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我们修学旅行回来时,亚纪已被确诊为“再生不良性贫血”。医生解释起因于 骨髓功能的弱化。对此她似乎已经相信。我当然也没理由怀疑。 为防止感染,护士教给我防护技术。首先穿上走廊衣柜里的防护服和口罩,其 次把穿来的鞋用专用拖鞋换掉,再在医院门口洗手消毒,这才得以入内。 每次看见穿防护服戴口罩的我,亚纪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一点也不谐调的嘛!” “有什么办法呢!”我沮丧地说,“都怪你的骨髓偷懒不好好制造白血球,才 落得这副模样。” “学校怎么样?”她有意转换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我没好气地回答。 “快期中考试了吧?” “像是。” “学习进度快?” “就那样。” “想快点上学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语。 护士从病房门口探进脸问有变化没有,对我也笑着打招呼。因为天天来,差不 多所有护士都认得我。检查什么的大体上午做完,晚饭前安安静静。 “监视着呢,看接吻没有。”护士走后,亚纪低声道,“近来护士长提醒来着, 说不能和常来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哟,病菌会传染的。” 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口中爬来爬去的细菌。 “说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么?” “也不特别想。” “吻也没关系的。” “传染了怎么办?” “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药水,用那个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药水仔细漱口。然后坐在床边和亚纪相对。 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无菌状态中实施接吻,比初吻还要紧张。我们把嘴唇 轻轻碰在一起。 “一股药味儿。”她说。 “今晚发烧可别怪我哟。” “不过挺好的。” “再来一次?” 我们再次对上嘴唇。身穿做手术用的那种淡绿色防护服、清洁口腔后进行的接 吻,颇像一种庄严的仪式。 “明年梅雨时节到城山看绣球花去。”我说。 “初二的约定。”亚纪仿佛望远似的眯起眼睛,“仅仅过去三年,却好像很久 以前的事。” “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亚纪现出怅怅陷入深思的神情,低声道:“还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暧昧地点了下头,“够长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时去看了多好。” “瞧你说的,好像不能康复似的。” 亚纪没有回答,代以凄寂的笑意。 一天去医院时她正睡着,也没有母亲陪伴。我从旁边看她睡着时的脸。由于贫 血,脸很苍白。病房窗口拉着奶油色窗帘。亚纪闭着眼睛。为了避光,脸略略歪向 与窗口相反的一边。透过窗帘射进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光也落 在她脸上,给脸上的表情多了一层安祥的阴翳。我像看奇珍异宝一样持续看她的睡 脸。看着看着,一阵不安朝我袭来——从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见的 死如罂粟种粒浮现出来。上写生课时,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视画纸,雪白的画纸果 真像遮上一层小小的黑点——便是那样一种感觉。 “亚纪!” 我叫她的名字,反复叫了几次。她对自己的名字做出反应,微微动了动身子。 然后像要赶走什么似的左右摇一下脑袋,盖在脸上的东西一张张剥落,表情隐约透 出生机,像鸟叫一样睁开眼睛。 “阿朔!”亚纪意外似的低声唤我。 “心情怎样?” “睡了一会儿,好多了。” 她从床上坐起,拿过椅背上搭的对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约略带有颓废意味的眼神说,“想到自己的死,心想 若是知道要同你永远分别,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傻话,不能想那样的东西。” “是啊,”她叹息一声,“好像没有信心了。” “医院寂寞?” “嗯。”她轻轻点头。 话语一中断,沉默就重重压来。 “自己不在这个人世是怎么回事呢?一点也想像不出。”稍顷,亚纪自言自语 地说,“生命有限——总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平时从没 把理所当然的事当理所当然的事。” “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后……” “想和你结婚的事?”较之连接话题,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这么一说,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时,依然趁护士看不见飞快地接吻。对我来说,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 证。没有因感染引起发烧,我打算把这小小的仪式一直坚持下去。 “近来洗头的时候头发掉了很多。”她说。 “药的副作用?” 亚纪默默点头。 “很让人伤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好。为冲淡难过,我试着说: “就算光秃我也喜欢你的。” 她瞪圆眼睛看我: “别说的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 “对不起。”我坦率地道歉。尔后自我辩解似的说:“古文里的直截了当①是 忽然、暂时之意,是吧?” 这时,亚纪突然把脸贴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完全始料未及。 我一时惊慌失措。看见她哭还是头一次。这种情绪不稳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还是 用于治疗的药物副作用所使然。只是,这时我才隐约察觉病症的不同一般。