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祖母去世后,祖父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前面也写了,他说房子不适于老年人 居住, 开始一个人在公寓里生活。本来就是农民出身,到祖父的父亲那代似乎成了相 当大的地主。但由于农地改革,世家没落了,作为后嗣的祖父来东京投身于实业界。 趁战败混乱之机赚了笔钱,回乡下后三十刚出头就创办了食品加工公司。和祖 母结婚后生下父亲。据母亲讲,祖父的公司乘经济起飞的强风顺利发展壮大,祖父 一家过上即使在旁人眼里也显而易见的 富裕生活。不料,父亲高中毕业后,祖父 把好不容易做大的公司爽快地让给部下,自己参加竞选当了议员。往下一连当了十 多年议员,资产也大部分用作竞选资金消失了。祖母去世的时候除了房子已没有像 样的财产了。不久从政界也退下来,如今一个人悠然自得地打发时光。 从上初中开始,我就不时以做慈善事业的念头跑去祖父公寓那里,给他讲学校 的事,或者边看电视上的相扑边喝啤酒。有时候祖父也讲他年轻时的事。祖父十七 八岁时有个心上人却因故未能走在一起的故事也是那时候讲起的。 “她有肺病。”祖父一如往常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波尔多干红说道,“如今结核 什么的吃药马上就好,但当时只能吃有营养的东西。在空气新鲜的地方静静躺着。 那时候的女人,不相当壮实是无法忍受婚姻生活的。毕竟是家用电器一概没有 的时代。做饭也好洗衣服也好,都是现在无法想像的重活。何况我和当时的年轻人 一样,一心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国家。即使再互相喜欢,也绝不能结婚的。这点两 人都清楚。艰苦岁月啊!“ “往后怎么样了?”我喝着易拉罐啤酒问。 “我被抓去当兵,被迫过了好几年兵营生活。”祖父继续下文,“没以为会活 着见第二次。以为当兵期间她会死掉,自己也不会活着回来。所以分别时互相发誓 至少来世朝夕相守。”祖父停顿下来,眼神仿佛眺望远方摇曵不定。“可是命运这 东西真是啼笑皆非。战争结束回去一看,两人都活了下来。以为没有将来的时候居 然清心寡欲,而一想到来日方长,欲望就又上来了。我横竖要和她在一起。所以想 赚钱。因为只要有了钱,结核也好什么也好,都能娶了她把她养活下来。” “所以来到东京?” 祖父点头。“东京还差不多一片焦土。”祖父继续道,“粮食最紧张不过,通 货膨胀也够要命。在近乎无法状态的情况下,人们全都营养失调,离死只差半步, 眼睛放着凶光。我也拼死拼活设法赚钱。寡廉鲜耻的勾当也没少干。杀人固然没有, 但此外差不多什么事都干了。不料,在我这么起早贪黑干活时间里,结核特效药开 发出来了——链霉素那玩意儿。” “名称听说过。” “结果,她的病治好了。” “治好了?” “好了,治好了是好。可是病治好了,就意味可以出嫁了。理所当然,父母要 趁女儿还年轻时嫁出去。” “你呢?” “人家没看上。” “为什么?” “做乱七八糟的买卖嘛,再说又蹲过班房。她父母对此好像早已了解。” “可你不是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才那样的么?” “那是我这方面的道理,可对方不那样认为,还是想把女儿嫁给本份人。大概 是当小学老师或干什么的。” “一塌糊涂!” “就是那样的时代嘛!”祖父低声笑道,“以现在的感觉说来是好像荒唐,但 那时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敢违抗父母的。更何况年纪轻轻一直闹病、成为父母负担的 大户人家女儿更不敢拒绝父母选中的对象,而说出想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样的话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出嫁了。我和你奶奶结婚,生了您父亲。不过那家伙也真够有主意的了。” “问题更在于你,死心塌地了?对她?” “自以为死心塌地来着。以为对方也会那样。毕竟世上有缘无份的事情是有的。” “可你没有死心塌地吧?” 祖父眯细眼睛,以估价的眼神看我的脸。良久开口道:“下文另找时间说吧, 等你再长大一点之后。” 祖父愿意继续下文,已是我上高中后的事了。高一暑假结束刚进入第二学期的 时候,我放学回来顺路去祖父的寓所,像以往那样边看电视上的大相扑直播边喝啤 酒。 “不吃了饭再回去?”相扑比赛一完,祖父问道。 “不了,母亲做好等着呢。” 拒绝祖父的招待是有缘故的。他的晚饭食谱几乎全是罐头。什么咸牛肉啦什么 牛肉“大和煮”啦什么烤沙丁鱼串啦……青菜也无非是罐头龙须菜罢了,大酱汤也 是速食的。祖父天天吃这种东西。偶尔母亲来做一顿或去我家吃,但基本上靠吃罐 头活着。依本人说法,老年人不考虑什么营养,关键是一定的时间吃一定的东西。 “今天倒是想要个鳗鱼什么的。”正要回去时祖父说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没有不能吃鳗鱼的道理嘛!” 祖父打个电话。等待两人份的鳗鱼送来时间里,我们喝着啤酒——又喝了一瓶 ——看电视。祖父像往次那样开了一瓶葡萄酒,放在那里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晚 饭后再喝。两天喝一瓶波尔多干红的习惯也和在我家生活时一样。 “今天有事相求啊。”祖父一边喝啤酒一边一本正经地说。 “有事相求?”在鳗鱼诱惑下留下来的我开始无端怀有一种不快的预感。 “唔,说起来话长。” 祖父从厨房里拿来橄榄油沙丁鱼。当然又是罐头。正抓着橄榄油沙丁鱼喝啤酒, 鳗鱼送来了。吃罢鳗鱼、喝罢鳗鱼肝汤,祖父的话仍没说完。我们开始喝葡萄酒。 长此以往,到二十岁肯定沦为不可救药的酒精依赖者。我的身体里大概有很多 酒精分解酵素,喝一点点不会醉。无论如何看不出是吃一口奈良咸菜心里就不舒服 的男孩。 祖父的长话终于说完时,一整瓶波尔多干红差不多空了。 “你酒量也好像大了。”祖父满意地说。 “爷爷的孙子嘛!” “可你父亲是我的儿子,却滴酒不沾。” “怕是隔代遗传吧。” “果然。”祖父造作地点点头,“对了,刚才的事你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