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我对父母说住在祖父那里。那是周六晚上。晚饭要的是送上门的寿司。祖父咬 了咬牙,要了“松”。尽管如此,我甚至吃不出金枪鱼最肥嫩部位和海胆的区别。 鲍鱼吃起来好像硬橡皮。这天没有啤酒也没有波尔多干红,我们一边看电视棒 球比赛直播一边喝茶,然后喝咖啡。比赛当中直播时间结束。 “该动身了。”祖父说。 那个人的墓在城东郊外,位于祭祀藩主夫人的寺院里面。在寺院附近下了出租 车。这一带在山脚下,夏季缺水时最先停水。虽然时值九月,晚间的空气已凉浸浸 的。 穿过通向大殿的石阶旁边的小山门,一条红土路往墓地笔直伸去。左边是涂白 的墙壁。对面像是僧房,但悄无声息,只一个仿佛厕所窗口的地方透出隐约一点光 亮。右边是可以追溯到幕藩时代的古墓。倾斜的塔形木牌和缺角的墓碑在月光下浮 现出来。山坡生长的杉和丝柏等古木遮蔽了土路上方,几乎看不见天空。沿这条路 径直走到尽头,即是藩主夫人的墓地。好几块或立方体或球形或圆锥形等形状各异 的墓碑在黑暗中闪入眼帘。我们从左侧迂回,继续往墓地深处走去。倒是带了小手 电筒,但怕寺里的人生疑,只靠月光前行。 “哪边啊?”我问走在前头的祖父。 “再往前。” “去过?” “啊。”祖父只此一声。 到底有多少墓在这里呢?徐缓的山谷斜坡上差不多全是墓碑。一座墓里的骨灰 又未必 是一个人的。假如平均收有两三个人的骨灰,就根本推测不出整片墓地埋葬多 少死者。白天的墓地倒是去过好几次,而这种时刻来墓地则是头一遭。夜间的墓地 和白天的不同,可以明显感觉出死者的动静或喘息那样的东西。往头上看,遮天蔽 日的巨木枝梢有几只蝙蝠飞来飞去。 突然,倾珠泻玉般的星空朝眼睛扑来。我不由看得出神,结果撞在祖父背上。 “这里?” “这里。” 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墓碑大小一般,也旧得差不多了。 “怎么办?” “先参拜吧。” 前来盗墓却要参拜也够蹊跷的了。正想之间,祖父点燃身上的香供好,在墓碑 前肃然合掌,一动不动。无奈,我也伫立在祖父身后双手合十。姑且当作对进入坟 墓的所有死者的礼节。 “好了,”祖父说,“先把这个拿开。” 两人把刚刚上香的石香炉抱去一边。 “用手电筒照着!” 香炉后是嵌入式石座。祖父把带来的螺丝刀插进石与石之间的缝隙,这里那里 撬了好几次。于是,石座一点点朝前移出。最后祖父伸直十指,把石座慢慢挪开。 里面的石室相当宽敞。有长度,也够深。看样子一个人完全可以躬身进去。 “把那个给我!” 祖父接过我的手电筒,趴下去把上半身探进石室。我从上面压住祖父后膝,以 免他掉进洞去。祖父窸窸窣窣鼓捣了一会儿,把手电筒递给我,双手小心捧出一个 腌梅干那样的瓷罐。我不声不响地看着。祖父用手电筒光确认罐底姓名,然后解下 上面的绳子,慢慢打开盖。里面当然有骨灰。如此过去很长时间。我叫一声“爷爷” 的时候,发觉爷爷的双肩在月光中微微颤抖。 祖父把骨灰罐里的骨灰只抓出一点点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小桐木盒里。量很少, 真想说好不容易来一次,痛痛快快拿个够多好!祖父往骨灰罐里怔怔看了一会儿, 然后把罐放回墓穴。石座是我挪回的,上面到处留有祖父用螺丝刀划伤的痕迹。 乘出租车返回公寓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们用冰镇啤酒碰杯。伴随奇妙的成 就感,生出一种无可捕捉的惆怅。 “今天麻烦你到这么晚。”祖父郑重其事地说。 “没关系。”我一边往祖父半空的杯里倒啤酒一边谦虚道,“就算没有我,爷 爷您一个人也完全做得来的。” 祖父嘴唇轻轻碰了下杯口,以凝视远方的神情思考什么。稍顷站起身,从书架 取出一本书。 “你学汉诗了吧?”祖父翻开古色古香的书页,“念念这首诗。” 名为“葛生”。汉文下面标有日语译文,我往那上面扫了一眼。 “知道什么诗?” “意思说死了进入同一座墓吧?” “夏日冬夜百岁后……”祖父默然点头,背诵诗的最后部分。“悠悠夏日,漫 漫冬夜,你在这里安睡。百岁之后,我也将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来 吧……怕是这个意思吧?” “反正是说喜欢的人死了。” “虽说好像进步不小,但人的心情这东西,在内心深处或许并没多大变化。这 首诗是距今两千年前甚至两千多年前写的——是你在学校学的绝句和律诗那种工整 形式还没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诗。可是写这首诗的人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也能感 同身受。我想即使没有学问和教养也都能体会到,无论谁。” 茶几上放着一个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以为装的是脐带或勋章什么 的,总觉得有点儿奇妙。 “这个你带回去。”突然,祖父冒出这么一句,“我死的时候,和这骨灰一起 撒了。” “等等、等等!”我大吃一惊。 “把差不多同样份量的我的骨灰和这个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你喜欢的地方。” 祖父像立遗嘱一样重复道。 我这才觉察到祖父的心计。仅仅偷骨灰,独自一个人偷偷实行即可。而所以特 意把计划如实告诉我这个孙子并让我作为同案犯一起参与,是有其缘由的。 “记住,这可是约定!”祖父叮嘱道。 “这样的约定我做不来。”我慌忙说。 “你就答应一个可怜的老人的请求吧!”声音明显带有哭腔。 “叫我答应,可我怎么答应呢!” “那还不容易!” 现在我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不时对母亲发牢骚说祖父一向任性。是的,祖父是 够任性的,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不惜给别人添麻烦那一类型。 “那么重要的事托付我这样的能行?”我设法让祖父改变主意。 “你叫我托付谁呢?”老年人固执己见。 “我父亲呀!”我温和地规劝,“他终究是爷爷的儿子。我想他一定作为亲人 代表主持你的葬礼。” “那个不开窍的脑袋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们……?我一时怔住。 “反正我和你对脾性。”祖父一口气说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这种作 法,我一直等你长大来着。” 原来一切从吃鳗鱼饭那天夜里就开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巧妙地活 动开了。从我懂事时开始,祖父就为这一天训练和开导自己的孙子。如此想来,自 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里的若紫。 “说到底,爷爷什么时候死呢?”无奈之中,我的语声冷淡起来。 “那要看什么时候到寿。”对方似乎毫不计较我语声的变化。 “所以问什么时候嘛。” “所谓寿命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就成了计划。” “既然那样,我就不晓得您死的时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时不在场,骨 灰也就撒不成。” “那种情况下,就还像今晚这样盗墓即可。” “你还叫我干这种事?” “拜托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声音说,“能托付这种事的只有你。” “你是那么说……” “跟你说朔太郎,喜欢的人死掉是很伤心的事。这个感情用什么形式都是表达 不了的。正因为用形式表达不了才求助于形式。刚才那首诗中不也说了么,分别虽 然难过,但还会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们这个心思?” 本来我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况祖父用的“我们”这个复数也钻了我的空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撒就是了。” “肯成全老人的心愿?”祖父顿时满面生辉。 “又有什么办法呢!” “抱歉。”祖父温顺地低下眼睛。 “不过,虽说叫我撒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可那不好办,你得预先指定好位置。” “那个么,指定也未尝不可。”祖父略微现出沉思的神色,“问题是不知到我 死的时候那地方会怎么样。就算叫你撒在哪里的树下,十年后也说不定被高速公路 压住。” “那时候再改不就行了?” 祖父考虑一会儿说:“还是交给你吧,你用良知判断就是。” “所以说那样子不好办么。那么,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噢,还是海好吧。” “海对吧?” “不过水太脏了我不乐意。” “噢,明白了,找干净地方撒。” “且慢。马上给海潮冲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那也倒是。” “还是山上合适。” “山对吧?” “要挑不至于被开发的地方。” “明白了,撒在人迹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过。” “野草对吧?” “那个人喜欢紫花地丁。” 我抱臂定睛注视祖父。 “怎么?” “要求不是太具体了?” “啊,抱歉。”祖父凄然移开目光,“希望你原谅,权当老年人的任性。” 我大大喟叹一声,大得祖父都能听见。 “撒在没什么人来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里总可以了吧?” “我说,你莫不是有点儿应付了事?” “那不会。” “不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