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雅典:1947 小汽车在大街上急驰着。警察局长乔治奥司·斯库里透过布满尘埃的挡风玻璃 朝外望去,觉得雅典商业区的大楼和旅馆仿佛在东摇西晃,缓慢地分崩瓦解,宛如 一条无边无际的保龄球轨道上的一排排木瓶,相继倒塌下去。 “二十分钟内,”穿着制服驾车的警察向他保证说,“不会有车辆通过。” 斯库里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仍然凝视着那些建筑物。这是一个一直在强烈地吸 引着他的幻境。八月的骄阳散发出闪光的热浪,犹如起伏的波涛,淹没了一幢幢的 楼房,使它们看上去像钢与玻璃的瀑布,向街心倾泻。 这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十分,街上几乎阒寂无人。几个零星的行人也显得十 分冷漠,只是在三辆警车驶过时好奇地看上一眼。 这三辆警车正朝东向距离雅典市中心二十英里的埃林尼昆机场驶去,警察局长 斯库里乘的是第一辆。在通常情况下,他会待在舒适、凉爽的办公室里,而让他的 部下冒着正午的酷暑外出工作。但是目前的情况不同寻常,斯库里有双重的理由亲 自出马。 首先,在这一天中,将有好几架飞机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要人到达机场,有必 要保证他们受到合乎礼仪的欢迎,并以最简便的手续让他们迅速通过海关检查。 第二,而且是更重要的,机场将会挤满外国报社的记者和新闻摄影记者。警察 局长可不是个傻瓜,这天早上刮脸时他曾经想过,如果他在照顾那些显要的客人时 被拍进新闻照片,这对他的前程不会有什么害处。像这样一项引人注目的世界性的 活动发生在他管辖的区域内,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与这世界上和他最亲近的 两个人——妻子和情妇——进行了详细的讨论。安娜是个丑陋、厉害的中年农家妇 女,她命令他待在幕后,别去机场,如果出了事对他也无可指责。他那甜蜜、美丽 的小天使玛丽娜则劝他去迎接那些显贵,她同意他的看法,认为这样的事件能使他 顷刻之间名声大振。如果处理得好的话,斯库里至少会加薪,而且——但愿这是上 帝的意志——当现任警察总监退休时,他可能会被任命为总监。斯库里再一次玩味 着这一讽刺性的事实:玛丽娜是他的妻子,而安娜居然是他的情妇。他不知道自己 哪儿出了毛病。 现在斯库里的思绪又转到了眼前的事上。他必须保证机场的一切都进行得完满 无误。他率领着十多名最精良的警员。他知道,主要的问题将是控制住那些新闻记 者。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有那么多重要报纸和杂志的记者已经从世界各地涌进了雅 典。斯库里自己已经接受了六次采访——每次用的都是不同的语言。他的回答被译 成德语、英语、日语、法语、意大利语和俄语。他刚开始对自己新获得的声望感到 沾沾自喜时,总监就打电话通知他,说警察局长对一次尚未举行的谋杀审判公开发 表评论是不明智的。斯库里断定总监的真正动机是妒忌,但是他还是谨慎地决定不 要把事情搞得太过分,所以拒绝了以后所有的采访。然而,如果当新闻摄影记者正 在给到达的名流们拍摄镜头时,他,斯库里,正好在机场活动的中心,总监肯定没 什么可抱怨的。 汽车沿西格鲁大道疾驰着。抵达海边时,汽车往左转朝法利龙湾驶去了。这时, 斯库里感到心窝里一阵紧缩。现在他们离机场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了。斯库里把夜幕 降临前将要到达雅典的著名人士的名单又在心里复核了一遍。 阿尔曼·戈蒂埃有些晕机。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热爱,他对乘飞机怀有根深蒂固 的恐惧,加上希腊近海夏季的空中湍流,他感到一阵阵难忍的恶心。他身材修长, 颇有学者风度,高高的额头,还有一张永远带着嘲笑的嘴。二十二岁时,戈蒂埃就 为在挣扎中的法国电影业创建了新浪潮电影公司;在随后的年月里,他又在戏剧界 取得了更大的成就。戈蒂埃现在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杰出的导演之一,处处都显得的 确像这么个大人物。 在这次飞行的最后二十分钟之前,他一直感到很愉快。那些认出了他的空中小 姐们,对他的要求简直是百依百顺,而且还告诉他,她们随叫随到。 在飞行途中,有几位乘客走到他跟前,说他们对他导演的电影和戏剧佩服得五 体投地。但是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位漂亮的英国女大学生,她在牛津大学圣安妮学 院念书。她正在写有关戏剧的硕士论文,论文题目就是《阿尔曼·戈蒂埃》。他们 一直谈得很投机,但是后来这姑娘提起了诺艾丽·佩琪的名字。 “你过去一直是她的导演,是吗?”她问道。“我希望能去听听对她的审判。 这一定挺精彩。” 戈蒂埃不觉紧紧地抓住了坐椅的扶手,他反应如此强烈,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一想起诺艾丽他就感到和以前一样痛苦。没有人像她 那样使他动情,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自从三个月前读到诺艾丽被捕的消息以 来,他一直没有心思考虑别的问题。他给她拍过电报,写过信,主动提出要尽他的 能力帮助她。可是从未得到回音。他并不想去听对她的审判,但他不能躲在一边, 置若罔闻。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想看一看,在他们一度生活在一起之后分手以来, 她到底变了没有。然而他承认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还有爱好戏剧的一面,还想看看 这场戏,当法官宣判她的命运时,观察一下她的面部表情。 飞机内的广播传来了驾驶员刺耳的声音,通知说还有三分钟他们就要在雅典降 落。 想到又要见到诺艾丽,阿尔曼·戈蒂埃十分激动,晕机的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 无踪了。 伊舍利尔·凯兹医生这时正乘着飞机从开普敦飞往雅典。他是开普敦刚建立的 大型的格鲁特·西乌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生。伊舍利尔·凯兹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有 影响的神经外科医生之一。医学杂志经常介绍他的新医术。他医治过的病人中有一 位首相、一位总统和一位国王。 他坐在英国海外航空公司飞机的坐椅上,身体向椅背靠去。他中等身材,脸上 显示出强壮和聪颖,棕色的眼睛凹陷着,一双长手显得烦躁不安。凯兹医生很疲倦, 所以他的右腿又习惯性地感到疼痛。其实这条腿再也不存在了,六年前有个巨人用 斧头把它砍掉了。 这一天真是漫长。黎明前他做了外科手术,还查看了五六个病人。 为了要乘飞机来雅典参加公开审判,他没出席医院的科主任会议。他的妻子埃 丝特试图劝阻他。 “伊舍利尔,你现在帮不了她的忙了。” 也许她说得对,但是诺艾丽·佩琪曾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的命,对他有恩。他 现在一想到诺艾丽,就感到怀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感情。以前他只要和她待在一起, 就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只要一记起她,那些把他们隔开的岁月就会消失。当然,这 只不过是浪漫的幻想。那些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当飞机放下机轮时,伊舍利尔·凯兹医生感到机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飞机开 始下降了。他向舷窗外望去,展现在下面的是开罗。他将在这里转乘土耳其航空公 司的飞机去雅典,去见诺艾丽。她是否真犯了杀人罪?飞机向跑道驶去时,他想起 了她在巴黎干过的另一起可怕的谋杀事件。 菲力普·索雷尔站在游艇的栏杆旁,注视着渐渐向他靠近的比雷埃夫斯港。这 次海上航行他过得十分愉快,因为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来避开那些戏迷。 索雷尔是世界上几个为数不多的有把握吸引住观众的演员之一,然而妨碍他成 为影星的不利因素还是挺多的。他长得不漂亮。他的脸十分臃肿,看上去好像是个 被连续击败十多次的拳击手。鼻子曾好几次摔破,头发稀稀拉拉,走路时腿还有点 瘸。但是,因为菲力普·索雷尔富有男性的魅力,所有这些都无关大局。他受过教 育、谈吐文雅。他内在的温柔加上火车司机般的强壮面庞和身体,使得女人们如痴 如狂,男人们则把他视为英雄。 现在,他的游艇正向港口靠近,他又一次自问,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为了要旁听对诺艾丽的公开审判,他推迟了一部要拍摄的电影。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离开了那些为他服务的新闻经纪人,每天坐在法庭里,他 是多么容易成为新闻界注意的目标。新闻记者必定会误解他去法庭的意图,认为他 想通过法庭公开审判犯有故意杀人罪的他原来的情妇而使自己更为引人注目。不管 他从什么角度看问题,这将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是,索雷尔一定得再见见诺艾丽, 一定得看看他是否能助她一臂之力。 当游艇开始向港口白石砌的防波堤靠去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所认识的、并 在一起生活过和恋爱过的诺艾丽,他得出一个结论:诺艾丽完全会进行谋杀。 当菲力普·索雷尔的游艇向希腊海岸驶近时,美国总统的特别助理正坐在泛美 航空公司的一架远程班机上。飞机的方位在埃林尼昆机场的西北,距机场还有一百 英里。 威廉·弗雷泽五十开外,长得挺神气,灰白的头发,严峻的面容,显得很威严。 他看着手中的诉讼要点摘录,但一个多小时他没翻一页,也未移动一下身体。 弗雷泽为这次雅典之行请了假,尽管这事来得太不是时候,恰逢国会内产生了 危机。他知道即将来临的几个星期对他来说将会是十分痛苦的,但他感到别无其他 选择。这是一次复仇性的旅行,使弗雷泽变得冷漠而又充满了快意。 弗雷泽有意迫使自己不再考虑明天就要举行的公开审判,而向舷窗外望去。他 看见在下面有一艘游船晃动着驶向希腊。在远处,希腊海岸隐约可见。 三天来,奥古斯特·拉肖一直为晕船和内心的恐惧所苦恼。他之所以晕船是由 于他在马赛搭上的邮轮的航线正好处于法国南部海岸凛冽北风的边缘,他之所以感 到恐惧是因为害怕妻子会发现他要干的事。 奥古斯特·拉肖六十开外,十分肥胖,两条腿又粗又短。他满脸的麻子,已经 秃了顶,还有一对猪一样的小眼睛,薄薄的嘴唇经常抿着一支廉价的雪茄。 拉肖在马赛开服装店,他不能够——至少他是经常这样对他妻子说的——像有 钱人那样去度假。当然喽,他提醒着自己这并不是去度假。他得再见一见亲爱的诺 艾丽。在她离开他之后的岁月里,他通过阅读报纸和杂志的闲话栏,一直贪婪地注 视着她的生涯。当她在第一部戏剧中扮演主角时,他乘火车赶到巴黎去探望她,但 是诺艾丽的那位蠢秘书硬是不让他们会面。后来,他看过许多诺艾丽主演的电影, 而且要看上好几遍。并且,他还记得对她的调情和难忘的一夜。 是啊,这次旅行真是破费一番了,但是奥古斯特·拉肖明白他花的每一枚铜币 都是值得的。他珍贵的诺艾丽会记起他们一起度过的好时光,她会要求他的保护。 他可以贿赂一个法官或者某个官员——如果费用不太昂贵的话,诺艾丽就会被释放, 他将把她安置在马赛的一小套公寓房间里。在那儿,他需要她的时候,随时都可以 去。 但是可不能让他的妻子发现他要干的事情。 在雅典市内,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正在他狭小的律师办公室里工作,办公 室设在蒙纳斯拉蒂奇贫民区内一幢破旧衰败的大厦的二楼。 斯塔夫鲁思是一个认真的年轻人,雄心勃勃,为能通过他选定的职业过上像样 的生活而奋斗着。由于没钱雇用助手,他不得不自己去干那些调查法律背景材料的 单调乏味的工作。通常他讨厌这部分工作,但这次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如果他 赢了这场官司,他就会顾客盈门,这辈子再也不用为生计而发愁了。他和埃莱娜也 可以结婚,可以生儿育女。他将搬进一套豪华的办公室,雇用职员,加入像阿西尼 ·莱斯基这类上流社会的俱乐部,在那儿可以结识那些有可能成为他顾客的豪门巨 富。 现在,这种变化已经开始了。每当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走在雅典的大街上 时,就会有在报纸上见过他照片的人认出他,把他拦住。 在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内,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拉里·道格拉斯的辩护律 师。斯塔夫鲁思心里暗暗地承认道格拉斯并不是他期待的顾客。与其替像道格拉斯 这样无足轻重的人辩护,还不如为妖娆的诺艾丽·佩琪效劳,可惜他自己也是个默 默无闻的人。然而他,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是本世纪最耸人听闻的谋杀案件 的辩护律师,这也够意思的了。如果被告被宣判无罪,人人都会感到光彩。 只有一件事使斯塔夫鲁思烦恼,经常为之冥思苦想。两位被告都被指控犯同一 罪行,而另有一名律师为诺艾丽·佩琪辩护。如果诺艾丽·佩琪被宣判无罪,而拉 里·道格拉斯被定罪……斯塔夫鲁思不寒而栗,再也不敢往下想。 记者们一直在问他是否认为两个被告都有罪,而他则私下对记者的天真感到好 笑。他们是有罪还是清白的,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有钱,可以聘请最好的辩护律 师。就他而言,他承认这种说法有点过分。但就诺艾丽·佩琪的律师而论……啊,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拿破仑·乔特斯已经应聘为她辩护,世界上没有比他更有才华 的刑事辩护律师了。乔特斯从未在重要的案件中败诉。 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盘算着,不禁暗暗地笑了。虽然他不会向任何人承认 他的计谋,但他准备借助拿破仑·乔特斯的才能去赢得胜利。 当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在肮脏的办公室里埋头苦干时,拿破仑·乔特斯正 在雅典上流社会人士居住的科隆纳其区一座豪华的住宅内参加一个半正式的宴会。 乔特斯看上去瘦削、憔悴,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猎狗似的大眼睛显得有些哀 伤。在他那温和、微微有些困惑的举止后面,隐藏着出众的才华和锋利的眼力。 乔特斯坐在那儿,拨弄着他的甜食,沉浸在对明天就要开始的公开审判的思考 之中。 那天晚上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即将举行的审判。大家的议论很笼统,因为客人们 十分谨慎,没有直截了当地向他提问。但当晚餐快结束、人们开怀畅饮茴香烈酒和 白兰地酒时,女主人问道:“告诉我们,你是否认为他们有罪?” 乔特斯显得很天真地回答说:“他们怎么会有罪?他们中的一位是我的委托人 啊。”他的话引起了人们赏识的笑声。 “诺艾丽·佩琪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乔特斯踌躇了一下。“她是个极不寻常的女人,”他小心地回答道。“她长得 很美,又富有才能——” 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突然不愿意议论她,而且也无法用言语来勾画诺 艾丽。 几个月之前,他对她还只是略知一二,只知道她妖艳的形象常在报纸的闲话栏 里出现,她娇美的照片常登在电影杂志的封面上,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她, 如果他曾经想到过她的话,那也是带着他对所有女演员怀有的那种冷漠和蔑视:外 表妩媚而肚里一包草。但是,上帝啊,他大错特错了! 自从与诺艾丽见面以来,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由于诺艾丽·佩琪,他违反 了他的一条基本原则:决不在感情上与当事人有所纠葛。 那天下午他同意担任她的辩护律师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他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和情妇一起去旅行,去巴黎和伦敦度三个星期的假。 他一直认为无论何事都不会使他放弃这次旅行,但听到一个名字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仿佛又看见他的管家走进卧室,接了电话后对他说:“康斯坦丁·德米里斯。” 除非乘飞机或快艇,否则人们是无法登上这个岛屿的。 岛上的机场和私人港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带着训练精良的德国牧羊狗的武 装卫兵巡逻。 这岛屿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私人王国,从来没有谁不受邀请而擅自闯入过。 在以往的年月里,到岛上来造访的客人包括国王和王后、总统和前总统、影星、歌 剧演员以及著名的作家和画家。他们都是带着敬畏的心情离去的。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世界上位居第三的巨富,也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之 一。他有自己的独特的爱好和风格,懂得如何运用他的财富使生活变得更美好。 现在,德米里斯正待在他富丽堂皇的覆盖着嵌板的书房里,悠然自得地坐在一 张大安乐椅内,吸着特别为他配制的扁型埃及香烟,考虑着早上就要开始的公开审 判。 几个月来,新闻界一直想采访他,但是他拒而不见。他的情妇将因故意杀人罪 而受到审判,这已够他受的了,他的名字也将被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去,哪怕是间接 的,也够他受的了。他已经被激怒了,再也不愿由于接受了采访而把自己气得暴跳 如雷。 他很想知道诺艾丽此时此刻在圣尼科德默斯街监狱的感受如何。她是睡着了还 是醒着?面临着严峻的考验的,她是否惊慌失措? 他想起了与拿破仑·乔特斯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信任乔特斯,知道这律师 不会使他失望。德米里斯让律师获得这样的印象,即他本人不在乎诺艾丽是无辜的 还是有罪的。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支付了巨额的佣金,雇用乔特斯为她辩护;乔特 斯必须保证为他付出的每一分钱而尽力。 不,他没有理由要担忧,审判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 由于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一个从不忘记任何事情的人,他想起凯瑟琳·道格 拉斯最喜爱的花是美丽的希腊玫瑰。他伸手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本笔记簿,写下了: “希腊玫瑰。凯瑟琳·道格拉斯。” 为她办这点小事,对他来说是最起码的了。 芝加哥:1919-1939 每座大都市都有其与众不同的风貌,有赋予它特征的个性。本世纪二十年代的 芝加哥是一个坐立不安、充满活力的巨人,粗野无礼,一只穿着皮靴的脚仍然踏在 工业巨头们无情竞争的时代。城市的诞生是和他们分不开的:威廉·B·奥格登和 约翰·温特沃思,赛勒斯·麦考密克和乔治·M·普尔曼①。它是菲力普·阿默斯、 格斯塔弗思·斯威夫兹和马歇尔·菲尔兹②的王国。它是像海密·韦斯和施卡费斯 ·阿尔·卡普恩这些冷酷的职业匪徒的领地。 「① 乔治·M·普尔曼等是当时著名的发明家和实业家。」 「② 马歇尔·菲尔兹等都是大公司的名称。」 凯瑟琳·亚历山大记忆中最初发生的事情之一是她父亲带她走进一家酒吧,酒 吧的地板上满是锯末。父亲一下子把她抱起来安放在一张很高的凳子上,她坐在那 儿感到头昏目眩。他为自己要了一大杯啤酒,为她要了一杯青河牌汽水。那时她才 五岁,她还记得当那些陌生人围过来称赞她时父亲得意的神情。所有的人都要了酒, 全是父亲付的钱。她还记得她把身体紧紧靠在他的臂上,生怕他撇下她走了。他前 一天夜里刚回到城里,凯瑟琳知道他很快又要出门。他是一个云游四海的水手,他 告诉她因为工作他要到遥远的城市去,还得一连几个月离开她和妈妈,这样他就能 给她带回美好的礼品。凯瑟琳多么想和他订一个协议:如果他能和她待在一起,她 宁愿不要那些礼品。父亲笑了,说她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但随后还是去了,六个月 后她才见到他。在她年幼的时候,虽然天天见到母亲,但在她心目中,母亲的形象 模糊不清,没有给她留下固定的印象。而父亲的形象呢?尽管见面的机会很少,却 生动、鲜明。在凯瑟琳的记忆中,他英俊而又欢快,机智而又幽默,一举一动都显 示出他的热情和慷慨。他待在家的日子对她来说简直和节日一般,有那么多好吃的 东西,那么多礼物和预料不到的开心事。 凯瑟琳七岁时,父亲被解雇了,他们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们离开芝加 哥,搬到了印第安纳州加里市,父亲成了一家珠宝店的推销员。在这里,凯瑟琳进 了她一生中第一所学校。她小心翼翼,和其他的孩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老师也 是敬而远之。结果老师误以为她十分矜持,其实她感到十分孤独,所以才不合群。 父亲每天都回家吃晚饭。自从她懂事以来,凯瑟琳第一次感到她们和别的家庭一样, 真正的有了一个家。星期天他们三人经常去米勒海滩租马,然后沿着那些沙丘溜达 上一两个小时。凯瑟琳在加里生活得很愉快,但他们搬到那儿六个月之后,父亲又 失业了,他们只得搬到芝加哥郊区的哈费。学校早已开学,同学们都交上了朋友, 作为新来的女生,凯瑟琳又被挡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在别人的心目中她是一个孤独 的人。孩子们因为有了自己的圈子而感到安全,经常走到这个瘦弱的新生面前冷酷 地奚落她。 在以后的几年里,凯瑟琳以冷漠为盔甲,使自己免遭其他孩子的攻击。当这层 盔甲被戳穿时,她就机敏地以犀利、尖刻的语气进行回击。她的意图是疏远那些折 磨她的学生,这样他们就不会来给她添麻烦了,但却出乎意料地产生了完全不同的 效果。 她参加了校报的编辑工作,她的第一篇评论是评她的同班同学演出的音乐剧, 她写道:“汤米·贝尔敦在第二场中独奏小号,但是他把这场戏给吹了。” 大家都引用这句话,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天在礼堂里,汤米·贝尔敦走 到她跟前,告诉凯瑟琳他感到这句话讲得风趣极了。 英语教师布置学生阅读《霍雷肖·洪布鲁尔船长》。凯瑟琳讨厌这本书。她的 读书报告里有这么一句话:“他的绳索已磨损,他的帆船更破旧。”这句子正好与 谚语“他急躁易怒,但无恶意”在英语中是谐音。她的教师周末经常去驾驶帆船, 给她打了个“优”。同班的学生开始援引她的话,不久她就被公认为学校的女才子。 那一年凯瑟琳十四岁,她的身材已经显示出她马上就要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她经常连续几小时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盘算着如何改变镜子里映出的令人沮丧的容 貌。她内心自认为是迈娜·洛伊式的美人,使得男人为她的美貌神魂颠倒,但是镜 子好像故意与她作对,照出了她无法梳理的零乱的黑头发,严肃的灰眼睛,一张时 刻都在变大的嘴和微微往上翘的鼻子。也许实际上她并不丑,她谨慎地这样对自己 说。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人会找上门来请她当电影明星。她吸紧面颊,风骚地左右 睨视,试图把自己设想成一个模特儿。结果使她感到灰心丧气。她又摆出另一种姿 势。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殷切的表情,张着大嘴笑脸相迎。还是不行。她也不是 那种典型美国女郎。她什么也当不成。她阴郁地想她的身体会发育得很好,但不会 有特别迷人之处。可是她梦寐以求的是:成为一个有特殊魅力的女人,一个不寻常 的人,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死去。 那年夏天她十五岁。凯瑟琳偶然读了玛丽·贝克·埃迪①写的《科学与健康》, 在此以后的两周内,她每天都要在镜子前花上一小时,为的是使她在镜子里的形象 变美。两周之后,她发现唯一的变化是下巴上生了一小片粉刺,额头上长了一个脓 包,她再也不吃糖,再也不信玛丽·贝克·埃迪,再也不照镜子了。 「① 玛丽·贝克·埃迪(Mary Eddy ,1821-1910),美国人,基 督教科学派的创始人。」 凯瑟琳一家又搬回了芝加哥,在城市北部的罗杰斯派克区找了一小套阴沉沉的 公寓房间安顿了下来,因为那儿的房租很便宜。国家正越来越深地陷入经济危机。 凯瑟琳的父亲能找到的活越来越少,酒却越喝越凶。父亲和母亲经常无休止地叫嚷 着互相责骂,凯瑟琳不得不逃出家门。她经常到距家五六个街区之外的湖滩去,沿 着湖岸独自缓行,让清凉的风推着她单薄的身体前进。她连续几小时注视着波涛起 伏的灰色湖面,内心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极度的渴望。她渴望生活中发生变化,其程 度是如此的强烈,有时她完全沉浸在其中,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痛苦。 凯瑟琳爱上了托马斯·沃尔夫①的作品。他的小说犹如一面镜子,反映出充满 她心里的又苦又甜的憧憬,但这是一种对于未来的憧憬,仿佛她曾经在某个地方生 活得很幸福,而现在正烦躁不安地等待再次享受这种欢乐。她已经来月经了,当她 在身体上正向成年妇女转变时,她知道她的需要、她的渴望、她带着痛苦的追求, 并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种强烈、急切的愿望,希望得到人们的赏识。希望高居于 芸芸众生之上,扬名四海。当她走过时,人们会说:“那就是凯瑟琳·亚历山大, 伟大的——”伟大的什么?那还是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只知 道自己极其强烈地向往着它。星期六下午,只要口袋里有钱,她就到州湖剧院、麦 克维克芝加哥电影院去看电影。她完全被加里·格兰特和吉恩·阿瑟的美妙、高雅 的生活迷住了。她和华莱士·比尔利及玛丽·德雷思勒一起欢笑,为贝特·戴维斯 在其浪漫经历中所遭受的不幸而痛苦。与母亲相比,她感到和艾琳·邓恩②更亲近。 「① 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1900—1938),美国小说家。」 「② 艾琳·邓恩等几个人的名字都是电影中的角色。」 凯瑟琳在塞恩中学念高中时,她主要的敌人——镜子,终于成了她的朋友。镜 子里映出来的姑娘有一张充满生气、使人感兴趣的脸。头发乌油油的,皮肤白皙细 嫩。面容端庄、娟秀,嘴巴显得既敏感又丰满,一双灰色的眼睛表露出她的聪慧。 她身材修长,胸脯丰满,臀部弯曲的线条很柔美,两条腿又长得那么匀称。她的形 象还带有一种冷漠的神情,一种凯瑟琳自己也没感到的傲慢,好像她的映像具有一 种她自己所没有的特征。她刚入学时,为了保护自己,对周围的人采取了冷淡的态 度。她推想现在的这种神情是她那时披在身上的那层盔甲所留下的印记。 大萧条越来越紧地把全国攫住不放。凯瑟琳的父亲不断进行重大发明,但这些 发明似乎从未实现。他经常在编织他的白日梦,发明会给他赚来数百万美元的新玩 意。他设计了一种安装在汽车轮胎之上的千斤顶,只要揿一下仪表板上的按钮就会 降落到地面。没有哪个汽车制造商对此感兴趣。他发明了一种不断旋转的电动招牌, 可以装在商店里为商品做广告。他曾一度十分乐观地忙着与有关人士会面,后来这 想法也被淡忘了。 他向在奥马哈市的弟弟拉尔夫借钱,准备购置一部卡车到附近街区去流动修鞋。 他一连数小时与凯瑟琳和她的母亲讨论这计划。“这不可能失败,”他解释道, “想一想这是上门修鞋!以前没人这么干过。我现在有一部流动修鞋店,对吗?就 算每天只赚二十美元,那么一星期就有一百二十美元。有两部卡车每周就能赚二百 四十美元。只消一年我就会有二十辆卡车。那么就是每星期二千四百美元。二十五 万五千美元一年。而且那只是开头……” 两个月之后,街上再也看不见这位修鞋匠和他的卡车了。就这样,又一个发财 的梦破灭了。 凯瑟琳希望能去西北大学念书。她是班上的拔尖人才,尽管如此,靠奖学金上 大学仍将是十分困难的。凯瑟琳知道她不得不辍学去全天工作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她准备当秘书,但决心不放弃她的理想,这种理想将给她的生活以十分丰富、美好 的意义。但是事实上她既不知道她的理想是什么,又不明了其含意,这一切就使人 更无法忍受地感到悲哀和无能为力。她对自己说这是因为她很可能正值青春发育期 的缘故。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经历太可怕。她怨恨地想:女孩子们要度过青春 期太痛苦了。 有两个小伙子自认为他们正恋着凯瑟琳。一个是托尼·科曼,他将到他父亲的 律师事务所工作,但他比凯瑟琳矮一英尺。他肤色苍白,眼睛虽然近视却是水汪汪 的,流露出对她的崇拜。另一位是迪安·麦克德马特,他身材肥胖,很怕羞,想当 牙科医生。当然还有罗恩·彼得森,不过他又当别论。罗恩是塞恩中学的足球明星, 人人都说他肯定能靠运动员奖学金进入大学。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长得像一个 受人崇拜的明星。他自然是学校里最惹人爱的男生。 凯瑟琳之所以未能立即和他订婚,只是因为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每当她 在学校走廊里从他身边走过时,她的心就会剧烈地跳动。她常常在脑中想出一些机 敏而又带有挑逗性的话,希望他能邀她约会。但走近他时,她的舌头就变得僵硬起 来。他们往往不声不响地擦肩而过。凯瑟琳绝望地想,这简直像“玛丽女皇”号邮 轮驶过装垃圾的驳船。 经济问题越来越严重。他们已经三个月没有付房租了,之所以还没有被赶出去 是因为房东太太被凯瑟琳的父亲和他宏伟的计划及发明迷住了。听着父亲的胡言乱 语,凯瑟琳心里充满了难以忍受的悲哀。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兴致勃勃,那样乐观, 但她看穿了他用以掩饰真相的陈词滥调。他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中所含有的奇迹般 的魅力,在过去一直能给他做的每一件事罩上一层欢快的光泽,但这种魅力已经变 质了。他使凯瑟琳觉得他像一个寄身于中年人躯体中的小孩,编造种种谎言来吹嘘 他的光辉前程,以掩盖他过去可耻的失败。她不止一次看到他在亨利斯餐馆举行晚 餐会,请了十多个人。结束前,兴冲冲地把一位客人拉到一边,向他借晚餐所需要 的全部费用,当然还得加上慷慨的小费。他一个劲地挥霍,因为他要维护自己的名 声。尽管如此,尽管凯瑟琳知道他是一个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父亲,她仍然爱他 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愁眉苦脸、郁郁寡欢的人,她喜欢他的热情和微 笑中所包含的活力。这是他的天赋,而他总是慷慨地以此来感染别人。 凯瑟琳想,到头来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美梦会使他比母亲活得更好,而母亲是 不会做梦的。 那年三月,凯瑟琳的母亲死于心脏病。这是凯瑟琳第一次遇到丧事。朋友和邻 居挤满了他们狭小的公寓房间,向他们表示安慰,口里念叨着在这种悲伤场合该说 的虚伪悼词。 由于疾病的折磨,凯瑟琳母亲的尸体瘦得如同干柴。或许这是生活给她带来的 变化,凯瑟琳心里这么想着。她试图追忆她和母亲的种种往事,共享的欢乐及她们 的心连在一起的时刻,但闪现在她脑海中的却是父亲那微笑、殷切和欢快的形象。 仿佛母亲的生活是黯淡的阴影,在记忆的阳光的照耀下消退了。凯瑟琳凝视着母亲 那躺在棺材里的蜡像般的身躯,一身黑衣服,只有领子是白色的。凯瑟琳想,母亲 的一生完全给荒废了。她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多年前所怀有的那种感情又向 她袭来,也就是那种要成为大人物、在世界上扬名留姓的决心。这样就不至于死后 被埋在无名的坟墓里,不至于使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凯瑟琳·亚历山大 活过,后来死了,回到了大地的怀抱之中。 凯瑟琳的叔叔拉尔夫和他的妻子波林从奥马哈市乘飞机赶来参加葬礼。拉尔夫 比凯瑟琳的父亲小十岁,完全不像他的哥哥。他经营的是维他命邮售业,干得很出 色。他身材高大,长得宽阔而又结实,宽肩、宽嘴、宽下巴,凯瑟琳断定他的心胸 也很宽阔。他的妻子是个容易激动的女人,一天到晚嘁嘁喳喳,烦躁不安。他们都 很正派,凯瑟琳知道叔叔借给父亲很多钱,但她感到她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他们 和凯瑟琳的母亲一样,是与幻梦绝缘的人。 葬礼结束之后,拉尔夫叔叔说他想和凯瑟琳与她的父亲谈一谈。他们坐在那套 公寓房间的起居室里。波林跑来跑去为他们拿咖啡盘和小甜饼。 “我知道你们手头一直很紧,”拉尔夫对他的哥哥说,“你是个不切实际的幻 想者,过去也一直是这样。但是你是我的哥哥,我不能看着你潦倒下去。波林和我 谈过了,我想让你来同我一起工作。” “在奥马哈市?” “你将会有稳定的收入,生活得很好,你和凯瑟琳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 有一幢很大的房子。” 凯瑟琳的心都凉了。奥马哈!那她的梦想也就此了结了。 “让我考虑一下。”她的父亲说。 “我们搭六点钟的火车,”拉尔夫叔叔回答说,“你得在我们走前告诉我。” 当凯瑟琳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时,他呻吟着说:“奥马哈!我敢打赌,那地方连 一家像样的理发店都没有。” 但是凯瑟琳明白他即将采取的行动是为她着想。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像样的理发 店,因为严酷的生活现实终于俘获了他。她不知道如果他不得不长期去干枯燥的活, 还得按规定的时间上下班的话,将对他的精神产生什么影响。他将像一只被捕获的 野鸟,用翅膀拍打着笼子,直到最后死去。就她而言,她将不得不打消去西北大学 读书的念头。她已经申请了奖学金,但还没得到回音。那天下午父亲打电话告诉他 弟弟他愿意接受那工作。 第二天早上,凯瑟琳去见校长,想告诉他,她将转到奥马哈就学。校长站在写 字台后面,还没等她开口就说:“恭喜你,凯瑟琳,你获得了去西北大学读书的全 额奖学金。” 那天晚上,凯瑟琳和父亲详尽地讨论了这个问题,最后决定父亲将搬到奥马哈 去,凯瑟琳则去西北大学,她可以住在校园的宿舍里。于是,十天之后,凯瑟琳陪 父亲去沙勒街车站,为他送行。当他离开的时候,她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孤独感,当 她和她最爱的人告别时,她万分悲伤;然而她同时也盼望火车离去,想到她将第一 次自由自在地单独生活,她激动而又舒畅。她站在月台上,看着父亲把脸紧贴在火 车的玻璃窗上,以便看她最后一眼;她感到他虽然衣着寒酸,看上去还是很漂亮, 他仍然真诚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获得整个世界。 西北大学开学的那一天充满了激动人心的事情,几乎有点使人受不了。对凯瑟 琳来说,这是具有特别意义的一天,可是无法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这是打开她所 有的理想和不可名状的雄心之门的钥匙,这些理想和雄心长期以来一直猛烈地在她 内心熊熊燃烧。她把宽敞的大礼堂扫了一眼,几百个学生正在排队注册,她想总有 一天你们全会知道我是谁。你们会说:“我曾经和凯瑟琳·亚历山大一起上学。” 她不断地签名,尽量在许可的范围内多选一些课程,还分到了宿舍。那天早上,她 还在鲁斯特饭店找到了工作,每天下午在那儿当出纳。这是一家供应夹心面包和啤 酒的大众化小餐馆,就在校园对面。她的薪金是每周十五美元,尽管这并不能使她 过得很阔绰,但可供她购买教科书和生活必需品。 在姑娘们有关男女关系的谈话中,最经常出现的名字是罗恩·彼得森。他是靠 运动员奖学金进入西北大学的,在这儿和在塞恩中学里一样惹人爱。他被选为一年 级的班长。开学的那天,凯瑟琳在上拉丁文课时看到了他。他比在中学时更好看了, 身体更魁梧,面容粗犷,带着怡然自得的神情,显得很成熟。下课后,他朝她走去, 她的心怦怦地在跳动。 “凯瑟琳·亚历山大!”罗恩招呼她说。 “你好,罗恩。” “你在这个班上?” “对。” “我多幸运。”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对拉丁文一窍不通,而你是天才。我们待在一起多么和谐、 美好。你今晚有什么事吗?” “没事。你想和我一起学习吗?” “让我们到河边去,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什么时候不可以学习!” 他盯着她。两人似乎什么都忘了。 “嘿!……嗯——?”他试图想记起她的姓名。 她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拼命地想记起自己的名字。“凯瑟琳,”她迅速地 说,“凯瑟琳·亚历山大。” “对。这地方怎么样!好极了,是吗?” 她想以热切的声音讨好他,附和他,追求他。“噢,是的,”她热情地说, “是最——” 他眼睛看着一个容貌惊人的金发女郎,她正站在门口等他。“再见,”他说着 就朝那个姑娘走去了。 灰姑娘和英俊王子的恋爱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她心里这么想着。他们从此生活 得很幸福,他待在妻妾成群的后宫,而她却住在西藏荒凉的山洞里。 凯瑟琳不时地看见罗恩在校园里散步,每次和他在一起的都不是同一个姑娘, 有时是两三个女生。天哪,他难道不累吗?她感到奇怪。她依然幻想他有一天会来 向她请教拉丁文,但是他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罗恩·彼得森每天下课后都会光顾鲁斯特餐馆,经常坐在距她很远的角落里的 一个隔间的座位上。这个隔间很快就会挤满了他的朋友。他们吵吵嚷嚷的,成了餐 馆里交谈的中心。凯瑟琳站在靠近收款处附近的柜台后面,他进门时,常朝她点点 头,这使她感到很愉快;他却是漫不经心,又接着向前走。他从不叫她的名字。他 已经忘了,凯瑟琳暗暗地想。 但是每天他走进来时,她总是笑脸相迎,等他和她打招呼,请她去约会。她以 完全客观的眼光观察店里的姑娘,她的结论是除了一个姑娘之外,她比她们中随便 哪一个都更漂亮。那姑娘就是迷人的吉恩·安妮,一个来自南方的金发女郎。凯瑟 琳经常看见罗恩和她在一起,她们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光彩夺目。上帝啊, 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没有一个男生邀她约会?第二天她就找到了答案。 正当她穿过校园匆匆向鲁斯特餐馆走去时,她看见了吉恩·安妮和一位她不认 识的皮肤浅黑的姑娘,她们正越过绿草坪向她走来。 “喔,这是智慧小姐。”吉恩·安妮说。 那她们该称为愚昧小姐,凯瑟琳妒忌地想。她大声地说:这次文学测验可真害 人,对吗?“ “别那么假正经,”吉恩·安妮冷冷地说,“你懂得那么多,可以开文学课了。 而且你能教我们的还比这多得多,是吗,亲爱的?” 她讲话时所用的语气使得凯瑟琳的脸开始发红。 “我——我不明白。” “别理她。”那位肤色微黑的女孩说。 “我干吗要理她?”吉恩·安妮问道,这家伙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她转 向凯瑟琳。”你想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你的吗?“ 上帝啊,但愿她不想知道就好了。“想知道。”凯瑟琳答道。 “你是个同性恋。”凯瑟琳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我是什么?” “同性恋,宝贝。你那种虚伪的圣人行为骗不了人。” “那——那太荒谬了,”凯瑟琳结结巴巴地说。 “你真以为你能瞒过别人?”吉恩·安妮问道。“你除了没有挂一块标志你是 个同性恋的牌子外什么都干了。” “但是我——我从来没——” 那天晚上,凯瑟琳躺在床上,辗转不眠。 当宿舍窗外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时,凯瑟琳仍然没有合眼,但她已经下了决心。 她将献出自己的童贞。而那幸运的男人将是罗恩·彼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