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家位于市立图书馆院内。与主馆相邻的双层白色洋楼几乎就是鹿鸣馆或大正 自由民主风潮的化身。说正经话,此建筑已被市里定为文物,居住者不得擅自维修。 定为文物本 身自是值得庆幸,但作为住的人根本无幸可言。实际上祖父也说不适于老年人 住,赶紧一个人搬去一座半新不旧的公寓。不适于老年人住的房子,定然任何人住 都不舒服。这种故意逞强似乎是父亲的一个顽症,依我看,母亲给此病害得不浅。 而对孩子却是大大的麻烦。 至于一家子因了什么缘故住在这座房子的我不知道。除了父亲的故意逞强,同 母亲在图书馆工作肯定有关系。抑或由于过去好歹当过议员的祖父的门路也有可能。 不管怎样,反正我不想知道有关这座房子的令人不快的过去,从未故意打听过。 家与图书馆之间,最短不过十米。因此,可以从二楼我的房间里和坐在图书馆窗边 桌旁的人看同一本书——这倒是说谎了。 别看我这样子,可还是个孝顺儿子,从上初中开始,就趁体育活动的空闲帮母 亲做事。例如周六下午和节假日读者多的日子在借阅服务台把图书条形码输入电脑, 或把还回的书堆在小车上放回原来的书架,勤快得不次于《银河铁道之夜》里的焦 班尼。当然,因为一来不是母子经营的图书馆,二来不是义务工,所以工钱还是领 的。领的工钱几乎都用来买CD了。 我和亚纪那以后也作为男女学级委员继续保持恰到好处的关系。在一起的机会 固然很多,但不曾特别意识到对方是异性。莫如说可能因为距离太近而觉察不出亚 纪的魅力。她相当可爱,性格随和,学习也好,班上男孩子里边也有很多她的追捧 者。而我不知不觉之间招来了他们的嫉妒和反感。比如上体育课时打篮球踢足球, 必定有人故意冲撞或踢我的脚。虽说不是明显的暴力,但对方的恶意足以感受得到。 起初我不解其故,只是以为有人讨厌我。而一想到自己无端被人讨厌,心里很 受刺激。 长期不解之谜由于一件无聊小事而豁然开朗。第二学期举办文化节时,二年级 必须每 班演一个节目。自习时间里投票结果,女生团体票占了上风,要我们班上演《 罗密欧与朱丽叶》。朱丽叶一角因女生联合投票由亚纪扮演;罗密欧一角按照谁都 不愿意做的事便由学级委员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而由我扮演。 在女生主导下,排练在融洽气氛中顺利进行。在窗边一幕有朱丽叶自我表白场 面:“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请你背叛父亲,抛弃那个姓!如果做 不到,至少请发誓相爱……”。亚纪本来就认真,演得又认真,自有好笑之处。加 之特别出场的女校长扮演乳母角色,照本宣科地说道“一点不错,我以十二岁时还 是处女的我本人的名誉宣誓”,结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在朱丽叶卧室里两人迎来 清晨,罗密欧离去前自言自语:“外面亮了,而两人的心暗了”——这是恰有接吻 场面。加以劝阻的朱丽叶,被拽住脑后头发的罗密欧,两人定定对视,隔着阳台栏 杆接吻。 “你少跟广濑死皮赖脸的!”他说。 “以为自己学习好一点儿就美上天了!”另一个家伙接道。 “说的什么呀?”我说。 “讨厌鬼!”一人猛然朝我腹部打来。 本来就是要吓唬我,加上我也条件反射地运了气,所以几乎没受伤害。也许两 人因此出了气,突然转身,气呼呼走开了。我呢,较之屈辱,莫如说感到痛快—— 一种长期耿耿于怀的不安消除后的痛快。往对于碱性呈红色反应的还原酚酞溶液里 加入适量的酸性液体,水溶液因中和反应变得透明。如此这般,世界变得天朗气清。 我把这始料未及的答案在心里再次反刍一番:原来这些家伙嫉妒我!我和亚纪 形影不离,因此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当事人亚纪,传闻她有个高中生恋人。真相不曾确认,也没直接问过她本人。 只是班上女孩子们议论而不知不觉传入我耳朵的。对方好像是打排球的,高高 大大,一表人才。我心里暗开玩笑:对方是搞剑道的,剑道! 那时亚纪已习惯于边听广播边学习了。她喜欢听的节目我也晓得。因听过几次, 大体内容也了然于心:智商低的男女互寄明信片,由饶舌的唱片音乐节目主持人念 出来,乐此不疲。我有生以来第一张明信片是为亚纪点播曲目写的。何以那么做我 不清楚,大概是想挖苦她,挖苦她同高中生交往。因亚纪而吃苦头带来的报复心理 恐怕多少也是有的。而更主要的伏线大约是尚未意识到的恋情。 那天是圣诞平安夜,节目加进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计划——“平安夜恋人点播 歌曲特辑”。可想而知,竞争率比平时还高。若想让明信片稳稳念出来,内容必须 投其所好。 ——那么让我介绍下一张明信片,是二年四班罗密欧同学写来的。“今天我想 写一下我们班的A.H . 她是个长头发的文静女孩。长得似乎比《风之谷》的娜乌西 卡虚弱一点儿,性格开朗,一直当班委。十一月文化节班级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 》,她演朱丽叶我演罗密欧。不料排练开始不久她就病了,时常不能来校,只好找 人代替——我和另一个女孩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来才知道她得的是白血病, 现在仍住院治疗。据前往看望她的同学讲,长发已因药物彻底脱落,瘦得根本看不 出往日的面容了。这个平安夜想必她也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说不定正在听广播节目。 我想为未能在文化节扮演朱丽叶的她点播一首《西城故事》里《今宵》,拜托! “ “什么呀,那是?”第二天亚纪逮住我问,“昨天点播的,是你松本君吧?” “指的什么?” “别装糊涂!什么二年四班的罗密欧啦……白血病?头发掉了,瘦得看不出原 来面容啦,你可真会扯谎。” “一开始不是表扬了么?” “虚弱的娜乌西卡!”她长长叹了口气,“喂,松本君,对我怎么写都无所谓。 不过世上可是有人实际上受病痛折磨的吧,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喜欢拿这些 人博取同情。“ 对亚纪这种讲大道理的说法我有些反感。不过相比之下,更对她的气恼怀有好 感,觉得仿佛有一阵清风从胸间吹过。那阵风吹来了对亚纪的喜欢,同时吹来了对 于第一次把她看成异性的自己本身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