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远看时似乎还新的宾馆,近看却见涂料已开始剥落,几乎形同废墟。正面栽有 巨大的苏铁树,树后徐缓的坡道一直连到正门。我们止住脚步,重新仰视这座四层 宾馆。就气氛来说,即使作为魔幻电影的外景拍摄场使用也不奇怪。自动门钉了木 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经掉了,成为可以勉强过人的通道。较之幽会场所,说是毒品 交易地点或偷渡者的藏身之处更合适。 一楼除了大厅和沙龙,还有餐厅和厨房。餐厅一角堆着桌椅。穿过大厅,慢慢 登上楼梯。二楼往上是客房。带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门在走廊一侧整齐地排列着。 走廊和楼梯积了很多细沙,用凉鞋一蹭,发出沙沙拉拉的声音。 大木说是“305 房间”。就是说,他于我们在海里游泳的时间里拾掇了那个房 间,以免亚纪看见用过的避孕套一类玩意儿。当然讲好付给酬金。金额虽然没定, 但巨无霸加炸薯条那几个钱恐怕不行。感觉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额贷款缠得动弹不 得的中小企业经理。 走廊大约正中间有个大大的窗户洞,后山坡一颗树从那里钻进建筑物,树冠在 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树繁叶茂,苍翠欲滴。看这情形,整座宾馆被植物取而代 之也只是时间问题。 打开大木指定的305 房间的门,一张极大的床当即扑入眼帘。床虎虎生风地摆 在房间正中。我觉得好像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不由转过眼睛。可是房间除了床 别无东西可看。两个人都不知看什么合适,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应 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沉默使得身体发僵。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声音都让人心悸。 “先把东西放在这儿,看一下宾馆里面再说吧。”我好歹这样开口。 “也好。”亚纪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 我们走去一楼厨房。那里也有后山植物侵入,到处都是不很大的绿丛。两人身 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一阵急雨似乎并没彻底冲洗干净。拧了拧厨房自来水龙 头,没有水出来。 “没有水,晚饭也做不成的。”亚纪责怪似的说。 “听大木说,宾馆后面好像有口井。”我语气中带有辩解意味。 厨房门不见了。雨不知何时停了,后山泻下的夕晖在厨房地上有气无力地投下 影子。山紧贴宾馆旁边。山坡上的杂草茂盛得如燃烧一般,全然看不见泥土。杂草 也好蔓条也好灌木丛也好,一切都难解难分。 野蔷薇缠着艾蒿和蕺菜,两只凤蝶在上面互相追逐。往前几步有个旧水槽。被 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丛中竖起一条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 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来了。我把手插进水槽,水凉得舒坦。 “在这里洗身子吧。” 亚纪仍在游泳衣外面套着白T 恤。 “我去取浴巾来。”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爬上三楼,提起装有浴巾和替换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时,亚纪正在水槽旁边 光着身子背朝后站着。不可思议的光景。夕阳已躲进后山不见,雪白雪白的裸体从 幽暗的杂草丛中模模糊糊浮现出来。我以做梦般的心情久久注视她的背影。 “干什么呢?” 她依然背对这边:“不是没有浴巾的么!” “不管不顾地脱个精光?”我笑着把浴巾搭在她肩上。 “谢谢。” 亚纪三把两把擦了身体,把浴巾缠在胸部那里。浴巾没有想的大,离膝部还差 不少。 “别那么看!”她说。 水槽里密密麻麻长着泛褐的绿色水草,如一缕缕细发轻轻摆动。我把毛巾浸在 槽里擦洗身体。正用力拧干毛巾擦着,亚纪从厨房门口往这边看。 “在么?”她迟疑地低着头问。“估计你要浴巾。” “谢谢。”我背对着她接过浴巾。 我从喜欢登山的父亲那里借来了小炉、组装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晚饭由我 负责。菜谱是“极品鳗鱼鸡蛋浇汁饭”。首先把塑料瓶里的水烧开,然后倒入“农 协”大米,十分钟后饭可煮好。煮饭时间里把削成竹叶形薄皮的牛蒡过一遍水,把 长葱和盒装鳗鱼细细切好。然后把牛蒡垫在锅里,加入水和调味汁,放在火上。煮 开了,投进鳗鱼和长葱一起煮。再洒上搅拌好的鸡蛋、盖锅盖、熄火,闷一会儿。 最后压在碗里盛的米饭上面,至此大功告成。若再来一个永谷园出品的“夕饷” 牌酱汤料,一菜一汤毫不含糊。 亚纪做了个蔬菜条和水果块混合色拉。花工夫虽不少,却感觉不出野炊的妙味。 天黑了下来,点亮同样是父亲借给的提灯。吃饭时候,把收音机调在短波台。 播的是西方音乐点播节目,专播名称特长的乐队:Red Hot Chili Peppers (红热 辣椒面), Everything But The Girl(删除女孩), Afrika Bambaataa And Soul SonicForce (“非洲班巴塔”与灵魂音速力量)。 吃完饭,用卫生纸擦了餐具,垃圾归拢起来装进塑料袋,之后拎起提灯上三楼 房间。或许因为淋浴时已经看了对方裸体的关系,这回没了那么尴尬的气氛。肚子 饱饱的,懒得琢磨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于是背靠床头板,开始考英语单词。一个说 日语,另一个用英语回答。答出对方答不出的单词即得一分。 “迷信”亚纪问。 “superstition”我脱口而出。 “简单了点儿?” “有点儿。那么,怀孕” “怀孕?”亚纪瞪圆眼睛看我。 “不知道?” “嗯。” “conception” “啊,是吗。” “下边该你问了。” “呃……同情、同感” “sympathy”我当即回答。“以S 开头的单词近来你可背来着?” “算背了吧。不过你记得可真牢。” “两个都是通过摇滚曲名记的。斯蒂芬。旺达和罗林。斯通兄弟。” “唔。” 继续提问。 “勃起” “什么呀,那?” “勃起嘛!勃起用英语怎么说?” “怀孕啦勃起啦,那种单词不知道也无所谓嘛!”亚纪生气地说。 我则始终保持冷静。“conception可是还有概念这个意思的哟!”我开始解释, “勃起叫 erection.把 R换成 L 就成了投票一词。general election 是大选。 但若把L 和R 搞错,就成了将军勃起。这种丢人现眼的错误,我可不希望你弄 出来。“ “这类玩意儿在哪里记的?”她仍然显得不解,“什么怀孕什么勃起……” “翻辞典记的。” “到底是喜欢才能擅长。” “这说法我觉得不大对。” “我觉得大对特对。” 我们不愿意争执,遂闭住嘴眼望窗外。当然黑漆漆一无所见。 “不过这么记英语单词,可能有帮助?”亚纪自言自语地说。“据说女性大学 入学率的增加同离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学越不幸。你不觉得奇怪?” “离婚未必等于不幸吧?” “那倒是。”亚纪停了一会儿,“我们本该是为了幸福而活着的。学习也好工 作也好,本该是为了幸福才做的。” 广播里仍在播放名字特长的乐队的歌曲:Quicksilver Messenger Service (水银使者), 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朋友。啤酒。音乐),Big Brotherand Holding Company (老大哥与控股公司)。 夜深时又下起了雨。雨打在宾馆窗扇和房檐,声音很吵。我们躺在床上,怅怅 听着雨声。闭上眼睛倾听之间,一股股气味强烈起来。雨味儿、后山的土味儿植物 味儿、地板落的灰尘味儿、剥裂的墙纸味儿——这些味儿仿佛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 团团包围。 应该累了,偏偏不睏。于是轮流讲小时候的事。亚纪先讲。 “幼儿园毕业的时候,在幼儿园院子里埋了time capsule,报纸啦大家拍的照 片啦作文啦什么的。全用片假名写的,写将来自己想当什么、自己的理想。” “你写的什么?” “不记得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想当新娘子?” “也有可能。”亚纪轻轻笑道,“真想挖出来看看。” 这回轮到我了。 “奶奶活着的时候,有个常来我们家的按摩师。六十岁光景,据说生下来眼睛 就看不见。一次那个人这样问我:小少爷,雨是一颗一颗下的,还是成一条长线下 的?因为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是么,”亚纪信服地点点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一颗一颗下的。那个人说‘一颗一颗的?’一副分外感动的样子。他说 从小就一直觉得是个谜,不明白雨是颗粒还是线条。今天因了小少爷自己也聪明一 点了。” “活像new cinema paradise.” “可现在想来挺怪的。” “怪什么?” “既然那么长时间里迷惑不解,为什么不早些问人呢?何苦忍到六十岁呢!为 什么偏偏问我呢?” “肯定看见你突然想起来的,想起小时的疑问。” “也可能下雨的时候到处问同样的问题来着。” 雨依然下个不停。 “大家都不担心我们?”亚纪问。 “莫非向警察报案?” “你对家里人怎么说的?” “在同学那里野营。你呢?” “我也说是野营。让一个同学做证。” “那个同学信得过?” “差不多。可我不喜欢这样,毕竟连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亚纪横过身体,把脸转向我。我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别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们互相抱着闭起眼睛。小沙砾在代替床垫铺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发出声响。 半夜醒来,广播早已结束。拧短了灯芯的提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我从床头 下去关掉收音机电源。房间里闷着提灯的热量。打开窗,外面凉瓦瓦的空气和海潮 味儿一起涌进。看样子天还没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尽的天空闪出许多星星。 也许附近没有照明的关系,星星近得几乎可以用钓鱼竿捅下来。 “有波浪声。”亚纪的语音。 “没睡?” 她来到窗边向外眺望。隔着黑暗的海面,可以隐约望见对岸的灯火。 “哪一带呢?” “不是小池就是石应那儿吧。” 来而复去的海浪声反复传来。海浪打翻岸边的石头,撤走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响 声。 “哪里有电话铃响?”亚纪突然说。 “何至于。”我侧耳倾听,“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两人走出房间。走廊里一团漆黑。手电筒光模模糊糊照 出尽头的墙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间里有电话响。我们蹑手蹑脚慢慢前行。电话仍 响个不停。房间本应临近了,电话铃声却丝毫没有临近。 铃声忽然止住。大概打电话的人判断没人接而放下听筒。我们默默对视。用手 电筒光往周围照射。原来这里是走廊窗扇坏掉而有树枝侵入的那个地方。头顶上, 一条枝蔓缠绕的粗树枝长满茂密的叶片。往树枝上一照,一只铜花金龟在树皮上趴 着。从坏掉的窗口伸出脑袋把手电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远的地方。 这时,亚纪低声道: “萤火虫!” 往她看的那边凝目看去,草丛中有个小小的光点。一开始只有一个。但细看之 下,这边那边都有光点辉映。注视之间,数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两百只的萤火虫在杂草和灌木之间闪闪烁烁。趴在叶片上的忽一下子飞 起,同两三只一起飞了一程又躲进草中不见。数量虽然多,但飞得十分安静。又像 是整个一大群随风飘移。 “关掉手电筒!”亚纪说。 现在我们和它们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一只萤火虫离群朝这边飞来,曵着微弱 的光亮缓缓靠近。飞到房檐那里,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萤火 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点,似乎俯在后山伸来的枝梢上歇息。我们等它。稍顷,重新 飞起,在亚纪周围缓缓盘旋,然后像雪花翩然飘落一样轻轻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萤 火虫选择了她。它像传送什么暗号似的闪了两三次光亮。 我们屏息敛气看着萤火虫。忽闪了几次之后,萤火虫悄然飞离亚纪的肩。这回 没有像来时那样犹犹豫豫,笔直朝同伴们所在的后山草木中飞去。我们目不转睛追 逐萤火虫的光点。不久,萤火虫返回群体,在同伴们之间飞来飞去,同许许多多小 光点混在一起,无从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