爱我的女儿,是吗?” “是——是——是的,大夫。” 塞缪尔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他试着再回答一次。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稳定多 了。 “我是真心爱她的,大夫。” “很好。让我再问你一件事,塞缪尔。你愿意让特伦尼亚跟一个沿街叫卖的小 贩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塞缪尔知道自己中计了,但是他只能实话实说。 他看着特伦尼亚,缓缓开口说道: “不,大夫。” “哦?很好。现在你知道问题出在那里了。我们任何人都不想让特伦尼亚嫁给 一个街头小贩,是吧?但是,塞缪尔你自己就是靠街头叫卖为生的小贩呀!” “我不会一直都这么没出息的,瓦尔大夫。” 塞缪尔的口气坚决而有力。 “那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瓦尔大夫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此时,瓦尔太太语带尖酸插嘴说道: “你出生在小贩之家。那是你们的老本行,我也不怨谁。但是我绝对不允许自 己的女儿嫁到那种家庭去。” 塞缪尔怔怔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心中感到迷惑不已。来这里的一路上,他满怀 忧虑与失望。之后,他又乐得飘上了云端,这会儿又被现实的冷酷狠狠抛入无底的 深渊。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呢?他想不透。 “我们夫妻已经达成一个协议了。”瓦尔大夫终天开口说话,“我们给你六个 月的时间。如果你能在这个期限之内证明你并不是平庸之辈,而且你能够提供一个 和特伦尼亚现在一样的生活环境的话,那么我就答应你的婚事,绝无异议。否则一 切都依照原订的计划进行——特伦尼亚还是要嫁给拉宾诺维兹教士。我想这也是没 有办法中的办法,你认为呢?” 塞缪尔呆呆看着他,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六个月?” 他想着。 没有人能够在短短的六个月之内就打出一片天下的,更不要说一个在克拉科夫 贫民窟里长大的毛头小子了。 “你听懂了没有?” 瓦尔大夫问。“是的,大夫。” 塞缪尔听得再清楚也不过了。 他觉得胃沉沉的,好像里头塞满了铅块似的。恐怕只有等待奇迹的出现,才有 可能让他的美梦成真。瓦尔一家的乘龙快婿必须是教士或是医生,家境富裕的人也 行。塞缪尔迅速在脑海中分析各种可能性。 这个地方的律法规定不准他当医生——克拉科夫市的大夫是有配额限制的。 那么,当个犹太教士呢?这似乎更加不可能了。一般有志于教职者,必须从十 三岁就开始研读相关知识,然而塞缪尔都已经快十八岁了。 家境富裕?这更不用提。就算他二十四小时都在街上叫卖五金杂货,到九十岁 时他仍然是个穷光蛋。瓦尔大夫出了一道他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大难题。他们答应暂 缓与教士的婚事,一方面又出了一个难如登天的任务给塞缪尔,这纯碎只是安抚特 伦尼亚情绪的手段。只有特伦尼亚是唯一对他有信心的人。她全心全意信任塞缪尔。 她相信在六个月内,塞缪尔一定能找出致富或出人头地途径。 塞缪尔痛心地想着:她似乎比我还执著。 ※※※ 严酷的考验开始了。 时间飞也似的过去。白天,塞缪尔帮父亲在街上叫卖。一到夕阳西下、夜幕低 垂时,塞缪尔便连忙赶回家,随便找东西果腹,接着就到实验室工作去了。他搜集 许多不同的血清,并将这些血清分别注射到兔子、鸟、猫、狗等小动物的身上。然 而,那些动物全都死光了。 它们太小了。塞缪尔难过地想着,我需要大一点的动物。 想归想,他仍旧是一筹莫展。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塞缪尔每个星期都会跟着父亲一起到克拉科夫市区去补货。他跟以前一样,在 天还蒙蒙亮时就和其他小贩一样等在深锁的木门前。然而,他一点儿也没听到喧嚷 的人声,他的心思全在做实验上面。 有一天,天才刚破晓,塞缪尔照例陪父亲等在木门前。当他正在为几个实验上 的难题而百思不解时,一个人向他大吼: “你!犹太佬!往前走啊!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塞缪尔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发现木门已经开了,而自己的手推车则正好挡在 路中央。一个守卫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木门通常都是由两个守卫把关,他们身穿绿色制服,佩带胸章以及又粗又硬的 棍捧和手枪。其中一位守卫的腰间系着一把大钥匙,那是用来开关木门的。 一条小溪潺潺流经贫民窟的木门外侧,小溪上方横跨有一座木桥,这也是通往 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桥头就是守卫室,守卫就在那里站岗。 塞缪尔曾目睹一些倒霉的犹太人被守卫拖到桥的那一端,然而他们通常都再也 没有回来过。任何一个日落后还在贫民窟外游荡的犹太人都会被送到劳改营。对每 个犹太人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这两名警卫照理说应该整夜都必须在城外巡逻,以防犹太人偷跑出来。是贫民 窟里的居民都知道,一旦城门上了锁,就会有一名守卫到城里去找乐子。在黎明前, 他必定会赶回来帮他的同伴开城门。 这两名警卫其中一个叫保罗,另外一个叫阿拉姆。保罗平易近人,一点心机都 没有,而阿拉姆则截然不同。他残暴狡滑、毫无人性。他长得矮矮壮壮的,有一双 结实的臂膀和啤酒桶般的身躯。他是个典型的反犹太者,所以只要是他当班的那一 天,大家都会尽量提早回城,因为大家都知道,阿拉姆最喜欢的事莫过于拖着迟归 的犹太人过桥,再用棒子毒打他一顿,最后送他到看守所去接受更残忍的酷刑。 现在,站在门前对塞缪尔破口大骂的守卫就是阿拉姆。 塞缪尔推着手推车,快速通过大木门,朝克拉科夫市区前进。即使过了木门, 他仍能感受到阿拉姆从身后投射而来的炙热的目光。 一个又接着一个月过去,现在距离期限只剩下三个月了。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塞缪尔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想早一点找出实验失败的 症结;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往实验室里钻,埋首于研究中。 他曾经跟市区内几位富商谈过,但是很少有人愿意听他痴人说梦;即使愿意听 他说几句话的人,在听了这后,也只是给一些无关紧要的评论来敷衍了事。 “你想赚大钱啊?那就把钱省下来,别做傻事了,孩子。总有一天你也能跟我 一样有自己的产业。” 说来简单,可是塞缪尔跟他们不同。他们个个都是出身于富裕之家,要塞缪尔 跟他们一样一步登天,谈何容易呢? 失望之余,塞缪尔兴起了一个念头——他干脆带着特伦尼亚私奔好了。但问题 是,他们能走哪儿去呢?他可以想像浪迹天涯的下场就是定居在另一个贫民窟。到 时候,他仍旧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不!绝对不能这么做。他太爱她了,又怎舍 得让她吃这种苦呢?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时光飞逝如梭,转眼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塞缪尔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每个礼拜能见到特伦尼亚三次,当然不是两人单 独见面。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每见她一次面,塞缪尔的爱意就更增添几分。他心 中缠绕着甜蜜与苦涩的矛盾,他见她的次数愈多,就表示他们分离的日子愈近了。 “你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特伦尼亚总是这么告诉他。 然而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了,塞缪尔却连一点进展也没有。 一天晚上,特伦尼亚跑来找他。她抱着他,温柔地说道: “带我走吧!塞缪尔!” 塞缪尔从来未曾像此刻一样深深狂恋着她。堂堂一位医生的千金居然愿意为了 自己牺牲一切,不但得离开挚爱的双亲,也得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跟他过着有一 餐没一餐的苦日子。 塞缪尔紧紧抱住特伦尼亚: “我不能这么做!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我还是个穷酸小贩。” “我不在乎!” 特伦尼亚说。 塞缪尔看看自己四壁萧然的家,又想到瓦尔大夫家中宽敞豪华的房间以及成群 的仆人。 于是他说道: “我在乎。” 话说完,特伦尼亚便转身离去。 翌晨,塞缪尔在街上遇见他以前的同学伊萨克。伊萨克正拉着一匹生重病的马 迎面过来。这匹患了急性肠炎的马不但瘦弱不堪,又驼又聋,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 “早啊!塞缪尔!” 伊萨克喊着。 “早安!伊萨克!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不过,不管你要到哪儿去,可得加快 脚步,因为你的马快撑不下去了。” 塞缪尔说道。 “哦!不急的。反正我要把洛弟送到胶厂去制成动物胶了。” 塞缪尔很快地打量了那匹马: “我想他们不会出什么好价钱来买这匹可怜的马。” “我知道。”伊萨克回答,“我只需要几枚佛罗林①(注:一二五二年在佛罗 伦萨发行的金币)够我买辆手推车就可以了,洛弟也只值这些钱而已。” 塞缪尔的心脏愈跳愈快。 “我愿意把我的手推车换给你,也省得你多跑一趟,怎么样?” 这桩买卖不到五分钟就搞定了。 接下来,塞缪尔只要编几个借口向父亲解释他是怎么不小心把老推车弄丢的, 又是怎么得到这匹奄奄一息的老马的。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想靠法赶紧再造一辆新 的手推车。 塞缪尔先把洛弟带到以前饲养菲德的马厩里,接着再仔仔细细检视一下眼前这 匹老马,它的状况似乎比第一眼看到时还糟糕。塞缪尔拍了拍洛弟说道: “别担心,洛弟。在医学研究上,你将会名垂青史。” 几分钟之后,塞缪尔便弄好了一瓶新的血清。 ※※※ 拥挤脏乱的贫民窟,一直是各种致命传染病的温床。近来,民众们更笼罩在一 种无名恶疾的阴影之下。得了这种怪病之后,患病者会高烧不退,除了严重的咳嗽 之外,还会长出可怕的水疱,最后会痛苦的死去。医生们都找不出病因,大家都只 能束手待毙。 伊萨克的父亲也得了这种莫名的疾病而病倒了。因此,当塞缪尔听到这个消息 后,便立刻前往探视。 “大夫来过了。”伊萨克泣不成声,“他说他已经尽力了。” 楼上传来一阵阵可怕的哮喘声,那是伊萨克重病的父亲传下来的。 “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塞缪尔说道。 “拿一条你父亲用过的手帕来。” “你说什么?” 伊萨克瞪大眼睛。 “拿他最常用的那条。拿的时候要小心,上面都是病菌。” 塞缪尔又说了。 一小时后,塞缪尔回到马厩,很谨慎地把手帕上的污物刮到培养液中。 他不眠不休工作了一昼夜。 第二天,他注射少量的培养液到洛弟的体内,第二次注射时,又把剂量加重一 些。他分秒必争,一定要找到挽救伊萨克父亲的方法。 当然,也为了挽救他美好的未来。 ※※※ 事隔多年之后,塞缪尔仍然想不透老天爷究竟是眷顾他,还是眷顾可怜的洛弟。 总之,在一次又一次加重剂量之后,洛弟依旧是安然无恙;也就是说,塞缪尔已经 制造出第一剂成功的抗毒素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得说服伊萨克的父亲也接受这 种药剂的注射。 当塞缪尔赶到伊萨克家时,却发现他家里挤满了一大堆哭哭啼啼的亲友,原来 伊萨克的父亲已经危在旦夕。 “他的时候快到了。” 伊萨克告诉塞缪尔。 “我能看看他吗?” 塞缪尔说。 于是这两个男孩便一同走上楼去。 伊萨克的父亲就躺在病床上,因为发高烧而满脸通红。眼前的他已经瘦得只剩 下一副骨骸了。一咳起来就好像要痉挛似的,全身抽动不已,他每咳一次,身体状 况就更加虚弱。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随时都可能魂归西天。 塞缪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有些话想跟你和令堂说。” 塞缪尔很快就说服他们了。 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放手一搏,实在别无他法。然而,就连塞缪尔在内,也没 有人真的相信塞缪尔带来的那瓶液体会是什么万灵仙丹。 塞缪尔将血清徐徐注入伊萨克父亲体内。他在病床旁待了三小时静待其变,然 而病患的情况仍然不见好转。血清一点效用都没有。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患者的 咳嗽次数似乎愈来愈频繁。 终于,塞缪尔也放弃了最后的一线希望。他离开时垂着眼,不敢正视伊萨克。 第二天一大早,塞缪尔就准备出门去办货。 其实,他很想赶到伊萨克家去,看看他父亲是否还活着。 克拉科夫的市场被前来交易的商人们挤得水泄不通,让人寸步难行。塞缪尔觉 得货多得好像永远都买不齐似的,他一心只想回到贫民窟去。等到他补足货时,天 色已将近傍晚了。于是他推着堆满货物的推车,急急忙忙往回走。 在距离贫民窟还有两里路远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 手推车的一个轮子突然裂开,车上的货品通通掉到路旁。 塞缪尔想赶紧去找个新轮子来替换,但是又怕掉在路旁的货品会被别人拾去, 他真是进退两难,不知所措,路人纷纷围过来,贪婪地看着那些掉落一地的杂货。 塞缪尔看到个警察走过来——他是异教徒——塞缪尔在叹事情不妙,他们一定 会把所有货物都没收。那个警察推开围观的人群,对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塞缪尔说 道: “你的推车需要换新轮子了。” “是——是的,先生。” “你知道要到哪儿换吗?” “不知道,先生。” 这位警察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了些字,递给塞缪尔。 “这里可以换,你告诉他们要换什么尺寸的就成了。” 塞缪尔回答说: “可是我不能把货物就丢在这儿啊!” “放心吧!” 警察说。他冷冷瞪视着围在一旁的路人。 “我会一直在这里,赶紧去!” 塞缪尔照着纸上的地址一路跑去。到了那家铁铺时,塞缪尔跟铁匠解释了一下 车子的状况,铁匠立刻就拿了一个同样大小的轮子给他。他拿出装钱的小袋子把钱 付清。现在,袋里只剩下六个盾(荷兰贷币单位)硬币。 塞缪尔连忙赶回去,把轮子装好。那位警察一直待在原地,看热闹的人已经被 驱散了。他采买的货物一个也没丢。 在那位好心警察的协助下,塞缪尔很快就把轮子固定好了。但是,在他回家的 一路上,他的心里却全都系在伊萨克垂危的老父亲身上。 他究竟逃离死神的魔掌了没有?塞缪尔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现在,距离贫民窟就只有一英里远了。塞缪尔已经可以眺望到高耸入云的城墙 了。夕阳就要西下,四周的景物也开始被黑暗笼罩,看起来阴森而陌生。 塞缪尔一心想知道究竟自己救活病人了没有,一时忘了天色已晚。 太阳已经下山了,而他居然还在城外!他心头一惊,使劲全力推着车子,心扑 通扑通狂跳着,好像就快爆炸,木门一定关上了。塞缪尔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一幕幕 夜不归城的犹太人悲惨的下场。他加快了脚步,死命的往前冲。如果今晚当班的是 老好人保罗,那么他的小命可能还保得住,如果是阿拉姆——塞缪尔不禁打了个哆 嗦,没敢再想下去。 夜像一层黑雾,遮住了视线,雨像银针般开始细细落下。已经快到城门了,只 差两条街那么远。 巨大的城门映入他的眼帘——城门已经关上了。 塞缪尔从来未曾从墙外看着已锁上的城门。他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象,一股 前所未有的恐惧由心底升起。他被隔绝于他的家人,他生长的环境之外,他所熟悉 的一切虽然就近在咫尺,然而他再也碰触不到了。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的走近城 门,一面留意警卫的出现。他们两个都不在,实在太好了。 塞缪尔重新燃起希望,警卫们可能去处理紧急事件。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只要想法子打开城门溜进去,或是翻过墙去就成了。 他蹑手蹑脚接近城门。这时候,在角落某个阴暗处,突然闪出一条人影。 “继续走!” 那是警卫的声音。 在阴影中,塞缪尔认不出他的脸,但是那冷冷的声音他是再熟悉也不过的了— —他是阿拉姆。 “走近一点!过来这里!” 他命令道。 阿拉姆仔细打量着塞缪尔。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森森白牙。塞缪尔打了 个冷颤。 “对啦!”阿拉姆兴奋的说道:“继续走!” 塞缪尔慢慢走近他,只觉得整个胃纠成一团。脑中嗡嗡作响。 “先生,”塞缪尔说,“请您听我解释。我发生了点意外,我的货车——” 阿拉姆猛然伸出像铁锤一样坚硬的拳头,胡乱殴打一顿,然后用力揪住塞缪尔 的领口,一把将他整个人举了半天高。 “你这狗娘养的犹太白痴!” 他轻快地哼道: “你以为我会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出城的吗?告诉你!你现在是在城外!你 知不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可怜的塞缪尔害怕地摇了摇头。 “告诉你好了!” 阿拉姆接着说。 “上个礼拜我们才接到一道新命令。凡是在日落后还未回来的犹太人,全都要 送往西里西亚①(注:波兰西南部一矿区),并且要在那里服上十年的劳役。到时 候,你可有苦头吃了!怎么样?听来还不错吧!” 塞缪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可是我——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我——” 阿拉姆又狠狠给了塞缪尔一记右拳,塞缪尔重重跌倒在地。 “走吧!” 阿拉姆喝道。 “到——到那儿去?” 塞缪尔问。他害怕得声音都哑了。 “到警局的看守所。明儿个一早,你和一些人渣就会被押解上船。站起来!” 阿拉姆粗声粗气大吼着。 塞缪尔瘫在地上,精神无法集中。 “我——我必须进去跟我家人道别。” 他苦苦哀求。 阿拉姆露齿一笑: “哦?他们不会想你的。” “拜托你!”塞缪尔低声下气央求他,“请求——请你至少让我找人为我带个 口信。” 阿拉姆脸上邪气的笑意全失。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塞缪尔,一副想宰了他的样子。 他终于开口了,他轻声说道: “我叫你给我站起来,犹太佬!你有没有耳朵?听见了没有?如果你敢让我再 说一次的话,我就立刻把你阉了!” 塞缪尔蹒跚的站起来。阿拉姆捉住他的手臂,替他套上手铐,催他上路。 在西里西亚做十年的苦工!哦!天啊!如果有人能活着离开那里,那才真叫奇 迹! 塞缪尔抬头看着押送他的那个凶神恶煞,然后说道: “放我一马吧。” 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让我走好吗?” 阿拉姆更加使劲扳着塞缪尔的手臂,塞缪尔觉得手臂好像快麻痹了。 阿拉姆说: “你再求我啊!我最喜欢看犹太佬向我摇尾乞怜的模样了!你以前听说过西里 西亚这个地方吗?哦!你到那里正好是冬天。不过也别担心,你整天都会待在地底 下温暖的煤矿里。等到你的肺被煤屑熏黑,咳得快吐血时,他们才会把你拖出煤坑, 然后再让你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 雨愈下愈大了。桥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在一片朦胧之中,仍然可以看见伫立 在桥头的警卫室。 “走快点!” 阿拉姆对他大吼。 突然,塞缪尔领悟到他绝不能就这么让人断送他的一生。特伦尼亚、他的家人, 还有伊萨克病重父亲的影像一一闪过他的脑海。不!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无论如何,他一定得想办法逃走。 他们现在正走在狭窄的桥面上,湍急的河水哗啦哗啦从桥下流过,骤降的冬雨 使河水突然暴涨。大概还有三十码就到桥的另一端了,机会不多,若不趁现在下手, 一切就太晚了。问题是,他要怎样才能脱逃呢?阿拉姆身上有枪,就算没有那些致 命的家伙,阿拉姆还是能轻松取走他的性命。他几乎比塞缪尔要壮上两倍,力气也 大多了。现在他们就要走到桥的尽头了。警局看守所就在前面。 “快啊!” 阿拉姆嘎声吼着,用力推了他一把。 “你爷爷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咧!” 塞缪尔已经可以听见从看守所里传出来的阵阵笑闹声,那是其他守夜的警卫发 出来的。阿拉姆加重了手劲,抱着骞缪尔走在看守所前面的鹅卵石路上。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寒缪尔偷偷把手伸出口袋里,摸摸那只装有六个硬币的钱 袋。他用手指头束紧袋口,这时全身的血管都贲张了。他不动声色,用没上铐的手 将钱袋拉出口袋外,然后放掉年中的细绳,钱袋卟的一声掉在地上,袋里的银币发 出清脆的响声。 阿拉姆立刻停下来: “那是什么?” “没什么。” 塞缪尔很快地回他话。 阿拉姆看着塞缪尔的眼睛,露出他一贯的奸笑。他紧紧押着塞缪尔,往后退了 一步,他看到地上松开的袋子里似乎有几枚硬币。 “你在那儿是用不上这些钱的。” 阿拉姆说。 他弯下腰去捡起那只钱袋,塞缪尔也跟着他低下身来。只见阿拉姆迅速从塞缪 尔眼前抢走了那个钱袋,但是他却没察觉到塞缪尔手上还握有另一个东西。当他们 站起来时,塞缪尔突然伸出手朝阿拉姆的右眼扑过去,他使尽全身的力量,死命攻 击他。不一会儿功夫,阿拉姆的脸早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原来,塞缪尔趁着阿拉姆弯腰去拾钱袋时,他顺势低下身子,也在地上拾起了 一块最大的鹅卵石。而当时财迷心窍的阿拉姆并未察觉。当阿拉姆站起身时,塞缪 尔就用尽全力猛砸阿拉姆的脸,发狂似地砸着、砸着;他看见阿拉姆的鼻骨塌了下 去,嘴唇也裂开了,一直到阿拉姆的脸整个走样,像一颗裂开的红石榴时他才罢手。 阿拉姆仍直挺挺站在原地,像一头眼珠子被剜掉的怪物。塞缪尔浑身颤抖不已, 强抑住恶心的感觉,心有余悸地看着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向他下手了。突然阿拉姆 壮硕的身体倒下来,几秒后他已成了一具死尸。塞缪尔怔怔看着他的尸体,无法相 信自己竟会变成一个凶手。当他听到看守所里骚动的声音时,他才警觉到自己的处 境似乎更加危险了。如果让他们当场逮个正着,他们不会押塞缪尔到西里西亚去, 因为塞缪尔不仅会活活被剥下一层皮,而且还会在城里的广场当众被吊死。 在当地的法律里,光是攻击警察都会被处死了,更何况活活砸死一个警卫呢, 他必须马上想办法逃出边界。但是,假使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他一生都得躲躲藏 藏,过着见不得人的生活,一定得想出其他法子来。他望着躺在地上那具面目全非 的死尸,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蹲在尸体旁,从他身上摸出 城门的钥匙。 打开城门后,抓住阿拉姆的靴子,这令他感到胃里翻搅不已。他把阿拉姆拖到 河堤旁边。阿拉姆的尸体好像有一头牛那么重。从看守传出来的喧闹声让他更加快 了动作。 他使劲把尸体推到到河堤上,再用力一推,看着它掉进湍急的河水里。尸体的 一只手臂正巧卡在河堤下方,但是一会儿就被河水带走了。对塞缪尔来说,那短短 的几秒钟,就好像有一世纪那么久。 塞缪尔站在那里,看着它消失在尽头。仿佛受到催眠一般,塞缪尔久久不能回 过神来。他真的无法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把砸死阿拉姆的那块鹅卵石也丢进河 里,然后转身跑过桥,气喘如牛的站在深锁的木门前面。他看了看,四下无人。他 的手抖得很厉害。但终于还是把那把大钥匙放进钥匙孔里,用力转了几下。锁开了, 但是塞缪尔似乎无法把厚重的大木门推开。 令他惊讶的是,似乎有如神助般,原本不可能被他推开的木门居然缓缓移动了。 他把手推车拖进来,再把城门锁上,拔脚就跑。他头也不回地推着车朝家里奔 去。当他回到家中时,却发现所有房客都聚集在客厅里面。当他们看到塞缪尔,个 个都吓得目瞪口呆,好像看见鬼魂似的。 “他们放你回来了?” 塞缪尔的父亲结结巴巴说着: “怎——怎么可能呢?” 塞缪尔的父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以为你已经——” 塞缪尔很快地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所有在场的人都面露恐惧之色。 “哦!老天啊!” 塞缪尔的父亲不由得叹气连连: “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杀光的!” “先别急,听听我的计划。” 塞缪尔说,他把他的计划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 十五分钟后,塞缪尔和父亲连同两位邻居已经站在大木门前了。 “如果待会儿警卫们回来了呢?” 塞缪尔的父亲悄声问道。 塞缪尔回答说: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一定得冒这个险。如果被人逮到了,我会说是我 一个人干的,绝不会连累你们。” 塞缪尔把城门推开溜出去。 他早有心理准备,万一有人埋伏在门外等着要逮捕他,他只好听天由命了。他 从外头把大木门拉好,用那把沉重的钥匙锁上木门。 将钥匙牢牢系在腰间之后,塞缪尔迅速走到木门左边几码远处停下来等着。不 一会儿,一条粗如巨蟒的绳子从他上方的城墙上滑下来。塞缪尔紧紧拉住绳子,他 的父亲和邻居们则在墙的另一边用力将他往上拉。塞缪尔爬到城墙上后,便在一根 突出的粗钉子上套了个活结,再慢慢顺着剩余的绳子往下跳。待他着地时,他伸手 一拉,把活结解开来。 “哦!上帝啊!” 塞缪尔的父亲喃喃说道: “希望日出时不要发生什么事才好。” 塞缪尔看着他的父亲: “放心吧!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我们只要站在这里大敲城门,要他们开门放 我们出去补货就行了。” 天才刚亮,一大群警察和全副武装的士兵全都聚集在城门口,他们得用一把特 制的万能钥匙打开城门,所有急着出门办货的商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原来另一 个守卫保罗因为昨晚在克拉科夫市风流了一夜,被控擅离职守而遭逮捕。没有一个 人知道阿拉姆的去向。他的失踪成了一个谜。通常在贫民窟附近发生警卫离奇失踪 的案件,往往会成为集体屠杀犹太人的最佳借口,但是这次警方却没办法把过错推 诿到犹太人身上,原因是——城门从外面锁上了。很明显,所有的犹太人都被关在 贫民窟里,又怎么可能是谋害阿拉姆的凶手呢?更何况目前阿拉姆只是“下落不明” 而已。他们讨论再三,一致认为阿拉姆一定是和某个女人私奔了。至于那把遗失的 钥匙。则可以是阿拉姆嫌它过于笨重,碍手碍脚的,而随手将之丢弃。 话虽如此,警方搜遍了附近地区,却仍然一无所获。警方做梦也想不到,那把 离奇失踪的钥匙就埋在塞缪尔一家居住的大杂院底下。 才从鬼门关逃回来的塞缪尔已经身心俱疲了。他一回到家,就倒头呼呼大睡, 直到有人把他从梦中唤醒。 塞缪尔大吃一惊,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警察要来逮捕他了;阿拉姆的尸体一 定被警方打捞起来了!该怎么办呢?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结果发现,站在床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好友伊萨克。 他站在塞缪尔面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有效了!”伊萨克几乎是以歇斯底里的嗓音吼着,“我父亲的咳嗽止住了! 真是奇迹!你快跟我去看看他!” 塞缪尔一路跑到伊萨克家去。 伊萨克的父亲已经能坐起来了,咳嗽不仅已经停止,就连持久不退的高烧也犹 如奇迹般似的好了。 当塞缪尔走近病床时,伊萨克的父亲对他说道: “我想我能喝一些鸡汤了。” 塞缪尔喜极而泣。 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塞缪尔取走了一个人的生命,却又帮助另一个人死 里逃生,难道这也算是一种宿命? 不到一天的功夫,伊萨克父亲病愈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所有为传染病所苦 的老弱妇孺全都蜂拥而来,聚集在洛菲家门口,乞求塞缪尔能给他们几帖神奇的仙 丹。但是塞缪尔无法供应这么多人的需求,他只好求助于瓦尔大夫。 瓦尔大夫当然也风闻塞缪尔救活伊萨克父亲的消息,但是他仍然半信半疑,一 直不愿相信他所听到的会是事实。 “眼见为凭。你先弄一剂血清让我的患者试试看。” 瓦尔大夫说。 罹患传染病的人不计其数,瓦尔大夫从中挑选了一个患病最重的患病来接受疫 苗注射。结果,不到一天的光景,这位患者的病情已经大有起色。最后,瓦尔大夫 只好陪塞缪尔一同到破旧不堪的马厩里培养所需的疫苗,进行到中途中,他突然对 塞缪尔说道: “你真的办到了,塞缪尔。告诉我,孩子,你希望我们女方带什么嫁妆过来?” 塞缪尔抬起头来看着他,满脸倦容地答道: “一匹马。” ※※※ 那年是一八六八年,也就是洛氏制药王国发迹的那一年。塞缪尔和特伦尼亚终 于结婚了。女方的陪嫁除了六匹马之外,另外还有一间设备齐全的小实验室。塞缪 尔因此得以多方进行各项实验。 他开始从药草中萃取具有疗效的部分制成药剂,而他的左邻右舍自然就成了他 最忠实的顾客,不管各种疑难杂症,他们都求助于塞缪尔。而塞缪尔果然也能妙手 回春,挽救不少人的性命。过了一阵子,他的妙医声名也因此不迳而走。对于那些 付不起医药费用的贫苦人家,塞缪尔总是告诉他们: “别担心钱的问题,只管拿去就是了。” 特伦尼亚的想法也一样。 “药是拿来救人的,不是用来赚钱的。” 她总是这么说。 塞缪尔的业务蒸蒸日上。过没多久,塞缪尔告诉特伦尼亚: “现在我们可以开一家药铺了。我们可以卖药膏、药粉和其他东西。” 药铺开张之后,生意比以前还好。一些从前拒绝捐助塞缪尔做实验的富商纷纷 自动找上门来,自动捐钱资助塞缪尔进行更多的试验。 他们还告诉塞缨尔说: “将来我们可以合伙做生意,我们可以开连锁药房。” 塞缪尔把他们的建议告诉特伦尼亚: “我不喜欢外人介入。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业,我不希望第三者来搅局。” 特伦尼亚也有同感。 药店的生意一直很兴隆。不久后,他们便开始拓展业务,开办了其他几家分店。 其间,有愈来愈多富商纷纷慷慨解囊,表示愿意全力赞助塞缪尔进行实验。塞缪尔 一一回绝了他们。 塞缪尔的岳父大人为此百思不解。 塞缪尔只是告诉他: “我不想引狼入室。等到有一天他们扯你后腿时就来不及了。” 塞缪尔和特伦尼亚婚后一直如胶似漆、相敬如宾。 当药店的分店不断开张之际,塞缪尔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出生了。特伦尼亚生 了五个男孩——亚伯拉罕、约瑟夫、安东、约翰和彼得。他们每生一个孩子,就增 开一家分店。而且他们开设的分店规模一次比一次大。 刚开始,塞缪尔只雇用一、两个人当帮手,最后他的员工多到二十几个。 有一天,一位官员来拜访塞缪尔,并说道: “我们最近取消了一些对于犹太人的限制规定,而且我们也很希望你能到在克 拉科夫市区来开设药房。” 塞缪尔当然是义不容辞。 三年后,塞缪尔在市区买下了一栋办公大楼,同时他也买了一栋漂亮的洋房给 心爱的特伦尼亚。 塞缪尔终于实现了他多年来的梦想——他可以摆脱贫民窟痛苦的生活了。但是, 现在他的梦想可不止于此,他有更远大的目标。 他的孩子渐渐长大,塞缪尔替他们每个人各找了一位家庭教师,教授他们不同 的语言。 对于这个举动,他的岳母很不以为然。 “他根本就是疯了!” 她忿忿不平地说道。 他的决定更成了街访邻居的笑柄——亚伯拉罕和约翰学英文,约瑟夫学德语, 安东学法语,彼得则念意大利语。他们学这些外国人的语言做什么?将来又要说给 谁听呢?让小孩学这些没用的东西真是白费功夫!塞缪尔就一直这么受到众人的讥 笑。 然而,塞缪尔对左邻右舍的讥笑并不以为忤;相反地,他总是一笑置之。 “能多学点知识总是好的。” 其实,塞缪尔比谁都清楚,这些知识都是无价之宝,总有一天一定能派上用场。 孩子们长到十五六岁时,塞缪尔便开始带他们出国旅行。 每一次出国,对塞缪尔而言,不仅仅是走马看花到名胜古迹游览而已,最重要 的是实地考察,并评估当地的环境。 长子亚伯拉罕二十一岁时,塞缪尔在生日宴会上把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并且 宣布了一项决定: “亚伯拉罕要迁居到美国。” “美国?”特伦尼亚的母亲尖叫起来,“那里全都是一些野蛮人耶!我绝对不 会让我的宝贝孙子到那种蛮荒之地吃苦呢!我不准!他得乖乖待在这儿,没有比这 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们休想动亚伯拉罕一根汗毛!” “安全?” 塞缪尔想起了集体大屠杀、守卫阿拉姆,还有他那惨死的可怜的母亲。 “他必须出国。” 塞缪尔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转身向亚伯拉罕: “你到纽约去开设一家制药厂。那里的业务就由你全权负责。记住,你的目标 就只有成功二字!加油吧!” 亚伯拉罕自信地说道: “是的,父亲。” 塞缪尔接着向约瑟夫说: “约瑟夫,当你满二十一岁时,你就得前往柏林。” 约瑟夫点点头。 安东接着说: “至于我,当我满二十一岁时,我也要去法国。我希望能到巴黎去开展我们洛 氏制药的美丽前程。” “你自己要当心一点,”塞缪尔大声说道:“那里的异教徒多是美女!” 接下来是约翰。 塞缪尔对他说: “你将来要到英国去。” 年纪最小的彼得也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将来要到意大利去。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动身?” 塞缪尔笑了起来,回答他说: “至少不会是今天晚上,彼得。你还是在家里待到二十一岁吧!” 塞缪尔的计划一一实现了。 他不但在五个国家都拥有分公司和分厂,他的儿子们也都能把事业经营得有声 有色。在短短的七年内,洛氏企业俨然成为一个庞大的制药王国。在律师的协助下, 寒缪尔虽然规定每一家子公司都是独立作业的公司,但是他们仍必须向母公司负责。 “我们不许局外人介入。” 塞缪尔一再叮咛律师: “股票千万不能流落到外人手里。” “不会的。”律师很肯定地说,“但是,倘若您的孩子们无法动用股票,他们 就没办法享受荣华富贵。” 塞缪尔点点头说道: “我们可以帮他们购置一些华宅。他们的薪水很优厚,也有额外的利润,其他 的一切则全归洛氏企业所有。如果他们想卖掉自己的股份,就必须通过董事会的匿 名投票。但是主权仍然操纵在长子,或是长子继承人的手里。我们的家族会一天比 一天庞大、兴盛。甚至还胜过富可敌国的罗斯柴尔德①(注:世界闻名的犹太财阀) 家族。” 几年后,果然不出塞缪尔所料,洛菲一族已经成为制药界的巨人了。特伦尼亚 和塞缪尔也一直是整个洛菲家族的向心力。 每逢重大节庆或家中的成员庆生时,全家人必定会从世界各地赶回来一起庆祝。 平时有重大的事情需要协商时,全家人也一定会不辞辛劳地聚集在一起协商、交换 意见。 面对竞争对手的最新发明及动态,他们也都有极隐秘可靠的情报网。只要一打 听到有什么新的药方,子公司之间必定会互相通报,洛氏企业也因此一直领先同行。 时间巨轮永无止息的向前推动。转眼间,塞缪尔的儿子们都纷纷成家了,洛菲 家族创业后的第三代也诞生了。 在一八九一年,亚伯拉罕刚满二十一岁时,他远渡重洋到美国创设子公司,七 年之后,与当地的女孩结婚;在一九○五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塞缪尔的 长孙诞生了。亚伯拉罕将他取名为伍德——伍德的儿子就是山姆。 约瑟夫则娶了一位德国太太,他们育有一子一女。约瑟夫的孙女就是安娜。安 娜日后的夫婿就是德籍的瓦尔特·加斯纳。 安东在法国成家,生了两个儿女,其中一名不幸自杀身亡,另一名则育有一女, 就是现在的埃莱娜。 约翰在伦敦与一位英国女孩结为夫妇。他们的女儿嫁给了尼科尔斯爵士,并且 生下了一个儿子,名为亚历克。 彼得在罗马成婚,他的意大利籍妻子替他生下了一男一女。彼得只有一个孙女, 就是现在的西蒙内塔。她和意大利一名年轻的建筑师——伊沃·帕拉齐坠入情网, 并且结为夫妻。 这个庞大的企业家族,都是塞缪尔和特伦尼亚的后代。 塞缪尔非常长寿,他眼看着世局的变迁与沧海桑田,他看到了马可尼①(注: 意大利电机学家)发明了无线电报,也目睹了莱特兄弟在奇地霍克海滩上试飞成功 的创举,历经了轰动全球的德雷福斯事件②(注:指一八九四年法国军事当局诬告 犹太血统的军官德雷福斯泄密给德国事件),以及皮尔里探险队到达北极的大冒险。 在此时期,福特Ts型汽车开始大量生产,电气时代也已来临。电灯和电话的使用也 普及了;在医学方面,肺结核、伤寒和疟疾都有了特效药,这些都不再是无药可医 的怪病。 洛氏企业成立不到一百年,却已经成为制药界中无可取代的佼佼者。 塞缪尔和他那匹跛脚的老马洛弟,共同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制药王国。 这是伊丽莎白第五次阅读这本自传。 她看完之后,平静的把书放回书橱的底层;她已经不再需要它了。她已经浑然 忘我,融合于书中的情节了。 这也是伊丽莎白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伊丽莎白刚认识里斯·威廉时才十五岁。 当时是她在瑞士的女子学校就读的第二学期。里斯到学校找她,并且把山姆送 给伊丽莎白的十五岁的生日礼物转交给她。 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 “他原本想亲手交给你。” 里斯试着让她接受。 “可惜他真的忙得走不开。” 伊丽莎白企图掩饰自己的失落和寂寞,但是里斯一眼就看出来了。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强烈的孤独感。楚楚可怜的她,仿佛禁 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她的孤立无援、自卑闭塞的痛苦,深深感染了里斯,于是他说 道: “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吃晚餐呢?” 这个主意实在是再糟也不过了,伊丽莎白心中想着,她可以想像得到,当他们 两人一同走进餐厅时,别人对她指指点点的窘境。他的外表英俊挺拔、风度翩翩, 而自己呢?自己却是一个戴着牙套,臃肿不堪的小怪物。 “不,谢谢您。”伊丽莎白很僵硬地说着,“我——我还有事。” 然而,里斯根本不给她推辞的借口。他想起了自己过去无数个寂寞的生日,那 种滋味是非常难熬的。于是他征得了女校长同意,带着伊丽莎白踏出校门共进晚餐。 他们乘着里斯的私人专车到机场去。 “纳夏泰尔应该在另一边。” 伊丽莎白跟他说。 里斯看着她,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谁说我们要去纳夏泰尔的?” “我们要去哪里?” 伊丽莎白不解的问道。 “马克西姆饭店——要好好庆祝十五岁生日就只有到马克西姆饭店。” 于是,他们搭乘洛氏企业的专机到达巴黎,享用了一顿高级的晚餐——有松菇 烤鸡、龙虾浓汤,柚汁脆皮鸭以及马克西姆饭店的招牌色拉。最后的重头戏当然就 是一瓶上好的法国香槟和生日蛋糕。 饭后,里斯开车载着伊丽莎白到香榭丽舍大道兜风。一直玩到深夜,他们才意 犹未尽地回到瑞士。 那是伊丽莎白毕生最难忘的夜晚。 里斯用尽一切办法让伊丽莎白尽兴,而所留下的美好回忆也真的让她永难忘怀。 当里斯送伊丽莎白回到学校时,她对里斯说: “我真的不知道该要如何谢你——这——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 “该谢的人是你父亲。”里斯灿然一笑,“这全是他出的主意。” 话虽如此,伊丽莎白却比谁都清楚,里斯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她而已。 伊丽莎白觉得里斯是她见过最完美的男人。无疑的,也是最有魅力的男人。 当晚就寝时,伊丽莎白还一直念念不忘,里斯的身影一直索绕在她的脑海中, 令她难以入眠。于是她起身,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拿出一枝笔和一张纸写着: “伊丽莎白·威廉太太”。 她怔怔看着这行字,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 其实,当晚里斯原来要去赴一个美丽的法国影星的约。因为伊丽莎白的缘故, 使得这个约会整整延迟了一天。里斯却一点也不在乎,当里斯和那位女明星一同在 马克西姆饭店用餐时,他不禁想起与伊丽莎白在此庆祝生日晚宴的情景。昨晚的庆 祝生日晚宴比今天的饭局有趣多了。 伊丽莎白多少都有些影响力,这是迟早的事。里斯想着。 伊丽莎白自己也不清楚是谁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是塞缪尔,还是里斯?不 管是谁,那个人都使得从小自卑沮丧的伊丽莎白重新拾起了信心。 她不再饮食无度,原本臃肿的身体也日趋窈窕。她不仅开始运动,在学校也表 现出高昂的学习兴趣。她很努力的想打进女孩们的小圈圈,这些举动使得其他同学 惊讶不已。 她们过去也曾邀请过伊丽莎白参加“睡衣晚会”之类女孩的聚会,但是她从来 未参加。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有一天晚上,当伊丽莎白出现在睡衣晚会时,会引来这 么多惊奇的眼光了。 这次的聚会在一间四人同房的寝室里举行。当伊莉沙白出现时,所有的女生都 目瞪口呆,个个面露怀疑之色。 “天啊!看看谁来了!我们正在打睹你不会来呢!” “我——我不是在这里吗?” 伊丽莎白回答。 房间里弥漫着香烟浓郁刺鼻的味道。 伊丽莎白知道,这里的女学生有不少人都在抽大麻,她自己却一直不愿尝试。 一位名叫勒内·托卡的姑娘凑近她,嘴里叨根粗短的纸烟。她深深吸了一口,把烟 递给伊丽莎白。 “你抽不抽这个?” 言下之意是一定要伊丽莎白吸一口。 “当然。” 伊丽莎白扯了个谎,她接过烟,迟疑了几秒钟,把烟夹在唇间,狠狠吸了一大 口。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发青,而且肺也开始不听使唤了。但是伊丽莎白仍然 强颜欢笑,喘着气说道: “哇!帅呆了!” 勒内一转身,伊丽莎白整个人便瘫在长椅上。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两眼昏花。 但是她又好奇的吸了第二口,这次她开始觉得比较舒服,甚至还有些神清气爽的感 觉。 伊丽莎白听人描述过吸食大麻的感觉。只要吸上几口,包你快乐似神仙,什么 烦恼和束缚都能获得解放。她又吸了一口,这次她吸得更用力,而且开始有了飘飘 然的感觉,全身酥软,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她知道房里的女孩正在吱吱喳喳的 谈天,但是她们的影像却开始模糊起来,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好遥远,灯光也变得 好刺眼,于是伊丽莎白闭上双眼。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身子变得好轻、 好轻,仿佛穿过了学校的天花板,往上飘浮,直到瑰灿的星空里。她飞过了白雪皓 皓的阿尔卑斯山,飘进了软绵绵的云海里。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才跌回现实世 界。 她吃力的撑开双眼,看见勒内一脸好奇端详着她。 “你还好吧?洛菲?” 伊丽莎白缓缓绽开笑靥,懒洋洋地说道: “好得不得了。” 她觉得通体舒畅,随口说出实话: “我以前没吸过大麻。” “大麻?你说什么大麻?那只是一般的香烟啊!” ※※※ 在纳夏泰尔村的另一头有一所男校。 伊丽莎白的同学们总是用尽千方百计,一心想溜过去和男生们幽会。男孩是她 们永远不变的话题。她们无所不谈,从男生的体格到他们的宝贝大小,她们都要一 一评论。甚至于连她们跟男生做爱的细节,也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伊丽莎白有 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群饥不择食的色情狂所包围。性对她们来说,是最刺激不 过的事了。 她们私底下最喜欢的游戏叫做“弗洛拉荷”——个女孩赤裸裸躺在床上,任凭 其他女孩抚摸她的胸部和双臂。完事之后,负责取悦那位女孩的人,可以得到村里 精制烘焙的糕点作为奖赏。通常长达十分钟的“弗洛拉荷”可以得到一个糕饼。经 过十分钟的爱抚之后,女孩们通常都会达到高潮。如果未能达到高潮的话,主事者 还得再试一次,但是她可以因此再得到一块饼。 另外一种深受女学生喜爱的“休闲活动”则必须在浴室进行。学校设置的传统 式澡盆很大,墙上附有活动式莲蓬头,女孩们坐进澡盆面向莲蓬头,当热水源源不 绝的喷出时,她们便把莲蓬头放在双腿之间轻轻摩擦。 伊丽莎白从来不曾做过“弗洛拉荷”或者是浴室里的水把戏。但是,不知从什 么时候开始,她对性方面的渴求却愈来愈强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有了意外的 发现。 伊丽莎白班上有个名叫尚塔尔·哈里奥特的老师。她娇小苗条,年纪还不到三 十岁,看起来活像仍在就学的学生。她长得非常迷人,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妩媚。在 所有教师之中,她是最温柔体贴的一个,因此伊丽莎白对她有极深的好感。每当伊 丽莎白感到沮丧时,她都会找哈里奥特老师倾诉。哈里奥特老师也一直扮演着绝佳 的倾听者。她在静静听完之后,总会亲切的拉起伊丽莎白的手,一面温柔的抚摸着, 一面述说自己的看法,并且还让伊丽莎白享用热腾腾的巧克力和饼干,就这样,所 有烦恼似乎都在她轻声细语中烟消云散了。 哈里奥特老师教的是法文,同时也上服装课。她总是一再强调色彩的协调和得 体的佩件两者之间的重要性。 “记住哦!女孩儿们。就算你身上穿的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服装,但是一个最不 显眼的小佩件也可能会破坏整体的美感。” “佩件”这个字眼,俨然成为哈里奥特小姐的口头禅了。 伊丽莎白只要坐在澡盆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哈里奥特老师的一颦一笑、她 们聊天时的情景以及哈里奥特老师轻柔摩挲着她双手的感觉。 只要不是上哈里奥特老师的课,伊丽莎白的思绪一定会飘到她身上,想着她把 手臂放在她肩膀上的感觉,她安慰人的样子,还有她轻碰伊丽莎白胸部的模样。 起初,伊丽莎白觉得那些碰触并不是刻意的,但是随着次数日趋频繁,她发现 哈里奥特老师做出那些举动时,眼中总是闪烁出异样的神采,仿佛在责问伊丽莎白 的木然。 在脑海中,伊丽莎白可以勾勒出哈里奥特小姐的倩影、她坚实的胸部、修长的 双腿。她不禁想看看哈里奥特小姐赤裸躺在床上的模样。伊丽莎白为自己的想法突 然感到一阵惶恐。 她是个同性恋。 她对男孩一直兴趣缺乏,她反而比较注意女孩。当然不是她那些傻楞楞的同学, 她喜欢的是哈里奥特小姐那种温柔敏感,而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伊丽莎白甚至可以 想象得到,她们同床共枕、彼此抚慰的画面。 从许多文章中,伊丽莎白了解到同性恋是不容于现实社会的,想要共同生活更 是困难重重。同性恋有违自然之道,但又何错之有呢?伊丽莎白在想;难道全心全 意爱一个人,温柔待她是不对的吗?那么,爱男人和爱女人又有什么差别呢?真爱 的存在与否,不是更值得重视吗?难道说,一个毫无感情可言的异性婚姻,会比真 心相爱的同性恋者更好吗?伊丽莎白不停的思索这些问题。 伊丽莎白不难想象,如果她的父亲发现真相,那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总而言 之,今后她得自己独立面对现实的考验了。她必须调整对整个人生的看法,因为从 今以后,她恐怕无法再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也不能跟其他女孩一样结婚生子。不论 她到哪里去,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是一个不被社会所接纳的异类。最后,她只 好跟哈里奥特老师——尚塔尔租一间小公寓,或一间小房子住。整个房间漆成轻淡 柔和的颜色,所有装饰品布置得恰到好处。有优雅的法国家俱,墙上挂着几幅雅致 的画。在挑选图画方面,或许父亲能帮她忙——哦!不!她得自力更生才行,而且 在事发之后,他一定会跟她断绝父女关系的。 伊丽莎白考虑自己的装扮。或许她是个同性恋没错,但是她不想打扮成那种样 子——身穿软呢斜纹的衣服和裤子,或是合身的西装加上一顶夸张的男用帽子—— 这些都会破坏了女人原有的魅力;她应该让自己更女性化。 伊丽莎白决心学得烹调的秘诀,好下厨为她的哈里奥特小姐——尚塔尔煮几道 她爱吃的菜。她仿佛看见她们在一间小公寓或小房子里享受着伊丽莎白准备的烛光 晚餐。先上桌的是一道奶油洋芋浓汤,和一些可口的色拉。再来是虾子甚至大龙虾, 或是烤猪排,最后则是一些可口精致的小点心。饭后,她们一同坐在温暖的炉火前, 欣赏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雪花?那么这一定是在冬天。 伊丽莎白急忙更换了幻想中的菜单。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不能喝冰凉的奶油 洋芋汤,应该来些热腾腾的、美味的洋葱,或许用奶油煲起来会更香一点。点心则 是蛋白牛奶酥。她得多花点心思学做这些菜。 然后她们坐在炉火旁,一同欣赏T.S.艾略特的诗,或是V.J.拉贾登的作品。 〖时间是爱情的敌人, 总在不知不觉中 偷走了我们相处的美好时光。 我无法理解, 为何相恋的人们 总喜欢以时间来丈量快乐的多寡, 因而我们的爱情呀,只能蕴含在 欢乐、叹息和泪水之中。〗 哦!是的,伊丽莎白可以看到在她们眼前的美好未来,这幅甜蜜的景象开始模 糊起来,笼罩在金色的光圈中。 就这么想着、想着,伊丽莎白进入甜甜的梦乡。 伊丽莎白日夜期盼着美梦成真。但是,当它一旦发生时,却又让她惊谔不已。 一天晚上,她被潜入房间的人弄出来的声音吵醒。她听见那个人轻轻把门关上。 伊丽莎白张开眼睛,在皎洁的月光下,她看见一个人影靠近她的床边。一束月光洒 在她的脸上,那是哈里奥特小姐——尚塔尔的脸,伊丽莎白的心狂乱不已,仿佛无 法呼吸。 尚塔尔低声呢喃: “伊丽莎白。” 站在床边,很快褪下了睡袍。只见她全身一丝不挂。 伊丽莎白的喉咙涩得说不出话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梦想着这一刻的来临,而现 在美梦成真了,她反而感到惊慌失措。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更不懂得 该如何进行。她不想让自己在心爱的尚塔尔老师面前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看着我。” 尚塔尔以沙哑的声音命令她。 伊丽莎白照做了。她让自己的眼睛放肆的在搜寻着尚塔尔老师的每一寸肌肤。 尚塔尔·哈里奥特并不如伊丽莎白想象的苗条而丰满。她的乳房像两只绉巴巴的苹 果向下垂挂。她甚至还有一点突出了的小腹。她的臀部则松驰而下垂。 但是这些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尚塔尔的心——她敢异于常人的勇气,以及 和整个世界为敌的决心。更重要的是,她想和伊丽莎白分享这一切。 “靠过去一点,我的小天使。” 尚塔尔低哼着。 伊丽莎白照她的话做了。于是哈里奥特小姐就滑进伊丽莎白的被窝里,尚塔尔 身上的味道很浓,像只动物。她面向伊丽莎白,抱住她说: “哦!我的甜心!我梦想这一刻的来临已经好久了。” 接着,她狂吻着伊丽莎白娇嫩的双唇,把自己的舌头伸进了伊丽莎白的嘴里, 并且还发现急促的呻吟声。 毫无疑问的,伊丽莎白从来没有那么舒服的感觉。她静静躺着,身体微微战栗, 尚塔尔的手伸到她胸前,轻揉着她,再缓缓向下游移,顺着小肚往下轻抚,进到她 的股间。其间,她的嘴唇一直没有离开过,紧紧吸吮,像饥渴的野兽一般。 时候到了。这将会是最美妙的一刻。 如果能够合为一体,我们就能一同翱翔在广大无垠的宇宙里摇撼天地和星辰。 伊丽莎白这么想。 哈里奥特小姐的手继续往下摸索,爱抚着伊丽莎白,在她两腿间摩娑。 突然间,伊丽莎白努力想把炉火前两人的美好夜晚、烛光晚餐和蛋白奶油酥, 以及她俩梦幻般的未来和眼前的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但是,她的努力似乎是白费的。 伊丽莎白无法将脑海中的影像和现在肉体上的刺激结合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 好像不听使唤似的。 哈里奥特小姐一直在呻吟: “哦!小甜心!我想要你!” 而伊丽莎白脑海中出现的只有——这可能有点儿困难吧!我们两个人之中有一 个人身上的“佩件”不对。 于是,伊丽莎白开始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哭的是那些闪耀温馨烛光的梦境已 经破灭,笑的是知道自己是个身心健全的女孩,她已经得到解脱了。 因为她感觉到,这一切是那么的不对劲,很令她倒胃。 第二天,伊丽莎白便试着开始用莲蓬头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在校的最后一年,伊丽莎白前往撒丁岛的别墅欢度长达十天的复活节假期,当 时她已经十八岁了。她开始学开车,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试着自己随心所欲的在岛 上闲逛。 她沿着沙滩开了好久一段路,欣赏渔村怡人的风光。在地中海和煦的阳光下, 悠闲自由的在别墅里游泳,当夜晚来临时,她静静躺在床上,倾听海风呼啸过岩石 所发出的声音。 她也去参观坦皮奥的嘉年华会,村民们都穿上了传统服装。他们的脸庞被头巾 和面具掩住了,谁也不知道与自己共舞的人是谁。于是,女孩们便开始胆大起来, 她们主动邀请异性共舞,每个人都彻底解放自己,享受放纵的欢乐。一夜风流之后, 谁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是与谁共度春宵的。伊丽莎白觉得,这些狂欢的人们好像在扮 过家家似的。 她开车到庞塔·默拉看撒丁人露天烹调羔羊的盛会。 当地居民请她品尝一种名为“西亚达”的食物,那是一种夹着山羊肉的面饼, 上面还淋了一层蜂蜜。她也浅酌了几口美味的白葡萄酒。这种浓郁可口的美酒只有 在当地才喝得到,因为这种酒实在是供不应求。 最让伊丽莎白流连忘返的,是一家名为“红狮”的酒吧。它建在地下室里,只 有十张餐桌和一个老式的吧台,店不大,气氛却很迷人。 伊丽莎白谑称这次的假期为“男孩陪游假期”。因为在整个复活节假期里,那 些富家子弟总是络绎不绝前来邀约,邀请伊丽莎白一同戏水或参加宴会。这种现象 通常是正式追求她的前奏曲。 “他们都是人中之龙。” 伊莉莎白的父亲这么告诉她。 但是在伊莉莎白眼里,他们一个个都是蠢材。他们不仅酗酒、多嘴还喜欢毛手 毛脚。 她很清楚他们的企图、他们并不是为了她过人的聪慧或是情不自禁爱上她,所 以才对她大献殷勤。事实上,他们贪的是她的万贯家财——她响当当的姓氏“洛菲”。 伊莉莎白丝毫未曾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更加动人,她宁可固执己见也不 愿相信镜中自己美丽的影像。 男孩们请她吃饭、邀她喝酒,千方百计想哄她上床。 他们可以感觉得到,伊莉莎白还是个处女。出于男性的自尊,他们天真的以为 只要夺走了她的童贞,就必定能让伊莉莎白疯狂地爱上自己,最后任凭自己使唤。 他们愈挫愈勇,誓不轻言放弃。 不管到哪里约会,结局总是相同的。 “我们上床吧!” 男孩们总是这么怂恿她。然而他们却一一吃了闭门羹。 男孩们都摸不透她的心思。 他们只觉得这么美丽的女孩应该是没什么大脑。从来就没有人想过,事实上她 比这些男孩要聪明千百倍。但这并不能怪他们,毕竟内在美与外在美兼俱的女孩是 世间少有的。 为了取悦父亲,伊莉莎白只好一一赴约。事实上,这些言语乏味、四肢发达的 男孩,真是让她感到讨厌。 ※※※ 里斯·威廉到岛上来拜访她父亲,顺便也来看看她。 连伊莉莎白自己都很惊异,为何见到里斯时,总会让自己如此雀跃不已。里斯 看起来似乎更迷人,而且也比记忆中的他更具魅力。 里斯心情看来很好,他对伊丽莎白说: “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噢?我不懂你的意思。” 伊丽莎白回答。 “你最近照过镜子吗?” 他问。 伊丽莎白满脸羞涩地回答: “没有呀!” 他接着对山姆说: “除非全天下的男孩都瞎了眼、又聋又哑,否则我看我们是留不住伊丽莎白了。” 我们! 伊丽莎白爱煞了他这个字眼。 她鼓足勇气,尽可能出现在山姆和里斯身边,那怕是为他们倒倒茶水、跑跑腿 ;只要能看到里斯,她就心满意足了。 有时候,伊丽莎白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倾听他们商讨公事,她对他们的言谈着 迷不已。他们谈到公司的合并和建厂的事宜,或是一些开发成功的商品和竞争失利 的原因。他们剖析竞争对手的优缺点,计划对敌的策略及反战略。这些艰深的问题 倒是让伊丽莎白头昏眼花。 一天,山姆在塔房里看一些文件,里斯便邀请伊丽莎白与他共进午餐。她带他 到“红狮”酒吧去,看里斯和酒吧里的男人们比赛投飞镖。里斯表现过人,态度却 又如此泰然自若,让伊丽莎白吃惊不已。 他不管身在何处,永远是最出色的男人。以前她听过一句西班牙俚语: “这个男人从里到外都是赢家!” 当时,她还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直到认识里斯,这句话才从他身土得到了印 证,而且是个活生生的实例。 里斯和伊丽莎白坐在最靠近角落的一张餐桌旁。桌上铺着红白格子相间的餐巾, 他们一边吃着牧羊人最爱吃的馅饼和淡啤酒,一边开怀畅谈。 里斯问起伊丽莎白的学校生活。 伊丽莎白坦诚的说道: “还可以。不过我发觉自己懂的实在是少得可怜。” 里斯微笑着说: “很少的人能像你这么想。你今年六月就要毕业了,对吗?” 伊丽莎白不知道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是的。” 她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毕业后要做什么?” 他接着问。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她了。伊丽莎白压根儿就不曾考虑过自己的将来。 “哦!没有。我还没仔细想过。” “想结婚吗?” 里斯问。 伊丽莎白的心跳此刻仿佛暂停了几秒钟。后来她才想到,他这么问并无弦外之 音,这时候她才开口说道: “我目前还没有适当的对象。” 她想起了哈里奥特小姐,熊熊炉火前惬意的晚餐,还有窗外片片飘落的雪花, 于是不禁大笑起来。 “有什么秘密吗?” 里斯问。 “不能告诉你。” 其实伊丽莎白很希望能告诉里斯,与他分享心中的秘密,但是她自觉对他的认 识还不够深入。事实上,伊丽莎白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里斯。对她来说,里斯只 是个风度翩翩、潇洒英俊的陌生人,他只是一个曾经在她十五岁生日时,带她飞往 巴黎庆祝生日的男人。 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洛氏企业和父亲都很看重他。然而,他的私生活究竟 如何?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伊丽莎白看着他,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多重 的面目。他把自己的情感压抑了下来,不为七情六欲所困惑。事实上,伊丽莎白认 为,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看透他。 ※※※ 里斯·威廉应该为伊丽莎白失去童贞负责。 想跟男人上床的念头一再困扰着伊丽莎白,一方面是出于生理上的需求,她日 复一日感到一股强烈的渴望,这种莫名的冲动就梦魔一般挥之不去,另一方面是出 于好奇,很想尝试和男人亲热的滋味。 当然,她不能随便找个人草草了事。她的对象必须与众不同,必须是一个她会 真心相待的人,而对方也能够珍惜她。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山姆在别墅里举行盛大的晚宴。 “把你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里斯跟伊丽莎白说,“我要带你去炫耀一番。” 听了这番话之后,伊丽莎白高兴得全身微微颤抖。伊丽莎白心中想,里斯终于 主动开口邀她当舞伴了。 谁知事与愿违,当晚里斯到场时,身边还带着一位美丽的意大利金发公主,伊 丽莎白差点就气得晕过去。顿时,她觉得有一种遭人背叛的痛苦。于是在一气之下, 就跟一个酒气熏天、满脸络腮胡子的苏联画家瓦西洛夫上床了。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经历。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分钟,对伊丽莎白而言,却有如经历了一场浩劫。伊丽莎 白一直很紧张,而瓦西洛夫又醉得东倒西歪。她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又 是怎么结束的;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 瓦西洛夫一声不响脱下了裤子,整个人便倒在床上。伊丽莎白原本想转身就跑, 但是为了惩罚里斯的不忠,她还是决定留下来。她卸下了衣裳,钻进被窝里。不一 会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瓦西洛夫就进入了她的身体了。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仅谈不上快乐,也没有传说中天摇地动的感觉。她感 觉到瓦西洛夫的身体不停地抖动,一会儿他便倒在一旁,打起鼾来,伊丽莎白躺在 他身旁,一直有想吐的冲动。 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居然有那么多的文章、诗歌,都在颂扬这种无法言喻,令 人感到恶心的行为。她想到了里斯,突然难过得想哭。伊丽莎白默默把衣服穿上, 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翌晨,瓦西洛夫打电话来找她,伊丽莎白吩咐管家说她外出了。第二天,伊丽 莎白就回学校去了。 她和父亲、里斯一同搭乘公司的专机飞回瑞士。 这架私人专用的飞机可以容纳上百名的乘客,拥有豪华的机舱。后面有两间布 置得美轮美奂的卧房、全套的卫浴设备以及舒适的办公室。在会议室的四周挂满了 名贵的油画,机舱前方甚至还设有一间水型画廊。伊丽莎白觉得这架飞机好像是父 亲的魔毯。 大部分的时间,里斯都在跟山姆谈公事。只要一空下来,他就会陪伊丽莎白玩 国际象棋。他们两人的棋艺难分高下,最后里斯告诉她: “你真有两把刷子。” 伊丽莎白高兴得脸都红了。在校的最后几个月飞也似的过去了,也该是正视自 己未来的时候了。 伊丽莎白回想起里斯说过的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她的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但是,这时候她想起了洛氏企业的始祖塞缪尔。由于他的缘故,伊丽莎白对他 们世代相传的事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要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她也想贡献一份心 力,然而她却不知从何着手,也许先跟着山姆见习一阵子再说吧! 她想起了有关母亲的种种传说,母亲一直是最完美的女主人,她对山姆而言是 一件无法取代的无价之宝。伊丽莎白决心效仿她的母亲,扮演洛菲家族最称职的女 主人。 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瑞典大使的手轻轻抚摸着伊丽莎白的臀部,而伊丽莎白好像视若无睹似的,跟 着音乐曼妙轻舞。她老练的眼神迅速环视大厅里的一切——一身穿华裳的宾客、管 弦乐团、穿着制服的侍者们,以及供应各式各样异国口味的菜肴和上好美酒的自助 餐台。 她非常满意自己的精心安排,这的确是个办得相当成功的宴会。 大约有两百名与洛氏企业有往来的客户,正齐聚在长岛别墅的舞厅里。伊丽莎 白觉得瑞典大使的举动愈来愈过份了,他甚至把整个身子都贴在伊丽莎白的身上, 企图诱惑她。他用舌头轻轻舔着伊丽莎白的耳垂,并且低声说道: “你真是一位美丽的舞者。” “您的舞技也不错。” 伊丽莎白投以微笑。 仿佛跟错节拍似的,伊丽莎白故意跳错了一步,把又高又细的鞋跟狠狠踩在瑞 典大使的脚指上。他痛得大叫起来,而伊丽莎白看起来却是一脸无辜状,充满歉意 地告诉他: “哦,真是抱歉,大使。我帮你拿点喝的过来。” 她离开大使走向吧台。她轻松地穿梭在宾客之间,小心翼翼检视着舞会里的一 切,务必让这次舞会办得尽善尽美。 “尽善尽美”——这是山姆一再叮咛她要做到的。 到目前为止,伊丽莎白已经替山姆举办过不下百次的宴会了,但是她仍旧乐此 不疲。每办一次宴会,她都感到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懈怠下来,深怕会出差错。即 使在处理一些旁枝末节时,她仍旧是战战兢兢的。 话虽如此,这份苦差事却也为她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和满足。 自小起,她就一直梦想着能有机会接近父亲,让他发现自己也有可取之处,而 今她的美梦果然实现了——即使他只是公事公办。 他之所以会看重伊丽莎白,乃是由于她能有助于公司的业务,但是伊丽莎白仍 然觉得心满意足。毕竟山姆·洛菲一向是以能力高低来衡量每一个人的。 自母亲因难产而过世之后,就没有人能够取代她以前所扮演的角色。现在,伊 丽莎白终于继承了她的衣钵,成为洛氏企业最出色的女主人。但是她的作为还不仅 止于此。由于她聪颖过人,她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山姆南征北讨。 她陪着他坐飞机,以饭店套房为家,穿梭在大小工厂、大使馆与皇宫之间。她 眼看着父亲如何运筹帷幄,又是如何敲定一件又一件数百万美元的生意,山姆的魄 力超乎常人,他能当机立断地拆掉旧厂,也能大刀阔斧地斥下巨资兴建新厂。 洛氏企业是一座宝山。伊丽莎白见识到父亲一掷千金,慷慨赠与友人的气魄, 也见识到他对竞争对手的冷酷无情。企业界仿佛是一个大千世界,随时随地都充满 着新奇的事物,而山姆就是一切的主宰。 正当伊丽莎白检视舞厅里的一切时,山姆和里斯坐在吧台和一位部长以及加州 参议员聊天。山姆看见伊丽莎白,便向她挥手示意。伊丽莎白走向他,脑海里浮现 出三年前她刚学习接受这一切的情形。 ※※※ 在毕业之后,伊丽莎白便飞回家中,她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小姐了。 当时她住的是位于曼哈顿区比克曼大楼的豪华公寓,里斯和山姆也都住那儿。 这一切早就在预料之中。在伊丽莎白的内心深处,始终对里斯有着深深的一丝 眷恋。每当她失意或沮丧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让往日美好的回忆温暖她 的心房。 最初,她认为他们之间是毫无希望的。一个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怎么可 能打动一个二十五岁男人的心呢? 虽然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年龄只相差十岁,但其间的差距却仿佛有一百岁之远。 然而,就像施了神奇魔咒一般,到了伊丽莎白十八岁时,年龄的差距就再也不是问 题了。事实上,伊丽莎白成熟得相当快,都快追过里斯了。 伊丽莎白走进书房,山姆和里斯都立刻停止谈话,不约而同起身迎接她。只见 山姆用极轻柔的口吻向她问道: “哦,伊丽莎白。刚下飞机吗?” “是的。” 她回答。 “学校毕业了吧?” 山姆问。 “对。” “很好。” 短短的几句问话,就是山姆欢迎她回家的方式。 现在,换成里斯走向她,脸上还带着亲切的微笑。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似乎 真的很高兴见到伊丽莎白回来。 “你看起来好极了,伊丽莎白。毕业典礼进行得精不精彩?山姆原本想赶过去 参加的,但是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他似乎替山姆说尽了一切一个父亲原本该说的话。 伊丽莎白觉得很难过,同时她也憎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轻易就会受到打击。她试 着告诉自己,父亲其实也是很爱她的,只是他必须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完全奉献给一 个她根本就无法介入的世界。如果她是个男的,山姆一定会领她入行。只可惜她身 为女人。光是这一点,就违反了山姆当初的计划。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说着,伊丽莎白走向门口。 “等等!” 里斯喊住她,随即转身告诉山姆: “伊丽莎白回来的正是时候。她可以帮忙筹办星期六晚上的宴会。相信有了她 的帮忙,宴会一定会更加生动。” 山姆应声转过头来看着伊丽莎白,并且以冷静的态度上下打量她,仿佛在重新 评估她的能力似的。 伊丽莎白的美跟她的母亲一样,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 山姆的眼睛闪过一丝兴奋的神采。他想到,或许他的女儿会是个可造之材,能 对洛氏企业尽尽犬马之劳。 “你有没有比较正式一点的衣服?” 他问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惊讶地看着他。 “我——” “没关系。去买一件就是了。你知道如何操办宴会吗?” 伊丽莎白清清喉咙说道: “当然知道。” 这不就是她到瑞士念书的目的吗?在那里,伊丽莎白学会了一切社交礼仪和其 他必要的知识。接着,她又说了一次: “我想我有自信能办一场晚宴。” “很好。那么你要仔细听清楚,我邀请了一些沙特阿拉伯来的朋友,他们都是 同一批人。人数方面差不多有——” 山姆转头望着里斯。 里斯对伊丽莎白微笑道: “差不多有四十人。” “一切都交给我。” 伊丽莎白自信地说。 然而,星斯六的那场宴会真是惨不忍睹。 伊丽莎白吩咐主厨准备蟹肉沙拉当开胃菜,接着就是猪肉、青菜等杂烩,佐以 上好年份酿造的特选葡萄酒。不幸的是,在第二道杂烩菜里拌有猪肉,然而回教徒 却是忌吃猪肉的。除此之外,他们更是滴酒不沾。于是在场的阿拉伯来宾,不仅没 吃半口菜,就连虾、蟹之类的海鲜也不吃。他们个个面露惊讶,不解地瞪视着桌上 丰盛的菜肴,虽有心想吃,却也无奈地不知所措。 伊丽莎白坐在女主人的位置,正好与端坐在长桌另一侧的父亲遥遥相对,窘得 当场想打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 多亏里斯,才没让参加当晚盛宴的贵宾们不欢而散。 他暂时离席了一会儿,到书房里打了几通电话,然后再回到宴席上来,讲述着 一些有趣的见闻好娱乐大家,其间,侍者们已利用时间把桌面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才一眨眼的工夫,拉着食品的车队已经驶进了庭院,就像变魔术一般,一道一 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已开始端上桌来了。有北非名菜燕羊肉丸、鲜嫩多汁的羊肉串、 米饭、一盘盘的烤鸡和鱼排,另外还有精致的甜点、乳酪和新鲜水果,把整张大桌 子布置得满满的,一扫先前那种令人尴尬的气氛。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快朵颐,只有伊丽莎白除外。她难过得连一口菜都吃不下。 每当她抬起头望向里斯时,恰好他也正在注视伊丽莎白。 他的眼睛流露出几分促狭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伊丽莎白当场僵在那儿。她 在所有在场的每一位宾客面前出尽了洋相,若不是里斯的解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等到晚宴结束,最后一批客人依依不舍离开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伊丽莎白 和父亲、里斯一同到客厅里休息。里斯正在倒一杯白兰地。 伊丽莎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山姆说道: “我为晚餐的事感到很抱歉。如果不是里斯帮我,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 拾那种令人——令人尴尬的场面。” “你下次就会比较驾轻就熟了,我相信。” 山姆面无表情地说着。 山姆果然说对了。经过一次教训之后,不管是筹办四个人及至四百人的宴会, 伊丽莎白总是全力以赴,在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她事先会调查每一位与会来宾的 喜好,包括他们最偏爱的菜肴和忌口的食物,甚至还包含了他们喜欢的余兴节目。 她把收集的资料一一编排归档。当客人发现主人特意为自己准备了最喜欢的名酒、 雪茄、威士忌时,都会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此外,根据事前详细的调查,伊丽莎白 在与贵宾们闲谈时,都能针对与他的职务有关的事务做有深度的应对,而且随着宴 会次数的增加,她也积累了不少的经验。 每一场宴会里斯几乎都会参加,而他的女伴永远都是宴会中最出色的一个。伊 丽莎白恨透了那些陪伴里斯与会的女人。她试着模仿她们的装束。如果里斯的女伴 梳着高高的发髻,伊丽莎白就依样画葫芦。不仅在穿着上,就连言谈举止,伊丽莎 白也尽可能模仿她们。但是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只是白费工夫,里斯根本一点 儿都没注意到她的改变。在一场晚会后,灰心至极的伊丽莎白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的 原貌。 伊丽莎白满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早上,当她正准备下楼要到餐厅享用早餐时, 山姆对她说道: “是不是可以麻烦你去订几张今晚的戏票?听说今天的节目还不错,看完戏之 后,我们还要到‘二十一’餐厅用晚餐。” 伊丽莎白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父亲居然还记得我的生日!她觉得自己就要感 动得泫然欲涕了。 山姆接着说: “一共有十二个人。我们要签定一份新的波利维亚的合约。” 伊丽莎白绝口不提生日的事。山姆果然是忘了。 她收到几封老同学的电报,这些就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一直到下午六点 时,她才收到好大一束鲜花,上面附了张小卡片,小卡片上写着: “给一位在最美好的日子里诞生的绝色佳人!” 卡片上署名里斯。 到了七点,山姆正要出门前往戏院的时候,他看到了伊丽莎白手上的那束花, 然后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哦?好漂亮的一束花。有男朋友了吗?” 伊丽莎白本想告诉他这是里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但是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其 实,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如果还得提醒你深爱的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那未免也 太可悲了吧! 伊丽莎白目送山姆远去。 她不禁想起自己该如何度过这个寂寞的夜晚。二十一岁是人生值得纪念的一个 里程碑。它象征成长、拥有自主权,同时也象征一个羞涩的少女将蜕变为成熟的女 人。在一个意义如此重大的夜晚里,伊丽莎白仍旧找不到值得她庆祝的事。二十一 岁生日跟去年,或许跟前年的生日都没什么不同。为什么山姆老是忘记她的生日呢? 如果她现在是个男孩子的话,山姆会不会记起来呢?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管家问伊丽莎白何时开饭,伊丽莎白表示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就不必开饭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好孤单,甚至有一种被世间遗弃的感觉。她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悲哀, 不仅仅是为了今天的生日,更为了过去无数个独自度过的生日,以及那些缺乏母爱 也缺乏父亲照顾和亲切关怀的岁月。难道这也将是她未来所必须面对的生活吗?只 要一想到这里,她整颗心又不禁沉了下去。 当晚十点左右,她穿上睡袍,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里,房里的灯都熄了,只有 壁炉里熊熊的火光映着她孤独的身影。 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 “生日快乐。” 房门被推开了,外面的灯光泄了进来。里斯就站在门口。他走过来,用半开玩 笑的口吻斥责伊丽莎白: “难道这就是你庆祝生日的方式吗?看看你,一个女孩能有几个二十一岁生日 呢?怎么不说话了?” “我——我以为你今晚跟我父亲在一起。” 伊丽莎白狼狈不堪地回答。 “没错。就是他告诉我你一个人在家,所以我这才赶过来的。快把衣服换了吧! 我们出去吃晚餐。” 里斯说。 伊丽莎白摇摇头,她不想接受他的施舍: “谢了,里斯。我——我真的不饿。” “我倒是饿得很,而且我一向最恨自己一个人吃饭了。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去换 件像样的衣服,否则我就让你穿睡袍出门。” 里斯对她说。 于是他们开车到长岛的一家普通西餐厅吃晚饭。 他们点了汉堡、辣椒、炸洋葱圈,以及麦根啤酒。他们边吃边聊,伊丽莎白开 心极了。她觉得这次的生曰晚餐,甚至比在迈克尔斯饭店的生日晚宴还要棒。里斯 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专心聆听她的倾诉。 伊丽莎白不难了解,为何里斯总能让众多女人为他神魂颠倒。倒不是单单为了 他迷人的外表,而是因为里斯是真心喜欢女人;他喜欢和女人相处。和里斯在一起 的时候,伊丽莎白总觉得自己变得与众不问;里斯会让你觉得他眼中仿佛只有你一 个人,难怪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要为他疯狂。 里斯向伊丽莎白描述了一些小时候他在威尔士的生活。他把童年生活说得惊险 刺激,又多彩多姿。 “后来我从家里跑出来了。”里斯说,“因为我的胸中一直燃烧着强烈的欲望 ——我想看尽世上一切新奇的事物,而且我也要亲自去尝试。我想成为最顶尖的人 物。但是我永远不能满意自己。你能了解那种感受吗?” 天晓得!伊丽莎白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 “我在游乐园和海边替人跑腿。有一年夏天,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就是划‘克 拉可斯’带旅客游赏‘罗西里’的风光——” 里斯兴致勃勃地说道。 “等一下!” 伊丽莎白打岔问道: “你刚刚说罗西里,还有克拉可斯指的是什么?” “罗西里是一条波涛汹涌,处处暗藏急流和险潍的河流,而克拉可斯则是一种 类似木筏的小船。船身是由经过防水处理的兽皮制成的,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罗马 时代之前。你从没到过威尔士,对不对?” 伊丽莎白摇头说道: “没去过。” “哈!我敢说你一定会爱上它的。” 伊丽莎白当然会。 “在尼斯谷有一个瀑布,它的壮观秀丽是世间少有的。还有一些值得一看的地 方,例如艾贝赖迪、卡艾尔布夫迪、波斯克莱、基尔格蒂以及朗格温——” 这一大串奇异的地名由里斯说来十分悦耳。 “那是一个未开发、处处充满传奇却又危险四伏的国度。” 他说。 “但是你还是离开了威尔士。” 伊丽莎白说。 里斯对她粲然一笑: “我不得不离开,我想拥有整个世界。” 但是,里斯并没说出他当时的野心目前依然存在。 ※※※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伊丽莎白成了他父亲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她的责任就是把 山姆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好让他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全力冲刺,献身于他所热 衷的对象——洛氏企业。至于生活上的种种细节安排,就得靠伊丽莎白了。她负责 雇用仆人以及解雇不称职的仆人。并且根据山姆的需要,处理一切住家事宜。此外, 她还得费尽心思为他安排日常休闲活动,一切都很顺利,也很得体。 不仅如此,伊丽莎白也扮演绝佳参谋者的角色。在开过商务会议之后,山姆总 会询问她对某人的印象如何。 有时候,山姆也会向她解释自己方才的某些行为,其目的是为了什么,她看着 他作出动辄影响数千人生计的重大决策,看着他完成数桩以百万美元计的买卖交易, 她还看过好几州的州长低声下气乞求山姆在他们的辖区建设厂房,或是要求他取消 停止营业的决定。 在某次会议过后,伊丽莎白告诉山姆说: “真是不可思议。你好像——好像在治理一个国家似的。” 山姆笑了笑,说道: “洛氏企业的收入总额,可能要比世界上四分之三的国家预算都还要多呢!” 在伊丽莎白陪伴父亲四处洽商的这几年当中,她跟洛菲家族的其他成员也走得 更近了。她和这些叔叔阿姨的关系也比以前亲近多了。 自伊丽莎白小时候起,除了一些重要的节日全家族的人会齐聚在山姆家中,以 及她在学校假日时所做的短期探访之外,伊丽莎白就没有太多机会和借口可以接近 他们了。而近年来的接触,则随着四处出差的机会增加而显着频繁。 ※※※ 住在意大利的西蒙内塔和伊沃·帕拉齐,一直是让她觉得最亲切的一对夫妇。 他们思想开放,待人热情,伊沃处处体贴的个性,让伊丽莎白觉得自己更像个淑女, 他负责意大利的分公司,并且把业务经营得十分有声有色。伊丽莎白还记得,某位 女同学在见过伊沃之后对她说道: “你知不知道我最欣赏你姑丈的哪一点?告诉你吧!他那股洋溢的热情和魅力, 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 这就是伊沃,既热情又有魅力。 其次是埃莱娜·洛菲·马泰尔,以及她的先生夏尔。他们住在巴黎。伊丽莎白 总是摸不透埃莱娜到底在想些什么,跟她相处时,总会让伊丽莎白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始终对伊丽莎白很亲切,但是在她友好的外表之下,似乎又隐隐约约流露出一股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夏尔是法国分公司的负责人。他是个工作认真的人,但是总让人觉得他似乎还 少了一股冲劲,山姆这么样数落他也不知道有几回了。他能遵守命令,并且也能一 板一眼的执行任务,但他就是没有创意。然而,山姆却始终没有把他撤换下来,因 为法国分公司也替洛氏企业赚进了不少钱。 伊丽莎白怀疑,这些都是埃莱娜·洛菲·马泰尔在幕后操纵而来的。 伊丽莎白也很喜欢安娜·洛菲和她的先生瓦尔特,伊丽莎白听过许多有关于他 们夫妇的闲言闲语,内容大抵是批评安娜嫁了一个小她十三岁的男人。在他们的蜚 长流短中,瓦尔特·加斯纳被形容成了一个一文不值、贪得无厌的小人。若不是觊 觎洛菲家的财富,他才不会甘心娶一个毫无魅力的老女人。 然而,在伊丽莎白眼中,安娜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么没有吸引力。她觉得安娜 是个害羞、敏感的女人,只是个性比较内向而闭塞,不愿意面对冷酷的现实生活罢 了。伊丽莎白很欣赏瓦尔特的外貌。他有标准的明星架子,五官相当俊俏,但是他 并不居傲也不虚伪。伊丽莎白认为,他是真心喜欢安娜的。因此,她并不相信外面 那些绘声绘影的流言,甚至连听都懒得去听。 在所有的亲戚中,伊丽莎白跟亚历克·尼科尔斯最亲近,亚历克的母亲是洛菲 家的一员,她嫁给了乔治·尼科尔斯爵士。 每当伊丽莎白有麻烦时,她一定先求救于亚历克。也许是出自亚历克的敏感而 又温柔的天性,他总会把自己当成是伊丽莎白的朋友,而伊丽莎白也知道这种想法 让亚历克觉得年轻许多。亚历克总是用不卑不亢的态度对待她,他愿意随时随地给 予她忠告,更希望在她遭遇难题时,能适时伸出援手。 伊丽莎白记得有一次她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心灰意冷地想离家出走。她收拾好 东西,带着一只行李,准备出门。当时她一时心血来潮,在出门前拨了一通电话给 住在伦敦的亚历克向他告别。 当时亚历克正在开会,但他却搁下会议不顾而中途离席,在电话里劝了她一个 多小时。当他苦口婆心劝过伊丽莎白安静下来之后,她方才打消离家出走的念头, 决心再给自己的父亲一次机会。 这就是亚历克·尼科尔斯爵士。 至于他的妻子维维安,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亚历克既慷慨又体贴,而维维安却是个最自私自利、粗鲁莽撞的女人。 她是伊丽莎白所见过最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 几年前,伊丽莎白曾经到亚历克位于格鲁斯特的乡间别墅度周末。当她一个人 出外野餐时,突然下起雨来了,所以她只好比原定计划提早返回别墅。 她从后门进去,才刚来到走廊,就听见书房里传出阵阵的争吵声。 “我再也不想当什么保姆了!真该死!”维维安大叫着,“你给我听好!从现 在开始,你自己负责带你那个宝贝外甥女去玩!我要去伦敦了,我还有约会。” “你可以取消约会啊!亲爱的维维安,她在我们这里只不过再多住一天就要回 去了,难道你就不能——” “抱歉,亚历克。我现在就想进城去找个男人玩玩,你不要以为除了你之外, 就没人要我了,要我的男人可排了一大串呢!” “天啊!维维安!” “去你的!想干涉我的生活方式,想得美!我要做我自己,我要过我自己真正 想过的生活,你省省吧!” 伊丽莎白还来不及避开,维维安早已怒气冲冲从书房冲了出来。她看到伊丽莎 白站在走廊上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反而幸灾乐祸似的笑着对伊丽莎白说: “回来得这么早啊!小可爱。” 说完,就大摇大摆离去。 亚历克闻声也走出书房。他温柔地说道: “快进来,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很勉强地走过去,亚历克自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脸都涨红了。伊 丽莎白极想说些话安慰他,但是她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亚厉克踱到长方形的桌子旁,拿起一根烟斗,放了些芋草进去,点燃它。伊丽 莎白觉得他好像拖了有半个世纪那么久。 “你一定得体谅维维安。” 他开口说。 伊丽莎白回答: “亚历克,我想我不该管——” “不要这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不希望你把她想得太坏。” 亚历克说。 伊丽莎白简直不敢相信。经过刚刚那场丢人现眼的争吵之后,亚历克居然还想 替他的妻子说话。 “有时候,在一个婚姻当中,妻子和丈夫会各取所需。” 他接着说。 他停下来,看起来很困窘,似乎在努力思索更适合的字眼。 “我不希望你会因此而责怪维维安,因为我——我并没能完全满足她的要求。 所以说,那不完全是她的错。” 伊丽莎白克制不了想追问下去的冲动: “她——她是不是常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恐怕是的。”亚历克回答。 伊丽莎白瞠目结舌,吃惊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为什么你不离开她呢?” 亚历克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 “亲爱的孩子,我是离不开的。你知道我非常爱维维安。” 于是,伊丽莎白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回学校了。 自从这次发生的事件之后,她觉得她跟亚历克的距离又更近了一步,亚历克成 了她最信任的人。 ※※※ 在山姆罹难前不久,伊丽莎白便窥觉到山姆有些不对劲,他似乎被某件事困扰 着,终日焦虑不安。伊丽莎白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那里。当她开口问他时,他老是 回答: “只是一些小事,我得花些时间找出头绪来。过一阵子再告诉你吧!” 山姆的举止变得鬼鬼祟祟的,而伊丽莎白也不曾有机会过目近来山姆的私人信 函。 有一天,山姆跟她说: “我明天要出发到夏蒙尼爬山。” 听了这些话,伊丽莎白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她父亲必须好好休息一阵子。 最近他不仅瘦了一圈,脸色更是苍白,整天愁眉不展的。 “我帮你订房间。” “不必麻烦了,我已经派人订好了。” 山姆说。 这跟山姆平常的习惯不一样。伊丽莎白始终觉得怪怪的。 次日,山姆便启程前往夏蒙尼了。谁知道,这居然会是伊丽莎白最后一次见到 山姆,而这一别便从此天人永隔了。 寝室里一片漆黑。伊丽莎白躺在床上静静回忆着往日的种种。山姆的死讯对她 来说是那么的不真实。或许尚在人间也说不定。 除伊丽莎白之外,山姆该是洛菲姓氏最后的子嗣了。洛氏企业将会有什么变动 呢?以往是由山姆来控制股权。现在又该由谁来继任呢?他究竟把操纵权给了谁? 难道除了他本人之外,就没有人知晓了? 第二天下午,伊丽莎白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山姆的律师来拜访她。 “我带了一份你父亲的遗嘱抄本过来。很抱歉在你如此悲痛的时候到府上打扰。 但是,我想早点让你知道内容对你比较妥当——你是令尊所有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整个洛氏企业的股权和经营权完全交到你的手中。” 律师缓缓道来。 伊丽莎白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是我呢?” 律师迟疑了片刻,接着说道: “请恕我实话实说,洛菲小姐。令尊还非常年轻,我确定他万万也没想到自己 会英年早逝。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他应该会另外再立一份遗嘱的,他极可能会另 外推派人选,只是他出事之前还一直拿不定主意。” 他很吃力地又说道: “但是,现在说这些也都无济于事了。重点是现在你已经成了最大的股东。你 必须决定如何处理这些股票,或是你想转让给谁。” 他端详着伊丽莎白的表情,接着说: “以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当上洛氏企业的总裁,但是——事实上——目前你 已经接掌令尊的职务了。星期五在苏黎士召开的董事会议,你有空参加吧?” 山姆也许对她抱有很大的期望。 老塞缪尔也会希望她这么做的。 于是伊莉莎白回答: “我一定到。” 「葡萄牙 九月九日,星期三 午夜」 在里斯本附近的埃斯托里尔幽暗曲折的小巷中,在邦贝伊罗斯路一家公寓里一 间临时租借的房间里,正在拍摄电影。 房里只有四个人。 除了一名摄影师外,还有两名正在拍床上戏的演员。男的大约三十岁左右,女 的则是身材惹火的金发女郎。 她身上一丝不挂,只在颈子上绕着一条腥红的缎带。男演员的体格壮硕,拥有 摔跤选手似的厚肩膀,肌肉发达。他的胸前光溜溜的没有半根胸毛,看起来反而有 些突兀。 房里还有一个人,他是在场的唯一一位观众。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头戴一顶 黑色宽边帽和一副墨镜。 像是在征求同意一般,摄影师回过头去望着那位旁观者。那位先生向摄影师点 了点头。于是摄影师按下按钮,开始进行拍摄。 摄影师对床上的演员说: “好!开始!” 开始逗弄他,使他很快便有了强烈的反应。 摄影师在一旁发号施令。 于是男人坐在女人身上,准备用力推进。 “慢慢来,宝贝。” 女演员嚷着,她有副尖细、爱发牢骚的嗓音。 “尽量表现出你很舒服的表情。” 摄影师说着。 她喊着,处在狂热激动的高潮中。 坐在一旁的男人微微倾身向前,专注地看着男演员和她身体的每个细微动作。 女孩子叫了起来: “哦!我的天啊!真舒服!慢慢来,宝贝!” 角落里神秘的男人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床上那对亲热的男女,这已经是第三个 女孩子,她比前面两个还要漂亮许多。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口里含含混混,不知在呻吟些什么。 “哦,对了!”她喘着气说,“别停下来!” 她背过手来抓住男人的大腿,用力推向自己。床上的男人开始使劲往前推。他 的动作愈来愈快,好像一部失控的、疯狂运转的机器。这时候,女人扭动得更厉害 了,她的指甲深深掐进男人的裸背。 “哦,就是这样!” 她不断地呻吟。 “哦!对了!对了!我快出来了!” 摄影师望了望在一旁观看的男人,那男人朝他点点头,在墨镜后的那双眼睛闪 烁着异样的光芒。 “好!现在!” 摄影师向床上的男人大喊。 然而,床上的女演员正陶醉在如痴如狂的快感之中,没听见摄影师的喊叫声。 她脸上的表情狂乱而痴迷,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这时候,她丝毫没察觉到男人握在她喉咙上的大手,已经开始缓缓施加压力了。 她突然觉得不能呼吸。她瞪大眼睛,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突然间,她明白将要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事了,她的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惊惧和痛 苫。 而角落里的那个男人心里是在暗想: “伟大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就是现在!老天!看看她的眼睛!它们因过度的恐惧而凸出来了!她拼命想把 勒住喉咙的那双手扳开,可是它们却像铁环般牢固,怎么扳也扳不动。她仍然能感 到体内那股如浪潮般袭来的快感,但是它已经和死亡所带来的颤栗,紧紧融合在一 起了。 电影拍摄到此为止。 神秘男子全身汗如雨下。如此刺激的景象让他兴奋不已。在欲仙欲死的快感中, 死亡慢慢降临到这个女孩子身上。她的眼神里有死亡的阴影,简直太美了。他想着。 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那个男人坐在那里,觉得筋疲力尽,却仍然快乐得全 身打颤。他急促地呼吸着。 这个女孩子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旁观的男子觉得自己就像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