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曾有一桩丑闻,震动了世界各国的秘密情报组织。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的政治 对手梅迪·本·巴卡,在巴黎流亡时期,被诱骗外出,惨遭暗杀。这- 行动获得了 法国情报机构的协助。事发之后,法国总统戴高乐接管了总理办公室对谍报机构的 领导,将其置于国防部控制之下。由于法国政府同意马林·格罗沙在法国政治避难, 因此现任国防部长罗兰德·帕西便理所当然地负责他的安全。宪兵们一天二十四小 时寸步不离守候纳伊别墅的大门。别墅的内部警卫由列夫·帕斯捷尔纳克掌管,帕 西为之感到宽心。他曾亲自视察过别墅的安全系统,从而放心大胆地确信,别墅的 防范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近几周来,外交界流言四起,盛传马林·格罗沙在计划重返A 国,一场政变迫 在眉睫。更有谣传说A 国总统将被他的高级将领赶下台。 列夫·帕斯捷尔纳克敲门进入马林·格罗沙的办公室。房间摆满了书籍,格罗 沙正在伏案工作。看到列夫“帕斯捷尔纳克进来,便抬起头。 “大家都急于想知道事变何时发生。”帕斯捷尔纳克说。“这是世界上保密最 差的机密。” “告诉大家,耐心等待。列夫,你愿意和我一道回我的国家吗?” 列夫。帕斯捷尔纳克最想的是重返家园以色列。他曾向马林·格罗沙表白:我 只想临时负责手上的工作,到你决定行动时便撒手。谁知,临时已变成了几周、几 月,最后一晃三年。现在是作出另一个决定的日子啦。 这个世界小人物如云,列夫·帕斯捷尔纳克想,我却有幸为巨人效劳。马林· 格罗沙在列夫·帕斯捷尔纳克熟悉的人当中,是最富有自我牺牲精神,最具理想主 义色彩的巨人。 帕斯捷尔纳克刚来为格罗沙服务时,对他的家庭情况一肚子解不开的疑惑。格 罗沙绝口不提家事,不过,安排帕斯捷尔纳克会见格罗沙的那位官员,讲了这么一 件事:“格罗沙叛国后,国家保安部逮捕了他,严刑拷打五天之久。他们说,只要 供出仍在进行地下活动的同党就释放他。他死不交代,于是保安部就把他的妻子和 十四岁的女儿抓来,送进审讯室。他们让格罗沙作出选择:交代同党,否则就眼睁 睁看着家人被处死,这个选择是常人无法做到的。一方是他的爱妻弱女的性命,一 边是成百上千位同党的性命。”那人停了片刻,又更加缓慢地开口道:“我以为, 到了最后,促使格罗沙做出决定的原因,是他考虑到自己和妻子终归要被杀死,就 心一横,拒不交出名单。” “啊,我的上帝!” 那位官员凝视着帕斯捷尔纳克的眼睛说:“你必须明白,马林·格罗沙并非要 回A 国为自己翻案雪恨,而是去实现他的宏愿。他发誓不让这类事再发生。” 从那天起,帕斯捷尔纳克就一直在格罗沙身边工作。他与这位叛逆者待在一起 的时间越长,对他的了解就越深。现在,他想,是否干脆不回以色列,随同格罗沙 到A 国。 那天夜晚,帕斯捷尔纳克从走廊经过,走到马林·格罗沙的卧室门口,又听到 那熟悉的痛苦惨叫。今天是星期五,帕斯捷尔纳克恍然大悟。星期五是妓女来的日 子,这些女人都是从英国、北美、巴西、日本和泰国等地随意挑选的。她们不知被 送往何处,又不知会见何人。她们在戴高乐机场会合,直接送来别墅。几小时后, 再送到机场,乘机返回。 每个星期五夜晚,各间房子都回荡着马林·格罗沙的凄厉叫声。工作人员原先 以为,那里面一定在进行一种稀奇古怪的性行为。其实,只有列夫·帕斯捷尔纳克 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妓女们绝不是来卖淫的,她们是来帮助进行苦行赎罪的。 每周的那天,格罗沙便脱光衣服,让妓女把他绑在椅子上,用鞭子狠命抽打, 抽得鲜血迸溅。每当被抽打时,格罗沙的眼前便出现妻子女儿被打致命的幻象。她 们在死前拼命呼救。格罗沙吼叫道:“天啦,我说,上帝啊,让我说吧……” 哈里·兰茨的尸体被发现后十天,电话打来了。当时总监正在会议室与工作人 员开会,内部通话机的蜂音器响了:“先生,我知道你不愿意被打扰,但这是一个 国际电话,事情很紧急。一位叫纽莎·蒙尼兹的小姐从布宜诺斯艾利斯与你通话。 我告诉她……” “行啦,”他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我在私人办公室接电话。”他向与会者略 表歉意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锁上门。他拿起电话机:“你好,你是蒙尼兹小姐?” “那还用问。”南美腔调,又粗又哑,一听就知道没受过教育。“安吉尔让我 告诉你,他不喜欢你们派来的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他只好小心选择字眼:“抱歉之至。我们希望安吉尔仍能按计划行事,不知可 能否?” “这不用操心,他说他干。” 总监宽畅地松了口气:“好极了,我们怎样预支费用?” 女人一阵浪笑,“安吉尔才不要什么预支呢,谁敢骗他?”她的声音变得冷酷, “完事后,他要你们把钱——等一下……我把它记下了……啊,找到了——存进苏 黎士国家银行。银行在瑞士的某个地方。”这样语无伦次,活似一个低能儿在讲话。 “我需要账号。” “呀,是的,账号是,啊老天!我咋忘了?等等,我是放在一个地方的,”他 听见纸页窸窸窣窣的翻动声,接着她又拿起话筒,“听着,J-349-077.” 他复述一遍号码。“他什么时候办完事情?” “他要先做准备。安吉尔说办妥之后,你自然会从报上看到消息。” “很好,为便于安吉尔与我联系,我的私人电话号码是……” 他一字一顿念给她听。 俄国第比利斯「第比利斯应在格鲁吉亚,此处作者有误」 会议在库拉河畔的一处偏僻的乡间宅邸举行。主席说:有两件事急需通报。第 一件是好事,总监已接到安吉尔的回话,合同正在履行之中:“”真是好消息。 “弗里尔兴奋地叫道。”坏消息呢?“ “怕是关于总统派驻A 国的大使人选问题,不过,我们可以控制形式……” 玛丽·阿什利上课时思想老是不能集中,情形已不同往常,她在学生的眼中是 一个名人,这种感觉使人陶醉,学生们都被她的滔滔言词所吸引。 “我们大家知道,1956年是众多东欧国家的转折点,哥穆尔卡重掌大权,波兰 的国家共产主义再度兴盛。在捷克斯洛伐克,安东林,马沃洛尼领导着共产党,那 一年,A 国尚未出现大的权力变动……” A 国……美丽的首都,玛丽从照片中看出,这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她无 法忘怀祖父讲给她听的有关这个国家的一切故事。她记得,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 祖父讲述特兰西尼亚的弗拉德王子的故事,多么可怕的情景!他嗜血成性,住在布 拉索夫高山顶的一个巨大城堡内,贪婪地吮吸那些无辜牺牲者的鲜血。 玛丽突然发现教室里一片沉寂,全班同学都睁大眼睛望着她。我站在这儿想入 非非多久了?她搞不清楚,连忙讲下去:“A 国的首脑拼命在劳动党内巩固自己的 政权……” 这节课仿佛无比漫长,啊,上苍有眼,终于要结束了。 “课后作业是:写一篇苏联经济计划与管理方法的论文。包括描述政府各机构 的基本职能,共产党的领导诸问题。此外,我还要求你们分析苏联的内政外交,把 重点放在它与东欧各盟国的关系上。” A 国……欢迎你光临A 国,大使女士。小车已备好,随时送你去使馆,她的使 馆。她已被邀请去一个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首都工作,以总统民间外交政策的关键 人物之身份,有幸向总统先生直接汇报情况。我完全可以成为历史的一个部分! 铃声把她从幻觉中惊醒,下课了。该回家了,该回到现实了。爱德华会从医院 早点回来,他答应带她去乡村俱乐部宵夜。这对差不多已是大使的人来讲,是合适 之举。 “蓝色代码!蓝色代码!”医院走廊的喇叭响着紧急呼叫声,抢救组急忙聚集 到救护车入口处,救护车的警笛遥遥可闻。 格里社医院外观简朴,呈褐色,共三层,它耸立于江克欣城西南圣·玛丽路的 山丘顶上。医院共有九十二张床,两间现代化的手术室,还有一系列治疗检查室和 行政办公室。 这是个繁忙的星期五。顶楼病房住满了第一步兵师的伤号,该师驻在附近的赖 利堡要塞,士兵们逢周末都进江克欣城度假游玩。 爱德华·阿什利医生正在给一位伤兵缝脑袋,他在酒吧混战中打破了头。爱德 华在这所医院已干了十三年,在私人开业行医之前,他曾是空军上尉外科医官。之 后,好几家大城市的高级医院都邀请他去工作,但他宁愿扎根此地。 爱德华又处理了一名伤员,打量四周,还有十几个伤兵等待包扎。救护车由远 而近,声声鸣叫:“它们在弹奏我们的乐章。” 正在给一个伤兵治枪伤的道格拉斯·史奇福医生接上口:“这儿简直成了军队 野战医院,就像他妈的打仗一样。” 阿什利说:“他们只会打这种战争,道格「道格拉斯的昵称」。这些士兵个个 心怀不满,每到周末便进城发疯。”他把最后一针缝完,说:“大兵,你完好如初, 又可以去干仗了!”他对道格拉斯·史奇福说:“我们最好去急诊室吧。” 伤员是个二等兵,看样子不到十八岁,处于休克状态,大汗淋漓,呼吸困难。 阿什利医生摸摸伤员脉搏,跳动非常微弱。他转身问送伤兵来的护理人员:“怎么 受的伤?” “让人在胸脯上捅了一刀。” “检查他的肺部是否萎陷,”他对护士说,“胸部X 光片,三分钟内洗出来。” 道格拉斯·史奇福观察到病人颈静脉已隆起,对爱德华说:“静脉扩张,心包 估计刺破。”这意味着保护心脏的包膜已充血,压迫心脏,使之无法正常跳动。 量血压的护土惊叫:“血压急速下降!” 心电图跳动迟缓。病人生命垂危。 - 个护士拿着胸片急忙走进来,爱德华一看,说道:“心包膜充血填塞。” 心脏果然有洞孔,肺部已经萎陷。 “插管扩胸!”他的语调平静,然而充满紧迫感,“叫麻醉师来,立即开胸, 把管子插进去!” 一个护士把气管插管递给史奇福医生,爱德华·阿什利对他点头示意:“马上 插。” 道格拉斯·克奇福小心翼翼地把气管插进昏迷伤员的气管,管子一端接着袋子。 史奇福有节奏地挤压袋子,给伤员肺部输氧。心电图仪跳动更加缓慢,曲线开始变 成直线,死神的气息来到房间。 “他死了。” 已经没有时间把伤员推到手术室,阿什利医生当机立断:“立即开胸!手术刀!” 爱德华接过手术刀,立即剖开伤兵的胸膛,没有血液溅出,因为血液已经淤满 心包。 “牵开器!” 他接过仪器,塞进伤员胸口,拉开肋骨。“剪刀!让开点!” 他凑近身子,以便手够着心包膜。剪刀刚一伸进去,淤积在心包膜内的血液飞 喷而出,将他和医护人员全身溅满。伸手直接按压心脏,心电图开始跳动,脉搏出 现,左心室顶有一刀口。 “送手术室!” 三分钟后,病人已躺在手术台上。 “输血!一千毫升!” 没有时间验血型——于是,任何人都可以输入的0 型血,滴灌进伤员的血管。 输血开始后,阿什利医生道:“胸管!” 护士递给他。 史奇福医生开口:“我来完成手术,你去换换衣服。” 爱德华·阿什利医生的手术衣血迹斑斑。他看看监视仪,心脏跳得坚定有力。 “谢谢。” 爱德华·阿什利医生洗澡更衣,然后开始着手写医疗报告。这间办公室布置得 让人赏心悦目,书架上排列着大部头医学著作,还有体育比赛的奖品。房间内有一 张办公桌,一把安乐椅,另有一张小桌,配有两把直背椅。墙上则挂着装帧精致的 文凭,开业证书等。 刚才经历的那番紧张,使他身体感到僵硬疲劳。与此同时,他的情欲出现,大 凡大手术后,他都有这种要求,这是因为同死神进行了面对面搏杀,从而使生命力 得到放大。一位精神病医生曾这样向他解释过。做爱,是自然界延续生命的保证。 管它什么原因,爱德华反正现在真希望玛丽就在身边。 他把烟斗从烟斗架上取下,点燃,躺在安乐椅上,伸开双腿,思念玛丽,这使 他有些内疚。明明是他让玛丽拒绝了总统的好意,还好意思说自己的理由正当。爱 德华内心承认,这其中还有一点私货,那就是嫉妒。我的行动活似一个被宠坏了的 小鬼。假如总统让我担任这个职务,情形又是怎样呢?我可能会欢喜得蹦得老高! 天啊,我真正想的是,玛丽应永远待在家里照料我和孩子们。我真是条大男子主义 沙文猪!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烟,心中咒骂自己。太迟了,他懊恼地想,我得想办法补 偿她。我要悄悄地安排今夏去巴黎、伦敦旅行,让她感到着实意外。说不定还要带 她去A 国逛逛,度一次真正的蜜月。 青翠欲滴的连绵山丘,簇拥着江克欣乡村俱乐部,那是一片三个层次的石灰岩 建筑群。它有一片十八洞的高尔夫球场,两处网球场,一个游泳池,一处酒吧和一 间大餐厅。餐厅的一端是一处巨大的壁炉。楼上是扑克间,楼下则是衣帽间和更衣 室。 爱德华的父亲和玛丽的父亲从前都是俱乐部成员,他们从小就跟随父母到这里 来玩耍。小城仿佛是个关系紧密的大家族,乡村俱乐部则是这种联系的象征。 爱德华夫妇到达俱乐部时,天色已暗,餐厅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即使如 此,当玛丽一坐下,那些客人还是开始了窃窃私语。好在玛丽对此习以为常。 爱德华望着妻子:“有些后悔吗?” 当然令人叹惋。任何一个人,看见海市蜃楼的迷幻景象无情消逝,美好的梦想 变为泡影,都会扼腕长叹。如果我天生就是公主,一个百万富翁,如果我因治愈癌 症而获诺贝尔奖,太多的梦想了…… 玛丽一笑置之,“亲爱的,我才不买后悔药呢,他们请我出任大使仍是一种侥 幸,我才不想扔下你和孩子。”她抚摸丈夫的手。“没有懊恼,我谢绝他们的好意, 心里实在。” 爱德华弓身朝她耳语:“那么,我将给你一种你无法谢绝的‘好意’。” “行呀。”她会意地笑了。 在他们结合之初,两人的爱情炽如烈火,他们奉献着生命的精力,让相互的身 体需求获得最大的满足。随着光阴推移,他们做爱更加缠绵,但依然热情难抑,分 外甜美。 他们回到家,缓缓脱衣上床。爱德华把玛丽搂紧,轻轻抚摸她的身子。 玛丽兴奋地叫:“太妙了。” 两人灵肉相融,爱德华紧紧拥抱玛丽。“亲爱的,我爱你。” “我更爱你。晚安,我的爱人。” 凌晨三点,电话铃声大作,爱德华睡眼朦胧地抓起话筒,“喂! 一个女人焦急地说:“阿什利大夫?” “是我。” “皮特·格里姆斯心脏病发作,他痛苦得要死,极其危险。我毫无办法。” 爱德华翻身坐起,使劲眨眼驱除睡意。“别动他,让他静躺,我在半小时内赶 到。”他放下话筒,溜下床穿衣。 “爱德华……” 他看见玛丽双目半睁:“什么事?” “没事,睡你的吧。” “回来就叫醒我,”玛丽喃喃说道,“我还想你呢。” 爱德华咧嘴一笑:“我马上赶回。” 五分钟后,他已驱车行驶在通往格里姆斯农庄的路上。 他顺老迈尔福特路下山,驶向杰·希尔路。这是极其阴冷的清晨,西北风把气 温刮到零度以下。爱德华打开汽车暖气,一边开车,一边寻思在离家前呼唤一辆救 护车就好了。皮特·格里姆斯前两次都说是心脏病发作,结果诊断为出血性溃疡。 算了,还是先检查检查为妙。 他的车子开到第18号公路,这条公路有双车道,横穿江克欣城。全城都在沉睡 之中,所有房屋都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爱德华驶过第6 大街,拐弯进入第57号公路,朝格兰德雅尔广场驶去。在赤日 炎炎的夏日,他曾无数次往返于这条路上。此时仿佛又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大草原 的玉米和谷草的甜丝丝的清香。那时公路两侧堆积着收获后的干松松的谷草,三角 叶杨、雪松和俄国橄榄,形成黑森森的林带,旌旗般伸向云天。田野里飘着雪松被 焚的气息,这些倒霉树长得太快,快得抑制谷物生长,因而要定期烧掉一些。在寒 冷凄凉的冬日,他也无数次来回奔驶在这条路上,大地冰封,输电线垂着冰挂。遥 望村落的烟囱,横曳一带寒烟,这是一种使人振奋的孤独之旅才有的感觉。他在黎 明前的黑暗中,眼见田畴林木在车窗外向后默默飞逝。 车行似箭,轮子在路面不断地打滑。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图画:玛丽蜷缩在温 暖的床上,静静地等他,回来时叫醒我,我还想你呢。 多幸福啊,我要让她得到一切。爱德华向自己保证说。我要让她享受任何一个 女人都无法企及的蜜月愉快。 前面是第57和第77号公路的交会点,那里竖着一个停车标志。爱德华在第77号 公路拐弯,准备驶入交叉路口。一辆汽车不知从何处闪电般冲出,他只听见马达突 然轰鸣,自己的小车被迎面而来的车灯强光罩住。他看清这是一辆军用五吨大卡车, 迎头压顶撞来。最后传入他耳膜的,是他自己的惊叫。 在纳伊镇,正是星期天,教堂钟声悠扬,余音在寂静的空中缭绕。一辆满是尘 土的雷诺牌小车驶过马林·格罗沙居住的别墅大门,宪兵们谁也没有注意它。安吉 尔慢慢开车,但没有慢到引起怀疑的程度,他把一切都侦察清楚了。两个卫兵把守 大门,一堵高墙,肯定架有电网。别墅里面,一定安装有探测器、传感器和警报器。 要袭击这座别墅,需要整整一队人马,但我却能单枪匹马,如同出入无人之境。安 吉尔想得开心。因为我是天才,马林·格罗沙无非是僵尸一具。我今天巳是金玉满 堂,如日中天。倘若母亲活到今日,该多么高兴? 在阿根廷,贫苦人家真可谓家徒四壁,囊空如洗。安吉尔便出生在这样一种窘 迫之家。不知有父,也无所谓无父。饥寒交迫,瘟疫横行。年年岁岁,安吉尔亲眼 看见亲人朋友纷纷殒命弃世。安吉尔便总结出一条真理:既然生死无异,人人都要 摊上一份,为啥不从死亡中捞它一笔?在他经营之初,还有人怀疑他有杀人越货的 本领,结果,那些有意与他为难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销声匿迹,安吉尔作为职业杀 手的名声大振。我从来就马到成功,安吉尔足以自慰!安吉尔即天使之意,死亡天 使即我。 堪萨斯的公路白雪皑皑,挤满汽车。红光闪烁,连阴森森的空气也映得一片血 红。一辆救火车、一辆救护车、一辆拖车、四辆公路巡逻车,一辆县警察局的警车 围成一团。在这些汽车中间,是那辆五吨的M871军用牵引车。车子前灯已坏。爱德 华·阿什利被撞瘪扭曲的小车,有一大截在大车底下。一群警察和消防队员围来转 去,搓手跺脚,抵御天亮前的寒冷。一张油布,覆盖着横陈路中央的爱德华·阿什 利的尸体。又一辆警车开来,玛丽·阿什利跳出车门。她浑身颤抖,站立不稳。她 看见油布,就想奔过去。 芒斯特警长一把拉住玛丽的胳膊:“假如我是你的话,就不去看了。” “放开我!”她哭叫道,挣脱了警长的手,冲到油布跟前。 “请别看,阿什利太太,他目前这个惨象,你千万别看。” 她晕倒在芒斯特臂弯里。 她在警车的后座上醒过来。芒斯特警长坐在前排,回过头来观察她。车内暖气 开着,气闷难熬。 “怎么回事?”她茫然发问。 “你晕过去了。” 她霎时想起那句话:他目前这个惨象,你千万别看。 窗外,急救车警灯闪亮。玛丽呆呆地看着,心中掠过一句话:这是地狱的景象。 警车内温度很高,玛丽仍无法控制牙齿打战。 “事故是怎么……”她觉得把话说出口挺难,“这是怎么发生的?” “你的丈夫忽略了停车指示灯。这辆军车沿第77公路驶来,拚命让路,然而你 的丈夫仍然撞上去了。” 她合上眼,脑子里出现了撞车情形。她仿佛看见大车撞向爱德华,感觉到他生 命最后瞬间的惊恐。 她只想出这句话:“爱德华开车,从,从来谨慎,他绝,绝不会闯红灯。” 警长深表同情地说:“阿什利太太,我们找到了证人。有一位神父和两位修女 亲眼目睹车祸发生。另外,还有一位来自赖利堡的詹金斯上校。他们都一口认定, 你丈夫闯红灯。” 此后,一切动作都恍然如梦。她看见爱德华的尸体被抬上救护车;警察在询问 神父和修女。玛丽蓦然跳出这个念头:他们这样站在外面,一定会感冒。 芒斯特说:“他们把尸体送到停尸房。” 尸体?“谢谢。”玛丽似乎沉迷不醒。 他忍不住打量她,心里纳闷:“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庭医生是谁?” “爱德华·阿什利,”玛丽说,“爱德华·阿什利是我的家庭医生。” 后来,她恍惚记得走到家门,芒斯特警长把她领进屋。佛罗伦斯和道格拉斯在 起居室迎候她。孩子仍不知事情,还在睡梦中。 佛罗伦斯拥抱她:“亲爱的,我万分难过,万分……” “没关系,”玛丽异常平静,“爱德华只是出了车祸。”她居然格格笑出声。 道格拉斯密切注视她,说:“让我送你上楼。” “我很好,谢谢,你想喝茶吗?” 道格拉斯说:“来吧,我扶你上楼休息。” “我一点不困。你真的啥也不想吃?” 道格拉斯把她带入楼上卧室,玛丽反倒安慰他:“就是一场车祸,爱德华碰上 车祸了。” 道格拉斯·史奇福检查她的双眼,她眼睛大睁,散乱无神,空虚呆滞。一股寒 意流过史奇福全身。 他疾步下楼取药袋,又上楼,玛丽仍呆坐不动。“吃点药,睡一觉。”他让她 服下镇静剂,扶她上床,然后坐在旁边守候。一小时后,玛丽还是毫无倦意,他又 让她服镇静剂。接着第三次,玛丽才终于入睡。 江克欣城对1048号人身伤亡车祸的调査一丝不苟。县城救护队开出一辆车,警 察局也派员赶到现场。倘若军人参与肇事,陆军刑事调査处也将会同警察局一道调 查。 赖利堡要塞的陆军刑事调査总部派出的人员是便衣侦探谢尔·普兰查德。此时, 他在第9 大街的县警察局办公室内,与警长、副警长一道研究车祸报告。 “我算服了!”芒斯特说。 “怎么回事?警长?”普兰査德问道。 “你看,报告讲这次共五个证人,对不对?一个神父和两个修女,詹金斯上校、 卡车驾驶员沃利斯中士。他们每个人都咬定,阿什利医生的车子转弯上公路,不顾 停车讯号开过去,撞了军车。” “是呀,”普兰查德说,“这有什么费脑筋的呢?” 芒斯特警长搔搔头皮:“先生,一份车祸报告上列举的证词,居然五人都说得 一字不差!先生,你读过这样的报告吗?”他的大手一下打在报告上,“还有什么 他妈的使我这么冒火呢?这五个证人说的东西,都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刑事调查处的那位耸耸肩:“这不刚好说明,事故责任十分清楚吗?” 警长说:“还有漏洞!” “是吗?” “神父、修女、上校、清晨四点钟,怎么都一齐到了第77号公路?”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神父和修女正好去列昂纳维尔,上校则在回赖利 堡的途中。” 警长又说:“我去车辆管理处核对过,阿什利医生在六年前收到过一张罚款单, 原因是违章停车。从未有过交通肇事记录。” 普兰査德凝视警长:“你在暗示什么,对吧?” 芒斯特耸耸肩:“我没暗示什么,我只觉得事有蹊跷而已。” “这场事故的确有五个目击者,如果你认为这是一桩大阴谋的话,我以为你的 说法根本不值一驳。”警长长叹一口气:“我清楚。何必搞什么交通事故?军车把 人撞死,朝前开就是了,何必弄几个证人来说一些破绽百出的废话!” “一点不错。”普兰査德站起来,伸伸懒腰。“好了,我得回要塞去了。就我 看来,司机沃利斯中士不用负责任。”他盯着警长。“你不反对这种结论吧。” 警长无可奈何:“我同意,只好承认这是一场交通事故了。” 孩子们在悲悲戚戚地哭泣。哭声吵醒了玛丽。她躺着,不想动。她的双眼紧闭, 默默地任思绪飘荡:这仅是一场噩梦。我还在沉睡,待我醒来,爱德华便会死而复 生。 然而哭声不止。她再也无法忍受,只好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最后,她挣扎着 从床上爬起来,药力尚未全消。她走到蒂姆的卧室,佛罗伦斯正陪伴着两个孩子, 三个人哭成一团。我多想哭啊,玛丽想,我怎么会哭不出声来? 贝思望着她:“爸爸真的,真的死了吗?” 玛丽只能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坐到床沿。 “我不能不告诉孩子们,”佛罗伦斯万分抱歉地说,“他们刚才还想出去与朋 友一道玩呢。” “没什么,”玛丽梳梳蒂姆的头发,“孩子,别哭啦,一切都会好的。” 再也无法好起来了。 永远也无法好起来了。 美国陆军刑事调查总部设在赖利堡要塞的169 号大楼内。这是一栋古老陈旧的 石灰石建筑,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一道台阶伸出来,直通大楼的门廊。在一楼的 一间办公室里,谢尔·普兰査德正与詹金斯上校交谈。 “对不起,得吿诉你一条坏消息。沃利斯中士,就是那个碾死了医生的司机… …” “怎么啦?” “今早心脏病突发,不幸猝死。” “太过分了。” 陆军刑调处的那位人士语调平淡地说“可能如此。先生,他的尸体已火化,事 情来得太突然。” “真不幸,”上校起身道,“我已被调往海外,”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 可是事关重大的升迁哟。” “祝贺你,这是你努力的结果。” 玛丽后来才弄清楚,她神志保持正常的根本原因在于她始终处于震惊状态。降 临在她家的事,似乎与她全然无关。她好像生活在水底,缓缓游动。遥远地方的某 种响动,像被棉花滤过一遍才传来。 葬礼在杰弗逊大街的马斯·希利特·亚历山大殡仪馆举行,这是一幢蓝色大厦, 有一道洁白耀眼的门廊。入口上方悬挂一口白色大钟。追悼大厅挤满爱德华的生前 好友,安放着数不清的花束花圈。有一只大花圏的挽带上简单写着一行字:深切哀 悼。落款为:保罗·埃利森。 玛丽一直独坐在大厅一侧的家属休息室内,孩子们两眼红肿,不声不响。 装殓爱德华遗体的棺材紧闭,玛丽无法想象这样做的原因。 牧师开始祷告:“主啊,您一直守候在我们的周围。群山尚未出现,大地尚未 造成,人类尚未诞生,千古永恒,世世代代延绵无尽,你是我们的上帝。天崩地裂, 山峰垮塌,大海泛滥,我们无所畏惧……” 密尔福湖畔那难以忘怀的往事:“你喜欢划船?”这是幽会的第一夜,爱德华 问她。 “我从未划过船。” “周未,”他邀她,“我们约定划船。” 一周后,他俩便洞房花烛了。 “女士,你知道我为啥娶你?”爱德华戏谑地问,“你通过了考试。你笑得快 活,却又未掉进水里。” 追悼仪式结束,玛丽与孩子们登上那辆黑色加长车,领着送葬人群,徐徐驶往 墓地。 海兰墓地在阿西街,是个视野开阔的墓园,由一条碎石路环绕一周,这是江克 欣城人的最古老的归宿。年年代代风剥雨蚀,残碑断碣一片疮痍。天寒地冻,下葬 仪式只得从简。 “复活即我,生命为本。信我者虽死犹生,生者信我则不死。我即死而还阳者, 且将永远不入冥府。” 最后,葬仪结束。玛丽和孩子们顶着呼啸砭骨的朔风,目送棺木徐徐落入冰凉 无情的泥土中。永别了,我的爱人! 一死万事休,然而对玛丽来说,却是无法忍受的苦难的开始。她和爱德华生前 也讨论过死,玛丽认为仅是谈谈而已。现在,死亡转眼化为现实,如此快速,方式 又如此可怕,它已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将来的某种虚无缥缈的幻境,是实实在在的现 实呀!玛丽无法对付它。她内心的每一声呼唤,都在否认爱德华命归黄泉。他溘然 长逝,意味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也都凋谢。然而,无可辩驳的事实,像浪涛一样猛烈 撞击她,使她震颤心悸。她想独自待一会,想蜷缩在自己的身躯里,却又感觉自己 像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孩,又遭父母遗弃。她开始怨恨上帝不公:为啥不先夺 我的魂魄?她开始恨爱德华,为何撇下我而长辞?她开始生孩子的气,生自己的气。 我现在才三十五岁,已是拖着两个孩子的寡妇。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当我 是爱德华·阿什利太太时,我有我的自我。我属于他,他属于我。 星移斗转,时间在嘲笑她的空虚,她的生命之车脱离了常轨,她对此无能为力。 佛罗伦斯、道格拉斯和其他亲朋好友陪伴她,好让她感到轻松一些。玛丽却希 望他们走开,让她一人离群索居。有一天,佛罗伦斯进来,发现她一个人在收看电 视转播的堪萨斯州足球赛。 “她完全不知道我在旁边,”那天夜晚,佛罗伦斯讲给丈夫听,“她好像把整 个身心都投进比赛中。”佛罗伦斯不寒而栗。“为什么?” “玛丽本人讨厌乱哄哄的足球,可是,爱德华是个球迷呀!” 爱德华一死,撇下的事千头万绪。什么遗嘱、保险、存款、税务、账单。还有 爱德华的医药诊疗生意、贷款、固定资产、盈亏诸问题,玛丽累得精疲力竭。银行 经理、律师、会计自然蜂拥而至。玛丽向他们大叫大嚷,求求他们让她安静一会儿。 我管不过来,她哭诉道。爱德华尸骨未寒,这些家伙就登门谈钱。但是,她还 是得与他们谈钱。 爱德华的会计弗兰克·邓菲说:“阿什利太太,付清账单,缴纳遗产税,要花 掉大部分人寿保险赔偿金。你的丈夫对于病人拖欠的医药费似乎很不在意,别人欠 他一大笔款子,我准备雇个收账员向债户催款……” “不行!”玛丽冒火地劝止道,“爱德华不允许这样做!” 邓菲迷惑不解:“当然,这也行。你的现有财产是三万美元现金,外加这幢房 子。这幢房子可作抵押,如果你想出卖……” “不,爱德华不希望我卖房子……” 玛丽端坐不动,神态严峻,强忍悲伤。邓菲不由内心赞叹:“老天,我老婆若 这样对我,我死也瞑目了。” 更难过的事情还在后头,那就是清理爱德华的遗物。佛罗伦斯自告奋勇,玛丽 拒绝道:“谢谢,爱德华要我亲自给他整理东西。” 尽是些小玩意,然而件件惹出无限情思。十几根烟斗、一罐未启封的烟丝、两 副眼镜,他再也不会用的医学讲座笔记;她打开壁柜,抚摸爱德华再也不会穿的一 件件西服。那条蓝领带,他俩共度的最后一夜,就系在爱德华的脖子上;他的手套, 围巾。在寒冷的季节,这些东西给爱德华带来温暖。现在,他躺在冰冷的墓穴中, 再也无法享受温存。她小心翼翼地收拾他的刮胡刀,牙具,动作麻木机械。 她看见了两人互换的情书,睹物思人。在爱德华开业之初,日子过得清贫拮据, 记得感恩节都买不起火鸡。夏天外出野餐,冬天去乘雪橇。怀上贝思后,他俩就忙 着给肚子里的小生命读诗文,放古典音乐。生下蒂姆时,爱德华又给她写来一封充 满挚爱的长信。那只镀金苹果,是她初上讲台时爱德华送的礼物,桩桩件件,无不 充满夫妇之间的真情,她禁不住热泪盈眶。爱德华之死,犹如一个魔术师玩弄的邪 恶诡计。刚才爱德华还是活生生的,谈笑风生,让人疼爱,倏忽之间就掉落为泥, 不复在焉。 我是一个成熟的人了,必须接受现实;我不是一个成熟的人,无法接受现实。 我实在不想苟延残喘。 绵绵长夜苦,孤灯伴无眠:去找爱德华,结束那肝肠寸断的痛苦熬煎,在幽冥 中安息,倘若真的如此简单,倒也罢了。玛丽恻然地想。但是,哪有美满的结局? 等待我们的是死亡。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幸福,却又被莫名其妙地夺走。我们是 一艘被遗弃的太空船,在茫茫星空中盘旋。世界是达豪集中营,我们都是苦难的犹 太囚犯。 她最后迷糊了。半夜,她发出阵阵惊悸叫声,孩子们吓坏了,拥到她的房间, 钻进她的被窝,紧紧抱住她。 “你不会去死吧?”蒂姆可怜兮兮地悄声问。 玛丽仿佛大梦初醒:我不能自杀,孩子需要我。爱德华决不会饶恕我自杀的! 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给他们爱德华已无法赐予的爱!失去了爱德华,我们 变得两手空空,一贫如洗,只好相依为命终余年。由于我们过去的日子太幸福美满, 所以爱德华之死使我们悲痛欲绝,这真是莫大的讥讽。我们有千万条理由去思念他。 往事萦怀难排遣,往日的幸福再也不会回转。满怀激忿问苍天,苍天啊苍天,你在 哪里?你可听见我的呼喊?救救我吧,救救我们吧! 林·拉德纳有句名言:既然每人必死,何不停止争吵,赶快处理事情。 我一定要做事情。我太自私了,我的行为太不正常,好像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一 个人在受苦受难。上帝并非只在惩罚我一人,人生,就是个巨大的百宝箱,就在眼 下这个时光,在天涯海角,有人丢失孩子,有人坠崖,有人在偷香窃玉,有人在理 发,有人在床上痛得辗转反侧,有人粉墨登场,有人陷入灭顶之灾,有人新婚燕尔, 有人在挨饿。说到底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万古就是一亿年,亿万年前,组成我 们身体的每个原子,只是一颗星的一部分。上帝啊,看看我吧,我们无非是你宇宙 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死了,我们代表的那部分宇宙也随之灭亡。 爱德华无处不在。 他在玛丽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婉转歌声里,在他们驱车兜风经过的山丘里。日出 而醒,他就躺在玛丽的身边。 亲爱的,早点起床:我要去给一名妇女病人做手术,还要给一个人臀部整形。 他的声音十分真切,她开始与之对话:爱德华,我担心孩子们。他们不愿意上 学。贝思说,她真害怕,待他们回家时,我已不在了。 玛丽每天都要去一趟墓地,默默站在寒风中,悼念永远逝去的一切,但这仍未 给她些许安慰。你没有在这里。她怅然无比,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 她想起了玛格丽特·尤尔辛纳写的故事,名字叫《王胡得救》。故事讲,有位 中国画家,他画的画太美了,而现实却是十分丑陋,皇帝认为他妖言惑众,要枭首 示众。于是,这位画家又欺骗皇帝,画了一艘船,坐船逃之夭夭。我也要逃,玛丽 想。我不能没有你,我孤苦零丁站在这里,亲爱的。 佛罗伦斯和道格拉斯百般安慰她:“他巳经得到了安息。”还说了无穷多类似 的陈词滥言。体恤之言讲起来顺口,可是没有排解的东西。不顶用,永远不顶用。 她时常半夜惊醒,急匆匆地赶到孩子们的房间,看看他们是否安全。他们也会 死的,玛丽恐惧地想。我们都会死的。人们走在大街上,神态平静。白痴们,还在 笑,还在高兴,殊不知大祸临头,死亡将至。他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他们却还在浪 费时光,玩一些不中用的牌,看一些无聊的电影,观看毫无意义的球赛。清醒吧! 她真想大声疾呼:地球是上帝的屠场,我们都是他的羊羔,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 都会不得好死,他们所爱的人也会遭惨祸吗? 她找到了答案。寻找的过程痛苦又缓慢,而且靠穿透哀伤的厚厚黑纱才遂愿, 他们当然清楚自己的命运。他们游乐,表现了蔑视,他们欢笑,证明了勇敢——这 种英勇的行为植根于对生命有限、命运相同的透彻理解。于是,她的怯懦与愤懑渐 渐消融,她开始疑惑她的同类何以如此刚烈果敢。我真为自己害羞,我必须从时代 的迷津中寻条生路。从结局上讲,我们每人都是孤单的,但在同时,我们又必须抱 成一团。 圣经说,死亡并非根本归宿,而是种转化。如此,爱德华就没有离开她和孩子 们,他就在这儿,就在某处。 她与他交心而谈:“今天我找到了蒂姆的老师,蒂姆的学习略有上进。贝思患 感冒,卧床不起。记得不,她每年都在这个季节染病,今晚,道格拉斯一家又请我 们吃晚饭,他们待人好得没治啦!” 到了黑沉沉的夜晚,她又说:“院长顺路进了我们家。他问我是否准备回校上 课?我告诉他眼下还不行,我不能单独把孩子留下来,哪怕只一会儿。他们太需要 我了。你觉得我哪天回校教书才好?” 几天后,她告诉他:“道格拉斯高升了。爱德华,他现在是医院职工的头儿啦。” 爱德华能听见她娓娓叙谈吗?她无把握。有上帝吗?有来世吗?还是仅仅一个 神话?T ·S ·艾略特讲:倘若无某种上帝,人生就未免太寡淡无味了! 保罗·埃利森总统、斯坦顿,还有弗洛伊德·贝克相聚在椭圆形办公室。国务 卿说:“总统先生,我们都受到极大压力。确定由谁担任驻A 国大使的事不能再拖 了。我请求你研究我呈上的名单……” “弗洛伊德,我对你所作出的努力深表感谢。不过,我始终认为玛丽·阿什利 是个理想人选。她的家庭环境完全改变了,她的不幸可能转化为我们的万幸,我还 想劝劝她。” 斯坦顿·罗杰斯自告奋勇:“总统先生,我打算亲自飞去说服她。” “试试吧!” 玛丽正在做晚餐,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耳机,听见话务员说:“这是白宫。总 统想请阿什利太太听电话。” 我不想听电话,玛丽想,不想和任何人通话。 她马上回想起,上次总统打来电话时,她曾多么激动呀,现在则毫无意义了。 她还是开口道:“我是阿什利太太。不过……” “请稍候……” 一会儿,熟悉的声音传过来:“阿什利太太吗?我是保罗·埃利森。首先,请 允许我对你丈夫罹难表示深切的哀悼,我知道他是一位很好的人。” “感谢总统先生。谢谢您给他送来的花圈。” “阿什利太太,您丈夫过世不久,我无意打扰您。不过,鉴于您的家境新变, 我请求您再次认真考虑一下出任大使的事。” “谢谢您,可是,我无法……” “请听我讲完。我已派人前往您处,与您洽商,他的姓名是斯坦顿·罗杰斯。 如果您能见他一面,我将感激不尽。” 她不知怎样说才好。能向总统解释清楚她的世界已天翻地覆?她的生活常规已 经打得粉碎?现在,她的心目中只有贝思和蒂姆最为重要。她无可奈何。出于礼貌, 她必须会见总统代表,然后尽力婉言拒绝。 “总统先生,我一定见他,不过我的主张难以改变。” 在布列瓦尔德·宾宜大街,有一家名气不小的酒吧。镇守纳伊别墅的马林·格 罗沙的卫士只要不值班,就常常去酒吧坐坐。列夫·帕斯捷尔纳克也偶尔光临其间。 安吉尔挑了一张桌子坐下,那里可以捕捉卫兵的谈话内容。别墅的例行执勤呆板严 格,卫兵们一松下来就想喝几口,几杯下肚,酒话就上来。安吉尔便在偷听中找到 别墅的漏洞,漏洞总是有的,问题在于留心,人一聪明,就会找到可乘之机。 三天工夫,安吉尔就从卫兵的谈话中,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一个卫兵说: “我真不知道格罗沙对带进来的妓女干了些什么?妓女们肯定把他抽得灵魂出窍。 你能听见他没命惨叫。上周,我就在他的壁柜中,瞅见了抽他的鞭子……” 第二人天夜晚,又一个说:“……我们领袖弄进来的婆娘尽是美人儿。她们都 是在各国搞到手的,由列夫一手操办。这家伙聪明绝顶,从不让同一个妓女来两次, 这种方法避免了外人利用妓女伤害马林·格罗沙。” 这正中安吉尔下怀。 次日清晨,时间尚早,安吉尔换一辆菲亚特轿车开进巴黎。在蒙马特大衔,靠 近皮加尔宫的地方,有一处性用品商店,那是妓女和皮条客密集的地方。安吉尔走 进去,仔细地研究起店里的商品,发现里面无奇不有。他挑了老半天,好歹看中了 条六英尺长的编带皮鞭。安吉尔付了现款,买了皮鞭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午,安吉尔带着皮鞭又来到商店。老板看看他,厉声说道:“概不退 货!” “我不是来退货,”安吉尔慌忙解释,“我扛着这根鞭子四处乱串太丢人现眼。 能不能由你寄给我?我付邮资!” 就在那天下午,安吉尔飞回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第二天,包扎妥当的皮鞭邮到纳伊别墅。门卫接过皮鞭,验证商店名称和商标 无误,就收下了。老家伙皮鞭巳经挨够了。 他将皮鞭交给马林·格罗沙的另一个卫士放入卧室衣柜。 赖利堡始建于1853年,为美国陆军最古老的军事要塞。当时,堪萨斯州的名称 还是:印地安人领土。修这座要塞,目的在于保护与印地安人作战的部队的后勤运 输。今天,它主要作为直升飞机基地,同时也作为其他小型军用机的起降场。 斯坦顿·罗杰斯乘坐的DC-7一降落,便受到要塞司令和其他军官的欢迎。一辆 卧车早已等候在机场,随时可以开往阿什利家。斯坦顿在总统讲完话后,便打了电 话给玛丽。 “阿什利太太,我的来访不会耽搁您许多时间的。我打算星期一乘飞机来,这 合适吗?” 他是一个大人物,还如此礼貌。总统为啥要派他来与我谈话呢?“太好了。” 她立即答应,然后邀请道:“可以请您与我们一道吃晚餐吗?” 斯坦顿犹豫再三,方说:“盛情难却。”看来,这一夜又毫无趣味啦。他想。 佛罗伦斯听到消息,一下激动万分。“总统的外交顾问真的要来?这就是说, 你要接受委任啦!” “佛罗伦斯,别这样想,我只是答应总统与他派来的人见面而已。” 佛罗伦斯抱紧玛丽:“只要能使你愉快,怎么做都行。” 玛丽心目中的斯坦顿·罗杰斯是一位英豪。她曾在“会见记者”专题电视节目 中见过他表演,《时代》周刊也登过他的照片。四目相对,玛丽心想此人果真有模 有样。他彬彬有礼,但让人敬畏三分。 “阿什利太太,对您遭遇的不幸,请允许我再次转达总统的最诚挚的慰问。” “谢谢。” 玛丽介绍他认识贝思和蒂姆,旋即进入厨房,关照露莘达准备晚餐。 “已准备好了,”露莘达说,“不过他是瞧不起的。” 玛丽曾告诉露莘达说斯坦顿·罗杰斯要来吃晚饭,请她做炖肉。露莘达说: “罗杰斯这类人是不吃炖肉的。” “那么,他们吃些什么呢?” “烤牛排和薄煎饼。” “还是炖肉吧。” “行,”露莘达十分固执,“不过这顿饭搞错了对象。” 除了炖肉,她还做了奶油土豆泥、新鲜蔬菜和色拉,甜食则是南瓜馅饼。斯坦 斯·罗杰斯食欲大增,吃光了盘子内的全部食物。在吃饭时,他还与玛丽交谈了对 农民问题的看法。 “中西部的农民受着低售价和生产过剩的双重压迫。”玛丽认真地说。“打个 比方,买漆买不起,买白灰又觉得太贱。” 他们还谈论江克欣城引人入胜的历史。最后,斯坦斯·罗杰斯才把话题引入A 国。 “你对A 国政府有何看法?”他问玛丽。 “就政府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而言,A 国无政府。”玛丽回答道。“总统独揽了 一切,因此他才叫政府。” “你认为那里会发生政变吗?” “在目前情况下,不会发生政变。有能力发动政变的唯一角色是马林·格罗沙, 但他在巴黎流亡。” 玛丽就这样对答如流。她不愧是东欧国家问题专家,斯坦顿·罗杰斯大为赞赏。 玛丽心中则不那么舒服,她感觉自己被放在显微镜下任人细看。她不知道,她的得 分远远超出了预想。 保罗真有眼力。斯坦顿·罗杰斯想。她不愧是A 国亊务权威。还有一点。我们 需要与“丑陋的美国人”相反的形象。她长得漂亮。她和她的孩子们一道,刚好作 为一个整体的美国加以推销。斯坦顿对前景越发激动不巳。她竟不知自己居然大有 用场。 晚上的会面即将结束之际,斯坦顿·罗杰斯说:“阿什利太太,坦率地讲,我 最初是反对总统让你在A 国这种敏感国家当大使的,我向总统直言相告。现在,我 则向你宣布,我已改变初衷。我认为,你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大使的。” 玛丽摇摇头:“对不起,罗杰斯先生。我不是玩政治的人,无意走上仕途。” “正如总统告诉我的那样,我们一些杰出的外交大使都是业余的,就是说,他 们在外交界毫无经验。我国驻英大使沃尔特·安南伯格,原本是个出版商嘛。” “我不是……” “我国原驻联邦德国大使阿瑟·伯恩斯,是一个副教授。前驻印度大使约翰。 肯尼斯·加尔布雷斯是教授出身。迈克·曼斯菲尔德先当记者,后当参议员,最后 任驻日大使。我可以举出一批人来,这些人都是业余的,阿什利太太,他们所拥有 的是聪明才智,他们热爱袓国,对派驻国的人民充满善意。” “照你看来,事情很简单啰。” “你或许知道了,我们巳对你作了全面了解。你政治可靠,无偷税欠款问题, 在经济利益方面无纠葛。据亨特院长讲,你是个优秀教师,对A 国国情研究精道。 你已站在了起跑线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的形象,恰恰是总统想让东欧国家 人民看到的,那里的人民,接受了许多关于我国的片面宣传。” 玛丽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罗杰斯先生,你讲的一切我深为感 谢,但我仍无法接受任命。我得考虑我的贝思和蒂姆,我不能让他们迁离,就像… …” “在A 国首都,有一所专给外交官孩子开办的很好的学校。”罗杰斯告诉她。 “贝思和蒂姆身居外国,照样可以受到很好的教育,他们还可以学到国内无法学到 的知识。” 结果玛丽反倒无话可说。 “我不行……让我考虑考虑。” “我今晚住在城里,”斯坦顿·罗杰斯说,“住四季汽车旅馆。阿什利太太, 请相信,我深知这个决定对你来讲是举足轻重的,但总统的纲领,却是对整个民族 举足轻重的呀!想想这点吧。” 斯坦顿·罗杰斯一告辞,玛丽立即上楼。孩子们都在等着她,大大地睁着眼睛, 显得激动万分。 “你打算接受任命?”贝思急不可耐地问。 “咱们得好好商量。一旦我决定接受任命,就意味着你们将离开这里的学校, 丢下你们的朋友,住到一个语言不通的国家,进入一个陌生的学校。” “我们早巳商量好了,”贝思说,“你知道我们的结论吗?” “结论是什么?” “哪国有你当大使,哪国就受益。妈妈。” 那天夜晚,她又与爱德华神会:亲爱的,您听见他的话了吗?他说,总统离不 开我。比我内行的人不下一百万,可总统偏偏要找我。记得吗?咱俩当时谈这件事 时,都激动异常。现在,机会又来找上门,我真不知咋办才好。告诉您,我都害怕 啦。这儿是我们的家,您的音容笑貌无处不在,我怎忍心一下离开?她哭了。帮帮 我吧,我该怎么决定才好? 她穿着睡衣靠窗而坐。凝望窗外,风摇树影动,泣泣如人诉。 曙色熹微,她作出了决定。 早上九点,玛丽的电话打到四季汽车旅馆,要请斯坦顿·罗杰斯来接。 他拿起听筒,听见她说了这番话:“罗杰斯先生,请转告总统,我接受他任命 的大使职务,并深感荣幸。” 这个女人比往常的更标致。门卫暗暗思忖。 她完全没有妓女的俗艳脂粉气,倒有女电影明星或时装模特儿的柔情风姿。看 她模样才二十出头,金发如瀑,冰清玉洁,穿一件裁剪精细的时装,更平添几分娇 艳。 这姑娘芳名比色娜,是个南斯拉夫人。列夫·帕斯捷尔纳克亲自到门口迎接, 把她带到屋里。姑娘初次到法国,见这儿守卫森严,气氛肃杀,吓得心里直发毛: 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啦?比色娜确也被蒙在鼓里,皮条客塞给地一张来回双程机票, 告诉她只消一小时,就可赚两千美元。 列夫·帕斯捷尔纳克敲敲卧室门,里面传出格罗沙的声音:“进来!” 帕斯捷尔纳克推开门,把姑娘引进。马林·格罗沙站在床边,身上穿的是睡袍。 姑娘一眼看出,他没穿内衣裤。 列夫·帕斯捷尔纳克介绍道:“她叫比色娜。”他没向姑娘讲马林·格罗沙的 名字。 “晚上好,亲爱的,进来吧。” 帕斯捷尔纳克小心地关上门,旋即离开。屋子里只剩马林·格罗沙和那个姑娘。 比色娜走近,淫荡地笑着说:“你好舒服呀,为啥不叫我脱光,让大家都舒服 呢?”她说着就解开衣衫。 “不,你把衣服穿着。” 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不要我……” 格罗沙走到衣柜前,挑出一根皮鞭:“我要你用这个家伙。” 原来如此,受虐狂,真令人费解。他那模样哪是这类角色?可我又怎么知道呢? 比色娜想。“没问题,亲爱的。任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马林·格罗沙脱掉睡袍转过身来。他的背部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全是鞭伤, 比色娜吓得魂飞魄散。他的脸部神态也令人惊愕难解,当弄清那表情竟是痛苦时, 她更加骇然。这人本已十分难过了,干嘛还让人用皮鞭抽打?她看见他真的走到凳 子前坐下。 “抽!”他命令道,“狠劲抽!” “行呀。”比色娜拿起长长的皮鞭,她对受虐狂见惯不惊。但眼前这个人却与 众不同,她难以理解。管他呢,关我啥事!比色娜想。拿了钱我转身就走。她扬起 皮鞭朝他的裸背柚去。 “再狠些,”他催促道:“再狠些!” 无情的皮鞭抽打皮肉,扬起飞下,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狠。每当皮鞭 击背,他都痛得退避。于是,脑子里妻女被害的可怕图景又出现了。她们哀叫着求 饶,直至晕死过去。 马林·格罗沙还在叫唤:“狠劲!狠劲!”他的呼吸逐渐急促,“再……再… …”他的声音嘶哑。他感到肺部麻痹。 比色娜停止抽击,皮鞭停在空中:“嘿,你舒服啦?我……” 她看见他栽倒在地,双目圆睁,目光散乱。 比色娜骇得惊叫:“救命呀!救命呀!” 列夫·帕斯捷尔纳克闻声持枪冲入,只见人躺在地上。“怎么回事?” 比色娜歇斯底里地大叫:“他死啦,他死啦!不是我害的,是他叫我抽的,我 就抽他。我敢发誓!” 别墅的医生很快赶到,俯下身子査看马林·格罗沙的尸体。尸体皮肤变青,肌 肉变僵。 他捡起皮鞭嗅嗅。 “怎么回事?” “他妈的,箭毒!这是从南美的一种植物中提炼出来的,印加人用它来消灭敌 人!中毒后只需三分钟,全身的神经系统便会麻痹。” 两人呆呆站着,绝望地看着死去的领袖。 电视卫星把马林·格罗沙遭暗杀的消息立即传遍全球。列夫·帕斯捷尔纳克费 尽心机,才使新闻界未采访到那些卑劣污秽的详情。在华盛顿特区,总统立即召见 了斯坦顿·罗杰斯。 “斯坦,这桩案子的幕后操纵者是准?” “不是俄国人,便是A 国总统,总而言之是一回事。他们企图维持现状,不是 吗?” “这样,我们只能与A 国总统打交道了。很好,尽快把玛丽·阿什利的任职事 宜办妥。” “她已经在路上了,保罗。” “太好了!” 听到格罗沙死亡的消息,安吉尔眉开眼笑。杂种!比我想象的还来得快! 晚上十点钟,总监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听见纽莎·蒙尼兹的声音: “安吉尔看见了今天上午的报纸。他说该把钱存入他的银行账号上了!” “请转告安吉尔,这事会立即办理。再告诉他,本人为他的成功感到非常高兴, 我们很快还需要他的帮助。有电话吗?拨什么号码可找到你?” 谈话中断了很久,终于有了声音:“我猜我有。”她告诉了他。 “很好,如果安吉尔……” 电话挂断。 狗日的笨猪! 那日上午,钱存入了苏黎士银行的某一账户上。一小时后,又被转入设在日内 瓦的某家沙特阿拉伯银行。当今人们免不了粗心大意。安吉尔想。一有机会,狗日 的银行就想骗人。 这不仅仅是打点行装,而是整体搬家。这也是向十三年的美梦、记忆和情爱吿 别,向爱德华最后告别。这儿一直是他们的家,将要变成一座空空的房子,然后由 纯粹的陌生人占领。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在这所房子里,曾有过欢声笑语,痛苦悲 伤。 只有佛罗伦斯和道格拉斯高兴,因为玛丽到底接受了国家的重托。 “你一定会干得出色!”佛罗伦斯鼓励玛丽,“道格和我不会忘记你和孩子们 的。” “记住,一定到A 国来看望我们。” “一定来。” 临行百事,样样都是陌生的,样样都需她操心。她列了一张表:打电话给物品 寄存公司,请收拾家什;停订牛奶;停订报纸;给邮局新地址;签房子租赁合同; 办理保险;改换公用事业设备;偿还债务;莫慌张;去大学向亨特院长办理长期请 假手续。 “我一定请人代管你的研究生班,这不用担心。不过,你的学生都舍不得你离 开。”院长笑了。“你一定不会使我们失望的。阿什利太太,祝你走运!” “谢谢。” 玛丽给孩子们办了退学手续。她还得安排旅行日程,订购机票。在过去,玛丽 根本不理家财,自有爱德华经办,现在则只有自己动手了。 玛丽对贝思和蒂姆有点担心。当初,他俩巴不得马上移居外国,当真面对现实 时,又顾虑重重。两人私下找妈妈谈心。 “妈妈,”贝思说,“我实在不忍心离开朋友们,我再也见不到维吉尔了。能 让我把这学期过完再走吗?” 蒂姆说:“我刚刚参加了小棒球队,我一走,球队就缺第三守垒员。妈妈,可 不可以让我过了夏天再走?求求您,妈妈。” 他们吓坏了,像他们的妈妈一样。斯坦顿·罗杰斯居然说服了我。他是个说客! 他可知道,一到夜深人静时,她就独自潸然泪下?我不懂怎么样当大使,我只是个 堪萨斯的普通妇女,却要当政治家,每个人都会把我当成骗子看。我同意接受委任, 简直发了疯。 最后,事情奇迹般地准备就绪。房子租给了一户刚刚迁入江克欣城的人家。 该动身离开了。 “我和道格拉斯送你们去机场。”佛罗伦斯坚持说。 机场在堪萨斯曼哈顿,在那儿可以乘区间六人小飞机去密苏里堪萨斯城,再换 乘大客机飞往华盛顿特区。 “稍等一下。”玛丽说。她独自上楼,进入她和爱德华住了多年的卧室。她伫 立良久,不忍离开。 最亲爱的人儿,我走了,再见了。我想我所做的一切正是您盼望的。我好像有 一种不祥预感,我似乎再不会回来了。这使我十分伤感,我觉得我抛下了您,孤零 零的。但是,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您总是停留在我身边。我现在更需要您了。挨 着我吧,帮助我吧,我深深地爱您。没有您,我将无法活下去。您听见了我的心声 吗?亲爱的,您在哪里…… 道格拉斯·史奇福帮她办理行李的检查手续。玛丽看见待飞的飞机而脚步滞重 :“天啦!” “有事吗?”佛罗伦斯焦急地说。 “我、我忙昏了头,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坐飞机!佛罗伦斯,我从未坐过飞机,我不敢爬上那架小东西。” “玛丽——飞机出事的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 “我讨厌这百万分之一,”玛丽坦白地说,“改乘火车吧。” “不行,别人在华盛顿等你,你今天下午必须赶到。” “我必须活着,我死了,对他们有何好处?” 史奇福夫妇花了十五分钟,好说歹说才把玛丽劝上飞机。半小时后,她和孩子 们系好安全带,稳坐在中西部航空公司的826 航班座位上。发动机突突轰响,小飞 机在跑道上加速。玛丽赶紧闭眼,双手死扣住座椅扶手。几秒钟后,飞机上天。 “妈呀……” “别叫!” 她正襟危坐,不看窗外。仿佛她才使飞机停留在空中。而孩子们早已忘记了恐 惧,指点地面景物,欢呼雀跃。 孩子毕竟是孩子。玛丽想。他们凡亊不操心。 在堪萨斯城机场,他们换乘DC-10 飞机,直飞华盛顿特区。贝思和蒂姆坐在一 边,玛丽的座位则在过道另一侧。一位老年妇女紧挨着玛丽。 “告诉你老实话,我有点紧张。”她说。“我从未坐过飞机。” 玛丽拍拍她的手臂,嫣然一笑:“没有什么可紧张的。飞机失事的可能只有百 万分之一。” 飞机在华盛顿杜勒斯机场着陆。国务院派出一位年轻官员到机场迎接玛丽一家。 “阿什利太太,欢迎你们到华盛顿来。我叫约翰·伯恩斯。罗杰斯先生让我来 接你们,并负责你们安全抵达宾馆。我已在里维退尔饭店替你们订了房间,我想你 们会住得舒服的。” “多谢您。” 玛丽把贝思和蒂姆介绍给他认识。 “请把行李牌交给我,请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好的。”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上专车,向华盛顿市中心开去。 蒂姆两眼望着窗外,欣喜地叫道:“瞧!林肯纪念碑!” 贝思从另一边窗户看出去:“华盛顿纪念碑。” 玛丽难为情地看看约翰·伯恩斯,“孩子们太不懂事,”她抱歉地说,“他们 从未出过远门。”她的目光射出窗外,眼睛顿时睁得老大,“老天,那不是白宫吗?” 轿车驶进宾夕法尼亚大街,那儿簇拥着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建筑群,玛丽不由 万分激动。这是统治世界的城市,是权力的中心,我将以最微不足道的方式,成为 它的一部分。 汽车开到宾馆,玛丽问:“我什么时候会见罗杰斯先生?” “他明日上午与您眹系。” 中央情报局反谍处长彼特·康纳斯还在加夜班,这一天的工作远未完成。每天 清晨三点,一组工作人员将把侦听到的电讯上报,由他整理成一份供总统阅读的当 日情报清单。这份报告代号为“酸菜”。康纳斯必须在六点前完成,这样才能保证 在总统上班前,放在他办公桌上。这份报告由武装信使自白宫西门送入,彼特·康 纳斯对刚看到的东欧国家的电讯兴趣盎然,因为大量电讯都牵涉到新任驻A 国大使 玛丽·阿什利。 苏联人担心,埃利森总统的计划是渗透进他们卫星国的花招,是想刺探情报, 进行引诱。 我比别的人更担忧。彼特·康纳斯想。假如总统的计划得以实现,这个国家就 等于开门揖盗,成批的间谍们就会随意进来。 玛丽·阿什利刚刚飞抵华盛顿,彼特·康纳斯便接到了通报,他老早就看见了 这家子的照片,好戏在后头。康纳斯快活地想。 里维退尔饭店距水门大厦仅一街区之遥,这是一所小型居家式旅馆,房间舒适, 装修华丽。 饭店行李工把行李扛进房间。玛丽刚刚开箱,电话铃响了。“你好。”玛丽接 电话道。 “是阿什利太太吗?”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问道。 “是的。” “我叫本·科恩,《华盛顿邮报》记者。不知能否与你谈几分钟。” 玛丽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刚刚住进来……” “只谈五分钟,我只想向您问好。” “是的,我以为……” “我马上来。” 本·科恩又矮又壮,浑身肌肉发达,长着一张拳击家才有的脸——打烂了的脸。 他看上去倒像个体育记者。玛丽思索道。 他一屁股坐在玛丽对面的安乐椅上,问道:“阿什利太太,你第一次光临华盛 顿?” “是的。”她注意到他没有笔记本和录音机。 “我不会向你提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的。” “什么是‘愚不可及的问题’?”她蹙眉问道。 “诸如‘你对华盛顿观感如何?’便是。只要是名人,无论在何处下飞机,他 们都会问:”你对此地观感如何?‘“ 玛丽大笑:“我并非名人,但我会很喜欢华盛顿的。” “你曾是堪萨斯州立大学的教授?” “是的。我讲授的课程是:”东欧——今日政治‘。“ “据我所知,总统是拜读了你撰写的有关东欧问题的大作和一些文章,才对你 有初步了解的。” “的确如此。” “有人说,选中你的其他原因是依据先例。” “我想,这是很不寻常的。” “有例可援。珍妮·柯克帕特里克也是用相同方式引起里根总统的注意,从而 当上驻联合国大使的,”他微笑着看她,“所以,这就是有例可援。华盛顿流传甚 快的词儿就是先例。你的祖父是A 国人?” “完全正确。” 本·科恩就这样询问了一刻钟,了解了玛丽的家庭背景。 玛丽问道:“这篇采访何时见报?”她的用意是,见报后就给家乡的佛罗伦斯 他们寄几份回去。 本·科恩站起来,含糊其辞地说:“我现在就送去。”他实际上对有些情况感 到迷惑,但又一时说不清楚。“好吧,我们以后再谈。” 他走后,贝思和蒂姆进入起居室:“他是好人吗,妈妈?” “是好人。”玛丽吞吞吐吐地说,她心中其实并无多大的把握。 第二天清早,斯坦顿·罗杰斯打来了电话:“早安,阿什利太太。” 这多像一个老朋友的声音!大概因为他是我在此地唯一的熟人吧。玛丽默默地 想。“早安,罗杰斯先生。谢谢你派伯恩斯先生到机场来接我们,还给我们订了房 间。” “房间不错吧?” “太好啦。” “我们碰碰面,商讨一下你必须履行的手续,怎么样?” “行呀。” “我说,咱们在格兰德饭店共进午餐,它离你住的旅店不远。一点钟,行不行?” “行。” “我在花园餐厅等你。” 开始了。 玛丽给孩子们订了客房送餐后,一点钟,一辆出租汽车就把她接到格兰德饭店, 她着实吓了一大跳,格兰德饭店本身就是权力中心,世界各国的首脑人物和外交官 都下榻此处。原因很简单:它的大厅豪华富丽,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光亮照人,金碧 辉煌的巨柱托起气派的穹顶。整个建筑典雅高贵,庄严凝重,庭院花团锦簇,浓荫 蔽日,喷泉吐玉,池水涟漪。一道大理石台阶,通往花园餐厅。斯坦顿·罗杰斯已 在此等候。 “下午好,阿什利太太。” “下午好,罗杰斯先生。” 他爽朗大笑:“太拘礼了。我们还是相互称斯坦和玛丽吧。” 她被逗乐了:“那当然好。” 斯坦顿·罗杰斯身上似乎有些改变,但具体变了些什么,玛丽也无法说清。在 江克欣会面时,他态度冷淡,甚至可说对她忿恨不满。现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 他热情大方,态度和蔼。区别的出现在于他接受了我。玛丽高兴地想。 “喝点什么?” “不用,谢谢。” 他们开始吃午饭。这儿的主菜很贵,在江克欣,价格是相当便宜的。她住的旅 馆套间每天房费二百五十美元,照这样下去,身上的钱用不了几天就会一扫而光。 玛丽暗自盘算。 “斯坦,我并非低级庸俗。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告诉我,大使的薪水是多少?” 他笑起来:“这问题合情合理嘛,你的年薪六万五千美元,外加住房津贴。” “什么时候付工资?” “宣誓就职那天。” “在此之前呢?” “每天付你七十五美元。” 她的心直往下沉,这点钱连付房费都不够,不要说其他开支! “我要在华盛顿待很久吗?”她问道。 “大约一个月,我们将尽早使你赴任。国务卿已电告A 国政府,请求让你赴任。 告诉你,不过得保密,两国政府已秘密交谈了几次。A 国方面没有问题,问题是你 还得过参议院这一关。” 看来A 国政府都准备接纳我了。玛丽有些惊异地想。我过去真的没意识到自己 够资格吗? “我已为你与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进行了非正式协商,下一步将是全体议员 参加的听证会。他们会就你的背景,你对袓国的忠诚,你对开展工作的看法,你将 取得什么成绩等等提问。” “然后呢?” “委员会投票,写成报告交全院表决。” 玛丽缓缓地说:“过去,有过候选人被否决的例子,对吧?” “总统的全部声誉都取决于这次表决,白宫会全力支持你,总统会尽力推动对 你的任命早日通过。另外,我想,你们一家都想在华盛顿逛几天,因此替你们安排 了一辆专车,还打算请你去白宫参观。” “哦,你想得真周到。” 斯坦顿·罗杰斯微笑冋答:“乐意为你效劳。” 次日上午,在向导陪同下,玛丽一家开始参观白宫。他们被带入杰奎琳·肯尼 迪玫瑰园和美国花园。这座16世纪风格的园苑有一池春水,千树百花,还有专供白 宫厨房使用的各种草药香料。 向导介绍道:“再往前便是东厅,那里有国防军事机关,国会总统联络处,来 访办公室和第一夫人办公室。” 现在玛丽一家穿过两厅,从外探视总统椭圆形办公室。 “这地方有多少房间呀?”蒂姆好奇地问。 “一百三十二间,六十九个壁柜,二十九个壁炉,十七间厕所。” “他们肯定常去厕所。” “华盛顿总统曾亲自监督白宫的修建,但他却是唯一未住过白宫的总统。” “我不责备他,这地方太大了。”蒂姆说。 玛丽用肘捅捅他,脸都红了。 参观花了两小时,到了最后,阿什利一家都精疲力竭,但兴致很高,印象极佳。 这里开创了一切。玛丽想。我马上就要成为它的一部分了。 “妈!” “贝思,你怎么啦?” “你的表情好古怪呀!” 次日早上,总统办公室打来电话。 “早安,阿什利太太。埃利森总统想知道,你下午去会见他是否方便?” 玛丽激动难抑:“我……当然……可以。” “三点行吗?” “行。” “两点四十五分,专车在楼下接你。” 玛丽被引进椭圆形办公室,总统起身相迎,他走上前握住玛丽的手,笑逐颜开 i :“大驾光临,幸会,幸会。” 玛丽也笑了:“您真有办法。总统先生,这是我的无尚光荣。” “请坐,阿什利太太。可以称您为玛丽吗?” “请便。” 他们入坐长沙发。 埃利森总统开口道:“您将成为我的‘活人鬼魂’。知道什么意思吗?” “就是一个活人的灵魂。” “说得太好啦,活人就是我们。玛丽,当我拜读您的大作时,我真无法表达我 的激动之情,就像我在读自己的著作一样。有不少人,对我们的民间外交计划能够 成功表示怀疑,所以我俩要好好捉弄他们一番。” 我们的民间外交计划。我们要捉弄他们。他真是个魔术师。玛丽默默寻思。她 大声地说:“总统先生,我一定尽力协助。” “我依靠您,您是我的股肱,A 国是试验场。自从格罗沙遭暗杀,您的工作将 更加困难。倘若我们在那里都行得通,那么在任何东欧国家都可以畅通无阻。” 他们又花了三十分钟,讨论今后面临的问题。最后,保罗·埃利森说:“斯坦 顿·罗杰斯随时与您联系,您已成了他的崇拜偶像。”他落落大方伸出手:“祝您 好运,活人之魂。” 次日下午,斯坦顿·罗杰斯打电话给玛丽:“明天上午九点,参议院外交委员 会主席约见您。” 外交委员会的办公地点在罗素大厦,它是华盛顿最古老的政府机关大楼。大门 右侧厅道内的金属牌上镌刻着:外交委员会SD——419.主席身材肥胖,一头银发, 绿眼犀利,但举止平易近人,一种职业政治家的风度。 他在门口迎接玛丽:“阿什利太太,我叫查理·坎培尔。见到您真高兴,您的 名字可谓如雷贯耳呀。” 吉兆乎?凶兆乎?她吃不准。 他请她入坐:“咖啡?” “谢谢,不用。”其实,她紧张得连杯子也端不稳。 “这样吧,我们开门见山。总统急于想派您代表美国驻A 国,这自不用说,我 们愿意在各个方面尽力支持他。问题是,您本人对胜任这个工作有无把握?” “没把握,先生。” “没听清,对不起。”这回答太出乎意料。 “如果您要我以丰富的外交经验与外国打交道,我对此丝毫无把握。不过,有 人告诉我,我国三分之一的驻外使节均无实践经验。我对A 国的事务有较深的研究, 我熟悉它的经济、意识形态和政治背景,我可以在工作中运用这些知识。我坚信, 我一定能在A 国人民心目中,重塑美国的良好形象。” 査理·坎培尔吃惊不小。我还以为她是笨蛋呢。事实上,坎培尔在见玛丽·阿 什利之前,就对她抱有成见。上头要他尽力使玛丽·阿什利顺利过关,而不管其他 人对她抱怨有多大。在政府机关内,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总统瞎了眼,从堪萨斯的 江克欣那地方,选了一个土里巴叽的乡巴佬去当大使。哈!坎培尔想,有伙计们好 看的啦! 他大声宣布:“星期三上午九点,举行全体委员参加的听证会。” 听证会前一天,玛丽惶惶不可终日。亲爱的,当他们问我有何经验时,我怎么 回答?难道告诉他们,我是江克欣的返校节王后?是溜冰比赛的三连冠?亲爱的, 我吓坏了,我多么希望您能在我身边! 她再一次感到荒唐,假若爱德华在人世,她就不可能来到这里。我将在自己温 馨的家里,伴随着丈夫儿女。她通宵未眠。 听证会在参议院外交委员会大厅举行。十五名委员悉数到场,坐于大厅的高台, 身后墙上悬挂着四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大厅左侧为记者席,记者云集,中间坐了二 百名听众。大厅四角灯光直射,摄影机吱吱拍摄,大厅里听众暴满。彼特·康纳斯 在后排拣个位子坐下。当玛丽领着贝思和蒂姆入场时,整个大厅顿时寂无声响。 玛丽穿着黑西服,内衬白色紧身衣。孩子们被迫脱下牛仔裤和运动衫,穿上星 期天才穿的新外套。 本·科恩坐在记者席上,看着这家人进场。天啦,他焦急地想,他们简直是标 准的诺曼·洛克威尔画的封面人物。 服务员安排孩子们坐在前排,玛丽被引到面对委员会的听证席,强烈炽热的灯 光直射过来,她竭力掩饰自己的紧张。 听证开始,査理·坎培尔瞅着玛丽一笑:“早安,阿什利太太,感谢您到全体 委员们的面前来。现在,我们开始提问。” 开始的问题肤浅一般。 “姓名……” “丧偶……” “孩子……” 态度和蔼,并无为难的意思。 “根据您提供的自传,您近几年来一直在堪萨斯州立大学执教政治学,对吧?” “是的,先生。” “您是堪萨斯人?” “不错,议长先生。” “您的祖父母是A 国人?” “是的。” “您撰写了一本书,还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赞成美国和苏联及其盟国建立友好 合作关系?” “是的,先生。” “最新的一篇论文发表在《外交事务》杂志上,它引起了总统的注意?” “是这么回事。” “阿什利太太,您能否向委员会介绍一下这篇文章的主旨?” 玛丽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她本是研究这些问题的专家权威,现在讨论这些问 题,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教室,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当今世界,存在着几个区域性经济集团。由于这些组织相互排斥,从而把世 界划分成了几个相互敌对和竞争的集团,而不是整体。在欧洲有共同市场,东方集 团则是‘经互会’;还有一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包括自由经济国家和第三 世界的不结盟运动国家。我的假定非常简单:我希望看到各个分裂组织,在经济的 纽带作用下联合起来。各个组织可以共同获利,不要相互残杀。这一相同原则亦适 用于国家。我希望看到我国带头发起一个运动,组成共同市场,把对抗国家和盟帮 都包括进来。例如,在目前,我们花了数百亿美元把剩余谷物储存在谷仓内,却不 顾还有不少国家的人民正在挨饿。只有一个世界的市场方能解决这个问题,它将以 对每个人都公平的价格,消除分配的不合理。我愿尽力促成它的实现。” 外交委员会高级成员哈罗德·特克尔参议员属反对派成员。他说:“我想提几 个问题。” 本·科恩身子前倾,心想这下热闹了。 特克尔参议员大约七十岁,固执刻板,是个著名的古怪家伙:“阿什利太太, 您第一次来华盛顿吗?” “是的,先生。我认为,这是一次我最……” “我想,您一定经常旅行?” “恰恰相反。我和我丈夫曾打算旅行,但……” “您去过纽约吗?” “没有。” “加利福尼亚州呢?” “没有。” “去过欧洲?” “没有,刚才我说过,我们准备去……” “阿什利太太,您出过堪萨斯州吗?” “出过,我在芝加哥大学作过报告,还去丹佛和亚特兰大讲过学。” 特克尔不痛不痒地说:“这么看来,您对能有机会进行讲学旅行已激动万分啰? 在本人记忆中,本委员会从未有过批准不够格的人任大使的历史。您将代表美国, 被派驻到一个十分重要的东欧国家。可您却告诉我们,您对世界的全部了解,来自 您在江克欣城的生活以及在丹佛、芝加哥和亚特兰大所住的那儿天。这不错吧?” 玛丽知道,此刻电视摄像机正对准她,便强压火气:“先生,您错了,我对世 界的了解是靠我的研究。我是政治学博士,在堪萨斯州立大学执教五年,重点讲授 东欧国家。对于A 国的问题,其政府对美国的态度以及形成这些态度的原因深为了 解。”她的声音变得激昂。“他们对我国的了解,全是宣传机器灌输的。我愿意到 那里向他们讲,美国不是一个贪婪、好战的国家,我将使他们看到,标准的美国家 庭是什么样子。我……” 她立即打住,生怕火气上来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委员们一下 鼓起掌来,沉默的仅有特克尔。 提问继续。 一小时后,查理·坎培尔问道:“还有人提问吗?” “我认为,被提名人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一位参议员评论道。 “我同意。谢谢您,阿什利太太。现在休会。” 彼特·康纳斯仔细地注视玛丽好一阵,待记者们蜂拥而上围住她时,他便悄然 离去。 “总统任命您,你感到惊奇吗?” “您认为他们会批准对您的任命吗?” “您真的认为,讲授一个国家的问题使您有资格……” “阿什利太太,瞧这边,笑一笑,再笑一笑。” “阿什利太太……” 本·科恩站在一边,只是静观。她不赖。他默默地想。她的回答精辟有力,可 惜我不知怎么问倒她。 玛丽回到旅馆,情绪已趋于平静。斯坦顿·罗杰斯打来电话:“您好,大使女 士。” 她心上一松,头已发晕:“您是说,我通过了?斯坦,太感谢您啦,我真太激 动啦!” “我也激动,玛丽,”他的声音里洋溢着自豪,“为您高兴。” 玛丽把消息告诉孩子们,他们紧紧拥抱她。 “我知道您会成功的。”蒂姆叫道。 贝思悄悄地问:“爸爸知道这消息吗?” “亲爱的,他一定知道了。”玛丽微笑道。“我觉得,是他给了委员会一个小 小的推动。” 玛丽给佛罗伦斯打了电话,她听到消息忍不住放声大哭:“太好了!等着,我 去把消息传遍全城!” 玛丽大笑:“我在大使馆替你和道格拉斯准备一间房。” “你什么时候赴任?” “还要等到参议院全体表决。不过,斯坦告诉我,那只是走过场了。” “然后呢?” “在华盛顿听取几次情况汇报,然后启程。” “哎呀,我等不及啦,我得马上给《联盟日报》打电话。”佛罗伦斯叫道。 “全城肯定要给你立一尊像。我走啦,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明天给你打电话。” 本·科恩回到办公室便听到了听证会结果,但仍有一点什么东西萦绕于怀,让 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